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纣王的最后一夜 一. 王座 .阴戾 .异恋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10-03 09:39:16 / 个人分类:商纣王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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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只遍体黑梅花斑、身长丈余的山豹,在木桩围栏内焦躁不安地踱步。为激发它在人兽肉搏中的凶性,数日断食已将它饿得肚腹空瘪。不时沉闷低吼,露出令人胆寒的血嘴尖牙,通红舌头舔着脸颊。虽步履蹒跚却威严凶猛依然。它几乎等同于死亡本身——此前,那尖牙血嘴已撕裂并吞噬过数名壮实的奴隶。往昔辉煌战绩使它忿怒的眼睛同时灼烧高傲——蔑视且嘲弄一切对手的傲气。

能以山中霸主为我敌手,绝不会辱没我,必定给我带来莫大荣誉,我的心微怯而窃喜。我,商王帝乙之子—辛,天赋异禀,有文人之巧智辩才犀利目光,却又魁梧伟岸可举鼎、扛磨、舞戟、拽住狂奔的惊马,胆魄技艺膂力均远赛常人。我将在父王面前杀死那悍兽,博取他的欢心,让他在立储君之事上倾向于我。他需要一个有胆识气魄而非文雅懦弱的继承人,继续为他开疆辟土掠取财富,用斧斤在乱世林莽中斫出通途。

我身穿铠甲护体,持盾牌盾牌利刃,以从容淡定神情掩盖恐惧,缓步走向那高傲而弥散死亡气息的豹。它警觉后退下蹲蓄势,将身躯紧绷为弓形,绷到极紧时便如离弦箭矢掠向我,被我闪身避开,反以利刃在它腰间划拉出血淋淋的伤痕。饥饿、痛疼与受挫感使它愤怒前扑,妄图从我的死亡里寻回它失落的尊严。它扑掉我的短剑,抓脱了我的牛皮胸甲并在肩臂留下爪印。痛苦疲倦袭击了我。

这是考验坚韧勇气与技巧的时刻,一旦在悍兽面前露怯,必为它恣肆攻击而体碎身裂。我为显示异于庸夫俗子的勇武,索性抛却左手盾牌,在汹涌的惊呼声和忧虑目光簇拥下徒手搏杀它,与它纠缠扭斗翻滚,紧紧扼住它颈脖,不让那尖牙利口咬住我。反之,我却咬住它的咽喉狠命撕扯下毛屑、皮肤、肉块,咸滋滋的血象盐水般润湿我干裂焦渴的唇舌。一时间比野兽还像野兽,气势压倒了它。空出一只手,从我在豹颈撕咬出的裂口抠进去,找到喉管并将它拽出来。它在咽气前嚎叫挣扎,表明这狂暴高傲的野兽灵魂不甘驯服地被死亡带走。往昔,只有它恩赐别的生物以死亡,而不必担忧死亡降临于它。我却赤手终结了它的荣耀,将豹尸扛在肩上绕场行走。

从震惊哑然中苏醒的赞叹叫喊声将我抛到半空。观看赤手杀豹的贵胄、士卒和寻常小民激动了。父王帝乙急急上前查看我的伤势,绣玄鸟、束朱带的皓白衣袍几乎绊倒了他。他掉泪责问,你徒手杀豹,虽勇猛绝伦而凶险无比,让我何等忧虑牵挂。能在父王婚宴上当着众宾客的面徒手搏兽,为您增添光彩荣誉,儿怎敢吝惜卑贱之躯,即便葬身豹腹又何足道哉,只是劳烦您担忧我之生死令我愧疚呵,我将豹尸掷于地连忙应答。你确是为我婚宴增色了,阳刚孔武之气令老父我羡煞,帝乙称赞道,暗含对暮年已至、无力再挥戟驰马纵横疆场的喟叹。须髯尽白,岁月在面庞犁铧出深深垄沟,眼袋肿而双颊陷,语调萎靡中气不足,却以六旬年纪婚娶二八芳龄之霞姬,小部族为免遭剿灭而无奈供奉的礼品。权势的威力在此闪耀了妖艳的火花。那霞姬身裹火焰般大红衣袍,通身以金线绣饰凤鸟云霞星辰,丝带勒出小蜂腰,碧玉凤簪斜插于漆发,脸圆润而杏眼含怨尤,以灿烂如云霞之姿容而配暮气重重之老者,婉转似莺啼之声将孤凄啼鸣于黑夜。她的目光扫视我,悦色似闪电的蓝蛇窜过,便匆匆湮没在冷漠表情的寒池里。

您怀拥美眷颐养天年吧,尽可放心将邦国大事交由子辛执掌,凭他不凡胆魄才干堪领此生死重担,太师闻仲对帝乙说。在选择辛或微子启为储君之事上,你偏袒自己的弟子,妄图左右我的判断;帮君主抉择可使国势昌隆不衰的继承者,乃我等不可推卸之责,无关私情;请勿介意我的玩笑,呵呵;我非小气之人,呵呵。闻仲并不掩饰他偏袒于我。他——我的授业恩师,严厉而不苛刻。教我自幼习练剑戟、骑射、谋略、辩论、行军布阵、宫廷礼仪法典,引导我根据各人品性嗜好驾驭人,以官职权势财帛女色相诱或以刑罚、死亡相威吓,或以道义职责教化,却不可盲从偏信,因为下臣会出于私利巧言蒙蔽主君。这需要洞若观火的判断力。经过多年磨练,我的果敢坚毅谋略乃至而犀利如针的目光,都像秋日果实一样成熟了。再者,按商朝惯例只有正室—王后所生长子才有权继承统治权。兄长微子启虽和我同父同母,他出世时母亲不过是身份卑微的侍妾,生我时已邀宠而为高贵的商王后。我才是王后所生长子。立我为储君的理由比他更充分。因而闻仲不惜和帝乙争得面红耳赤。

我坚信自己有能力延续王朝的鼎盛和荣耀。军队连年征伐,吞食夷戎蛮狄四方大小部落方国,扩大版图与威严。取得土地有如孕妇的鼓腹,蕴藏丰饶财富。或产玉石,雕为杯盘酒器发簪佩玦,雕出鹦鹉、凤、鱼、鹰、象等无尽形状,供佩戴把玩。或产骠悍奔马。或产食盐,从深井及山岩里开采出盐,人一两日不食盐便肌肉酸软,断绝不产盐部落的食盐来源便可令其屈服,它类似于武器。或河道交叉盛产稻黍,或产铜。铜,变为剑戟斧钺箭矢铠甲,酒樽鼎器锅镬铧犁,关系到生计、祭祀、刑罚和战事的一切器具。还可获取战俘—奴隶,用作仆役、斗兽、耕作及充为士卒作战。征伐,大为加强王朝的实力,但又四处树敌。被吞没的部落,在王朝的肚腹中犹如不能消化的积食,生出难忍绞痛;外来部族又会在王国身躯上制造大面积溃烂,比如东夷,就曾以箭术令帝乙率领的我朝军队惨败过,我的复仇之心正炽。永远别指望人人都屈服。我们有豹的勇猛和狼的狡诈,别人也有。一蹴而就安享太平—只是可笑的奢望。这一切,需要一个强势的君主,坚定不移执行自己的意志,不知畏惧为何物,懂得在必要时选择妥协退让或冷酷残忍,由谋略和胆魄的巨翅带着翱翔。我是完美的继位者。

帝乙却暗示我不是最佳的储君人选。他耳中灌满对我不利的议论。我一直揣测那致命蛊惑来源于谁,叔父比干、箕子或是臣僚彭咸。在那些将我描述得面目可憎的言辞里,我性格暴躁易怒,如若即位易于结怨树敌导致人心离散,而一块砖是建不起楼宇的;虽勇猛似共工或祝融,但勇猛距暴虐仅仅半步之遥,掌权后无人可以节制,轻于刑惩杀戮,非黎民福祉;嗜好华丽衣衫美酒珍肴,为飨足欲望必过度刮取饥贫者,君王食一斛米,必有十斛米被臣属以君王名义豪夺私取,弱小者将陷于苦贫饥寒;居心叵测者揣知主上癖好而加意迎合邀宠,可能令屑小奸狡之辈充斥庙堂;且已有喜功贪名之苗头,为获不朽威名便会驱使士卒无度征伐,很快使王朝虚弱疲惫,而一头疲弱之虎可被群豺欺辱。这些耸人听闻的议论阻碍了我登往权利巅峰的步伐。帝乙虽赞赏我的胆魄谋略,却不敢将王国命运交由我掌握,仿佛我是一名醉酒的拙劣驭手,会将王朝之车驾驭到悬崖底下。我不是疯子。我会使王朝更为鼎盛威严,开拓更多疆土并获取更多利益,闻仲太师明晰我的志向才着力推举我为储君。我如若辜负他,也等于枉费自己一生。我倔劲翻涌:即便为了嘲弄那些谬误偏见,我也要力争与卓越的祖辈汤祷、盘庚、武丁比肩。

而让微子启为储君则会酝酿灾难。如果说我外形剽悍英武,言行举止咄咄逼人令人敬畏,他则是稳重内敛,不轻易加怒于人,以谦逊和恕道赢得普遍尊重,几近于妇人之仁。不管作为国君或是草芥小民,过度慈悲柔弱都必会使他在无情杀伐争夺处于劣势。其后果是毁灭性的。战争方式复杂多变,强攻、偷袭、围困、纵火、水淹、箭雨、用象队践踏敌人或在其水源扔下死尸播撒瘟疫,死亡无处不在;割下众多他的耳朵或脚掌鼻翼,装在竹筐里送到敌营撼动他们的军心,铲除异己或变节者,同样使用黥刖劓刵之刑;因其残忍,被人想象为在阴间仍可用来震慑邪祟。残忍,是一个君主必要的基本品质,自有其不可替代的珍贵价值。一嗅到血腥味便头晕呕吐,闻听受刑者惨叫而悲戚,此种王者不配为王者——他无法令明里暗里的敌人恐惧战栗,而恐惧历来是天赐于君主的好礼物,无形中消弭许多祸患。

微子启恰恰有此过于慈悲的缺陷,由来已久。少年时我曾射杀了一只怀孕的母豹,而在野兽禽畜交配繁衍的春日出猎为律令禁止之事,这显示我藐视律法并欠缺怜悯的弱点,招致帝乙亲手责罚;他鞭打我,微子启的背上却出现了道道鞭痕,渗冒血珠,却咬牙忍受没有呻吟流泪。别人承受剜眼或剥膝之刑,他便会象自己受刑一般,失明数日且痛楚得无法行走。如果有人被投毒杀死,微子启会腹肠绞痛。某次有人被处以火焚,他身躯便出现了大面积红肿溃烂。他还没来由地感到饥饿寒冷,因受饥寒者的痛苦不打折扣地传达到他身上。他完全成了一个专事接受别人痛苦的器官。如果尘世间无形的痛苦是暗涌的地下河,他就是那个泉口。从幼年起就被他人痛苦像不散阴魂粘连折磨,使得他性情柔和抑郁,但绝不哭哭啼啼。不尚奢华而宽容,厌弃谋略争斗,不具备王者应有的决断杀伐。而邦土无法靠慈悲来看守。

  但局势有利于微子启。我当何以自处?你应克制怒气和欲望,藏敛锋芒,过度锋利的刀刃会首先割伤自己;你崇尚谋略,在必要时显得笨拙平庸和慈悲,就是谋略,它能解除你强加给人的威胁感,避免你在呼啸展翅之前就被拔光羽毛—闻仲声色冷静地说。如果我争夺储君之位不成,你可以用强硬手段帮我得到它吗,我说。你在暗示我采用流血手段为你铲除异己,异己们都是你的弟兄叔伯,你确定要承担杀戮族亲的罪孽吗—闻仲说,为夺储君之位,你变得心狠了。该下狠心时就决不应慈悲,你教过我;靠流血夺来的东西最终会被鲜血夺走,血是不吉物;我若即位,你做恩师的必定更荣耀,更为权势显赫;代价是分担你杀戮族亲的罪孽,我怀疑从血水里游向王座的人,是否适合做君主;我只是仿效先人,族亲相残早有先例;恶劣的先例贻害后人呵;但愿我能不流亲人之血,便顺利即位,血会在心窝里日夜象滚油似的燃烧;很好,你还有敬畏心—善待下民的保证,闻太师说,不要丧失敬畏心,不要把鲜血当醇酒畅饮。他已默许帮我,就象帮自己的儿子,却担忧是在成就罪愆。他似乎从我的个性看出灾难的苗头。从决定以流血手段助我夺权开始,罪孽感就象蚂蟥一般叮咬他了。杀人为了掌权,掌权可不是为了杀人,我会善待他人的——我以此言结束了这次密谈。

  你露怯了,申公豹说,在交锋中露怯必会招致祸殃。那语调比石头还沉重。对别人而言,申公豹是不存在的,比光和风更虚幻;他们不能看见或听见他,只有我才可以听到那伤风般沉闷沙哑带着鼻音的嗓音,看见他的容貌姿势表情。所以闻仲直到离去也未能发现,有个身高只及他腰部的矮人在跟前动作言谈。他是个圆形的结合体,绿黄袍子罩着的桶状躯干上叠着个瓜状脑袋,圆鼻头,赤枣般的两颗眼珠嵌在墨团似的乱眉下。那眼神却显得敏锐如针,能穿透人心底最幽微之处。我知道,他鸟巢状的乱发丛里,后脑勺处,还藏着一张猩红而生着尖牙﹑舌头象蛇信那样纤长发岔的脸。我敬畏他,想摆脱他而不能。我记得从我幼年起,他就陪伴我了。他窥知我心底一切欲望,能把欲望的火星撩拨成烈焰,任其在实现的过程将别人化为灰烬。他的内心像漆黑不见底的地峡,火焰一投下去就被贪婪地吞噬了,让我暗自惊惧。他告诫我,无须怜悯牺牲品,并嘲弄那种怜悯中蕴藏的善:人的善意脆弱的象滚满泥沙的豆腐,一揉就碎了。我曾想驱赶或杀死这个矮人,却总无法办到。

  他从墙里或树里走出,像蜘蛛般用一根丝悬在屋梁上晃荡,变成跳蚤躲在麻雀翅膀上旅游,有时又从我心里跳出。我醒悟,他就是我,是无法驱赶或杀死的。他自己也说,即使我杀死自己,他也不会死,还会在别人身上重生。他说:我已经陪伴了多少代商朝君王,我选中的人必定会成为帝王,会教化他,使用权谋而泯灭对掌权者有害无益的怜悯。因而,史上王室多争夺﹑倾轧﹑杀戮。我会伤害别人。欲望要得到活人的鲜血才能暂时止渴。在我的想象里,出现了对手兼兄长微子启死于冷箭﹑毒药的场景。为获取王位,任何流血都是必要的。我和微子启在童年时相处得愉快融洽,一起游戏﹑追逐﹑骑马﹑射箭;我不慎摔下马昏迷,他以为我死去而自责恸哭。申公豹警告我,发善心,意味着你失败,一生处于失意,被监视猜疑.随时赐死的朝不保夕的日子,是你所期盼?必要时,可以清除任何障碍,不管那人是父亲或兄长。先例颇多,不必顾虑——幼鲨在母腹里便开始相互吞噬,雏鹰在巢里为独享食物将兄弟退下去摔死,仅留下最强的一只,因而天空的鹰注定是孤独的。亲情与生存相比可说微不足道。申公豹一直如此引导我,纠正我,让我的马车隆隆驶向王座和权杖。但王座会在沸油般燃烧的死者血液中枯朽。无论如何抉择都是错的,又必定是对的。真是两难之事。

  如果说对方的势力是一棵大树,我必须逐步斫光其枝叶根须。那就是效忠于微子启的臣属,其中不乏威望隆重掌握实权者。我面对的是一股庞大力量。需要分化、瓦解。我充分显示了玩弄谋略、窥视人性而加以巧妙驾驭的天赋。向要收买的人,许以女色、财帛、官爵、封地,以及犯死罪后三次特赦权,他们预先就知道自己会因贪婪掠取而犯死罪。我知道用怎样的绳索套住、用怎样的蛛网黏住他们,令其无法挣脱。我蔑视这些心性卑污者如若厌恶污泥,但又依靠其探听谁憎恨我,以便确定需要清除的障碍或假想敌。你喂的狗能咬人就可以,不必过于挑剔它的皮毛颜色和吠叫声是否动听悦耳。能探得非议朝政之言语更妙。我已以诽谤朝廷及充当外族内应之罪杀死了对方几名权臣。威吓作用是明显的。依附投奔我的人渐渐增多。顽固不化者,死于意外的马车坠崖、伪装成变质的有毒食物、窃贼入室行凶;握有兵权又不为我所用者,以贪污军饷、虐待下卒甚至意图通敌谋反之罪,而入狱、流放或死刑,死于可怖的剥草车裂。家属中男丁为奴女子为官妓。顺从我与否,处境是有天壤之别的。微子启阵营的枝叶根须,就这样在我刀斧砍斫劲风吹掠中渐次凋零枯败。比干和箕子却无法遏制我的势力像野火般漫延。这场王位之争纯粹是利益之争与特权之争,而非所谓善恶较量。注定污秽横溢,都是不洁者。

    ——除了比干。他磊落无私心,公开支持微子启只因坚信他会带来仁厚怜悯的理想统治。但他默许了同僚们对我的夸大事实的污蔑谗言。局势——乱。感觉——疲倦与怨恨。若想除掉谁,自有人为我效力。闻仲推荐了—飞廉,其人可以化喷嚏为狂风,布囊能飞出万只野蜂,野蜂又御风而变火乌鸦,将人焚烧成飞灰。我梦见了比干和兄长微子启的死,火蜂象春天乱舞的桃花瓣一样包围了他们,惊恐的眼神在血红霞光里熄灭,我——沉默。亲族流血相煎的日子——如同石碾磙,带着闷雷般的隆隆声,日益近了。死亡,对我脸颊喷吐冰冷浊臭的呼息,用阴郁的眼神舔着我的失眠夜。我在恍惚中变成母鲨腹里咬掉同胞头颅的幼鲨,为争食而将兄弟推下巢穴的雏鹰。杀戮早就在我内心里重复进行。    

父王帝乙必定也嗅到死亡气息,设宴款待我和微子启,想打开死结。但死结若能解开,就不是真正的死结。我对和解,持悲观态度。赴宴时带贴身死士防范对方突袭。想必微子启亦如此。席间菜肴丰盛浓酒馥郁,灯火映照器皿中灿烂的野花,舞姬伴随鼓乐妖娆舞蹈,看似热烈的场面却覆盖寒霜。这寒霜乃是不吉的死亡气息。微子启的表情带着深深的哀悯—为即将降临的死亡。为他自己或我不可避免的死。垂垂老矣的帝乙徒劳地祈盼和解—那是奢求一方放弃既得利益,任对方宰割。我不再关心他喋喋不休地述说,偷眼看他身旁陪酒的霞姬,我名义上的后母。仍然是火焰般的红衣袍映衬梨花般娇美的面容,目光寂寥晦暗。身躯未曾孕育。垂老之人无法播洒令她的土壤生出苗禾的金雨滴。在寻常女子饱尝云雨欢乐的年纪,霞姬嫁给——孤寂,那灿烂云霞将埋葬于沉沉夜幕。虚掷年华的苦痛在心尖雕琢刻镂时渗出鲜红的血滴。伺机与她交合的不洁念头,烧灼我的心。又因无法顺利得逞而更猛烈。她——我的醇酒,我的毒药。我都忘记酒菜的滋味,沉湎于无法启齿的欲念中。直至酒终曲毕,筵席散尽喧嚣浮华。

抬望夜空,明月如洗,亭台轮廓清晰,树枝叶影泼洒一地乱藻。微子启言道,不可辜负胧胧月夜。邀我郊外湖泊赏月,且都不带贴身侍卫—解除防范戒备心,犹如少年无猜之时。我犹豫。他笑谈——你徒手可搏杀虎豹,还畏怯手无缚鸡力气的我加害不成?争夺权势,令手足至亲同行赏月也成为奢事。叹息。我还是跟随兄长微子启,抛开侍卫监督,偷偷溜出宫墙后门,绕小径奔向密林中的湖畔。途中,觉得树丛或山石后闪耀着杀手虎视眈眈的冰冷目光,随时会有涂满蛇毒的箭镞插入我胸膛,或锋利的斧钺劈向我脊背。风摇动月光下的幪幪树影,增添我的惊惧感。躲在密林怀抱中的湖,到了。踩踏着厚毯似的草甸登上堤坝。明月在天庭端庄地铺散光的羽毛,其影荡漾波心,夜鸟扑喇喇飞入深树,那鸣声犹如从孩提时的梦里飞出。深潭玄黑,响动鱼儿摆尾窜水的哗啦声,蛙鸣声,薄雾中蟋蟀鸣叫声急促如织,仿佛传自湖心那竹林摇曳、远观如鲸背鳌脊般的岛屿。夜星稀朗,让人疑惑它们被吸进湖泊的腹中,变作渔舟边的点点萤火。

我酌付薄资,让舟子带我俩荡舟湖面。巨鲸似的岛屿朝我缓缓移来。饮老翁葫芦中的酒,渐生醉意,不知是头晕还是船晃。近岸,却不靠岸,只是伸手揽得月光与蟋蟀鸣声,倚身船舷。月光未蒙尘污浊,曾映照少年时的我与微子启——荡舟、听竹、捕萤、夜钓、幻想化身夜鸟飞入月亮宫室,查看巨鳌怎样驮着尘世万物。它映照过的无邪无猜孩童如今安在…已逝,只留下两个相互猜疑、已临近手足相残境地的人。静谧象雾霭般弥散,心中危险感已消除,我变成夜的婴儿,吮吸罕有的安宁乳汁。戾气休眠了。微子启说,我怜悯即将为你我争权流下的血,死掉的生灵,白发苍苍者哀泣之泪会淹没我们。我说,人的幼年太过短暂,惜为憾事。祈盼月夜安宁永驻。

    我与微子启各回府邸。申公豹从我胸膛里跳出来,责问我为何不趁机铲除竞争者兼兄长;违背我,你必将一事无成。我此时感觉他面目格外可憎,言辞间满溢嗜血气息。他,众多不幸的根源,将会唆使我犯下多少罪过。这无法摆脱的恶疾烂疮,鬼影般从先祖一直纠缠到我身上,令家族血亲世代充斥杀戮权谋,仿佛嘶叫吐信的蛇窝。我却倔强地违拗他的意愿,与微子启共享无边月色。一段时期内,争斗缓和下来。我,倦了。更贪恋口腹之乐及男女之欢。对霞姬的思慕,使我魂魄变成了一只跳蚤,躲到她黑丝般的发丛,观察她描眉画唇施粉,她悒郁眼神无奈看着容颜在时光溪流的漂洗中褪色。我,跳蚤,爬过那镶嵌珊瑚豆的峰峦,越过羊脂原野,栖身井涡,潜身芬芳草丛,醉饮溪涧甘露 ,被她沐浴时的热水烫伤。那如丝绸状肌肤下的血滴恰似醇酒,包含着苦囚香闺者躁动的毒素,叹息声象阳光曝晒下的花瓣苍白地撒落。痴心的跳蚤,色胆不凡的跳蚤。申公豹总责备我心有旁鹜,迷恋屑小欢乐。

  我确在时时觅机与霞姬燕好。那日,帝乙兴致来潮要去田猎,骑射一只飞奔的獐子时跌落马下,昏迷。我护送他回宫,便以尽孝照顾他为由,滞留在宫里。与霞姬照面交谈的机会良多。很可能守寡或为死者殉葬的恐惧感袭扰了她,使她象溺水者拼命探出头呼吸一般,寻觅身为女人的乐趣,接受我的挑逗。蛇莽撞地闯入洞穴,喷吐火焰,让她昏厥,而后又愉悦地舒醒。

  与此同时,床榻上昏睡的父王帝乙随时可能死去。儿子并不祈盼父亲醒来。丧事在此时是更受欢迎的客人,是乐趣的庇护者。偏偏父亲舒醒了,恢复了健康。或许是伪装摔伤昏迷,麻痹他人耳目,借此考察继位者。我乘帝乙昏迷而占有他娇弱的姬妾时,微子启却在远地赈济水灾后的遗民,品行无瑕。一时放纵,让自己及妙人儿陷入危险境地。从他眼睛投射出憎恶、冷漠的目光灼痛了我。但他并未急于宣布继位者的名字。只是让微子启参与更多政事,掌握更多实权,同时削弱我的力量。你必须在虚弱得任人宰割之前行动,象见血封喉的毒药般猛烈,终结掉——你的老父,申公豹说,史上不乏可供借鉴的弑父先例。连想一想都是罪孽的事,我将付诸实施了,只是失去我素来的果敢劲头。没人能干净利落地杀死父亲。拖延。焚毁一切的岩浆暂时未涌出炽热得冒烟的地壳。脓疮躲在光洁的肌肤下腐烂膨胀。时间在拖延中凋谢。

  劫难最终没有降临,剑拔弩张的局势以微子启退出王位的争夺而结束。那夜,他只身来到我府邸,泄露道——明日父王将宣布他为继位者,这等于吹响死亡号角,族亲自残的血液必会象潮水般淹没宫闱。自己并非不恋慕权势,只是远远未到痴迷境地,以流淌同族之血填饱欲壑,实为可鄙。还是月夜所讲之语——怜悯为争权夭亡的生灵,白发者如绵绵秋雨的涩泪。退出竞争。明日听到自己为继位者后,将会佯作狂喜地过量饮酒而醉死。抛弃富贵,鱼儿般消隐在大海似的民间,做平凡庶人。你会如实兑现承诺吗,我问。我要你仁慈,善待你的敌人,善待草民——那不是青草,是颗颗头颅,割下就不会再长出。我应允了。我可以免却许多罪孽——我本在内心杀死偏爱微子启的父王达双手之数。就让那罪孽玷污内心而别再玷污干净的手吧。他走了。

  宣布继位者人选之前,按惯例在宗庙内展开了盛大祭祀。杀死并焚烧牛犊羔羊骈马,讨好主宰祸福的天神,祈求不要降下动乱及瘟疫。焚烧牲畜,割破奴隶颈脖动脉取鲜血灌溉土地,深埋死者和死牲畜,款待山岳河泽社稷等神祗,不要制造泥石流和塌方、洪水并让土地丰产粮食。祭祀祖先最为隆重,大量焚烧、劈杀、填埋、淹死奴隶;被死者阴魂伺候得舒坦惬意的祖先,会在危难之际贿赂天神更改不利于子孙的意旨。商族贵胄的安宁,有赖于众多卑贱者的死亡。微子启想减少人祭的数量,却受到帝乙的训斥:你想赌上王朝的安危来满足你仁慈的名声吗?但帝乙还是当着群臣的面,宣布微子启为储君,自己将择吉日禅位。

  他在我的幻想中再次被我杀死——用冷箭或毒药:胸膛插着雁翎箭,用竹叶青及蝎子尾针取下的毒汁涂抹过的箭头,深深咬进肌肉直达肺部,耳口眼鼻冒出的黑血浸透胸襟,他在我的节日里死去,他死亡之日就是我的节日。并不只是因为他放弃我而选择微子启。有内线密报,父亲会在微子即位之前流放我,以免除流血动荡,如若我抵抗就可能被杀。父亲生出杀我之意,逼迫我在心里杀死了他。我一边在心里杀他,一边含笑向微子启道贺。他一改平日的沉稳,谈笑风声,连连与臣僚们把樽痛饮。酒量大得离奇,连父王帝乙都忧虑地连声制止。微子启仍狂饮不止,忽然咳血不止,昏厥倒地,面色青紫气息全无。太医飞奔来灌解酒药,掐人中穴并喷水,都无效。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死了。帝乙见状,拔剑刺死太医,俯视死者片刻便急火攻心中风倒地。

  他瘫睡在床,言辞不利,没有在人世滞留太久。他临死前我对他说,父亲——我早已在幻想中杀死了你;我比微子启更有谋略胆识以及决断杀伐的果敢,在凶机四伏的险境中只有我能延续商族的荣耀,你却抛弃我并想流放我、杀死我;你死了,儿子在心里杀死了你。当着他的面,我剥开霞姬的衣衫,亲吻抚摸那羊脂般躯体,进入她并使她象不堪重负的车轮发出痛楚的吱嘎声。那次不洁的交合竟然使霞姬怀孕又意外流产了,仿佛婴孩害怕降临到尘世间似的。

  我以王族礼仪, 隆重埋葬了亡父和微子启,殉葬的铜器、玉器及牲畜、奴隶不可计数。在盖上棺椁前,我看着帝乙毫无生气的面孔。那张脸曾为幼年的我学会跌跌撞撞走路而微笑,为我长出麻疹发高热或从马匹摔下昏迷而惊恐流泪,为我初次搏杀猛兽或劈砍敌人头颅而燃烧骄傲。我的泪水滴落到死者脸颊上——老父是痛惜微子启而死,我以为不会为他流下悲悼的泪。祭拜典礼上我的泪却一直没有停止过。

  微子启的陵墓是空的。他那失却膜拜对象的阵营喑哑静寂,因他仁慈地退出而未在纷争中丧命的人有福了。他在父亲为我安排的流放地,卑微地活着。居住在残破的宅邸中。仅有为数极少的几个仆人供他差遣。日常起居都受监视。默默忍受随时会降临到头上的死亡威胁。我崭新的生涯开始了。权势的马车载着不朽功业和声名,隆隆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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