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01-01 03:15:46 / 个人分类:小说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经历一些特别的事件,因为结果是那么的与我们的想象背道而驰,并深深的贯穿于我们感情的每一环节,从而无法不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的朋友就曾经向我讲述过这样一件故事,虽然时间的尘埃已经掩埋了其中的爱与仇恨,可是他在讲述的时候仍旧情绪激动,常常发出歇嘶底里的哀嚎和悲惨的呻吟,不得不多次停下来闻一下嗅盐瓶,然后带着痛苦的腔调继续他的叙述。
       可怜的人,对于他的为人和性格我都是十分熟悉的,自从童年时代起我们便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后来随着时日的加深我们之间的友谊也愈加真挚,我们都相信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将会一直维持到我们俩人进入坟墓,可是五年之前他却突然从这世上消失了,或者说再也没有一位朋友能够找到他,仿佛方毅仁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自从他失踪之后外面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出于对友谊的肯定我从未相信过,然而五年后他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亲口证实了传闻的真实性,并把蒙在我心上多年的迷一般的轻纱揭开了。当阳光清晰地照见我心灵的影子时,我并不像他那样感到释放和解脱,反而意识中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开始蔓延起来,它就像一株蔓草紧紧地缠绕着我的心,不断箍紧我的血管,压迫着我的心房,使我全身处于一种悲伤的氛围里。这种情绪出现的是如此突然和毫无征兆,以致于我都无法以相应的理智加以应对,在大约一周的时间里我都被它紧紧地包围着,有时竟毫无缘由地流下眼泪,可是时间会冲淡一切感情,等到慢慢熟悉之后即使最为新奇的事情也会显得索然无味。
       下面便是他讲述的全部经过,我们正坐在落地窗前的高背靠椅上,面前摆放着一只红木圆桌。远处黄昏中的余霞在天际晕染开来,玫瑰色的云朵飘荡着向山脊后面落去;花园里的晚风透过阳台上的石柱习习吹来,偶尔发出沙沙的响声。
       ‘那时候我刚刚二十五岁,’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开始说道:‘在虹桥的一家私人银行里担任投资经理的职位,年轻  富有 聪明 干练 ,凡是属于这一行业的所有优点,无不清晰地呈现在了我的额头上,那时候我认为只要生活保持着固定的轨道,那我是很可能达到人生辉煌的顶点的,无疑我周围的人也是这样认为的,大家都对我的成功表示祝贺,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都渴望能与我结交。你知道,罗宁,我小时候家境非常贫困,中学毕业之后我便因为无钱支付学费远赴上海,终止了无法继续的学业。事实上曾经让我感到遗憾的事反而成了我日后成功的阶梯,也永远改变了我的这一生,可是在事情没有发生前谁知道它究竟是好是坏呢?命运便是这样离奇的东西,今天赐予你的东西转眼间就可能失去,也许现在还是个百万富翁,可下一刻就成了人人嫌弃的穷光蛋。’说道这里他的脸孔痛苦地扭曲了起来,像一切想起了不幸往事的人一样,他艰难地挣扎着,久久沉浸在自己伤心的回忆里,良久他才接着说道,不过用的是一种在面对巨大的悲伤时的沉重语调:‘我以为我的幸运还会持续下去,既然上天曾经对我那么仁慈,那以后也不会突然就改变自己的意志的,的确一段时间以来我赢得了更加辉煌的胜利,我所投资的几项资产和股票都获得了巨大的收益,在公司里已经开始有人议论我升任总经理的事宜了,我也更加雄心勃勃,对一切事务都充满了信心,似乎只要我想去做的事情就没有不可能实现的。然而正是我的信心帮我赢得了胜利,同时也是它让我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这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大为不解,完全弄不懂它蕴含的意思,他似乎从我脸上看出了这种神情,于是他立刻补充道:‘如果你接着听下去,很快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说这句话了,并且从似是而非的云雾里揪出一条线索,发现大量被埋藏的辛酸的隐秘。’我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了聆听中,他继续沉静地说道:‘我的信心让我不断向着新的目标进发,生活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幅又一幅壮丽的图景,我觉得自己就像驰骋疆场的君王一样,不断在交易市场上运用各种谋略,买进和卖出都表现的相当果断,从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赚钱的机会,随着我个人胜利的持续扩大,不久我就不再满足于谨慎低廉的投资,变得更加大胆和富于野心,我时常关注一些新近崛起的公司,趁他们还没有壮大之前便把他们的股票紧紧地攥在手里,可是要取得丰厚的回报这样做还是太慢了,于是我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变幻莫测但是短期能够获取巨额的收入的行业上,对此我的老上司,银行的合伙人之一,同时也兼任着银行经理的职位,一再告诫我说:‘孩子,不行,你这样做迟早是要出事的,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把鸡蛋全部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虽然你现在的运气很不错,可是你要知道你现在是在拿自己的命运赌博,而人的运气总有用尽的那一天,凡事都要给自己留些余地,你这样做真是太愚蠢了!不行!这样做绝对不行!我不会再同意拨付给你一笔资金了,要是你仍旧继续这种冒险的行为的话。’
        “他气得脸色通红,双手攥成了拳头狠狠地在办公桌上敲击着,那副矮胖的身体深深地陷入了皮椅里,胸膛中剧烈地喘息着,不断发出嘶嘶的呼气声。尽管对于这位老银行家我充满了敬意,当初在我落魄潦倒的时候也是他伸出了无私的双手,将我带入了崭新的世界中,在心里我也一直把他当作父亲看待,可是出于年轻人高傲的脾气和自私的天性,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对的,现实中的胜利又将这种自负的心情加深了,我不肯在他的面前认输,而且我觉得他思想保守,压制了年轻人自由狂野的天性,长久以来我便对他的辖制非常不满,这次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投降的。于是我激动的嚷道:“先生,难道你没有看到我的胜利吗?谁说命运不会自始之中都眷顾一个人,我就曾见过这样一个人,每次在赌场上都能满载而归。况且‘光荣的道路从来都不是平坦的’,如果不进行一些大胆的尝试,那么怎么才能赢得财富呢?危险是存在的,这一点我完全承认,可是我们不能因为吃鱼害怕被骨头卡到喉咙,便放弃了享受生活的权力。”
         ‘ 对 ,我们不能放弃享受生活的权力。’另一位银行合伙人大声附和道,他是争执开始后悄悄进来的。
         “此时办公室的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职员,几位银行的合伙人也挤过人群走了进来。由于老银行家极度谨慎的投资行为,已经一再的错失良好的投资机会,虽然没有什么大的亏损,可是也没有什么显著的盈利,这一点让他的合伙人极为不满,因为他们渴望赚取更高的利润,可是老银行家却紧紧地把持着银行的权力,而要将权力夺取过来他们既缺乏与之相匹配的才能,又缺少坚定的勇气,他们从我身上看到了实现这一目标的希望,于是纷纷出言鼓动我与老银行家打赌”
         ‘ 应该按照我们解决争端的的惯例来,’一个人说道。‘必须严格地遵照传统的规矩,因为这是我们维持和睦的基础,也是迄今最为天才的想法。’
          ‘ 对,打赌,打赌!’更多的人站出来起哄道。
           ‘ 你们,’老人怒气腾腾地站了起来,一拳砸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他先是严厉地扫视了一圈合伙人,这群怯懦的家伙却纷纷退缩了,然后他转过头来望着我心痛地说道:‘你真的决定要这么做吗?一旦下定了决心便再也没有改变的可能,从今以后你的命运便取决于这个赌约,至于是幸福还是灾难完全在于你的选择。你真的要这样做吗?’他再次问道。
         虽然我完全清楚银行合伙人的阴谋,但我当时认为要操纵他们的意见轻而易举,即使我掌握了银行的权力,他们也不能对我有什么实质的损害,可是后来的事实却证明我错了,他们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懦弱,相反他们常常在暗中施放冷箭,制造事端,却又让你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反击。他们把自己的实际想法隐藏得相当深晦,真正表现出来的永远是懒散愚昧的样子,这是一群阴险狡猾的狐狸,直到我被迫离开上海的时候才真正弄清他们的面目,然而一切都迟了!
         事情发展正如你所能预见的那样,他看了我一眼之后说道:“我自以为已经掌握了全局,于是便开口对老银行家说道‘是的,先生,我相信银行在我的手上能取得更加辉煌的业绩,您已经老了,不适合再过这种冒险的生活了,为了您自己的健康着想......’我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我发现老人正用一种心痛而又遗憾的复杂的眼神盯着我,而我在他的注视下竟然也开始心虚了。
         ‘好吧  ’他沉思了一会疲倦地说道 :‘我老了,现在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我接受你的要求,可是,孩子,你会后悔的!’说完他重重地叹息了一下。
          当时我完全被巨大的胜利和喜悦蒙住了理智,对于任何忠告都是听不进去的,尽管最初还有些为老人感到难过,可这种负疚的心情很快便被赌约压了下去。赌约是在众人的监督下被立下的,约定中规定我必须在下一个季度中实现双倍的进益,否则银行经理的职位便与我无缘,反之如果我完成了指定的目标,老银行家便要永远离开他的位置,由我接管银行的大部分权利。
          三个月过去了,命运之神又再一次眷顾了我,我不仅完成了规定的目标,而且获得了比预料中更为丰厚的财富,老银行家不得不离开了,他是一个人静悄悄地走的,因为所有的人都忙于祝贺我的成功去了,当我赶到他的办公室的时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看到他留下的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你会后悔的,’这句话让我当时心里猛然一紧,,似乎有什么奇异的力量附着在那句话上,整个下午我都处于焦虑不安的状态中,有好几次我都试图站起身来追回老人,可是想到赌约和失去权力的后果最终我还是放弃了,又重新坐回到了我的位置里。
          第二天上午当我走进银行大厅的时候,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有意或无意地打量着我,并且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埋头在一块小声议论着什么,我想这不过是地位的改变在他们的心里引起的变化罢了,便径直穿过人群走进了里面的办公室里,在我翻阅前一天的工作备忘录时,秘书给我送来了今天的报纸,她战战兢兢地站在我的桌子前面问道:‘先生,您要看吗?’
         “ 因为往常秘书放下报纸后便会立刻退出去,从来不会对我的态度作出任何质询,”他向我解释道。“我不免感到有些惊奇,我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反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事吗?’”
        ‘ 哦! 不,没有,没事!’她连连挥手,说着呐呐地走了出去。
           我摊开了报纸,像往常一样浏览着最新的消息,然而闯入我眼帘的却是老银行家的死讯,他是清晨被修剪花草的工人发现吊死在花园里的一棵锻树上,人们从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早已写好的遗书,任何谋杀的疑虑都被排除了,显然他是自己上吊自杀的,由于他那倔犟的天性使他难以忍受眼前的变化,既然他已经不能对自己钟爱的一生的事业再有任何助益,便选择了这种激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报纸上如是这样评论道。
           我瞬间便怔住了,只觉得灵魂中的力量正被抽离出身体。我双手颤抖着一次又一次拿起了报纸,这时候刚才秘书奇怪的反应和外面人们的窃窃私语的场景都不约而同地闯入了我的脑海中,像连绵的海潮一样不断冲刷着我敏感的神经。我犹疑着 思虑着 不安地揣测着,不断地在心中构建任何可能的猜想,可是最终反射回我耳朵里的只有一个声音,‘他死了!’
           “他死了!”我喃喃地说道,声音中毫无生气。
             正当我被这骤然而降的噩耗击中身体,整个人沉浸在悲哀的深渊中时,秘书推门走了进来,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先生,外面有位律师要见你,这是他的名片。’她说着递过来一张黄色的卡片,我低头看了一眼,那上面印着林觉兴,虹口区某某律师事务所律师,对于这个名字和这家律师事务所我毫无印象,感觉以前也从未接触过,不过我还是向秘书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马上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站在了我的面前,他脸色凝重,神态严肃,紧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肩膀下面夹着一份蓝色的公文夹。
            ’你好,先生。‘他开口说道,并隔着桌子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们的手在空中握了一下,我便邀请他坐了下来,然后他继续说道:‘我是受一位老先生的委托来找你的,而这位先生你也是非常熟悉的。他就是康华尔先生,这家银行过去的经理人,祝愿他的灵魂一路走好。他说着把手放在了额头上,默默地祈祷着什么。我也照做了,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重新说道:’三个月前康华尔先生找到了我,告诉了我赌约的事情,他预感到自己的精力不足以维持他赢得胜利,因此便在我的见证下立下了一份遗瞩, 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康华尔先生最后修改了遗嘱的内容,这是今天早晨人们从他上衣的口袋里发现的那份新立的遗嘱,我对比了两份遗嘱的字迹,确实都出自康华尔先生的手笔。按照法律的规定,这最后的一份遗嘱才是真实有效的,因此,他着重地说道:‘你和康艺馨小姐都是这份遗嘱的共同受益人,可是这上面却规定了一个附加条件,即你必须和康艺馨小姐结为连理,才能获得遗嘱里规定的所有权益。’
          听完律师的话后我有点心动了,事实上我在银行里的地位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稳固,直到我接替老人的职位后才完全清楚暗藏在身边的危机,反对我的人中不仅有银行的合伙人还有一些顽固的客户,老人的去世无疑又将这种矛盾扩大了,年轻是我最大的资本同时也是对我最为不利的条件,银行业的其他同行很难轻易地信服我,过去康华尔先生还在的时候,外部有他经营长达三十多年的人际网络,凡事办起来都非常顺手,但是现在处处都充满了阻碍,如果我能通过婚姻得到老人在银行中的股份,不仅连我在老人的自杀中受损的名誉可以得到修补,对于我的事业来说也将产生巨大的助益。然而,我却没料到这将会是我一生中的分水岭,此后命运将我带入到了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我也彻底地被改变了。
          说道这里他的眼角流出了悔恨的泪水,他痛苦地哽咽着,手指因激动紧紧地嵌入了肉里,额头上突兀的青筋剧烈地起伏着,眉峰上凝聚的皱纹显得更深了,随后他的身体无力地倒在了后面的椅背上,空洞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天空。
          过了一会,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重新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都是在老人的灵堂前度过的,康华尔先生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年纪比我略小的女儿,但是对于这位小姐却充满了谜一般的色彩,因为除了康华尔先生之外没有任何外人见过她 ,甚至康华尔先生也从来不在外面谈起自己的女儿,他们的家里没有一丝这位小姐生活过的痕迹,就连一张普通的相片也没有。我曾经从康华尔先生的一位老客户那里听到一则这样的传闻,说是十年前的深夜康华尔先生家里发生了一场大火,当时人们都正在熟睡之中,后来起床喝水的女仆发现了火灾,她的惊叫声吵醒了房间里熟睡的人们,康华尔先生和夫人马上起来了,他们立即采取了果断的措施来阻止火舌的蔓延,然而却毫无用处,康华尔先生当即决定撤离房子,直到这时人们才想到了在走廊另一头房间里的康艺馨小姐,可是火焰很快从下面的楼梯上席卷了上来,转眼间走廊过道里便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康华尔夫人哭喊着要冲进火海里救出自己的女儿,但是康华尔先生却死死地拽着她,不让她去,最后他们激烈地吵了起来,康华尔夫人趁他不注意从一旁的阳台上攀着外面的窗户跳了进去,不久就从里面传来了母女惊喜的呼喊声,继而是恐惧的啜泣和勇敢的鼓励。康华尔先生激动地冲到了阳台上,热烈地呼唤着母女的名字,随后一只瘦弱的胳膊从里面伸了出来,康艺馨小姐惊恐地攀着墙壁外沿,她的母亲小心翼翼地在后面托着她,经过艰难的移动和令人颤栗的恐惧后她终于落入了父亲的怀抱,但是康华尔夫人却永远留在了那个房间中,随着整栋房子一起化为了飞灰。康华尔先生后来又在原址上造了一栋房子,式样和布局完全按照被烧毁的房子样式,据说在三楼的走廊尽头被常年封闭的那间房间,便是康华尔夫人殒命的地方。他的女儿从那之后便离开了他,带着对父亲的仇恨隐居在了乡下,每年康华尔先生都会去看望她。我曾经注意到每年的五月下旬康华尔先生都会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不知去向,我想那段时间大概就是这位小姐的生日或是别的重大日子,不过除了琐碎的传言之外人们对这位小姐便再无其他了解,她的身高、容貌和性格都共同构成了一层迷雾,笼罩着这一地区人们的精神。
         康华尔先生生前的友人非常多,他为人慷慨、宽容和善,赢得了大家对他的普遍尊敬,在他下葬的那一天,阴沉的天空中飘着蒙蒙的细雨,从中午开始墓地上便刮起了一阵大风,怒吼的风暴扯动着人们的衣领,刺骨的冷风直往人们的脖子里灌,远处的天边飞来了一大群乌鸦,围绕着下面的人群不断发出呱呱的叫声,墓地前的松林夹杂在风雨中不住地飘摇着,如同迷茫而未知的前景一样,细密的雨点落的更快了,通往墓地的小径也异常泥泞,所有这一切都糟透了,但是仍然有许多人前来为他送行。我紧张不安地在出席葬礼的人群中搜寻着年轻姑娘的身影,过去的三天中康艺馨小姐一直都未出现,向我公布老人遗嘱的律师也无法联系到她,遗嘱中对于她的下落也未作任何交代,但我始终相信血缘的力量是不会对这位小姐毫无影响的,纵然她曾经憎恨自己的父亲,可是他的死已经终结了这种仇恨,总之一句话,我相信康艺馨小姐会出席他父亲的葬礼的。因此我暗自留意着现场的每一位年轻的小姐,想从她们的容貌上和神态中发现某种破绽。事实上那天出席葬礼的年轻小姐并不多,尽管人们对康华尔先生充满了敬意,但来的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者,因此人群中一位身着灰色长大衣的姑娘很快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眼角微微向上挑起,黑色的眼珠充满了康华尔先生的坚毅与野性,鼻子也有点像,是高高地挺立着的,嘴唇红润而鲜活,呈现出一弯优美的弧度,尖细的下巴更是康华尔式的,尤其让我对她的身份坚信不疑的是她的额头靠近左半边眼睛的地方有一处伤疤,康艺馨小姐便在那次火灾中同一个部位受过伤。
       “ 毫无疑问 ”我想到。“眼前这位就是康艺馨小姐,她因为不想给人认出来而选择了这样一种朴素的装扮,看来在报纸上公布的遗嘱内容她已经看到了,但是她会以什么样的态度来看待我呢?她会不会像对她父亲那样也对我充满了憎恨?她会接受父亲最后给她定下的这桩婚姻吗?”
         过了一会,我继而想到:“没有人可以保持单一的情感永久不变,十年的时间足够抹平任何人心头上的创痕。纵使康华尔先生当年因为一时的怯懦而没有表现出男子汉的勇气来,可是无论是谁在突然而至的灾难面前都会感到恐惧的,这是人类天性中难以掩盖的缺陷,其本身就是应该得到原谅的。如果只顾自身的安危转身就跑,那才是应该受到鄙视的。是的,无可奈何与无所作为所造成的悲剧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情形,完全不应该过分苛责第一种行为,每个人都有缺点,而有些则是短时间内难以克服的。只要凭着自身最大的毅力去改变,即使失败也是一种无上的光荣。康艺馨小姐此刻既然出现在这里,那她大概已经放弃了过去坚持了十年的原则,和解是有很大的希望的,那笔遗产也可以顺利地归入我们两个人的名下。”
       与此同时,就在我安静地观察那位小姐并且想入非非时,发觉她也在人群中谨慎地打量着我,当我们的目光接触的那一刻,她的脸微微泛红了,立马扭过了头去,显然她想到了那个婚约并将自身联系了起来。这时候有人在后面拍了我一下,示意我可以马上将遗体下葬了。我走到了康华尔先生的灵柩前,在棺材顶上放上了他生前最喜欢的书籍,然后站在那里默哀了一会便退开了。墓地的工人们拿着绳子和撬扛走上前来,他们在棺材的四个脚上打上了绳结,又在中间的位置上穿了两根绳子 ,之后便把手中的撬扛插入了预先留置的绳套中,在一声齐声的吆喝中他们把棺材架了起来,迈着沉稳的步子缓缓地向墓穴中走去。等到巨大的棺材消失在黑暗之中以后,我抬起头来再去寻找康艺馨小姐的身影,却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走了。
        葬礼结束后,人们都渐渐散去了,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墓园的。空荡荡的墓道上落满了树叶,淅沥的小雨还在不停地下着,道路两边的墓碑和树木都笼罩在迷蒙的水汽中,只有顶部才露出一些大理石的圆弧。我沿着墓道向大门口走去,目光不断的在沿途经过的墓碑上掠过,那上面镌刻的名字和人物浮雕就像活的图画一样,一一跃入了我的脑海中,我不禁想到他们生前也曾满怀梦想,对生活充满了渴望,可是死亡却永远阖上了他们的眼睛,理想、爱情或是仇恨,不管曾经多么强烈,现在永远安眠在了地下,随着秋天的树叶一起枯萎腐烂。一种悲伤的情绪此时开始浮上我的心头,衬托着眼前这幅阴郁寂寥的景象,不知不觉中我开始难过起来,而康华尔先生的死又将这种情绪推向了顶峰,于是我赶紧加快了脚步,想要摆脱墓地凄凉景象对我的影响。在我到达守墓人的小屋时,我只是向坐在窗前向外面张望的老头轻轻点了下头,便一脚跨出了大门。
       '等等 ,先生,等等'守墓人从屋里跑了出来大声喊道。
     “有什么事吗?”我回过了头来,疑惑地望着守墓人。
     ‘是这样的 ’他抖着手里的一个信封,一边说道‘这里有一位年轻的小姐给你留下的一封信,她说交给银行经理方毅仁先生,虽然您只来过我们墓地两次,但是对于您的样貌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哩。记得上次您还是陪康华尔先生一起来的,想不到如今他老人家便躺进了自己准备的墓穴中。唉!世事真是无常呐.....”
        我打断了守墓人桀桀不休的感概,拿过信封仔细地看了一下,信封是被严密地封起来的,外面并没有发现任何落款,我用手揉了揉,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从外面依稀可以看到娟秀的小楷。
        “是什么样的小姐 ?”我问道。
          ' 喏,个子高高的,模样非常清秀,走进我的那间小屋时还不得不低着头,她进来后就把信封和五十块钱搁在了我的面前, 嘱托我待会看到您的时候一定要把信交给你。在她走后,我看到从墙角下走出一个满脸伤疤的女人,跟在她的后面往左边走了。哎呀!妈呀!真把我吓死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丑陋的女人! ‘
       ‘她是不是穿着一件灰色的长大衣?’
      ‘啊!是啊!那位小姐就是那样穿的,她的同伴穿着跟她一样的衣服!真是把人吓死了!’
        从墓地回来之后我便处于一种激动不安的状态中,她在信中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正是消失了十年的康艺馨小姐,但对于父亲遗嘱中提到的婚约,她说必须尊重她自己的意思,如果她不愿意的话我不能以遗嘱的名义逼迫她,除非婚姻是在爱情的基础上缔结的她才会接受,关于遗产的问题她则只字未提,然而我从她的话里却得到了一种暗示,假如这不是我自己过度臆想的话,那康艺馨小姐从短暂的会面中对我并不是全无好感的,她在鼓励我追求她。当想到这种可能时,我又激动又快乐,马上就给她下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用的是最漂亮的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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