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月光 .断弦 .优昙花 —妲己凄婉的独白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10-03 10:14:56 / 个人分类:商纣王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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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月光 .断弦 .优昙花

                                       妲己凄婉的独白

     

明月会记取我永恒的忧伤。它还在天空悬挂多少岁月,的忧伤,就会绵延多少岁月。甚至它熄灭了,忧伤还会如鸟的亡魂继续在暗蓝穹宇下迷惘执着地飞翔。

月光象灼热夏夜挥洒漫天剔透的花瓣雨,变幻淡紫或纯白的色调,与鸦噪、蝉鸣、蟋蟀声以及我的叹息声,一同掠过竹叶尖藕荷叶艾菊苞蕾和蜻蜓濡湿的嫩翅膀,盘旋成涡状,倦意地跌落在宫廷白玉池水和我薄雾似的纱衣上。我的纤指拨抚焦尾桐筝上十二马尾弦,清冽如泉水的弦声溅入夜空,与月光相偕齐飞,又将象牙色月光渲染成无边的浅蓝。

侧畔宫廷的灯笼一直悬挂到数里之外,宴乐声酒樽碰击声和观看舞伎轻盈旋转时发出狂狼酣醉的笑声,种种奢华富丽的状况令我厌倦地逃避,心绪伴随马尾弦发出的清音追逐月光,低回萦绕在深沟浅壑竹林荷塘与鸟儿梦呓之间,身躯被月光穿透,而自身又变成月光和清音——不受躯体束缚的离魂。

露水凝结。近旁,扁平叶丛中举起九颗凝紫的优昙花蕾,紫色花衣破裂,粉黄胭脂红或皓白如霜的花瓣在月光凝眸注视和柔声呼唤下象羞怯敛眉的处女,徐徐绽开,花瓣花萼似紧张得屏住呼吸般微微颤抖。花蕊蒸起薄雾轻烟的纱。犹如焚烧檀香木的昙花香涌入鼻息。月光此时又化为冰玉蛾子萦绕优昙花依依飞旋。月光,花香,清音,交织成无边透明的海——充盈整个天地。它却又似从往昔渺远的夜晚朝我袭来。

筝的弦,断了,我遨游穹宇的离魂坠落回沉重的躯体。露珠一样冰冷的泪水滑落。明月必定记取,那夜,月光、筝弦声及优昙花散发出焚烧檀香木般的味道,同样奔涌交织成——海。只是,拨动筝弦的人是——伯邑考,洁净如美玉的名字,舌尖吐出那名字便会生出甘甜。身披刺绣蝴蝶薄纱衣的妲己我被月光筝弦和优昙花香的海,象羽毛般抛起、轻抚。我的心,象膜拜圣坛般围绕它栖息的巢——伯邑考,飞翔不倦,尽管那圣坛的火焰最终燎焦我柔弱翅膀。逝去了——那夜的筝弦清音、优昙花香、月光之海。情境不可复现。天空悬月,你目睹过我的缠绵,必定也会记取妲己今夜——亘古不绝的忧伤。

象优昙花一般凋谢了——我往昔的笑靥,零落成泥。花蕾紧闭不再绽开。即使惊鸿翅膀也无法将妲己带回逝去的欢乐——笑声宛如漫天星辰撒布我心扉里静谧幽深的夜空,它曾贞洁地祈盼被火烧云点燃、月光沐浴、虹霓戴上嫁娘的九色花环。期待眼光,似漂浮在空气中透明而迷惘的桃花水母,伸出状如白色根须的触角,嗅着伯邑考前来我府的讯息。恨——鸟雀,你顽皮逗弄我,不向心儿已被清风漾动的妲己述说伯邑考的俊美,只能听凭想象的指尖拨动敏感如筝弦的处女心扉。虚构他的眼眸、声息、体温以及可幻化出空灵蜃境的筝弦声。若非害怕惊吓于他,我定当离魂—以飞雪般无瑕的魂魄前去迢遥路途——迎他。父亲说,伯邑考要在自己寿宴之日前来贺寿并商议购买马匹事宜。不知是否论及指腹为婚的事,议定婚期——此言未曾出口,妲己便羞怯得脸泛浅浅红霞。那白玉般温润而坚韧的名字,伴随星辰月色和风霜,已在来路上了。

我憎恨寿宴,为款待宾客而猎杀大量獐鹿羚羊、锦鸡孔雀、飞龙鸟黑天鹅以及野骆驼——割下驼峰蒸食,或杀死大象而取象胈;我又赞赏寿宴,切盼父亲生辰早日到来——它让我得见那上天以指腹为婚方式恩赐于我,令妲己终身恋慕、彻骨痛惜的人,那必将被锤凿裂为齑粉的美玉。我想在寿宴上,伴随伯邑考抚弄的筝曲而舞之蹈之:身穿熏香的粉红纱衣,佩戴镶嵌红宝石为眼珠的凤簪,紫丝绳束出我的蜂腰,涂抹用桃花泥珍珠珊瑚粉末捣成的唇红,舞蹈成飞鸢、瀑布、漫天云霞和熔化心儿的焰火,为愉悦恋人的眼睛极尽我揣藏多年的妖娆。练舞,练得腰痛、腿酸、足麻、汗滴濡湿薄薄纱衣。只为得到那人儿的一声赞许。

宴会已快结束,伯邑考却还未到场。担忧他半途被仇恨西岐族的仇家截杀,葬身于荒野上狼群饥肠,埋没在轰隆而下的泥石流—前几日下过暴雨,或在暴雨里迷途。恳求—鸟雀,你飞入云端再朝下俯瞰,寻觅到伯邑考的踪迹便迅疾象箭镞般掠来,告知妲己那人的生死;如他陷入豺狼或豺狼一般凶狠的活人围困,你就直飞神灵居住的九霄,祈求消弭血光祸患,代价是祭祀牛羊幼雏及减去妲己的寿龄或剥夺生命;如嫌不够,还可让妲己来世病疾、匮乏、化为毒蝇叮咬皮鞭抽打的牛马,以自己的苦难换取他今世的安宁。我替自己一身绚丽妆扮及习练的舞蹈委屈暗泣,世间倘无伯邑考,谁堪赏识它们呵。

正要撕裂红绸舞衣,士卒带着伯邑考及其侍从归来。他们遭遇突如其来的雷暴雨,球状雷火吓跑驮载口粮帐篷的骡马。在漆黑的白昼奔跑迷途。人在风雨轻如柳絮,立足都难以稳当。在任凭风雨肆虐摧打、无粮无火及鸦哭狼嚎的困境中度过五个日夜。若非及时派人寻找,都必亡殁在荒野。伯邑考的白袍破裂成缕且涂满泥浆——世间皓洁之物常被污泥尘埃所嫉妒、玷污;腰悬白色玉鱼熠熠投射萤火状柔辉,温润无暇而坚韧,汲取伯邑考精魂而灵气萦绕。五官搭配得精致和谐。一缕额发垂至下颌,瘦削端庄面颊留着荆棘藤刺挂插出的血痕,饥饿困倦兽豸侵袭乃至迷途惶恐并未摧垮脸上笑意,那双眼宛如盛满倔强之水的秋井,拒绝身处绝境时自杀念头的诱惑。命运乖谬时仍不失优雅安详。伯邑考,你是悬挂于我生命夜空的月轮,光和影投映在妲己处女心灵之湖游弋不息。我涌动轻柔浪涛日夜——摩挲你。

伯邑考似乎不是前来祝寿,而是受上天差遣来接受我无微不至的照拂。他病倒了,孱弱得走路打踉跄、说话都喘息不已。我为他端茶递水调制羹汤、驱蚊赶蝇揩汗换衣,或搀扶他散步,徜徉于竹林花影鸟鸣间。我因他的病疾而焦虑难眠、祈求疫魔早离,却又荒诞地希冀他——病弱得尽可能久一些,久一些,我便能继续以母亲哺育婴孩的情怀润泽他、象菟丝子般缠绕他。他也趣味盎然,颇善逗弄我欢笑。他掏出个翡翠豆荚,剥开,玉珠似的豆子散落至铜盘,当月色清辉照着豆子,它们便成为五官肢体俱全的矮小人儿,翻滚跳跃歌舞或将蟑螂当马骑,或站立在夜蛾的背脊上飞入夜色。天明,又恢复豆子原身。他教我抚筝,呼吸喷到我颈项脸颊,我犹如吸入具有麻醉效果的酒气,悄悄陷入快意的晕眩。我,喜欢他——碰我、触我、在我弹跑调时责备我。光阴象飞离桃花枝的画眉鸟,抖落一地花瓣,在雾气深处声声脆鸣。

我等待他与老父议定迎娶我的婚期。他对婚事片言未提,却只顾与我谈论——数年前帝辛猜忌西岐谋逆、血腥讨伐、将父亲姬昌掳掠为人质,又以加倍沉重的贡赋压得周族几乎窒息,孤寡泪迹与殇殁士卒碧绿血痕浸染土地原野,亡魂在漆黑云霾及凛冽啸风簇拥下泣哭。他忧虑姬昌在朝歌祸福难测的命运,西岐周族也一度风雨飘摇,被忠于帝辛的方族寸寸蚕食。他代父施行仁政,仍减免赋税,彻底废除刖足、割鼻、劓殄一人犯罪诛灭全族、脯醢——将犯人制为肉干或肉糜、在建房筑基时杀死并填埋奴隶祈佑安康、祈雨时行“焦妾”之礼;这种种酷如阴司的刑罚为商室招致积云似的怨恨,亡魂的牙齿日夜啃咬根基的声音像暗涌潮水。不会把采矿者变为人鼠,不再将奴隶、罪囚、方族战俘贱称为“畜民”——牲口般的人,而命名为“人”。赐以本来无权享用姓氏的贫贱者以姓氏—只要建立战功或德行皓洁,死后不再做无名游魂。他以善意仁慈积聚弱者拥戴。信用军事才干过人的贤弟姬发掌管军队,戍边征讨。特来有苏族采购战马以补充军需,并加强联到,此时提起婚约,确是不合时宜之举。

他代父监国掌握大权,却对权势颇有戒惧心。如果掌权者足够强硬——他以冷静犀利的语调说,便可轻易对人滥施刑惩、杀戮、剥夺他人的身家性命,将指斥他过错的人尽数割去舌头,令整个国度的人暗哑无声,这日子实际已经来临了。为权势流过太多血,还在继续流淌。权势就是饮用鲜血止渴解饿的兽,最终会被血淹死。本可为人带来福祉的东西,却常常摧毁福祉而降临祸端呵。我作为摄政世子,节制谨慎地使用权力——尽量用它带来福祉而非祸端,酿造醇酒而非悲泣之泪。害怕最终继承并统治西岐周族时因登临权势顶峰而恣肆妄为——掌权者常让权势象挣断缰绳的烈马在庄稼地里狂奔践踏;我并无绝对的清醒和定力,能避免此种灾祸出现。下民便会罹难受厄。因而伯邑考我憎恶权势——它常践踏庄稼。更不会争夺它,去荼毒兄弟手足。我已决意放弃继承西岐世子之位,以下臣地位照拂卵翼贫弱者。伯邑考说。

你是世间唯一憎恶权势的人,我说,你的清醒节制便是贫弱者之福。你敬畏它,就更懂得勒紧缰绳驾驭它;如若误将权势移交到鬼魅手中,岂不化为燎烧众生的火焰,那么众生遭厄便是你的罪孽。你不应逃避世子命定的天职。伯邑考说,我更愿日日潜身竹林,听幽壑泉水溅湿酣醉的月光,青苔生烟将我萦绕,端坐于崖畔——抚筝,让宫角徵商羽五调宛如色彩斑驳的夜光蝶翩然飞舞。不管君子高举庙堂或潜身山野,妲己必伴随你共抚琴瑟,同沐星辉月色,我动情不已。

帐外,马群奔向原野尽头展开的云朵。赤如火焰,黑如檀木,褐如沉默土壤,在一匹鬃毛象丝绸般发亮的白马带领下狂野奔跑,嘶叫,那蹄声犹如暴雨铺天盖地倾泻下来。地,动摇战栗,仿佛潜藏在九千里深地底下的蜥蜴在睡梦里翻身。那领头的白马,桀骜不驯而暴烈自在,体格匀称,力量从绷紧的皮肤下喷涌而出不知枯竭。是无视天地万物风雨雷电的精灵,夜里月亮化成那白马散发绒毛似的柔光,扬蹄逾越山岭树林奔跑在帐外的原野,时而发出淡蓝或彤红的火,无法抓住,又能识破诱惑与陷阱,已超越生死。我真愿自己能像那白马呵,人世羁跘如此之多,伯邑考流下惋惜之泪。如今深陷帝辛囹圄的妲己我,理解当日伯邑考之泪。真愿自己化为那呼啸的奔马——不觉泣下。

月亮再次化为白马,发着白雾似的柔辉,在我用剩余的筝弦抚奏出的音律中,掠过宫廷檐角,优昙花带着残香追逐而去。伯邑考洁净的魂魄——那梦中的白马。他短暂的生涯,我的爱恋——夏夜凄楚的优昙花。

那日,我俩合骑一匹马,都成了飞驰草丛叶梢的疾风。踏碎的野花瓣象散落的羽毛被卷向天空。鸟儿——射向九霄的箭镞。蚂蚱亮出紫红的翅膀。飘散在空气中的花香——粘浓的醪酒,在热气里发酵,沉醉了阳光白云乃至天地。这昙花般逝去的日子。白鹭哑然斜飞向山岭,因过于遥远而看似数枚暗灰的飞蛾。各种颜色齐声浅唱低吟。原野,阳光跳舞的殿堂。

山前广阔的草地象怀抱婴儿般搂着的湖,阳光在水里嬉戏鱼儿,而云朵裸身沐浴下嫁为湖水短暂的新娘。天空因嫉妒变脸了,泼洒滚烫的雨点。我们无处躲藏,骑马在雨中狂奔,胸前娇嫩的小鹿紧贴你的脊背——伯邑考,你的热度烫伤了我。我,愿意——被你永久地灼伤,你留下的烙痕---我人世间的至宝。

你即将带着采购的马群兵械离开我,回归遥远的西岐。在险恶局势下担当周族兴衰存亡的命运。俊秀面容、沉着眼神及摄人心魄的筝弦声,只能入梦寻觅。你馈赠我腰间缀挂的玉鱼—它凝聚你的灵气。我毕生嗜好藏玉,你说,玉有五德——肌理光滑温润,具有滋养恩泽万物的仁;色泽表里如一,决无虚假矫饰,义也;不染尘埃,恍如朗朗明月,不因私念而污秽德操,始终纯正如初,是为洁;敲击声清脆悦耳,具有为众多顽石不及的灵性,智慧;可以将玉石锤击焚烧为齑粉,可以断折,却永不能让它弯曲——可叹的勇气;我以玉石为师,修习仁义洁智勇五种德操并时常自省,稍有违背便引以为耻。

你说——等你老父重回西岐执政、局势稳定时,你来迎娶我。你在有苏族逗留的日子本可与我喜结鸾俦。伯父姬昌在与商军鏖战中惨败被俘,作为帝辛遏制西岐势力的人质仍滞留朝歌,虽接受官职却似捏在手里的鸟雀难以自己掌握生死,此时贪享男女欢爱无疑是罪孽。在漫长等待中熬煎,重逢会因等待而分外甜蜜。你以世人罕有的韧性修身自持,已化为妲己眼中美玉,我想,唯有美玉才堪配我骊珠般容颜呵。

    雨后夏夜清凉宜人,月亮如洗,兄长何不为妲己妹抚筝一曲,以慰藉离愁别绪?我黯然道。你允诺,盘坐竹影下青苔大石上并将焦尾桐筝放置双膝。月光掠过竹叶尖时将残留的雨滴簌簌惊落。风收拢透明的羽翅。纺织娘羞怯地藏好纺锤与梭子——比它更为悦耳的筝弦声,犹如夜空舒缓博大的呼吸,从指下氤氲而出。

筝弦声里溪水是向月亮飞泻的银练,猴童子骑着蚂蚱逡巡夜色。蜃境出现——筝弦声幻化出横亘的白色山崖,刻镂深沟浅壑;崖底下云雾氤氲的湖泊绵延向天际,覆满月光的梨花瓣,水中涌起山崖——大鲸的脊背,湛蓝的皮色泛着光芒,喷起的水花几乎淹没月亮,它缓缓飞升;云层中的树林,红宝石切削而成的枫叶纷纷飞离枝干,在半空聚合为火焰的鹤群唳叫着,追随大鲸,进入银河。火焰的银河,盛开火焰莲花,熔炼——无瑕魂魄结成的鲸与鹤。洁净魂魄会永远留在火焰的银河——你说。半边月亮变成鬃毛飞扬的白马驹嘶叫着逾越那火焰的河,燃烧。剩下半弯玉石牛角馈赠苍穹。

那夜优昙花静静开放,为观赏筝弦声幻化的蜃境。洁白,淡黄,花瓣闪烁柔光——处女的娇羞。香气就是优昙花静寂婉约的歌声,在暗黑苞蕾里漫长等待开启所获天地的恩赐。优昙花必定想张开翅膀同月光一起飞翔。你苦等三千年而开花,花朵却转瞬即逝。蜃境消失,筝弦断了。那个夜晚,也象优昙花般凋零。花的魂魄——燃烧檀香木似的芳香,及古筝的魂魄——弦乐音,却日夜缠绕我不肯离去。

穹宇因失去你的筝弦声而喑哑,月光的花瓣徒然撒落进污泥。你离去后优昙花不再开放,等待——象粘稠黑暗的湖水淹没我苦寂的灵魂。回忆是拥抱你火焰般名字的蛾子,燎得翅膀焦枯也在所不惜。心在柔声倾诉——唯有你可采我花蕊的甜蜜,品尝我成熟的果实,吮吸、弹拨、进入我并让我流血、痛楚,干涸的土壤因雨滴的滋润而孕育、丰产。我没有倦怠于梳妆,怕你突然出现,看到一个让你失望的丑陋新娘。

没能等到你,伯邑考。我却等到帝辛宣召我入宫侍寝为妃的诏书。孔雀因翎毛色彩斑斓而吸引兽类扑食。我昳丽美艳的容貌同样成为我灾祸的根源。传言费中谄媚邀宠,以近乎污秽亵渎的言辞向帝辛描述我的容颜身躯,诱惑起占有欲。掌权者都认为,可以对卑贱众生任意夺取或杀戮,填补欲壑。我——狂风里的一粒沙,颠簸,飞扬,却无法决定自己的落脚处。以冰肌雪肤处子身躯,供迟暮老者取乐,其惨痛不亚于身死。

我不会将你拱手送给昏聩的帝辛以资享乐的,父亲苏护说——我原本姓“己”,曾跟随壮年时的帝辛驰骋疆场,因功获赐有苏族数万人丁并冠以“苏”姓。那时帝辛意气风发,以罕有的智谋胆略开疆扩土,夺得铜矿盐矿与星辰般难以计数的畜群和奴隶,又将商族冶铜术和法典传播异族,对着浩瀚永生的大海哭泣人生苦短、应及时建功立业,那豪情不禁令我等将士泪如雨下。睿智而有节制,远离奸狡鼠辈。如今信用巧言善媚之徒,蓄养男妾莺奴,剖开活母豹而取食豹胎,猎杀海鲸而导致士卒无辜死亡,已是恣肆妄为。为父怎甘愿将你投入畜栏般的秽乱地方?自会敷衍使者。

父亲在屏风外对使者说,小女妲己生性桀骜,憎恶繁文缛节如枷锁,又指腹为婚许配与姬昌长子伯邑考,已是有夫之妇,不宜送入宫廷侍奉君侧。使者说,不晓礼节可以调教,婚约可以解除,未经历床第人事仍是处子身躯,尽皆合符入宫条律;苏侯怎可推搪婉拒,将显耀门庭的良机棒打出门?我偷窥——那张浮肿苍白泛着微笑的脸颊,镶嵌冰冷森然的蛇眼睛,毫无悲悯、怜惜的气息。在西岐风雨飘摇时解除与伯邑考的婚约,而追逐门庭显耀,背信而无耻,老夫断难从命——父亲拒绝的言辞掷地有声。忤逆君王意旨的结局是可怕的,军队会象碾盘般—将有苏氏碾为粉末,使者说。帝辛已非雄心勃发时的帝辛,竟要效仿履癸——桀的鬼魂所传授的奢靡逸乐,凶兆呵,我绝不肯将无瑕美玉般的女儿湮没在蛆虫乱爬的厕坑中,父亲沉思后决绝地说。你忤逆意旨,又以不恭言辞非议君王,卑职费中可以回朝复命了,使者说,犟牛都拖重铧犁,还最先被屠宰。

他就是向帝辛奉献娈妾莺奴的费中吗?使者离去后,我问父亲。就是那个长着毒蛇牙齿的费中,父亲说。抗拒帝辛,必会为族群招惹灾祸,我这不吉之人呵,我悲泣——皓洁之物易遭污损夭折,污秽恶臭却可长存,父亲呵,世间伦常如此颠倒,我宁愿未曾降生。玉石同焚,胜于遭受玷污;劫难的火焰不过是将肉身焚化为灰烬,洁净魂魄是可以与天地永存的。只是为保我一人清白,让全族受难,于心何忍?

辱你一人清白,便是污辱全族,我有苏氏怎能甘愿受辱?这不是你一人之事。父亲下令检点马匹、粮秣、剑戟斧钺弓矢,号令兵丁,抢挖护城壕沟、架设鹿砦、埋伏陷阱,等待商军象挟裹着死亡的旋风猛刮过来。

斥候们穿着长了鸟翅膀的靴子上了天,在空中俯瞰飞廉率领的商军。他们描述,商军犹如漆黑浓重的云团缓缓移动,竖立的戈戟枪矛组成闪烁青铜光泽的丛林,旌旗在风里发出鹤群一起扑翅的哗哗声,身穿甲胄、背负弓箭并手持斧钺链锤的甲士面色阴沉地行军,队伍中夹杂着可畏的投石车、破城槌、云梯、木笼囚车,由双马拉载、车厢里站立弓箭手和戈戟士的战车群紧跟在后,运粮的骡马、充任肉食给养的牛羊群则喧闹地落在最后。为惩罚有苏氏,帝辛动用了最强悍的精锐之师,而将领飞廉那可以放出千万只火鸦的口袋,更是威胁。阴郁情绪象绵绵淫雨撒落。死亡在步步紧逼。

以有苏氏的实力,不可能与商军正面对抗。袭扰。在商军行军、就餐、宿营时,箭法精准的骑手突射冷箭便驱马逃匿。有倒刺的箭镞插入咽喉、胸膛、眼眶或耳朵,魂魄离开躯体。侥幸未死者的伤口也经久不愈,削弱参战军队的有生力量。射手成了无时无处不在而又不可防范的鬼魂。造成极大恐慌。迟滞了商军行进速度。投在上游水源处的牛羊尸体腐烂,将河泽溪流变成传播瘟疫的杀敌利器。饮用毒水的商军士卒出现腹泻、皮肤溃烂、发烧昏迷直至死亡。疫情象劲风吹掠的雾团一样蔓延开,染病者被冷酷地隔离开,自生自灭;因掩埋不及而发臭的尸体引来贪馋的鸦群。甚至谣传,掌管瘟疫的疫妖——头发如火、面色靛青、赤裸着长满鱼鳞的身体,在营帐外游逛播撒死亡。一心想复仇而产生的急躁情绪又使商军轻率冒进,陷入有苏族士兵的包围,被箭镞和投枪成片杀死,如同狂风暴雨倒伏了田野中的稻禾。被诱进丛林以火焰焚烧,在浓烟中奔跑逃匿,纷纷般倒毙、焦枯。

弱小的有苏族暂时处于上风。驱赶马群象海潮般冲击敌方的防线,践踏士卒。马蹄让头颅开裂肚膛破绽。血腥味充斥在空气中。闻听那些商军士卒死亡的惨状,悲悯哀伤之情取代了原有的仇视怨恨。为掌权者夺取美色而丧命异乡,躺卧在陌生漆黑的土壤下,苦苦思恋无法亲近的父母妻儿。我的眼泪,为亲人也为仇人流淌。

商军的步伐虽被阻滞,仍在笨拙迟缓地推进。为数不少的伤亡并未损伤整个军队的元气,就像从湖中舀去一瓢水、看不到水量减少。他们学会了谨慎,抱成团行军,最终到达了有苏族的营垒冀州城下。故意做出松懈状诱使守军偷袭而反包围歼灭,或杀戮城外的族民兵悬尸示众以此激怒我我军出战,借以消耗本就有限的实力。尔后,围困了我们,切断了通向城内的粮道及饮用水渠。

粮食储备很快消耗殆尽。将城内所有粮食集中起来再平均分配,不过延缓了饥馑的袭击。骡马、牛羊、鸭鹅、家犬乃至淹死的耗子,都被填入辘辘饥肠。饿殍那面色青紫的鬼魂游荡在街巷。无粮充饥的母亲因乳房再也无法挤出乳汁,而无奈地看着怀中婴儿悄无声息地死去。为抢粮而杀人。妄图用冷箭或毒药谋杀我父亲的内奸被抓获,商军恩赐的区区几袋粟米就让其叛卖变节,收买“忠诚”的价格真是太便宜了。处女为乞得一碗米饭而陪宿耄耋老翁,尽管老翁仅是虚火烧燎、徒然在冰雪般肌体上抓咬揉捏。死尸臀部或大腿上的肌肉被剜去,做了饥饿者的口粮。因饮用水短缺,那肉脍必定是生嚼生咽、没有烹煮的。我亲眼目睹,两个路人变成两只皮毛猩红的猿猴,相互抓扯,强悍者将瘦弱者的胸膛撕开,拽出鸟儿般扑扑跳动的心脏,因吞食得太急而哽噎,把脑袋埋进开裂的胸膛里饮血止渴。出于围困绝境中的有苏族人经历双重劫难:饥渴而死,或变成挖食同族人心脏苟活的野兽。

灾难还在继续。飞廉打开口袋,放出火鸦。它们是疾飞的团团火焰,翅膀都象铜汁般彤红了,尖喙也吐出火团。他的呼吸比昂产能变成变成助长火势的劲风。房舍燃烧、坍塌。被火鸦追逐的族人惊叫着躲匿,仍不免一死:掩埋在废墟中,或烧成焦炭。我责问自己,为保我一人清白而令众多族人陷于灾劫,代价是否过于沉重。族人的伤亡及沉沦,必是我一生的重负。如果以全族毁灭换取我的清白,这清白便是最昂贵最污秽的“清白”。我让父亲把我交给飞廉,结束灾劫。父亲拒绝了——丧命疆场的族人岂非白白牺牲?

固执,只会换造成更多无益的伤亡,我想。那夜我身着初见伯邑考时的妆扮——红纱衣、紫丝绳、宝石眼凤簪、涂抹桃花泥朱砂唇红,借助酒意赤足在地毯上起舞,犹如月光踮着足尖在潋滟水波上舞蹈。仿佛伯邑考正凝神注视我,陶醉于我因羞怯从未敢向他展示过的舞姿。想象—伯邑考—初夜。我像晨雾中摇曳的荷花带露绽开,任清风掠走花蕊的清香。分开我,进入幽微迤逦的泉眼,让我碎裂、痛楚、单薄生命变成瀑布般飞腾喧哗的歌。啜饮我隐藏在处女幽微处的甘醪。

天明,士卒开启城门迎战时,我率先骑马冲出,让飞廉的商军俘获了我。飞廉念咒语将弥漫在城内的火鸦召回布袋,收起那可化作狂风的呼吸,寒冰似的目光冻僵了我——为换取如此姿容的人儿死亡再多士卒都值得,连赞许言辞都冒着森森寒气。他停止攻城,但要我父苏侯开城门纳降显示臣服归顺之诚意,才解围撤兵。我素知父亲性情倔强,便亲自出面劝解他归顺,早日结束苦难。你既已身陷虎狼穴,我还固守城池何用?----父亲长叹道,开启城门。商军却蜂拥而入,劫掠铜器玉器,杀戮已归降的有苏族人,斫头、坑杀、钉死、以奔马拖死,将族中稍有姿色的女子尽数污辱。为尽早结束苦难而采取的善举,带来更多不幸。死亡在城邑上空飞舞。哭嚎声像血腥浑浊的泥浆淹没了我。我以死威胁,才逼迫飞廉撤出几近癫狂的商军。原定七日的惩罚减少到短短一日,已显示了君王的仁爱;士兵伤亡众多,一泄愤怒也情有可原,飞廉说,结束了,回朝歌复命吧。

临行时,从族人及父亲怨怒的目光里判断出,自己已被视为带来厄运的不祥者,成为孤零零的弃儿。我的日子从此进入慢慢长夜,不再天明。朝歌的宫廷用黑夜接待了我。长廊里悬挂的灯笼制造虚假的暖意。鼓乐钟磬鸣响,酒醪醇香及呕吐物的浊臭占据我的嗅觉。纯净婉转的歌声悠扬——帝辛娈妾莺奴的吟唱。飞翔的夜鸟被其歌唱迷醉的坠落下来。如此天籁般嗓音出于男子咽喉确令人惊异。身穿绣牡丹的绸衣,盘成乌云乱堆髻上斜插翻瓣绢花,颊施朱粉,举止神情及容颜均姣美如女子,难怪帝辛为之销魂。为我分享帝辛的恩宠而不快,却也未到歹毒加害的地步。他时常向我炫耀嗓音,并透露,让音律更加锐利清澈高亢的秘诀是接受宫割去势术。一直跃跃欲试,并不单单为了邀宠,更是为提高歌唱技艺,达到先辈完美的巅峰状态。一直埋怨自己的胆怯—畏惧那鲜血淋漓的痛苦,伤口极可能出现溃烂而导致死亡。这个痴迷于歌艺的莺奴终究跨出了那一步,溪流纵身一跃而成为壮丽的飞瀑。在妲己我的眼中,莺奴不再仅是满足帝辛情欲的器具,也获得我的赞许。

莺奴无须担忧我的威胁。我一度成功巧妙阻止帝辛杂占有我的身体。霜雪涂染双鬓,浮肿肌肉淹没了往昔硬朗悍气的脸部轮廓,牙齿松动,肚腩犹如草丛里的蝈蝈。这暮气沉沉的躯体曾开疆辟土建立非凡功业。他的功业与我一介弱女毫无干系。几乎诛灭我全族、又将胸怀悲悯的姬昌伯父囚禁于枯井,如此残酷的男人不会得到我的眷慕。我的心选定伯邑考为恒久的归巢便至死不改。临别时母亲给了我一根念过咒语的丝线,只要把它牵在床榻中间,熄灯后,它就会在男女间化成浪涛滚滚的银河,席卷吞没星辰及天神的殿宇,巨大的双头蛇和鳄鱼咆哮着裂开大嘴,溅起的水花象锐利的蚌壳片嗖嗖飞来。情欲再炽盛的男子受此惊吓都会一蹶不振,却又以为不过是个噩梦。

我哀伤:失却身为人母的可能性。我不会为帝辛孕育,而又无法让伯邑考神奇的金雨滴滋润我贫瘠的土地,使肚腹结出果实。欣赏婴孩就成为我的乐趣。某个妃妾分娩了,我首先抱着湿漉漉的婴孩,抚摸稀疏柔软的发丝,眼睛犹如黑色水晶石,咂吧小嘴,胳膊腿胡乱挣扎,啼哭声是好听的,暖暖的小身体,雀雀儿激出一股泉水来,打湿我的颈脖。我幻想这是自己的孩子,哺乳养育他,象鸟雀守护巢里的卵、象海水紧拥太阳般不可分离地全身心疼爱他,不让他受冻、被蚊子叮咬、被夜游的产鬼惊吓。唱歌谣,逗他,哄他,让他在梦境里吮吸我的乳头——我不存在的孩子。具有好母亲的禀赋,但又永远做不了——母亲。我暗自哭泣。梦境中和现实中妃妾的孩子都夭折了,我用思恋为他们建起不会朽坏的坟墓。

帝辛似乎发现我的秘密,威胁——如果仍不能与我交合,将会再次征伐有苏族并彻底铲除。他忿怒地提起伯邑考的名字。他的忿怒常常带来死亡。能邀得他的宠幸是有利的,至少可以借机救助枯井中的姬昌。我便抽出床榻中间那根丝线,烧掉,褪去衣衫,任凭他闯入隐秘处狠狠惩罚我,咬我,吃我,破裂后渗出的血沁入床褥。月光是伯邑考的指尖、目光,轻抚我没有遮蔽的躯体。宫殿檐角上的月亮,变成一朵硕大的银色优昙花,白光四射,穿透了我,然后那忧伤的巨大花瓣在夜风里象死亡的银鹤般徐徐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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