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野心 .亡灵 .青铜 —帝辛篇2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10-03 09:46:38 / 个人分类:商纣王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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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约翰福音.8.12.)信赖我,听从我,不忤逆我的意志,敢于为实施我的谋略舍生忘死,就能在疆场上获胜,让自己活,让对手亡。让苦难象蛛网黏住蝉那样黏住他们。夺取他们的性命、盔甲兵器和马匹、疆土、谷物、牲畜、妻女。围困怯懦的溃逃者,陷其于寒冷和饥饿、疫疾、死亡恐惧,嗅着腐尸及焚尸的恶臭度过战栗的不眠之夜,绝境下被迫割食同伴尸肉充饥苟活。跟从我并为我效命的人,被我的光照耀,远离黑暗的吞噬,分享掠夺而来的丰盛战利品,幸运时还得到封赏。我不会随意封赏,受赏者就会因特殊恩遇而感激涕零,未被赏赐者也加倍努力邀我青睐。仅仅凭借我的王位、威严仪表、过人膂力和胆魄是无法驾驭军队的。必须让士卒在敬重我的同时深深畏惧我。对忤逆者、叛卖者、怯懦的逃兵采取的车裂、坑杀、火焚,产生的恐惧象黑色雾团般笼罩着所有人的命运,管束住了桀骜不驯的灵魂。奇怪的是竟无人憎恨我:我不滥用刑罚,给予忠诚并功勋卓著者的赏赐和恩遇是羡煞旁人的。

    我出征时能与士卒们同气息共生死,一起攀爬毒瘴升腾狼豹嚎叫的山岭,渡过狂暴得能够拍碎礁石的浪涛,或者,骑马穿越荒漠去偷袭方族,那黄沙在狂风中舞蹈成黑色天幕——足以吞没整个军团的裹尸布,平息时,又燃起烤得人头晕唇裂的火焰,歪歪倒倒的身影仿佛备受煎熬的亡魂在漫延到天际的火红晚霞下扭曲蜿蜒着前行,我和士卒分享羊皮囊里最后一滴水,分享生命及死亡。云霞映照下的脸疲惫不堪,眼神灼灼闪耀对胜利的饥渴。久久以后那云霞,还壮美地横亘在我漆黑的梦境里,将冰冷的天河燃烧得铜汁般炽热通红。那是所向披靡的岁月。斗魂比陈酒更猛烈地浇灌士卒的心灵,使最胆怯者也蔑视死亡。为我搏,为我死。

    当然我也迎接过死亡。中箭了,涂抹过毒液的石质箭镞咬进我的肩,让肌肉红肿并留出脓汁,昏迷,清醒,然后又昏迷,让一起出征的霞姬泪流。魂魄在狂风飞雪的瀑布中,掠到天际,静默地注视穹宇中千万琥珀似的星辰,我一直祈盼建立象星辰般亘古闪耀不灭的声誉及业绩。获取最广大的疆土,最强盛的国势,令阴司的先祖笑颜。他们的灵魂象鹤群光芒四射地围在帐幕外,唤醒了我,我听见祖先扑扇巨羽飞向星空的声音。从死亡中复活,便无人再怀疑我可在先灵护佑下走向巅峰。士卒们为我夺取座座城池,一直到达海边。

    看见海,我——哭泣。还有比我费尽心力获取的疆土更博大的事物——海,胸怀能容纳天公的两颗眼球——日与月,黑魆魆的海水下藏着峡谷;它,宛若庞大而华贵的巨兽,起伏复咆哮,其静止或骚动并不听我的号令,我巅峰期的权势亦有无用之处;它涌动过的日子多于滩上的沙粒,在我亡故后还将继续涌动,我人的时日急促如朝生暮死的蜉蝣,能否有充裕时光完成业绩?自命不凡的业绩何其渺小——在海无涯无极的胸怀前。小到连沙粒对我也是丛山峻岭。愈是感觉渺小,愈想建立业绩摆脱可怕的渺小。帝辛的人生不可能是虚无,须让它象成熟的稻穗般饱实丰满。

    我熟练掌握战争艺术—层出不穷的谋略。谈论我孕育的漂亮婴儿——成功的战例是愉悦的。我很早就征服了荆蛮——盛产荆木及米粟的楚地,耕作技术强于商族,因先种植出粳糯而自称粳民,其制作的陶器及漆器精美绝伦。崇拜凤鸟为神,相信它会带来风调雨顺,喜祭拜女祖神,祭祀时伴奏怪异的鼓乐箫竹。民风桀骜不驯,不进贡朝拜亦不听从调度而招惹我的怨怒,决意惩罚以显耀威严。我,命人在荆蛮头领生日之际送上舞姬及乐手歌舞助兴,令其心神松弛狂浪丧失警惕,然后再率兵施以突然袭击,获取器物财帛及粮食无数。不宣而战在人看来是不仁的。为建立功业而采用的任何手段、计谋,都合理—你自己就是法理,而不可让世俗的善恶法则禁锢你,对别人而言并不存在的申公豹说,自我谴责既会让你软弱并阻滞你,就应视为恶疾抛弃。

    征伐荆蛮的盟友蜀方是艰难的,因其路途遥远且多崇山峻岭猛兽毒瘴。我看上蜀方的桐油,丹砂,和盐。盐,人一日不食它便酸软乏力,蜀方族以此物易换金银铜器马匹,不耕便可得食。那盐,用连成数里的竹筒从深深的地底,汲出咸水,在铜锅中熬成白色盐块——金子般弥足珍贵的东西,可以充作军饷及货币。收买。我收买,或者说唆使蜀方头领那未能继承王位然而满怀忌意、野心勃勃的兄弟,挑起内乱,在酒席上毒杀了兄长并铲除其子嗣以除后患。我赞许这种果断坚决、敢于为成功而置名声于不顾的人。新王者竟然忘记我在资金、兵器和士卒方面的支持,傲慢地忘却纳贡——送我百匹骡马的盐。灾难迅即降临:他杀兄之事被风带到每只耳朵,天公谴责而降下瘟疫---井水中被我的斥候(探子,奸细)投了巴豆泻药,民心惶惶。起兵攻伐,不久便得成功。

    讨伐东夷部落更为艰难。那次战例也就成为我的壮举。夷族又名人方。其族地域内遍布水网河汊,虾蟹鱼鳖及藕荷米粟,至春夏田畦水岸便稻苗青菱花艳,桑林茂密丝绸绮丽,尤为令我牵挂的是当地盛产--铜,可制器皿、箭戟斧钺、耕犁。夺得人方,就不必忧虑兵器与粮秣短缺了。要维持我旷日持久的征伐,必须有此巨大后勤物资仓库为后盾。那个民族狂热崇拜太阳为先祖,自诩为尊贵的日神后裔,天空悬日就是人方女子羲和所生下的十个太阳之一。人方部族尚武尤其善射,射下金乌的后翌也出自这部落。而“夷”便是‘一人负弓’之意。起初商军遭到少有的重挫,士卒们纷纷倒伏于飞蝗般的箭羽下,人方巫师用咒语驱赶的鳄鱼从浑浊的江水里爬出,张开大口撕扯死人或活人的肢体,肚肠残肢及污血遍布荒野。焚烧硫磺生出的黄烟夹杂剧烈咳嗽、咒骂和惨叫在战场飞扬。短暂退却。我真想为殒命的士卒哀泣,表情却冰冷得令人难以揣摩。必须从人方侧翼偷袭,钳制包围它。必须要有一个实力雄厚的同盟。我选中了边境与夷族相连、摩擦极多的鬼方族----来自苦寒的北边,性格剽悍马匹精壮,比人方勇士更善使刀剑,且极为信守盟约,可以生死相托。先祖武丁曾三年讨伐鬼方而不下,结下仇怨。在祭祀仪式里,常以杀戮鬼方或土方的战俘为祭礼,将其焚烧或腰斩或活埋,并称为“伐羌”。指望世仇来战略配合是奢望。我坚信,人本性贪婪,是人便可利诱之。我许诺,攻取人方后,一半土地与河汊所产的牲畜、苗木、人丁、矿产、米粟、鱼虾归鬼方所有,决不食言。

    鬼方首领传话,称赞我随军的宠妾霞姬容颜娇美。我领会到内中含意。霞姬是我从父王手中盗取的,虽未生育且仅仅是地位远逊皇后姜氏的侧室,却一直蒙我恩宠,随军照顾起居。我要在她和战事成败之间取舍了。她最初时灼热如炭柔滑似绸缎的肌肤,受伤鸟雀般啾啾痛楚的呻吟,惶惑畏怯而热切企盼欢乐的焦渴眼神,掺杂违反伦常的自责,还令我久久着迷回味。我的青春会随她逝去,犹如流水带走残春最后的花瓣,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我说,我要送你去鬼方头领的营帐,你不许逃跑,不能自尽,怎样带给我快乐,就怎样带给新的主人。她笑眼噙泪---我会的。

    鬼方人马向人方地盘发起袭击的同时,我率部强攻。缠了桐油布条的火箭让对手房舍起火,城墙被投石机掷出的石弹打得纷纷垮塌,数十头披挂盔甲的象踩踏着敌方士卒的躯体往前冲。马尸和人尸重重叠叠,烧焦的尸臭挥之不去。没有留俘虏。即使想留下也不可能。商族士兵因己方的惨重伤亡而产生为同伴复仇的念头,象炙热的罡气,烤干了怜悯心最后的嫩芽。死者的足掌被砍下来装在几十个竹筐里,去恐吓其他未投降的城池,勒令缴械。整个人方疆土都掌握在我手心了。同盟者鬼方询问,他们可以从猎到的豹子上分到几块肉?我不打算让人分享羹汤。

    我还探听到,就在战事彻底结束那天,霞姬自缢了。鬼方犯了致命的错:不该胁迫一个强势的君主交出宠妾,并划分疆土,作为结盟条件。这两者都是不可分享的。犯了错就该受到惩罚--毁灭。趁盟友们还在为胜利狂欢时,我动用全部军队包围了他们,依然是那些武器---火箭、投石机、战象﹑投掷的长矛﹑用铜链连成排的奔马,以及数百飞掠敌阵的三人战车。战车由双马拉载,一名驭手,车轿上另有枪矛手及弓箭手各一名,远攻用箭,近杀则是挥长矛戳刺。从黎明屠杀到黄昏。冤死者的亡魂成群结队地徘徊,依然从伤口淌出鲜血,又化作积云倾泻红色雨滴。连闻太师都疑问我,对盟友是否太过残酷,不守信用必将落下恶名。如果守信用会让你丧失疆土,还是不守信的好——空气般虚空的导师申公豹贴耳训诫我——守信,慈悲,若能赢取利益及名声,那就遵守它;而一旦背弃它便能赚取更可观的好处,为何不弃如鄙履?君主永恒的原则是——利益及生存,道德是用来捆缚寻常人手足的。我对闻太师说,臣民会因新开拓的富饶疆土赞美我而不是詈骂,当然我会尽量仁慈和守信——如果合符利益原则。 

    将士们得到了想要的。战争夺来的金银、丝绸、玉器、包括酒樽祭鼎以及刻着飞凤祥云图案的神树在内的铜器、描绘狩猎宴乐歌舞和亡灵飞升彩图的漆器,骏马,粮粟,制作精良的弓箭铜剑和犀牛皮铠甲,腰身苗条或臀部丰肥的女人,钱币---五彩斑斓的海贝,按功劳大小赏给了将士。军队对我更加忠实无二,庆幸跟随了英武睿智的君主。我虐杀同盟之事不再有人提及。我的慷慨,仅仅限于赏赐掠夺而来的战利品,而不是自己的库存。如果为博取慷慨虚名而无节制亏耗自己的资财,很快我就会因拮据而搜刮平民招惹怨怒,那才是不可挽回的恶名。我宁愿吝啬些。

    战争间隙,我设法不让军队的旺盛斗志松懈,举行木质刀剑格斗赛,以及田猎——借此熟悉潜在战场的地形,训练埋伏、引诱、包围等战术及增强胆魄,并补充肉食给养。号角声中猎犬吠叫着跑到奔马前头,鹰枭在臂上扑腾翅膀,弓弦响飞鸟落,中箭的野兽嚎叫挣扎,妄图突出死亡的包围。野雉灰兔疲于奔命。这是比赛箭法高低和胆量大小的好机会,出众者会得到赏识。飞廉之子--恶来,刚逢成年,魁梧健壮,搂住一只豹翻滚搏击,数次被庞大豹身压住,让人惊呼。但他抓牢豹子两只后腿,豹一声惨烈嚎叫,被生生撕裂为两半,热气腾腾的肚肠泄到草地上。我就这样用狩猎摔打士卒筋骨并激发斗志---或说是本性的凶残,保持疆场上的临战状态。

秋天象湿漉漉的灰色候鸟飞来了,用冷风搽净夜空。先人武丁魂魄凝成的星辰若在天庭见到我的业绩,应为我自傲。中兴之主武丁,无畏而善于审时度势,智慧如浩瀚不竭的海。在鬼方、土方等游牧部落进犯商土并抢夺焚烧粮仓的险要关头,三十日内紧急征兵数万,甚至令王后妇好亲率封地内的万余兵卒征伐,虽击溃敌方而未能使其彻底臣服,反反复复地骚扰本族疆土达百年之久。我却从根本上消灭鬼方有生力量,消除肘腋之患,功绩已超越我毕生效仿的武丁。我没有玷污高贵血统而是为血统增辉。比他更辉煌久远的名声必定降临我身。我会跻身中兴者武丁、迁都者盘庚、缔造商王朝的桑林祈雨者汤祷诸圣君行列。而我在施政时也时常像汤祷祈雨时那样自发六问:我政事失去制度规范而混乱了吗?未曾听闻并解除下民疾苦吗?修建豪奢宫室耗费资财而令国家空虚贫弱了吗?醉心于女色而荒废政事并导致淫靡成风了吗?任用贪狡污秽者居于显位,使贿赂瘴气弥漫而蛀空国体了吗?被巧言令色者蒙蔽而颠倒是非,让奸邪压制正气了吗?果真如此便是败亡的征兆。我常以“六问”为戒,检讨修正自己的政事言行。较长时间没有纳娶嫔妾,纳娶后也不过于娇宠,以免外戚借势飞扬跋扈。我明智地疏远巧舌如簧的人,以免不慎将剧毒鸩酒般的动听言辞饮下。他们为得到封赏与权势可以为我舔痔疮,一旦得势就会欺凌良善货售官爵,让庙堂充斥鬼魅邪祟。伪装得忠诚驯服是因有利可图,一旦我失势——比如君权被篡夺,就会首先扑上来咬断我的咽喉。我尽量隐藏或否认对女色及虚名的欲望。免得心怀叵测者伺机靠近我巴结我,投我所好;小人总会为那点损失索要百倍千倍的回报,是个能吞没王朝的深不可测的漩涡。我应让王朝的巨船避开漩涡,建立澄明的吏治。

恩师闻仲对我不凡勋绩、过人谋略胆识,尤其我在统治中显现的精明节制的气度,赞叹不已。肤浅的君主容易自骄于功绩而裹足不前,这就是衰退的开始。而登临权势巅峰的人,因无人可以约束,常常恣肆妄为,最终被怨怒的火星积聚成的烈焰席卷吞噬,已有令人警醒的先例。我能保持清醒,让闻仲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叔父比干全力辅佐我,尽心挑选举荐正直磊落的可用之材。当初争夺王位时,他加入微子启阵营极力反对我甚至建议诛杀我。但那只是政见差异而不含攫取私利的丑恶用心。我没有挟势报复,反加尊重信用,显示君主应有的襟怀。前嫌冰释。往昔敌对者与我共同挽紧纤绳,拖动巨船穿越湍流骇浪。严厉而富于责任感,时刻监督我并不知畏惧地指斥我的过失,矫正我的言行。在小疮疡恶性病变为大面积溃烂前就将它割除治愈了。愈严厉,愈彰显责任感。我不由庆幸天赐良医于我,必可成就大事。他推举李靖为陈塘关总兵,防止人方遗族反叛,并治理那儿的水患,李靖具备带兵者必不可少的诸般品质,即:智—睿智计谋,信—信用守诺,仁—仁义慈悲,勇—坚韧顽强,严—军纪严明,这也是我努力想做到的。我收纳他的两幼子为义子,以示恩遇。

    他还推举没落的旧戚梅伯为司寇,即掌管刑律法度惩戒的首官。这是掌握令人畏惧的实权、同时可让贪婪者大发横财的要职,任职者应具备刚直皓洁而不惧权贵重压、不怕惹人忌恨的品质,甚至无私到不为己留下后路。否则就会法度混乱良善遭厄,污秽者大行其道。梅伯足堪领此重任。他呱呱落地时,本应在寒冬绽开的白梅花却盛放在炎炎烈日下,异香熏得蜂蝶枯叶般坠落,花瓣映着阳光耀眼飘飞,飞到屋顶就汇聚成不染尘埃的积雪,雪迅速消融了,可能预示他生不逢时及悲哀命运。我怀疑此种论断的准确性:我不是正在重用他、荣耀他、扶助他么?长相清癯文弱,内心却偏执地追寻公正。如果他愿意高价沽卖公正,必定有获罪者愿付出良田骏马朱门宅邸甚至如花美妾购买。但他把公正囤积起来,在适当时机免费赠予有资格得到它的弱者。自己象箭靶似的插满恶语诽谤的箭镞,却为我挣得臣民感激,认为我知人善任带来福祉。他开罪某些我倚重的贵族,人家强烈建议我杀死他。我庇护了他,当做眼球般珍惜。他——就是我。形同一体,不可分割。他留给世人的形象就是我留给世人的形象。如果他不能活,在世人眼里我也就死了。我不会愚蠢到杀死另一个自己。

    早已对我失去威胁的兄长微子启,也被我从隐居地或说是流放地召回。他象低贱庶人般耕作﹑渔牧、砍柴,经受酷日曝晒和风雪侵袭,饥饿、病疾、赋税和时常降临的山洪、蝗虫、盗贼,市井之辈的轻蔑欺凌,被强迫与往昔亲朋隔绝的苦闷,让他显老了,肤色褐黄皱纹横生,略微驼背。眼神里没有刻骨怨恨,而流露出涓涓细流般的哀悯。他—是感受苦难的器官—在民间亲自目睹苦难就与苦难筋骨相连了。他没有要求恢复以往的权势,只是谏议—约束我。阻止我稍事扩建符合王族气派的宫室——那要耗费一定数目的木材石料,修饰柱梁椽楹的彩漆和铸造酒樽杯盘鼎器和铜人状灯盏的纯铜---下民会因此更为贫苦了,他说,扩建宫室前要在地基里埋上死猪羊和奴隶祈求安康富贵;那埋在地基里的奴隶鬼魂牵挂妻儿父母,会把墙体啃空拱垮,号叫声刺聋耳朵。安埋奴隶时,可以先把尖木桩从他的胸膛里打下去,或者腰斩、裂头,魂魄就不能吵闹了,我不耐烦地说。你可以试试把一根针全插进肉里的滋味,微子启说。

    他胸膛跳动着卑贱的奴隶之心了。有时他面色惨白地瘫软在地——那是有奴隶逃跑后被抓回,主人用铜锯将他双腿从膝部或踝部锯断以防他再次逃跑,即—刖刑 。受刑者的苦楚在他身上显现并折磨他。他说,刖(yue)--断足、(yi)—削鼻、大辟—断头,劓殄(yi tian,不同于劓)之刑——将罪人连同家族诛杀干净绝灭,是否过于苛严?可否适当修正?他是唯一敢于质疑先人制定的刑律,并试图说服我修改它的人。真是疯狂。刑律是我们为下民制定的,贵族的生存就维系在他们无需遵守的规矩上。这也是统治的秘诀和要害。一旦它——刑律——改变或死亡,贵族阶层也寿终正寝了。我对奴隶可能会温和、慈悲,却绝非与他们一体,换上他们的心脏。幸好你没有继位,那将是个灾难,我说,没有一个成功的君王不是残酷的,尽管他极其厌恶残酷。

从他身上散发强烈的异类气息。他是错误投胎狼群的家犬,混迹鹰枭的燕雀。我想疏远他却无法摆脱那忧伤的目光。某个该下雨却滴雨未下的春季,田野干裂的嘴唇呼喊着焦渴,奄奄一息的青草咒骂阳光的无情。眼看就要干旱成灾、耽误播种了。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即——祭祀与军事。我要祈求雨神降下活命的甘霖。据说雨神是喜好女色的,为了贿赂他,必须在祈雨时供奉牛羊五畜之外的少女,行“焦妾”典礼——将鲜活女子放在祭台柴堆上点火焚化为焦炭死灰,让她魂魄飞升去伺候神灵。那尖厉叫声和挣扎令我也无奈地惊心惋惜。

行“焦妾”典礼时,微子启提议道,由他代替素不相识的少女为牺牲,感化雨神降雨。由王室男子作祈雨牺牲,来源于桑林祈雨的先祖汤祷。我不得不应允他执拗的请求。他安坐在叠得足有一丈高的薪柴堆上,眼微闭,等待火焰洗礼。这罕见的勇气堪比我当年徒手搏杀饥饿山豹。你还可以反悔,我劝解道,女奴之命怎能比王族尊贵?他不再回答。刽子手冥刃将火把投向泼了桐油的柴堆,火焰狂乱地舞蹈起来。狂风挟暴雨呼啸而至,扑灭了火焰。白色雨帘在天地间久久悬挂,蜃龙的呼吸幻化为跨越山岭的虹霓。旱情解除了,他的腿腰被烧去大块皮肤,在愈来愈热的日子里,流脓溃烂,逗引得苍蝇追逐,进而生出淡黄色的小蛆虫来,幸亏御医全力救治才脱离险境。他又开始学习岐黄之术,研习病理认识草药,治疗疫疾与刀箭,针灸术的精湛超过我所有御医。

    他不时指斥我的瑕疵,却真心赞赏我在朝政上的成就。我任用实干坚韧的商容为司役,带领众多战俘转变而来的奴隶开拓出条条通往陌生异域的道路,又拓宽旧有路途。来往不停的马车从远地拉回象牙、玉石、药材、珊瑚、陶器、用作钱币的彩贝和镶着松石红宝石的匕首、盐块、绸料、冶炼好的铜块,据说从名唤玫瑰的花卉提炼出的能刺激情欲的液体——香水。又把本地的精美铜器漆器和虎豹皮草麝香鹿茸运向梦幻般的异域。

    都城忙碌而充满生机,宛如耸立于地平线的伟岸巨树,枝叶根须触伸到肉眼难至的他乡。贸易如此发达,带来如此多的新鲜事物。回乡者讲述,有红色天河降落至沙漠中的国度,河水里出没成群鳄鱼,太阳每天被河中鲸鳌般庞大的红鲤鱼嚼碎后泄出,碎块在第次日又会重新聚合成新的太阳,站在君王尖塔状的陵墓顶上可以摘葡萄似的星星解渴,信仰长着狼头的神为主神,坐着月牙状的船儿去来世,乘着会飞的毯子和乌木马赶集。使者赠送我会说话的马匹为证据。道路象河流般不知疲倦地奔跑,传递新讯息。而都城继续生长、蓊郁,绽开新的花蕾枝叶。它对于——铜,食量很大。

    王朝,急需铜的滋补,才能维持魁梧健壮的体魄。众多战俘奴隶罪囚充当的铜矿工,死在鼠洞般交错缠绕的矿洞里。头缠布巾足蹬草鞋,象虾米一样弓着身子,咬紧牙关用藤篓或竹篓将矿石背到洞口,便口吐白沫累死。开矿时,先用猛火将矿体烧得滚烫,再浇上冷水让它裂开,垮下的碎石常活埋矿工。残废、重病者——投入悬崖,米糠掺杂高粱的囚粮不能养活失去劳动力的牲口。粪便排泄在旮旯。粪便味和腐尸味就是死亡的气味。只能在梦境和来世才可回乡团聚亲人。杀死监工成群逃跑的事屡有发生。偷跑者的下场是投入铜液炽热的矿炉。

巫祭不得不用咒语将他们变成人鼠,以免再生事端。人鼠依旧保持人的体型,却披上老鼠毛茸茸的外衣,尖嘴长须及骨碌碌乱转的眼睛长在倒三角脑袋上。他们会慢慢失去对做人的记忆,不知愤怒、孤寂、埋怨、思恋亲人、产生逃跑念头和减缓工程进度的自残,会逐步把自己当成天生的真正老鼠,习惯黑暗中没有生活的生活,不是生命的生命,认命上天的安排。石壁上还有毒蛇藤—长着蝮蛇脑袋的草藤---睁着红眼吐着长信窥视鼠辈,一旦发现谁不听使唤就马上囫囵吞噬。尤其是没有彻底失去人的意识、敢对于自己生死被他人随意操纵摆布的境遇提出质疑的人鼠,更是定点铲除的首选目标。他会可怕地唤醒其他人鼠的意识—人的意识。微子启为他所了解的所谓真相责问我。我却曾美妙地梦见天下所有人都变成驯服的人鼠,为我开采铜矿,制造铜器漆器兵刃和放牧,漫山遍野是手持剑戟弓弩并披戴盔甲的人鼠,组成军团为我征讨,杀戮,迫使更多人变成——鼠,不是人的人,不是鼠的鼠。冷酷,值得赞美的冷酷,你为我带来源源不断的铜,人鼠的命运可以忽略不计。

铜,从冰冷的石块,熔炼为通红的汁液,又改头换面为农具、食具、兵刃、刑具、马车的轮轴、铜贝币、祭鼎或酒器甚至编钟编磬。能愉悦养活人,又能剥夺人的性命,灼热又冷漠无情,敦厚又暴戾凶悍。从未有东西象青铜那样同时被人酷爱和憎恨。农人感谢青铜,他们可以将手里的石镰、石犁、骨锄、蚌镰和木制耒耜,换成铜制的铧犁、鹤嘴锄、锤凿、刀斧、渔叉和尖尖的铜针,更加结实耐用的工具,让田畦象情欲旺盛的妇女孕育生产丰硕果实,而足够的粮秣是支撑长久的战事。铜是值得夸赞的母亲,生出众多嗜血的儿子——兵刃:铜弩铜箭头而非骨质和石质箭头,可做劈刺的铜戟,可钩割啄击的戈,戈戟的枪头装饰一饕餮纹或兽面纹,手柄状如蛇身舌头的蛇匕,以及威严的人面钺——它看似眉毛及鼻翼隆起的人脸,双眼圆睁,呲开大嘴露出两排狞厉的牙齿,状如觅人而噬的兽物,钺背脊镶有绿松石为装饰,被我作为权杖保存。我亲眼看见匠人在整块石头上,用铜錾雕凿出凹凸阴阳的人面模具,然后把铜汁浇灌到模具里。冷却后细细打磨巧饰,便出现了体现我威严的钺。农具及兵刃需要坚硬耐用,便在铜里加入较多的锡和铅。而食具和祭器则无须如此。连汤勺都不会是平淡乏味的,在细长勺把上居然有一只猛虎追逐小羊,母羊则躲到远处无奈地咩咩悲号。盛酒的铜壶—卣(you),可以铸成鸱鸮(chi xiao猫头鹰古称)或猛虎吞吃活人之状,活现毕肖,都可以听到古怪枭叫或人葬身虎口时的惨叫。

惊奇是无处不在的。连为酒宴迟到者罚酒准备的兽面纹觥gong),都是精美工巧:为灌醉迟到者而把觥腹部做得滚圆便于装下足够多的酒,在觥盖上饰有龙,圆身上饰鸟兽纹,可喜可爱。煮食或祭祀或饮酒的鼎、簋(gui)爵、尊、觚(gu),等等器物无不令人惊叹。我的王朝堪称青铜王朝,青铜的歌唱此起彼伏而波澜壮阔,如同海洋般绵延到遥远时空。那祭鼎造得雄奇魁伟,正符合我现时的气度。数百名奴工依次将坩埚里的铜汁灌到预先烧成型的方鼎模子里,待其冷却,槌碎土磁片就显出鼎的雏形,精工打磨后,装饰着饕餮纹、云雷纹、兽面纹的鼎器便伟岸灿然地出现。蟠龙纹、蟠凤纹凤凰纹夔凤纹蝉纹鱼纹乃至麒麟之纹都会留在不同鼎器上。具有不可言传、撼动心胸的美。奴隶的脑筋真是好使呵,我感叹。有时恐惧袭上心头——害怕这青铜的波涛,还有玉石的波涛,会随着我鼎盛期的结束而永久消亡。  

玉石,翠绿如藕荷,白如羊脂,淡黄如天际之月,其细腻光滑胜于少女柔嫩肌肤。其洁净温润坚硬、不崇尚俗艳之谦逊品质,被君子引喻为修身标准。玉匠巧手雕琢出璜、圭、琮、簋等礼器,以苍璧礼天黄琮礼地,青圭礼东赤璋礼南白琥礼西玄璜礼北,祈求组成宇宙的天地人神鬼畜——融洽相处不生灾殃。玉质兵刃——钺、戚、锛、匕首,雕刻粗犷云雷纹的玉斧,玉质人面钺,透出尊贵之气,我叹服其手工精巧而不时把玩炫耀。佩戴玉珠、玉玦、龙凤形玉佩、首尾相衔的蛇形玉镯,以及各种鸟兽状玉饰,已在商贵族间蔚为风气。那各色玉石雕刻的象、猴、羊、牛头、螳螂、蝉、桑蚕、蚱蜢、饕餮兽、鱼儿,均灵动可喜。人与鸟与整个穹宇乃是一体,关于鸟类的玉雕更不可计数:上古女子简狄沐浴于河水,捡拾并吞食玄鸟所下鸟卵即孕育生产—契—商族先祖,他助禹治水而受封商地,商族自此发端强盛,奉鸟类为神明加以崇拜。以美玉雕凿的鸱鸮鹦鹉鸬鹚鸳鸯、神凤、孔雀,曾伸展它们的翅羽飞翔盘旋,点缀我灿烂静谧的梦年华。青铜美玉堆砌成我统治生涯的巍峨殿宇,它牢固得永远不会垮塌。铜器玉器以及漆器的制作技术与农耕技术,跟随商王朝的威严一起,顺着拓宽的马路流传向陌生地域。全是仰仗我赐予的福祉。我是世界的光,辉映每个角落。

唯一扰我清梦的威胁,来自姬昌统治的岐山周族。亡父帝乙曾在多年前杀死姬昌之父季历,结下仇怨;那时有方族窥视商地,为防止姬昌挟复仇心与敌结盟,雪上加霜地夹攻本族,帝乙采取和亲策略将女儿嫁与姬昌,以平息他的怒火换取一时宁静。这个居心叵测的人为麻痹老父,应允婚事,否则会被当做后顾之忧铲除。如今他羽翼丰满自认为可以搏击风雨雷电而无惧色了。他对小民确是仁慈的,赐以田土耕作而只抽取不多的税赋,对贸易商贾更是不加压榨,我商族施行的劓殄——一人犯罪而牵连全族被诛杀的刑罚被他修改了,只是杀死犯人一人。建房时不再把奴隶作为祭礼杀死后填埋在地基里祈福。他身穿粗布衣,挽着裤腿打着赤足,扛起鹤嘴锄下地除草挖地,与贵族身份极不相称。但他自诩的仁慈迷惑了不少人,追随者日见增多。

那日,飞廉进谏说,姬昌在调解虞、芮两个商族属国争端之时,以非同凡响的慷慨将自己的土地分给了他们,平息纷争而收服两国,并使小方族纷纷依附周族,增加其实力,戒威势又剪灭忠实于商的崇国,占有了丰产米粟牛马之地,正觊觎商族权势而欲取而代之,谋反之意昭昭然。你意下如何呢,我问。出兵讨伐,飞廉斩钉截铁地说。那么,你田猎去吧,要迅疾如风,猛烈似火,让死亡象雪片般覆盖你的猎物,我说。绝不容许有人撼动我。仍然是突袭。飞箭,强弩,象丛林般的无数戈戟尖戳进肚腹,斧钺斤戚劈开头颅,马蹄踏破胸膛,火焰象猛兽般吞没枯草般的周族士卒,有咒语驱逐操纵的野狼山豹撕扯逃窜者的腿脚。这就是飞廉描述的战役。它结束得很快。

姬昌被带到面前。他确有农夫的强健体魄及暗红脸膛,头发凌乱盔甲破烂,悬在头顶的死亡厄运不曾令他眼睛闪现分毫的慌乱。君上为何对我不宣罪行便出兵惩罚,臣下何处逾越律法规矩而招惹怨怒,是我未曾纳贡或有忤逆不轨的言行,或未虔诚祭拜神灵?姬昌质问。你让我担忧了,我说。毋庸说是猜疑吧,一定是小人作祟谗言加害,姬昌微笑。我并不认为飞廉是谗言加害,将领周密地考虑防务安全是应获赏赐的。我,不能杀死他—姬昌,否则会激起周族进一步谋逆之心,必须稳住他们——我还要集中全力征伐,开拓,获取武丁及汤祷般的不朽名声。我恩赐姬昌以豪宅华服和奴仆,让他留在都城担任要职,显示我宽宏的气度。我利用这个人质,遏制住周族的野心,腾出手来干别的事。我是世界的光,不跟从我的,黑暗会吞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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