六. 天籁 .蜃境 . 脯醢刑 ——伯邑考的倾诉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10-03 10:21:34 / 个人分类:商纣王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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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帝辛寒霜般目光的注视下,老父姬昌将汤碗举到唇边,闭眼嗅嗅。那漆碗釉涂了夜的墨汁黑得不见底,藻饰鱼纹,看不见的伤痕正渗出血液将漆碗内壁染得鲜红。肉丸在热滚滚的汤里浮动,仿佛溺水者的头颅拼尽力量拱出水面呼救,吸入最后一口气。老父喝汤并吞下肉丸,在七年枯井囚禁里变得枯瘦苍白的脸庞保持宁静,还舔舔嘴唇似意犹未尽,耳畔那捋华发却被萦绕的戾气熏得尽白。他喝啊喝。于是伯邑考在尘世短短逗留后,又回归缔造他生命的本源——老父的身躯。

当初我要带重礼去朝歌赎回枯井中囚禁七年的老父。西岐一名老祭师占卜得大凶之兆,断言我若去朝歌,必定身受惨祸而亡殁。死亡场面模糊不清,只可隐隐分辨不断起落的寒光,鼎镬中滚沸的汤汁。并不知有人会以精绝厨艺把我烹调成羹汤端给老父啖饮。只是觉察我会牢牢粘在死亡蜘网上无法挣脱。族中长辈、手足、部属都一起阻止我启程。父亲姬昌也化为梦境里的飞鸟,警告我切勿牵挂枯朽无用之身,而效仿飞蛾蹈火,断折西岐的顶梁柱石。

必须启程我拒绝所有好意的劝阻。七年了,父亲姬昌囚禁在枯井中足足七年了。忧虑挂念的鞭子日夜抽打着我。那枯井—坟冢,漆黑寒冷并且孤寂,风湿病及战场上留下的刀剑伤会复发,只能跟自己聊天,思念故土家人常会让囚犯疯癫或自尽——寂寞是利刃和毒药,且君王一道诏令便可以将他赐死。刖足、削耳、将不同政见者割舌,一人犯罪便屠戮全族的劓殄之刑,已呈泛滥失节之势。况且老父招致君王猜忌,又不善逢迎权臣,生死悬于一线。

我从幼年时便开始聆听父亲谈论生死。在阵亡者、病死者的葬仪或对囚犯执行大辟刑罚后,不管死者生前卑微高贵或良善凶狠,都必投射出怜悯痛惜的目光。又一朵花蕾从时间的枝头凋零坠落了,他轻声说,死囚凶残极致的罪孽不妨碍我们为他流泪。带我春游,嫩草被叶片上的绿色磷火燃得吱吱叫唤。花瓣舞动鹦鹉般的羽毛追逐云霞和山谷风。鸟叫鹿鸣变成浓雾弥漫。父亲不允许我采摘践踏花草及狩猎。青草、野花、露珠、鸟雀、鹿,也许是你前生的姊妹、兄弟、一起玩游戏的邻家小女孩儿、害病夭亡的情侣,要用看待活人的眼光看待它们。走在花草丛里便如行走在族人里。

他日后废除种种巩固权威的酷刑,反赢得更多人敬畏归附。可以严厉,又能以看待活人的心情看待草木。这仁慈不是欺瞒耳目的幌子,所以没有风能刮倒撕裂它。小部族象潺潺溪流汇聚到西岐,周族才变成气势汹涌的江河。这江河已被厄运的礁石堵塞:惨败于商军,君王压在头上的重赋以及周边敌对方族的蚕食,使西岐在薄冰上举步维艰地行走。唯有赎回老父,以他仁德胸怀重聚力量,才可挽救西岐败亡。

有忠实追随者要拥戴我为首领,替代父亲姬昌治理西岐。那等于宣布无力救赎他,默认他的死亡。一面谴责君王的残酷不,却把疾病缠身的老父抛弃在枯井里,任其枯萎腐烂,滑稽而可鄙。我果断拒绝了这一请求。如若权欲熏心趁机继位,内乱必起。我的兄弟姬发,心思缜密善于谋略,处事稳重而又决断杀伐,率兵布阵及处理日常政事,才能均逾越我之上。即便他臣服我,手下人却必定为他叫屈不平,日夜在耳旁聒噪,把持不住终会生乱。而我的追随者担忧姬发会威胁我的权威,已在谋划杀死他。觊觎已久的敌对方族趁势攻入,西岐便难逃衰败溃灭的末路。族民被杀戮、劫掠、凌辱。如果这祸端源于自己的权欲,罪莫大焉。我宣布永远放弃首领继承权,即使父亲安然回归、最后寿终正寝,我都不再是首领人选。

我开始挑选进贡的礼物。一只用百年老象牙雕成的酒樽,樽身浮雕深镂着云雾星辰琼楼飞凤,它蕴藏着喝不干的酒浆,喝空一半时酒浆又会自动涌出来填满空隙。一面青铜镜,在夏天可从镜中飘出雪花解暑,冬日又能吹拂出暖风。一只会跳舞唱歌的白猿。十名美貌女子。她们若能讨得帝辛欢心,可增加老父获释的胜算,只是就要葬送一生幸福了。令人揪心叹息。

兄弟姬发、姬旦争着要代替我去朝歌。若推卸长兄职责而让兄弟身赴险境,是怯懦孱弱、漠视手足至亲的生死。违背了“玉石五德”中的两条戒律:宁折不弯之勇,润泽万物之仁。怎敢有脸面再以玉石自比。况且,除了我这西岐第一继承者,无人有替代父亲作为商族人质的足够分量。我应承担与地位相匹配的责任。为表明心迹,决定为自己举行“生葬”仪式。将士出征前,为表明自己慷慨赴死绝不回头的气概,筑起衣冠冢,让妻儿亲友象为真正的战死者出殡那样痛哭,弃绝尘缘身无牵挂地赴死。我望着生坟前的墓碑,明白自己想回头也不可能了。

老祭师讲述他多年前在驱禳蝗灾的倮戏中扮演蝗妖,而被放逐到偏僻山野独自存活三年的事。蝗虫们结成黑云压下来,遮蔽阳光,上亿对翅膀一齐扇动时发出的嗡嗡声象闷雷般滚动,满眼全是长着六条腿的绿色鬼魂。树叶花蕾蔬菜草茎全被这黑云吞噬了。用火把焚烧,用鸡啄食,都无效——仿佛用木瓢舀水看不见水在减少。不制止蝗灾,饥馑就会跟着来。我自告奋勇在驱蝗仪式中扮演蝗妖,老人说,用朱砂将头发染得如一蓬火,面目靛青,脑后还戴着一个鼓眼阔鼻龇着獠牙的木雕面具,表示这是双头妖物,背后挂着三对薄纱绷成的翅膀,身上覆盖满鳞片,吞食禾苗并吐出火焰,火焰所到之处就是干旱,这蝗妖又是旱魃的化身。死亡的化身。重叠起三张板凳做山,一铜盆水做江河,一堆柴火是蝗妖兼旱魃的窝巢。扮成三眼灭妖神将的男子在高山、江河、火焰里苦苦追杀妖物,捆缚住他——就是我。

我被捆绑在木桩上,老祭师说,阳光嗮得我喉咙冒火脸皮象用烙铁烙过,全身皮肤发出破裂声,没有饮水饭食,人的精气神从我这破瓦瓮里一滴滴漏跑了。没有人怜悯我——此刻我就是带来蝗灾和干旱的双头妖物。士卒拖着我游遍山寨村落,族民用粪便、臭鸡蛋和月经血烂蔬菜以及痰液对付我,用最毒字眼辱骂我并踢打我。不能挣扎逃跑,要忍受他们发泄在蝗妖旱魃身上的忿怒怨毒之气。对妖物斩首——用木刀在我颈脖上比划一下。然后把我流放到最偏僻的山林——蝗灾干旱疾病苦难都被我带走了。

流放生涯——生不如死。住在洞穴里。蜘蛛虫蚁乱爬,石头下常流出四脚蛇或长虫,藤条把嘴巴伸进水坑里喝水。没有床榻被褥,吃野果嫩树叶和蜂蜜、蚂蚁。暑天可以晒晒阳光,冬天冻成冰冷的石头。夜晚就像老也走不到头的漆黑隧道。夜猫子咕噜声、思春的猫象妇人死掉婴儿般撕心裂肺的叫唤、狼嚎、黑暗里悉悉索索有如人的脚步声却又看不见人、热烘烘湿漉漉的舌头舔着我下巴。这夜的隧道真长。最难熬的,莫过于无法满足男女欢爱。经常在梦里,光着脚走到林子,看赤裸身躯的女子—山鬼,插在鬓发的野菊变成蝴蝶,脊背腰臀乳房和双腿落满月光,我搂抱她进入池塘嬉戏笑闹,抚摸那为男子带来快感的永恒伤口。醒来,下身湿乎乎。你可以讥笑老汉言辞荒诞,那确是煎熬。但要逃出树林,就会被守在林边的士卒杀死——那意味着又把蝗灾带回去。扮演蝗妖的先辈,在族民泼洒粪便并辱骂踢打时经受不住虐待而死去。要扮演禳除苦难的角色,非有坚韧如磐石的心灵不可。

我的心应当比磐石更坚定——我说。你明天可以出发了,只是会下雨,这雨水会陪你走到终点——老人皱眉。——不会停?——不会,一直到你死去那雨还在下。——我拿定主意上路,雨水无关紧要;我可以死,父亲能如愿赎回么?——不能担保,唯一能确定的是你必定会死;就算举行过“生葬”仪式,你仍可以反悔。——不,我不反悔。

飞鸟的目光透过黑色云雾,一定能看见,有个身披黑斗篷的男子骑着白马,冒着风雨引领侍从兵卒和马车队,在泥泞溜滑的路上逶迤前行。他冻得脸颊青紫嘴唇发乌,身子哆嗦,冷雨水象小蛇般流进脖子。兵卒们虾米似的弓着身躯,用肩膀顶着满载财物贡女的马车车身,不让它打滑后退栽到深沟。早春的河流里冰凌象野牛抵角般凶猛碰撞着。在昏暗光线里他们就像半夜里孤苦行走的游魂,随时会被塌方或山洪吞没。飞鸟能看见,骑白马者——伯邑考——也即我本人,没有停顿脚步或惊恐失色。

我在危险面前总能保持克制,用沉默掩饰不安。雨一直跟着我,走到任何地方都会从云里飘洒到我头上,锐利象针尖,穿过斗篷衣袍扎到肉里去。阳光像揉碎的金色菊花瓣一样铺满我梦境里的原野,黑色雨丝会滚烫而猛烈地倾泻而下,把它冲散。这会陪我到死的雨丝弄得我的回忆都发霉了。我是吸饱水分的土壤,正在松散、垮塌,看不见并且相当牢实的根须阻止它分崩离析。

每靠近朝歌一步,就朝预言中的死亡走近一步。死亡象无边的雨——任它阴郁地泻落却无法躲避并逃出它的疆域。它不是一下子降临,而是沉默不语一直在身边陪伴,冰凉目光和呼吸黏贴着人,慢慢抽干人的元气——象失水的枝条般枯干。族人对我赎回父亲的举动赞誉甚多:仁孝,具有在危难前敢于担当命运的气魄,脱离争夺权力的漩涡显示非同一般的睿智和悲悯心…这些誉美言辞,对于解决我的恐惧是无济于事的。死就是死,是寒冷阴森的。比如鸟雀,被鹰隼啄食或被扔进油锅煎炸,都是痛苦——死亡并没有愉快不愉快之分。老祭师却说你不能否定死亡的意义,它也有其独特价值。我疑惑不已。

在明白自己的死亡结局后,欢乐往事变得比它真实发生时更有光彩。它象映照在死亡帐幔下的烛火,光亮和热度被无数倍放大。这近乎奇迹。鸟声、溪水声是山之神祗拨动古筝的弦、翅膀颜色比彩虹还斑驳的蝴蝶、松涛在山谷胸腔里回荡、菜肴喷香、杂耍逗乐、蛐蛐儿斗得欢——在往事之湖上粼粼闪耀的波光。与花蕊带露的妲己共骑一匹马,嗅着黑蚕丝般秀发里发出的檀香气,从阳光跑进大雨的领地,岩石下避雨,湿透的衣衫勾勒她的腰肢胸脯,青涩果实象捂不住的鸟雀挣扎跳动,目光撞击目光犹如箭镞撞击箭镞,舌头纠结舌头那唾液甜蜜芬芳;在大雨下没有像两块泥巴般融合,说要把火焰般炽烈又洁净的快乐留给新婚初夜。优昙花剪裁了月光为自己的花瓣,它在我和妲己共同抚出的筝弦声里搧动翅膀,弦断、花谢,那分别前夜的场景消逝后又重生在回忆里。那熬得黏浓的死亡苦药汁,把蜂蜜衬托得更稀罕甘甜。我迷恋琐碎乐趣,包括以往视为污秽的肉身欢乐。

迟暮时分,树把根须从泥土里拔出,沿着骡马道奔跑,树枝象长满羽毛的大雕翅膀搧动不停。树飞起,涛声从树的躯壳里传出。背插彩蝶翅膀的小猴子上下翻飞,状如老鼠般大的人儿坐在麻雀上。凤头朱鹮跟着波涛声飞出树身。水珠从树叶尖滴落,在地上扩大成蛋清般晶莹的湖泊。凤头鹮褪下羽毛衣衫,是个娇俏女孩,长发浸润湖水后便沾满天上坠落的星星,比夜风还柔和;瘦肩纤腰,我用目光代替手指从她肩膀背脊一直舔到圆臀和白藕般双腿,酥红蓓蕾镶嵌在玉梨果上犹如两枚火星灼伤我的眼睛,我只愿自己是野鹿—可以饱啖幽秘处的青草。

游弋在欲望水池里两尾晶莹剔透的银鱼。女孩化为鱼,我化为鱼追逐,犹如荡漾抖动的两绺月光。在水面和芦苇叶上掠过的两只翡翠蚂蚱。两只散发淡蓝光芒的凤头鹮。飞进一朵巨大花蕾,花瓣立即卷起来把我们紧紧包裹。贴着小女妖温热柔润的身躯,用牙齿衔咬果实上的蓓蕾让她呻吟,相互吃着喝着对方仍然不解饥渴,两根藤条绞得发出痛楚的吱嘎声。我自知时日无多,以濒死者的心情如瀑布般酣畅淋漓地做爱。死亡,让我冲破禁忌。爱完,仍要启程去朝歌接受预言中的命运。心里有个罐子破裂了,不知是泪是血——正在流。心在悄悄哭。

你可以不去朝歌,确实有磨难等着你;留在我身边,以蜂蜜、花蕊、月光为饮食,和飞猴子以及骑麻雀的小孩一起飞进芦苇丛,飞进树里;树里头有清澈海水日夜涌动不息,海水不是由惊雷和闪电交媾出怪兽般乌云倾泻的咸水,是银河分流注入的水,每滴水都是一个活星星;在树中之海,跟我一块儿——不灭不死不知忧愁;我姣好身体姿容,总能给你快感慰藉——小女妖说。

随从一再催促我上路,我拒绝了。每夜我都幽会那朱鹮鸟变化的小妖。愈贪念她,愈是厌倦旅程、害怕上路、暗自恐惧尽头的灾祸。自告奋勇救赎老父亲——在我看来,成了鲁莽之举。人死,多少乐趣将烟消云散。当初有弟兄要代我出发,就该答应他。我一直伪装得毫不惧怕死亡,其实早就在它迅猛如寒风般袭来的呼吸中发颤。无人会对自己的死亡无动于衷。旅程尽头是死亡——它振动翅膀的嗡嗡声破空而来。那恐惧的雨丝日夜从天空飘洒不停——笼罩我。我想滞留在树中之海,想——活下去。但那会招致所有人谴责我——抛弃枯井中的老父,形同弑父。还能配得上以“玉石”自喻么。逃避死亡,我就不再是伯邑考,什么也不是。——父亲是不容许你放弃的,就如同无法放弃自己的眼球。失去重负,没有飞升起来,反而会沉到深深地底去。

我决定启程上路。小妖施展百般娇媚挽留我——陪我进入树中之海吧,你才可逃过一死;我是你父亲姬昌用咒语召来的灵鸟,目的就是让你取消行程,他绝不会怪罪你抛弃养育之情。我出发前就举行过“生葬”仪式了,只能把自己当死人看待——我说,我能抚筝一曲酬谢你的款待吗?我喜欢你指尖在我身上抚摸的感觉,弹拨我吧——小妖洁白赤裸的身躯化为紫檀木古筝飘浮在我胸前。筝体镌刻龙凤火云水波纹,象牙弦柱上银弦紧绷。风雨停息,夜鸟止鸣,纺织娘不再舞弄它的纺锤。我戴上玳瑁指甲拨动银弦,筝声荡漾开,召唤出蜃境:海水在夜空里铺展开,冲刷乌云的岛屿并象油脂般剧烈燃烧,喧嚣不定就如同我进入小妖身体时扭曲挣扎,会飞翔的树伸卷触手去抓取云朵;飞蛾般的雪花乱舞着朝海面飘撒,波浪象婴儿们慢慢在冰雪襁褓里打着呵欠睡熟,整个海面冻结成山峦平原——巨大的镜面,云朵变为白鹤或凤头鹮徐徐掠过;镜面与月亮相互辉映,那光亮里雪花一直飘落。小妖恢复洁白身躯,偎依在我怀里说——一个将死者,用筝声幻化出这样宁静的蜃境。

临别时她赠送我一件雪羽衣,把它缩小成翎毛藏在我耳朵里, 说危险时穿上它就可以在瞬间长出翅膀,逃离死亡。她飞进涛声激荡的树里,树又拔起根须朝深山、跑去。我重新启程开拔,黑色雨丝又从黑云中降落。道路包裹在黑色雨丝织成的茧里。对父亲姬昌以及妲己的牵挂是——两根缆绳,把我这笨重的船拖向朝歌——无法抗拒。

出事了。两个貌似忠厚的卫士,乘我沉迷香怀暖抱、疏于管束下人之际,夜里私窃象牙酒樽及铜镜不成便动武强抢,得手后逃蹿。留下几名被划破脸庞、砍伤肩胸甚至戳瞎左眼的伤者呻吟不止。忠实者骑着剽悍马匹追击,射杀一贼,重伤另一人后将他生擒,捆绑后象秤砣般重重投掷在地。火把照射下,满脸满身泥巴并且口鼻冒血。随从们群情激奋,一致要求:按自己所受伤害,用刀划破他的脸庞、砍断胳膊、弄瞎眼睛,再身泼桐油点燃后用快马拖死,原野广阔利于马匹驰骋。对于贪婪盗抢、背叛主人者,适宜重刑严惩。

我怒了。此人玷污我善意的信赖,若强抢贵重宝物得逞——可导致赎回老父之事化为泡影,又以冷酷手段对待朝夕相处的同伴,罪行不可宽贷。正要下令按照众人意愿进行报复性惩罚,却还是克制住了。暗自沉思:此人母亲当年分娩他时,怎会料到无邪婴儿日后会变得邪祟凶悍。人本性失却掌控—会滑落到何等卑贱耻辱境地。这才是最堪怜悯叹息之事。地上贼人痛苦难忍挣扎不已,多年前,他是母亲怀抱里娇嫩的婴儿,头发稀疏柔软,眼神洁净得象呦呦叫鸣的幼鹿,眨啊眨,双颊点缀浅浅酒窝,鼻息是丝丝清风,张开没长牙的小嘴啼哭笑闹恍如迸溅的天籁——泉瀑声、鸟鸣、星星在潋滟湖水上的跳动声,每一寸光阴都如同片片梨花——干净,教人爱怜。我不想杀死或者惩罚他了。杀死他,就等于杀死多年前忽闪忽闪眨巴眼睛的婴儿。我会死去,决不愿把自己也恐惧的东西随意给别人。以怜惜婴儿的目光怜惜别人——包括那罪人。

我释放了他。事情就此平息。继续赶路,雨丝仍然象无法穿透的帐幕罩着我。已经能眺望到朝歌蛇身般的城墙了,城门楼恍如昂起的蛇脑袋。我却带着侍从队伍在松林兜圈子,费尽心机也走不出去。似乎有魂魄结成无形而无法穿透的墙,让人折腾得精疲力竭也总是回到原地。忽闻得丝丝缕缕梅香沁入心脾肺腑,雨停息,云层逸出久违月光竟映出枝头冰晶玉鳞似的梅蕊。梅枝下站立一人,白袍沐月色如披秋霜,脸清癯端正,剑眉,眼神纯正而蕴含悲哀气息。他说他是死去的梅伯。被迫赤足裸身行走在烧得通红的铜柱上,落在火炭堆里焚化为灰烬。火焰很猛,皮肤焦枯发臭得很快,火焰是有怜悯心的,并没有慢慢折磨受刑人。他要阻止我前去朝歌受死——已清晰看到我死亡的惨状却不愿细细描述,以免过度惊骇我。不要去,死者说,你父推演出“否卦”,此卦征兆——世道不利于君子,必将残损正道之人;我不忍目睹如此光华灿烂的美玉粉碎。这鬼魂并不可怖,反比许多活人更可亲可敬。

活人倒是比鬼魅凶戾,所以那个婴儿的鬼魂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降生人世,这适合鬼魅而不适合活人的尘世——梅伯指着树梢那洁白伶俐、通体星辉的婴孩。他在树枝上窜跳,骑着鸟雀飞翔。嘻嘻哈哈,唱着歌谣。婴孩在乡野漂泊很久,经受霜侵雨打很久了,酷暑严寒同样煎熬他。但他仍不敢决定去投胎,回到人世。他作为活人最后一次夭亡的经过,几乎使他完全否定人世。——梅伯说,你就要遭遇同样的残损,我想让你…活着。

我没有选择死亡,是它自己选择了我,就如同它选择过你;死亡结局已定,在它面前哭还是笑——倒还能由自己做主,我说。一朵早开的栀子花象灯焰般映亮我的视觉。那花瓣犹如刚破茧的蝶蛹正在一丝丝展开湿漉漉的白翅膀,花蕊——蝶的触须、香气——花的歌声,笑靥半敛半放,似乎前生凋零的姐妹约定今生此刻在山路边等待我。一时间我几乎泪流——活着,好生惬意。一个深解生的意趣而决定去死的人,是无法劝阻的,就如我当初——梅伯的声音象薄雾萦绕,抬头,已不见他和那婴孩魂魄的踪影。

感觉正在被城门的阔嘴吞进去,顺着咽喉——长街,前往驿馆。陌生面孔木讷冷漠,不再心存善意怜惜——朝不保夕惶惑不安的日子在他们心里盖上了寒霜。我知道帝辛派出众多驯化的跳蚤,藏在他们的腋下发丛里偷听,随口说出的言辞就会引来祸端。拷问,拘役,死亡。每只告密的跳蚤都会得到赏赐——多吸几滴营养丰富的血,告密越多等级越高权势也更大——跳蚤也有官阶等级之分。这种跳蚤令人畏惧,它无中生有的诬告可以让人——死。它悠闲在趴在女孩的乳头上吸血却不必害怕被拍死——以官阶为附身符。朝歌城中不少人的魂魄抛开躯体,变成跳蚤。我并未期望在跳蚤群里享受到善意。

    带着象牙酒樽、铜镜、会歌舞的猿猴以及十名少女,进宫觐见帝辛,要赎回父亲。雨丝笼罩朱红宫墙朱砂门,脸盆大的兽面青铜扣环似在吼叫。通过藤萝攀附柳枝掩映的长廊走向知客殿。帝辛的画舫正停泊酒海岸边。他宣召我上船。船身颠簸及酒香让我晕眩得步履趔趄几乎呕吐着栽倒。他饮用了象牙酒樽流出的酒,看铜镜飘出的雪花在手心融化,欣赏白猿和十名贡女在岸上起舞,对贡礼表示满意,却没有干净利落地答应释放父亲。姬昌曾养兵自重意图觊觎疆土,他说,交锋失利被俘后我宽宏地委任他以重职,不知图报反而以卦象妄言坚如鼎器的商朝将崩析,臣僚冻死于严冰,又占卜得“否”卦,似在诽谤我治下的盛世昏乱龌龊不宜于君子存身立命,心地言辞皆毒如鸩酒却未受我赐死,已经足以显示我吞吐天地的气量。如所献珍物不能抵消老父在君王眼中不赦之罪,我身为长子愿以死为父赎罪,实不忍垂老之人朽烂于坟冢般深井,我说。

七年苦囚枯井,已使姬昌疾病缠身半死不活,料想再难折腾起风浪;释放他,君王仁慈美名必受世人传颂;不放,世人则会猜疑势力沉雄的王者竟会对濒死之人心怀畏惧,白白落下损害威仪的胆怯狭隘之污名——这些言辞被人以调笑戏谑语调清晰地吐出。将虚荣的帝辛置于尴尬窘境,迫使他在“释放”与“胆怯”间选择:好吧,我令人将姬昌从羑里带回;你带来的贡礼不足以为他赎身,你必须替代他作为人质。

以犀利言辞击中帝辛要害处的是——妲己。一出现,侍女们便自惭形秽喑哑躲开,犹如萤火在皓月面前敛藏微光。仍是水红桃花色绸衫,蜂腰束紫带坠玉鱼,未曾哺育过子嗣的胸脯羞怯地半掩半露,薄施脂粉,眉如粘贴在额际的黑蛾子翅,语言在她美貌之前贫瘠乏力,眼睛力图掩饰暗藏的喜悦,迅即又涂抹悒郁色彩——如同云霾投在明月上的阴影不掩光彩反添风姿。这就是与我合骑悍马狂奔于风雨中、许诺将肉身交合的欢乐留给新婚初夜的妲己,为消除灭族灾祸身侍迟暮老者、却被族人鄙弃为招引血光的美貌尤物的妲己,她也一直苦囚在枯井——我无法慰藉她刻骨的孤寂。

等待父亲回朝歌的空隙,我应邀陪帝辛荡舟酒海。粮食的血足以熏落飞鸟。鼓乐管笛中身裹薄纱的侍女飞絮般舞姿更令我晕眩。帝辛在娈妾莺奴那尖锐澄澈的歌喉里饮下女子吐给他的醇酒并咬住柔软的舌头,不顾忌我观看。在五谷杂粮的血液里摇桨游向岛屿——以酿酒的酒糟堆起来的山,插满树枝,枝头挂满腌肉。熊肉、豹肉、野猪肉、熏象拔、鹿腿、成串云雀、风干白鱀豚肉。已经打破不在春天狩猎的禁忌,不在乎杀死母兽及其腹中胎儿。奔跑,在树木掩映的园子里,女子们赤身奔跑,就象剥去外皮汁液欲滴的鲜果任他挑选品尝或抛弃。妲己姣艳姿容及半冷半热的姿态,犹如挣不断的软索拴住帝辛。她能让帝辛心甘情愿地喝下她敬奉的数杯烈酒。我注意到,帝辛酩酊大醉的次数明显增多。

帝辛午宴深醉,妲己邀我为她抚弄古筝。她一身浅翠绿衣衫,唇点抹樱桃红,碧簪斜插乌檀丝发中,耳坠珠链如星眸,沉秀眉目并无平日应酬场面的轻薄,一蜻蜓误将她绿衣当做莲叶栖息。斜倚阑干,伸手接住雨滴。雨丝挥洒,满池莲叶凄迷,白莲花瓣滚落小珠溅起涟漪,叶下倒挂一双雨蝶翅膀濡湿难以飞起,翠鸟叼走游鱼——必有另一只鱼哭泣,只不过难以看见鱼的泪珠听见鱼的哭声罢了,妲己说。我不敢语,筝弦的声音象水雾满溢整片荷池。不再有优昙花盛开之夜的惬意欢畅。她剥开一个玉豆荚,豆子滚落,变成小人儿,在地上奔跑翻滚跳舞重叠尖塔,却再也逗不起我们的笑意。弦断可再连,旧事难续。伸手便可揽抱她入怀,虽近在咫尺却似千山阻隔,不能品尝肌肤之亲,唯有叹息。

我怨恨,妲己说,在避雨洞穴你我本可溶为一体,你却坚决要将至上快乐留给新婚夜;父亲要为你我成亲,你说要等待政事稳定之日;现今你仍政事未定,我却已嫁作人妇身染污泥,新婚夜之欢乐永是遥遥无期,怎不叫我泣下。主仆有别,我却不敢掏出手巾为她揩去泪滴。帝辛或许早已派遣跳蚤藏在我身上,窥探不轨行为。一丝半毫逾越宫廷礼仪的举止,必为我二人及其部族再惹灾祸。我故作冷漠,看她泪水如荷叶上珠子不断滑落却无法慰藉,不禁痛彻心脾,起身离去。哭泣声象雨丝追逐而来。

我常在酒宴上见到妲己舞蹈,舞姿变成月圆之夜的优昙花,月光从花瓣上长出。偶尔在荷池畔为她抚筝。她不再悒郁,只是端庄秀婉地注视并聆听我。火焰——掩藏在冰霜般眼神后面。我不时走神,想起她在大雨中湿透的衣衫下象鸟雀般不安挣扎的乳房,火焰般呼吸及火焰般眼神。可以克制身体,但我在幻想中与她交合得酣畅淋漓。预言带来的死亡阴影被淡忘了。

父亲姬昌迟迟未从羑里放回。我料定已生变故,要去质问帝辛。出门便有侍者说姬昌已回,要引领我去见他。半信半疑跟随到偏殿。帝辛藏在阴影里,没有为食言之事辩解,反而以幽怨语调说:你父子攫夺了我最珍视之物;我赖以竖立威严的刑律,诸如劓殄诛族、刖足割膝、黥面削耳以及脯醢,无非为震慑下民小人循规蹈矩、供我等贵胄牧猎渔取;姬昌贵为西伯可以同享尊荣,却将种种刑罚废除,我的刑罚似乎就是专为映衬他的慈悲而生;以仁慈之名聚敛人心为他卖命与我抗衡,使我建立永恒功业与声誉岌岌可危。

——那么我又夺取君王你何物?——夺走妲己。——我不过为妲己抚弄几支弦曲,并无苟且秽乱举动。——你品行清白无可挑剔;但我怜惜妲己如自己眼睛,为她打造象牙床翡翠室,愿收罗世间珍奇搏她一笑,却一直受她冷落;因你伯邑考盘踞在她心胸…原应由我独享的位置,搂着她身躯如同与冰人交合,寒气比火焰还能烧伤人;你活着,我就会一直被冰雪烧伤。——从暗影里闪现出帝辛的脸,阴冷神情是刻镂在铜鼎上锈迹斑斑的夔纹。

    ——要用我的死亡,换取父亲的存活吗?——你的命掌握我手,本来就是我的,你不能用我自己的东西交换我另一样东西。——请指点一二。——比如你的死亡方式:死得又慢又痛苦、能抵消妲己多年来冷漠疏远我为我带来的痛楚,受刑期间不能咬舌自尽,就可以换得姬昌的释放。——君王,你必定已有想法。——脯醢刑,或许能消除我的恨意,一刀刀,一刀刀……按惯例,执行过于严酷的刑罚,不会缝合受刑者的嘴巴或敲光牙齿,让他在忍受不了痛苦时,可以选择咬舌自尽,求得解脱,当然这解脱方式本身就是痛苦的。我不会蔑视、废除这个传统。但你要忍受住。如果姬昌的儿子愿为救赎他而甘受刀剐,他就有资格活着。你流泪了,伯邑考。常人都会为自己受此折磨而流泪发抖的。——为你流泪;嫉意能让人用此手段对待另一个跟你长着相同五官四肢的人,叹息何至于此?你在杀死婴儿。——婴儿?——多年前我不是婴儿么,杀我,等于杀死那多年前初生的婴儿。

从西岐出发起就一直跟着我的雨丝,在殿外无声滑落。老祭师预言的死亡结局象一道墙,真切而无法穿透地挡在面前了。我不会在行刑中途咬舌自尽的,我重复了一句,并在痛苦中尽量活得久一点,让你看得舒畅尽兴。不怕我再次食言么,帝辛笑问。那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对父亲做了长子该做的——说完,我跟随帝辛的首席刽子手冥刃进入受刑室。

他精通各种酷刑、擅长以死亡和痛苦为原料烹炒出花样翻新的菜肴。任何馋鬼都不愿品尝的菜肴。他的行刑手段有符咒般的震慑力,总能带来驯服和死寂,因而被帝辛倚重。若不知道他刽子手的身份,甚至会以为他是心思奇巧眼神锐利的铜匠或象牙雕艺人,端正面庞透露出善于思维的灵气。他对于受刑者没有幸灾乐祸或冷漠已极的表情,反而流溢出丝丝怜惜。可以动手了吗,他问。我点头,从耳中掏出鸟妖赠送的羽衣,递给他并解释道:危险时穿上它就可以长出鸟翅逃走,我从没想过使用它。

我脱去衣衫。刀子划破左肩膀。一片皮肤像一块鱼鳞般,被从肌肉上剥离下来。但感觉他手有点发抖,动作不太干净利落。刀钝了吗?赶紧换一把锋利点的。我说,我不会乘你换刀时咬舌自尽的。妲己还在莲池旁等你去抚筝,刽子手冒出一句。

刀刃象无数片羽毛,白茫茫地落到我身上来。痛感消失但寒气象蛇游走。坠落下去,黑色。碎裂了,象从高处扔下的冰块崩裂成无数碎屑,溶化成泥巴。被揉搓。在滚烫的水里起伏犹如溺水者挣扎着露出脑袋呼吸最后一口气。在滚烫的水里在釉涂红漆的木碗里。我看见了凝视我的眼睛那漆黑得犹如枯井的哀伤,我在滚烫的水里也在父亲噙着泪珠的眼睛里。发丝全白,皱纹缕缕,持筷的手畸形得像是鸡爪。他吞下我吞下自己的儿子并佯装孜孜有味舔着漆碗边沿的汤汁。我看见帝辛在暗笑。我也笑,终究赎回了老父。肉身来自于父亲又回归他的身躯。

然后我飘走,看妲己一身浅翠绿纱衣,呆呆望着覆盖莲池的密集雨丝,又不时抬头窥探空荡荡的走廊尽头失望摇头。我必须走了,去西北方深海中、由郁垒和神荼管辖的参天大树赤桑,死者汇聚的阴间。不愿意投胎,一投胎就会遗忘她,在来世无边人海里怎能确保再巧遇她?在阴间漫长的黑暗中煎熬着,等待妲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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