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两篇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3-03-12 18:12:16

                                      

                   

 

鞭子

   李荼

   被烧焦的屋顶黑黑的椽木,像是女人遗落在人间的眉毛,弯弯地垂下来。

黄黄的梧桐树圆圆的穗子轻晃着树干,歪倒在屋前的乱石中。风从侧面吹来,丫杈沉默着,黄昏的暮色翻过烧毁的门窗,滴落在地上。婆婆消瘦龌龊的身影被冷气裹挟着倚在半枯的杨树根底下,定定地看着她亲手烧毁的房屋。全白的头发从帽沿下长短不齐地贴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她咳嗽了两声,摸摸被风吹僵的脸,“哧溜”一下从树墩上滑下来,脚尖把一块石子蹭出好远。

  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水缸在屋里都结了冰。窗玻璃上的霜花比早起的白雾还白。炉中的火总是无缘无故的熄灭。公公又是如此的忙,大冬天还要挖地里的菠菜去镇上卖。屋里没有吃的,又是如此的冷;患精神病的婆婆不得不从床上钻下来,在屋里翻找吃的。饭锅里没有;碗柜里没有;堆在炉子边上装馒头的塑料袋里也是空的;连放红薯的大笸箩也被狗拱翻了。寻不到吃的,只好抽烟。婆婆重新爬到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烟,掏出打火机点上。婆婆抽烟总有30年了,她从得病前就开始抽,越抽越凶,一天最少1包。有时候,公公不得不强行夺下她手中的烟,而她也从没有异议。婆婆抽的烟没有好的,都是村里小卖部里卖的41包的“猴王”。

  她把烟塞到嘴里,用食指和拇指夹着,嘴缩成一个多皱的葫芦,烟从鼻孔里冒出来的时候,她会眯一下眼,同时把烟灰弹到已经抽空的烟盒里。烟圈缭绕着她的白发,那些烟好像要长进头发里似的,在头上形成一个厚厚的“小锅盖儿”浓浓的烟气铺满整个屋子,呛得老鼠“吱吱”地甩着尾巴乱窜,窗外的梧桐树也“咳咳”地喘着空瘪的胸膛,拼命摇晃着叶子。

  她的床实在太乱了,可能终年都没整理过。床皮上铺一层薄薄的毛毯(已经脱了毛)松散的穗子硬浆浆的,上面像是粘着鼻涕、面汤、米饭粒、或许还有痰......毯子上面有两层褥子,褥子上有两片黄白的尿印子,像干巴巴的衰老的皮肤。再上面是被子,罩着油腻腻的被罩,被罩上两朵针织的菊花伸出黑黑的爪子,摸上去有点硌手。床上堆着杂物:尿素袋子、油瓶子、花生壳、橘子皮、臭袜子、缠着乱发的梳子、扫床用的笤帚疙瘩......

她被一堆杂物深埋着,猫随时窜上床,跳来跳去......

还是觉得冷,婆婆把被子重新搭了搭,那些被子已经用了很多年,里面的棉花都结成了块,根本不保暖。上身还好些,有棉袄穿着,只是脚太冷了,冰冷的被窝里,一双脚好像伸进了冰碴,寒气从脚底窜上来,浑身直打哆嗦。婆婆盯着炉腔里缩缩瘪瘪的炭,忽然想起电暖扇可以取暖,于是她把电暖扇搬上床头,插上电源,电丝开始发红,她的脸热了,手脚也暖和了。只是还觉得饿,到哪弄点吃的?空气一股股扑过来,空气可以吃吗?

此时,竟连烟也抽完了,空着肚子抽了一顿烟的婆婆忽然想起,小儿媳妇家兴许还有早起煮熟的鸡蛋。她下床,决定到儿媳家“偷”点吃的。就在她身子挪下床沿的时候,电暖扇的线缠着了她,她被绊倒了。瞬间,棉被被引着了,床上的杂物变成了火种从各个角落蹿出来,点燃了整个房屋。那天,婆婆像一只惊恐的小鸟从屋里逃出来,望着大火中逐渐坍塌的房屋,她哭了,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的样子跟常人没什么两样。

后来,我们直庆幸好歹没伤着人,甚至奢望那场大火要是能把婆婆的病烧“醒”就太好了。

而此时,小镇上,高架桥的下面,公公正依着电动摩托车卖他早上新挖的菠菜。头顶上轰隆隆飞驰而过的高铁,震得摩托车上的小镜子乱晃,手里的秤也跟着一颤一颤的,他盘计着那个电流一样飞速穿过地表的“高科技”今年能否带回他的儿子,媳妇,孙子——和过年的喜悦。他已经64岁了,过度的劳累和生活的艰辛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像用小刀划过的玻璃球,浑浊不清。

他经历的苦难太多了,而他也已经习惯了那些苦,以至于日子稍好一些,反而觉得不习惯了。眼下最大的心愿是希望远在北京的儿子能带着媳妇,孙子回家过年,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个团圆饭。近几年,身子骨越发不如从前了,地里的活看着也不想动,60多岁了还能活几年?儿媳妇是城里人,能到乡下来已经不错了,冬天那么冷,人家也没说什么,还帮着小儿媳妇洗碗,自来水凉得能把皮扒下来......还说啥呢!哎,要是老伴好好的就更好啦!想起婆婆的病,公公手里的秤沉得好像一个千斤重的弯钩把他生生拉弯下去。

婆婆的病是怎么得的呢

据说,一个重要诱因是公公的软弱。公公家过去成分不好,很穷,好大岁数了还找不上媳妇。经人介绍认识了婆婆,而婆婆勉强看上公公是因为自己的右手有残疾。婚后日子很拮据。缺衣少穿就不用说了,只是房子太老了,老得墙皮都要掉了,风大些,似乎都要倒......面对困境,公公一筹莫展,他只是沉默,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忍耐——别人把地耕到他地里,他忍。队里少分他粮食,他忍。一次因为口角,婆婆跟邻家的男人打起来了,那个男人抡起胳膊把婆婆打得在泥地里滚,被打急了的婆婆,跳起来,满口泥巴地在那人身上胡乱咬了一口。

事后,面对哭泣的婆婆,公公没有提上刀去跟那家伙拼命,也没有把受伤的女人揽在怀里说“宝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我会收拾了那小子,让他跪在你脚下,舔你的石榴裙”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一切都被公公的忍耐无声地抹过去了。

这就埋下了祸根

后来,婆婆开始抽烟,整夜整夜地织布不睡觉。没命地干活,再后来,她说的话别人就听不懂了。阴天时,还会狂躁不安;围着村子转;向别人扔石块......

她疯了。

我们一直认为婆婆的病(除了客观因素外)与公公有直接关系。

每看到婆婆发飙骂人时,我总觉得有一根无形的鞭子抽在公公脸上。连小儿媳妇跟他吵架都会说:“你连个正常家庭都经营不了,还能干啥?!他被那根鞭子抽得无地自容。

偶尔,我跟老公拌嘴,也会拿婆婆当挡箭牌,“别逼我啊,逼急了,就成他奶奶了”。只要婆婆活着,这个家族每个女人的手中都握着那根无形的鞭子。

 

                    

 一枚啤酒瓶盖儿

一天,   推门,发现一枚啤酒瓶盖儿孤零零地站在门外,我刚刚抬起的脚差点踩翻它。

——它也许是隔壁主人喝完酒随意丢弃的,也许是收废品的粗心落下的,总之它若无其事地站在那儿,瞪大眼睛看我,我收回抬起的脚,退了回来。

我没有拾捡它,只是静静地看着它,看它淡薄瘦弱的身体里——那枚厚厚的铁。

是黄昏,阴影从背后递过来,罩没了它。

它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它——圆了。

它静默在一小片阴暗里,脚下的瓷砖有点脏,有点浑浊——像白瓷刚里积满黄黄的茶垢。而它稍稍笨重的“肉体”埋住了地砖的缝儿,埋住了那一点“脏”。楼道里几片大葱叶和大蒜皮被风牵引着,缓慢靠过来......那白是啤酒瓶底儿浑圆的底儿,那绿是啤酒瓶体笔直的绿,它忘记了“遗忘”。

可是它只能缩着腿站着,它黑黑的外衣下空白的肚皮上一道隐隐的橡胶圈箍着它,它不能动,那道橡胶圈就像佛陀的手指间轻捻的咒线——挣脱不掉。它也许想跳一跳,它也许想溜走......但是它不能。

高高的鞋柜(门边有个破鞋柜)压迫它;从门缝里钻出的黑风驱赶它;那些旅游鞋、布鞋、皮鞋、嘲笑它、还放臭屁熏它......它无可奈何,只能忍受。它多想爬上高大的鞋柜,看看挂在楼门口铁栏杆上那枚没有一丝热气的太阳,虽然干燥得像啤酒瓶的商标,虽然大气正污浊地将它一口一口吞掉,虽然他堕入云中,只露出啤酒瓶盖那么大的脸,泛着无趣的白光......

“嗐......

啤酒瓶盖叹了口气,垂下头,无聊地摆弄着裙摆,那荷叶边一样灰色的裙摆掀起金属的光,那是属于它自己的光,带着啤酒味的水汽,它淹没在水光里,像一只小鸡顶着透明的冠。

它始终欣喜它有一个那样美丽的帽子,那样漂亮的裙子。但是整个夏天,有多少人打翻它的帽子,掀起它的裙子。年老的、年轻的、卑鄙的、高尚的、金钱的、欲望的、还有——罪恶的。

它亲眼见过一个离婚的女人,一晚上喝了14瓶酒,并在喝完酒后决定打掉刚怀上的孩子。那天,啤酒瓶摆了一地,啤酒盖散了一地,那是它见过的它的同类最多的一天,它们看着那个女人摇摇晃晃走到床边,蛆虫一样爬上床,拉过被子,蒙头大睡。灯没关,鞋也没脱。那黑皮鞋的跟吊吊地悬在她的脚踝上——欲坠不坠。飘过来的灯影,遮住了她的脸——那是一堆只挥发热气的躯体,像一瓶啤酒被灌满,被封上盖,死沉沉。

夜的边缘在浓云中翻滚。

听得——见。

鼾声,像一万瓶啤酒被集体抽了一顿。震得所有的盖都将跳起来。

“女人太可怕了”

它们躲在桌角议论她的过往:她的苦难、她的不检点、她不断争吵的婚姻、她的贫穷、她,在超市里偷牛奶......

也许,生活中有许多东西是可以偷的。比如虚假,比如那墙面上贴得花花绿绿的小广告:表弟搬家、专业开锁、专业开空调......它们站在墙上打架,你偷我,我偷你,他们偷,偷!

他们偷得钻到酒桌底下,狗一样抱头痛哭。

这一年,真的过去了。像一瓶啤酒被打开,被痛快地灌入喉咙,被消化,被排出。

带走清凉的同时,留一点苦涩,在来年!正像对面铁门上“福”字倒垂下的重重的一笔,多像一枚厚实的啤酒瓶盖;或许更像一只乌鸦奋力离枝前吐得一口痰——那必须被抛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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