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枯井.卦象 .浩瀚似海 —姬昌在枯井中的独白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10-03 10:18:50 / 个人分类:商纣王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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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枯井的方寸空间,也可以浩瀚广淼如海。前提是苦囚枯井七年,未能让你自尽或疯癫。化绝境为乐园——用心的巫术。

    坐在大木桶内,任体形剽悍的狱卒用绞水的辘轳把我放入十丈深的枯井。看惯了阳光的眼睛突然进入黑暗,一阵晕眩。阴冷潮湿霉臭的气息充斥肺腑。枯井张开鲸嘴似的咽喉吞没了我,把阳光和温暖隔绝在高远的井口。下坠,下坠,深不见底、粘稠如稀泥的黑暗,把阳光都染成黑色了。摇动辘轳的吱嘎声用它尖利的爪子撕裂了寂静,头颅身躯随晃荡的吊桶在井壁上碰撞。我不会嚷疼——哪怕最轻微的呻吟,都会立即被石头们讥笑为软弱。

拿出火茸,点燃石壁上的铜龟灯盏。被禁锢已久的灯火从铜龟嘴巴孱弱而倔强地炸裂开,烧燎得黑暗象蛇一般咝咝惊叫着退缩,在石缝和头顶觊觎,喷吐毒汁。井底囚室内,象停敛尸身的门板那样短而窄的竹榻,铺着湿润发霉的被卷,枕头上乱撒豆状鼠粪便。仆役使用的土陶酒尊、兽状冰冷沉默。铜镜,木梳。没有盖子、一直无情折磨我的便瓮。蕨草从石缝伸出舌头,苔藓滑腻腻犹如鱼皮。霉臭味,想用它无形的手捂得我窒息。油灯光象羽毛蓬松伏窝孵卵的母鸡,是囚牢中唯一善意的存在物。

井底寒气很快侵入姬昌衰老的躯体,象千足虫一般爬进骨髓内日夜噬咬,弄得关节肿痛手指扭曲。拿着竹筷都会发抖,必须得扶着墙才能走动。恶毒的伴侣。雨丝从黑色天空带着死亡的气息洒落。雨丝可以让即将旱死的禾苗转青,独独不怜悯姬昌垂老之身。雪片—寒冬的刮骨刀刃。酷暑—蒸笼。四个季节是四个不知疲倦的殓尸人,妄图用迥异的方式安葬姬昌。井口支起草棚后,寒潮和暑气仍坚持拜访。

狱卒有时忘记吊下饭菜来,我只能挨饿。饥饿这只伶俐的猴子揪扯我的肝肠肺腑,脑袋似乎就要钻破胸膛或背脊而出,吸干了我的血,还在身后推搡踹踢我让我歪歪倒倒。在黑暗里不慎打翻水罐,把嘴唇凑到石缝去接腥味的水滴,在冬天罐中清水又结成冰坨,我蜷缩在冰茧似的被子里渴裂双唇,头发胡须比竹扫帚还硬。最难堪的,莫过于那没有盖子的便壶,狱卒十天才把它吊上去涮洗一次。它日益盛满我的排泄物。阴雨天犹可忍受,晴日便会发酵,那强悍的臭气席卷了我,除非死亡便无可逃避。粪臭味象荨麻针从我每个毛孔蛰刺入我身体,消弭我囚禁枯井所获的悲壮意味而增添滑稽,令我哭笑不得。我被迫跟一只缺乏品行修为的便壶长时间对抗。脱下衣衫蒙住它,臭味还是悠然自得地伙同黑暗、孤寂、关节剧痛一起消遣戏耍我。半年,也许是一年没有洗澡。跳蚤在污垢结成厚厚的盔甲上挖掘隧道、筑窝、交配,发出怨言——烦闷把这人的血都变成苦酒了。

囚禁在枯井燠热熏臭的黑洞洞的胃囊里,感觉自己即将被消化。啜饮黑暗的苦药汁时刻啜饮它。它淹没到我心灵的颈脖。时间象沉重的石头完全没有流逝如水的感觉,它只是在分分毫毫地匍匐爬行。寒潮暑气都让哮喘病掐紧我的咽喉压住我的胸膛,臭气烧坏我的肺,灌满脓液的关节象马车木轴般磨得咿呀作响,是死亡躲在暗处窥视我并磨砺牙齿的声音。它随时会带走我。井口象月轮般悬在距离头顶十丈高的地方,光线被吸到枯井的胃囊里无法逃逸,比我消融得还快。声带迫切地想倾述,耳朵却焦灼地等着听人说话。石头、黑暗、铜龟灯盏都是哑巴。狱卒被严禁跟我交谈,用绳子吊下饭菜饮水都提前敲响铜铃铛通知我。他们醉酒后癫狂的歌谣隐约传到井底,凌乱沙哑的嗓门在鬼魂姬昌听来也胜似天籁,那毕竟是活人的声音。我的心,跟牢狱中疯癫或自戕的囚犯们打通了。就像微子启能和人世的痛苦连通。悲哀侵袭了我。恐惧随时降临的死亡——水淹或土填枯井,无法逃脱险境的绝望,似乎比死亡本身更具有杀伤力。

明灭灯焰摇动佝偻的身影,染霜的鬓发半掩刻镂深纹,眼似穿透雾气的夜星。那容貌及嗓音都酷似姬昌的人——从石缝里挤出,变成夜鸦从井口飞入。谈论——死亡:姬昌你不可能侥幸逃离,如果难以支撑,可以选择死;残酷决绝的方式是头撞井石,颅骨开裂血渗青苔,或者,就像不能忍受山贼污辱的处子般咬断舌根,剧痛和失血迅即夺走你的呼吸也消弭你的孤绝凄凉。摔破水罐用那锋利的瓦片划破颈动脉和手腕。可以水米不进,在衰弱昏睡中象木头般毫无痛楚地死去,枯井胃囊就无法再囚禁虐待你。绝不会有人讥笑你软弱。——自尽念头的乱麻确早已裹缠住我,对衰老孱弱身躯而言死亡强于枯井里漫无涯际的囚牢生活,但我不想死。——好痴妄呵,人一死,魂魄便可象飞鸟般无羁绊地飞翔在死亡无限的疆域里,孤寂病痛饥渴都无法践踏你;你是要等待枯井消化你么?——自尽便是向枯井认输称服,承认在对垒中败下阵来;我这老骨头倔强执拗得非同一般,不愿灰溜溜地寻死觅活,羞辱自己;枯井的胃囊无法消化我,我反而会让它消化不良。——风湿病,粪便臭,烂泥似的黑暗,它们巴不得继续捉弄你呢,可要想好咯。——你这老东西,只顾劝我死,要是我还想活就没啥能叫我自己杀死自己,不管是你还是枯井。

在枯井漆黑的胃中存活,已成为隆重的祭拜仪式——祭拜生命本身。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从枯井嘴里争夺来的果实。即便身躯筋骨在深井,仍然不妨碍——飞翔。飞翔之前是爬行。我暂时离开躯壳,变成皮色漆黑的蜥蜴,沿着井石凸突和缝隙向亮得灼伤眼睛的井口攀爬,吸盘全力附在石头表面的苔藓上,疲劳与惊喜交加,摔到井底几乎断了脊柱。再次攀爬。井口,阳光星光瀑布声和火焰在无数桃花瓣上燃烧的气息齐齐涌来,我抛弃了蜥蜴外壳变身为羽毛黄褐目光劲道体量精巧的隼——根据自己意愿选择了完美的形体,还可以同时是风、瀑布、装饰斑驳图案的蝶、雨中的梨花或者扎向地层深处酷热岩浆海的古老树根、奔马。

阳光不掺丝毫杂质。我向日球飞去的时候穿越云层,冷空气让翅膀结了厚厚的冰铠甲,下坠,在悬崖石壁和树枝上碰撞得血淋淋,铠甲碎裂,重新起飞,靠近火红球体的时候它吐出火焰的冠冕燎燃我的羽毛。濒临死亡的痛楚仍然胜于枯井的漆黑霉臭。从一个星辰到另一个星辰,宽阔的天河银莲花盛开妖娆。我不再是隼——是漫天飞雪,从九霄向禁锢我的凡尘掠去,在风的簇拥下鬼魂欢畅舞蹈。

在逼仄的枯井中休眠的情欲感复活了。老者的情欲通常被视为怪异,它的确在姬昌体内舒醒。魂魄之隼,飞回壮年时的婚礼。云霞火凤盘旋在新娘的衣袍上,熏香袅袅,紫带束腰,端庄脸庞如雪花擦拭过的月亮,嘴唇突出的每个字眼都是花瓣。雕花榻上解开红罗衣,满眼冰玉果实与雪中红豆粒,清风似的喘息,分成两半的圆瓜将抚摸它的手指轻轻弹起,木楔灼热而冷酷地钉入,骑手和马匹驰骋在夜的狂野直至筋疲力竭,欲望的原野上金灿灿的菜花燃烧到天边。姬昌却不觉得这情欲含有丝毫污秽狎亵的意味。畅快,只是畅快。

梦见婴儿软软的身体,那啼哭声是串串歌谣。在婴孩颈上悬挂玉石。孩子你必效仿玉石的温润,皓洁,表里如一,灵慧,效仿它宁可碎为齑粉而不与污秽为朋伍。碎为齑粉的结局如果无法逃避,那么就承担它,显示你的高贵。我的孩子。铭记先人对于高贵一词的定义,遵循并敬畏它,它必将令人生丰饶我的孩子,伯邑考。

一次次逃离枯井中冗沉的躯壳,飞入生之欢乐,但也飞入死亡的疆域。飞回西岐那次地震。沉睡在山底的鳌鱼也许是长着刀刃般鳞片的鳄,在梦里轻轻翻了个身。隆隆声中驮着的山岭晃动抖颤,仿佛被共工的巨斧劈砍一般出现道道裂缝。裂缝迅速扩大成深深的沟壑,树木在滚落的石头和袅袅升起自谷底的烟尘中翻倒,惨厉的叫声变成乱飞的鸟雀射向阳光冷酷的天空,獐鹿野羊猴群在险峻的山崖上狂奔,坠落进沟壑的肚腹,鸟窝里刚长出羽毛但不能飞翔的雏鸟吱呀叫着摔成血肉团。山顶湖泊的堤坝崩裂了,平日柔弱如处子的湖水像悍妇或兽类,挟着沙石冲向山下。在残墙断垣下露出破裂的头颅或断肢的村民,砖石下婴儿衔着母亲的乳头死去,伤痕累累的幸存者想救出被掩埋的人,但泥石流咆哮着淹没生者与死者。很久以后那地震中的亡殁者还聚集在没有热量的火堆前,淡蓝火焰映亮哀伤眼睛,絮絮叨叨谈论山崩地裂时的惊骇。

疫疾随后如盘旋已久的鸦群猛扑向倍受煎熬的周族人。它用烈日把地下的尸体炙烤得腐臭了,汁液渗入饮水。族人开始出现腹泻、疮疡。那疽痈是绽开在肉身的死亡花朵,用木炭灰涂抹过的黑色嘴唇,被它狠狠吻过的人,肢体溃烂流出鸡蛋清似的脓水,发黑并生出甜腥的烂梨味,然后脱落。半死不活的染病者被隔绝到偏僻山沟,饮水和饭食都是用绳索投送,严禁亲属探视,在孤绝、疽痈、死亡恐惧交织成的寒霜摧折下,这些人很快就枯萎亡殁了。

我揣测他们临死前的心绪。怨艾、畏惧,最终坦然接受那无法避免的命运,不再憎恨它而与它和解了。沉入黑暗前的一瞬,瞳孔里像电光般闪现尘世美好之事:幼年寻找在火焰银河里起伏的大鲸、听到梨花绽开时象蜜蜂似的嗡嗡声、鹰隼飞过虹霓、在野地上咀嚼涩香甘菊、与心仪的人交合、婴儿落地时柔和于星光的眼神、找回被拐骗孩子喜极而泣、宽恕那诬陷谋害你的仇家。鸟儿卸掉翅膀上的冰铠甲而飞向宽广至无限无涯的空间,使人彻悟到生命乐趣的竟然是死亡。在最逼仄的空间里实现了浩瀚。

狱卒们奉命处死我。我的颈脖头发落满他们从井口投下的沙土,不得不闭紧眼睛,呛得几乎背气。我心里却毫无死亡的恐惧。我也跟它和解了,对于欢乐往事和死于地震瘟疫的族人抱有痛苦悲伤的回忆,消弭我对自身安危的焦虑。当我明白那场井葬的死刑不过是狱卒们开的一个玩笑,也笑了,因为我本来就未曾哭泣过。一个面临死刑的老者,竟未卑贱地哭泣求饶以换取一线生机 ,必定是狱卒们始料未及之事。

我向死亡的疆域窥探。世间“死亡”的形式竟如此繁多。无法揣度它何时降临。死于地震、疫疾 、战阵中的箭矢斧钺或从城楼上泼下来的烧沸的油脂、马蹄践踏。或葬身猛虎之口成为伥鬼。若要投生转世就必须以甜言蜜语将熟人引诱到虎口代替自己,让无辜魂魄在妻儿无望的期盼中象自己一样——忍受虎齿咀嚼撕扯吮吸血液,死后在风声凌厉雨雪霜雾连绵扰袭、伴随夜莺鸱鸮嚎号在树叶也惊骇得簌簌发抖的林野;在投生转世的欢畅和断送熟人性命及其家人幸福的罪责感之间——苦苦抉择熬煎;大多数伥鬼为投生而诱惑熟人为替死鬼,但仍有寥若星辰的鬼魂不愿坑害良善而选择没有止境的煎熬,上天却并不为这鬼魂的悲悯之心所打动,到身躯长出青苔野草仍让他无法转世游荡在山野。或死于难产变为产鬼,为满足做母亲的欲望而掠走母腹中胎儿或刚出世婴孩的魂魄,她的愉悦就是他人的劫难。然而即便是作恶之鬼魂,内心狂暴得赛过地下滚沸的海水,仍然有可悲悯之处。世间死亡都可悯,无须苛责。

刑罚及祭祀,这两把镰刀收割了最多的头颅。刖足,当奴隶罪囚不堪忍受牲畜般的劳作以及凌辱而擅自逃跑,被抓回后固定四肢,以铜锯从脚踝或膝部锯断,受刑者脸颊迅速青紫苍白;锯开的断面上圆管状骨骼及抽搐的肌肉仍是血涌如注,再用烧得通红的铜铲子猛地烙在那断面上止血,青烟焦臭之后结痂了。行刑中痛死、流血致死或在刑后创口腐烂坏疽而死。以此警醒仍有逃跑念头者,你不过是权势者的“人牲”,“畜民”,偷跑便等于盗窃主子财物;主人的财物决不允许卑贱者们觊觎窃取。窃取一物,便等于夺取主人所有财物——权势、禽畜、姬妾,便是妄图摧毁由主人决定生杀予夺的天赋权利。那是直到末日沦亡都不容半点更改的神圣戒条,贵族们在行刑时如此说。然后为自己那伤风咳嗽的婴孩惊骇不已。

劓殄。商国中兴之主盘庚于迁都时宣布,“有不吉不迪,颠越不恭,暂遇奸宄,我乃劓殄灭之,无遗育”。我曾与伯邑考解释其中含义:如有不良善不遵循刑律,忤逆犯上不守正道,欺诈豪夺,我将施以劓殄之刑,剪灭全族不留下活口。威胁整个部落乃至方国安危的恶行,被憎恨到极致。一个人犯罪,却为全家族带来祸殃。胎儿还在母腹中便已被裁定为死罪,用性命为奸宄(gui)作乱之徒做救赎。胎儿不降临这凶险诡谲的人世是幸事,祸福得不到他人的怜惜。对恶行的憎恨偏激到近于疯狂,使得制止恶行的劓殄成为最大的恶行。在“正道”旗号下行使的邪祟之事最能祸害人,它令人没有辩驳的余地,犹如酷暑曝晒下没有任何遮挡的草,被阳光赤裸裸杀死。贪图赏金或因妒忌而诱发的告密、诬陷,使得劓殄之刑被灾难性滥用。死亡者絮絮叨叨的哭诉从墙缝地底或天空—像滞重得密不透风的浓雾一般沁满街市。当我宣布在西岐废除劓殄之刑时,招来多少由衷赞叹呵。

我要造祭祖的灵台,庶民志愿前来抬石、挖壕、夯基﹑伐木﹑筑墙﹑图裱描绘椽柱照壁上的纹饰图案,工程很快落成,无人索取报酬也无人埋怨艰辛劳累。灵台前麋鹿驯服地呦呦叫鸣,鹤起舞于铺满台阶的白沙,鱼儿窜越在莲池,瞎眼歌人拍打鳄鱼皮手鼓歌唱,庶民敲钟击磬笑意灼灼舞之蹈之。仁慈悲悯总比严律苛刑更有力量。寒风总让棉衣越裹越紧,阳光却能轻易解开严实的褡扣。

这也是商国微子启与我结为至交的根本原因。他身上常常出现刀痕、被绳索勒死般的窒息感、刖足似的剧痛,感知到“畜民”及“人牲”的痛楚,却无法为之解脱或救赎,时常自怨自艾。姬昌我却能凭借西伯职权,果断地废止此刑罚,务实的态度令他钦叹并获取他的友谊。都已窥探到死亡隐含的真谛。

关于他的传言我都深信不疑:当君王扩建宫室,要在地基里殉葬“畜民”时,他厉声反对;眼看着木桩尖被木槌敲击、渐渐钉入活人胸膛,血扑哧扑哧沿着木桩与胸膛结合部涌出,那痛楚传到他身上令他流泪似飞雨。听见木桩咬断活人胸骨的声音而不流泪,绝不堪再称为人,微子启曾对我说。他在苦旱祈雨仪式中,替代即将作为祭品被焚烧为灰烬去贿赂行云布雨的雨神商羊,以极其沉稳的步履走上叠垒高高的柴堆,安静的眼神仿佛聚集人世间所有的高贵气息,任火焰舔伤皮肤,却折服上天大雨倾盆而至。若非引人世所有的痛楚为自己的痛楚,他断难如此镇定,象深山里一泓潭水。当尘世全被冰雪覆盖时我仍相信他必定是最后一缕火焰。我们聚在一起不谈别的,就谈论疾病、灾祸、苦难与死。

我将劓殄这悍兽杀死,少用或不用肉刑——斩头、割鼻、刖足、宫割、黥面、断肢、截去罪人足趾,只以善意统驭我的国度。节俭用度而可以减少税负,象农人一样耕种稼穑,禁绝饮用美酒——它必会使我头脑昏愦、不辨清浊、行事颠倒,多饮一斛醪酒便多让下民挨一分饥饿,多增添怨恨。玉有五德,廉洁而不为私欲侵夺,温和而润泽万物…以此教诲子嗣。

对于“死亡”的苦苦思索,消弭我对自身生死安危及哮喘风湿病的恐惧焦虑,不再沉缅于自怜自悯。灯焰明灭,它目睹我象用鲜血哺育幼崽的鹈鹕般日渐瘦削、凌乱鬓发搔落、悲叹、蹙额,心不再欢悦。追问“死亡”,等于把那些以不同方式殒命的亡魂,从消逝的瞬间召唤出,重新近距离观察他们的死亡:大辟—砍断颈脖骨骼筋络、鲜血争先恐后涌出;带倒刺的箭在贵族们射杀畜民取乐时深深插入腹部又牵扯出肠脏;饥馑—饿死的妇孺鬼魂也是干瘪得前胸贴后背;人鼠—为开采铜矿被咒语变成巨鼠而累死或掩埋在塌方的石堆里;醉酒后的飞廉将布袋子打开,放出火鸦焚烧一条偏僻寂静的街道,欣赏房顶上升腾的火焰及蝼蚁般逃窜的他们所称谓的草民或蚁民,烧得漆黑破碎的魂魄犹如风里飞旋的布片;权贵们流行一种小魔术,将下民变成跳蚤或芥子,再对准它们猛打一个喷嚏或猛吹一口气,小黑点们就象不曾存在过的尘埃般消逝了,或变成蟋蟀—在瓦盆里斗架撕咬,弄断触须细腿;出远门被盗贼劫杀;饮下鸩酒——被觊觎美妻的挚友毒杀……死亡的内容很丰富。

虽身陷枯井仍力图消弭——苦痛与祸患。死亡面前,性命脆弱如嫩芽。伏羲氏曾创制卦图预测灾殃凶吉,但尚不完善准确。我要推演出繁多的卦象并配备以卦辞,每个卦象都会如同飞鸟,飞入未知莫测的云雾,衔回关于祸福的讯息,再规避化解死亡、灾厄、困顿,使人之生涯多圆满而少残缺。唯恐生命之水罐摔破得太多,满眼零落的残片。

我经营“易”道——贞问祸福灾变之道。效仿微子启,自己微小的痛苦无声息跟浩淼的痛苦湖泊连通,它不干涸我的痛就无止期。凶险事物都有征兆,犹如野兽会散发出独有的腥膻气味。易卦象--飞鸟,掠入由纷繁杂乱的表象交织成的迷雾,以深邃洞察力窥知隐藏在征兆下的真相——祸或福,凶或吉。易——更迭,变易,交替,转化,直指事物的核心本质。把熬煎尘世人的疫疾、战事、饥馑、鬼祟的纠缠泯灭于无形。不让花蕊在结果、成熟前就被罡风刮落。不让婴儿在寿终正寝之前夭折。不要在死期到来之前死去。凡是有生命的活着的东西。

我孕育了六十四个婴孩——六十四卦象,用自己的血液将他们喂养在胸中丘壑最幽深处,并郑重命名,穿上爻辞的衣服。只有我能看见我的婴孩们,他们并不具有可以触摸的肉身,是孩童形状的光线,枯井或生死都无法覇绊灵动的飞翔。生就迥异的性格:温驯、乖僻、急躁、倔强…能化为六十四只飞鸟飞入事物杂乱表象的浓雾捕捉征兆,窥探灾殃苦难死亡疫疾的本质。嗅到死亡这诡谲怪隼留下的气味、羽毛、无声潜来的轨迹,在它逞凶之前规避它或者扼杀它。根据卦象,判断死亡之隼会在何时唤醒鳌鱼制造山崩地裂、堤坝溃塌、用硫磺烟弥漫天空、让洪水淹没蚂蚁——在狂野恣雎的死亡面前人就是蚂蚁,可以让人扶老携幼驱赶牲畜逃离死亡深不见底的吞噬。在蝗灾降临前备好粮食,在瘟疫降临前采好药材。祈福祛邪,让人装扮成三头颅九眼目十三腿脚的蝗神,将他泼满污水假装烧死后流放山林,以此警告蝗神如果搅扰尘世必会受此惩罚。扮演傫戏蝗神的男子必是可以忍受污水粪便泼洒、山林中饥饿孤寂及霜雪侵袭的男子,野兽彻夜嚎叫不能摧毁他的神志,以自身病残夭折赎买整个族群的厄运。因为,人一直罹患劫难。

卦象的婴孩通常能灵巧攫住各种征兆:碎石落井—伐薪者堕崖;鸡卵开裂而渗血—孕妇因被产鬼嫉妒窥视而流产或难产;鼠咬人趾—出门旅行遇劫。把灾厄—残缺,全都规避。有时,嗅到苦难的气息却无法消弭。枯井数里外的隧道里,为君王开采铜矿的人鼠,在矿体开裂中不是被石头砸死,就是淹死在不断涌冒的地下水中:活着时一直挖,虾米般躬身将沉重得压断脊梁的矿石背出洞去,变成主人杀伐用的斧钺兵刃、享乐的樽爵器皿;卦象显示矿难的征兆十分清晰,姬昌我却无法将灾难预言传达到枯井外,即使狱卒传达,监工也不会相信罪囚的言辞。轰隆轰隆的垮塌声击打枯井石壁,在矿难过去好久后还在不断击打。就像血液在日夜击打我的心脏。枯井外,刖足、割舌、削耳鼻、灭族的劓殄,制造出宽阔如江河的痛苦和死亡,都用卦象预知却无法消弭。被割除的舌头象没有归巢的鸟,到处游荡。我的泪从枯涩的眼角滑落。

狱卒丢下卜卦用的蓍草。姬昌排舞蓍草,得到一“小畜”卦。这婴孩圆润脸庞上充溢萤火柔光似的灵气。此卦象蕴含无限生机,大吉,润泽悲苦的众生。这“畜”便含有种植、饲养、收获、蓄积之意呵。预示牛羊禽畜、米粮果蔬、乃至女子孕育,都不会吝薄产出。免除饥慬、绝户之虞,使生命田野不会干裂、贫瘠、死寂,少灾殃、疫瘴或人与人之间凶猛如兽类的相互吞噬,少残损而多蓄积多圆满。人的生命本应当是庄严的祭坛而不是废墟。卦象显示,“风行天上”,云聚四野热气蒸腾,天将挥洒雨露甘霖驱逐制造死亡甚多的旱魃,令生命得以复苏、繁茂、欢欣。爻辞“从田间回返…以蓍草贞卜得吉”,“引车牵牛满载回家,吉利”,“有俘获,利好”,“收获多到可堆成小山,可赠送给邻居”。同时卦辞透露——将雨却未雨,福祇或灾厄还不完全确定,潜藏的死亡劫难仍有肆虐的可能。“车辐落,夫妻互怨”、“在家贞问:得到凶占,月圆之十五,夫君里然出征,有凶险”,不顺遂的祸事仍然躲在角落里窥视。

六十四卦象之——否(pi)卦,带回可畏的讯息,关于人的生命、安康、德操及尘世间一切美好事物都会在苦难火焰里熔炼、残损的凶信。这个婴孩居然生着稀疏白发、头皮及脸颊松弛多纹,目光阴沉悒郁仿佛在跌宕命运里颠簸半生的苦人儿。“否”——运命阻塞停滞、多艰辛障碍,蕴藏灾变厄运劫难之意。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否”,意为奸狡凶悍的匪人及歹毒而心怀叵测的小人,来自阴间、以人脸为巧饰的嗜血鬼魅,可以开裂活人的胸膛取心儿啖食,厄运的根源。这些人是刮落星星的罡风、吞噬最后雪片的狼日头,粪汁代替血液流淌在他们血管里。他们受上天的恩宠多于良善者,正象平常人更眷顾偏私有残疾的儿子。

否卦第二爻辞:包承,小人吉,大人否亨。解释为——庖厨中有肉食,小人吉利,不利于君子。卦象征兆,世道极其不利于伟岸如松皓洁如玉石的君子,会咀嚼、砥砺、残损他们的身躯心志。玉有五德,却蒙受鄙弃,倍尝困苦败亡,朝不保夕的命运犹如糸挂在柔软易折断的苞草桑枝上。污水溅起来染黑了月亮,人用轿子抬着穿了衣裳的家犬气喘吁吁地走过街道。只因匪人或小人得逞其道,华服玉食居于庙堂受人供奉祭拜就像神祗,其势如火焰,吞卷挡在路上的所有枝叶杂草和蚂蚁、蟋蟀、羽翼未齐不能飞走的雏鸟。毫无怜惜之意。

又贞卜得“蹇”(jian)卦,加深姬昌我的忧虑。“蹇”,险阻、艰辛、颠沛。此世道何等不利于君子存身立命呵,真堪长叹悲泣。仍然效仿玉石:睿智,皓洁,表里如一,碎为齑粉而不夺其无暇刚勇美质,不丧失润泽生灵之心。我预感到,儿子即将前来朝歌救赎我。我推演卦象,“否”卦的婴孩鲜血淋漓地飞回,结局是---死。伯邑考,我的儿子,我真想以我这老迈之身换取他的生存,一旦踏上前来朝歌的旅途,就是奔向死亡并且无人可以搭救。我会在梦里化作飞鸟,警告他切勿来到朝歌,因为黑暗气息笼罩他的卦象。“蹇”卦预示,路途虽遥迢艰险,却能赚取朋币坐车回归——安适、美好、有所收获,只要苦苦修持德操隐忍坚守必有所成。顺畅或灾蹇都不会是恒久的常态,事物总在变易、转化、迁延中。恒久不变的唯有“变易”本身。将玉石镶嵌在心脏里,在纷繁世相前始终静谧如——深井之水。但是伯邑考会在死亡中成就自己。我宁愿他平凡一生。

枯井对我的敌意并未消减,仍在试图杀死我。潮湿、闷热、苦寒。风湿病使身躯象年久失修即将散架的桌椅常常发出吱嘎声。饥饿继续在我肚腹钻出窟窿,力气就从那窟窿流失了。装粪便的罐子倒是能够及时吊出去涮洗,污垢却象硬梆梆的陶瓷片罩住我全身每寸皮肤。灯油供应很不稳定,灯焰一熄灭,泥浆似的黑色就咝咝叫着淹没过来,打井口落下的阳光象柔弱的麻雀般被吞吃。我却安宁似水—枯井的牙齿可能碾碎石头,但对水无可奈何。另一个姬昌再也不劝我碰壁、咬舌、绝食,常跟我讲述井外的鸟鸣、泉响、漆黑枝条上比月光还洁白的梨花瓣在雨中惹人爱怜的凄美、晚霞、歌舞或鼓乐、醇酒、婴儿软嘟嘟的小身体、麋鹿似的柔和目光。他不让我懈怠、松弛,赞叹我以诗意的爻辞解读生死奥秘,在卦象中隐约的悲悯、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以及探寻的勇气。不为我一时的谬误责备我。等待,顺畅或灾蹇都不会是恒久的常态姬昌总重复这个句子。

节日—狱卒用辘轳把我吊出井外洗澡。为防止阳光让我失明,我都提前用布条蒙住眼睛。井口干净的空气甘甜。出于对阳光的饥渴我真想解下布条,化成一棵树,举起每片叶子把阳光的金色米酒啜饮个饱。太急于享受阳光就见不到阳光了,我抑制住冲动。在一间黑屋子里摸黑洗澡。遍体抹上皂角,指尖刮抠揉搓污垢,解散发髻,用手指梳理豆子般大的跳蚤虱子。听狱卒们说话。人话好听。

狱头说饕餮兽出现了,大如山岭的头颅长着洞穴似的鼻孔,眼睛仿佛是浑浊的池塘,把嘴巴比喻为峡谷或沟壑都不为过,两只尖角——耸起的险峰,没有身躯只有头颅,有时显形有时隐遁,吞吃林木、房舍、桥梁、地皮及活人 ,又马上排泄干净再去吞食。这便是凶兆。预示象它一样贪馋侵夺的人已经出现,将以整个苍生为果腹的鱼肉。

他们谈论朝歌城外象鸟窝般密布的烤酒作坊。炭火熊熊,浓如雾气的醇香日夜飘绕,烤酒匠人吆喝着赤足踩踏翻铲热气腾腾的五谷堆。下民的口粮,种子粮,或本已少得可怜的收获,源源不断填进酒坊的肚子,烟气象它们的魂魄飘向空中,流出的酒浆是惨白的血液,流血就意味着死亡。酒装入木桶,用骡马车队运载到朝歌,灌入白玉石砌成的大池。酒涌成宽阔的海。海上行驶着大船,雕花窗,琉璃瓦,犀角杯,笙竽钟鼓与歌人尖锐的歌喉不断。酒香熏落飞鸟。大船驶向海中岛屿——酒糟垒成的山峦,密密麻麻的树枝上插着野猪肉酱山雉烤鹿肉腌江豚以及鲸肉。他们吃吃喝喝笑个不停。听说庭院里跑着成百赤裸的男女,君王观看,任意挑选交合的对象。听说正在挖掘地基,建筑高可搞星的楼宇。

听说君王有了深刻的灵感。他看见蚂蚁不慎落进取暖用的铜盆,那虫子“哧”滴变成飞灰。于是他创制出伟大的刑罚:用纯铜浇铸一根中空的铜柱,中间装满通红的木炭并浇上油脂助长火势,火焰把铜柱烧得发红,就像阴间惩罚鬼魂那样,让受刑者赤足在铜柱顶端的切面上走,叫着跳着然后落进火焰去,或者将脱光衣服的罪人绑在铜柱上。第一个受刑者是我的挚友梅伯。本来假装哑巴便依旧可以获得君王的恩宠,至少能够活命。他用语言洞穿了某种真相同时也洞穿了自己的命运。在火焰里不是一下子结束痛苦,他像蚂蚁般挣扎旋转。

我已推演得“否”卦,可畏惧的死亡和苦难之诗。“否”卦:否卦乃是匪人的象征,不利于君子或会残损君子。阴——黑夜、鬼魅、龌龊、病疾、困苦、灾劫、怯懦、妒忌、刻毒谗言,所有与光亮相违背的东西,都暗藏在“否”卦里。这是匪人即卑劣者的主卦。他们居于中正显要之位,得以行使其道,驱攘光亮与洁净事物。屠戮碾压违背意愿者。长夜降临了。在夜里抉择与鬼同舞及交媾可以存身。违逆,则招惹祸端。当何以存身立世。梅伯已用死亡洞穿某些致命的真相。那种死亡,确实令人颤抖。它制造出的恐惧远远大于它实际造成的死亡。恐惧象锋利的匕首,割去许多舌头,很多关乎真相的言辞,就此夭亡在母腹里。

思索是艰难的。但它可以化贫瘠为丰腴。把枯井方寸的空间,变成浩瀚得足以包容下整个尘世悲苦的海。自此,我也就日夜涌动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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