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安埋亚红弟 祭文一篇悼亡灵》
————九死一生126章
文/侯明明 廖又蓉
搁在厢房柜子上的侯亚红骨灰盒,有一年多了。想幺儿的时候,父母就把骨灰盒放在亚红生前住过的床上睡一会儿,唠叨几句。清明来的时候,侯平发说,“亚红的骨灰,长期放在家里也不妥,还是入土为安。”
清明节的早晨,一家人把侯亚红的骨灰盒送往锦屏山北麓的底坝老家安葬。侯家的亲戚侯平清夫妇也跟着去了。王加致穿身破衣老远赶来,说要送侄儿上路,人都出门了,走到卖鱼桥的剧场,听说里面在开县人代会,官儿多,于是改变主意,直闯会场,要找领导评理,反映问题。当天担任大会轮值主席的法院院长钟华,听到门卫报告,闻着吵闹声出来,对上访者喝道,“影响人代会的召开,你这个人要负责!”
“我是找领导反映问题,我的生活困难。”
“无理取闹,老嫂子。”钟华身着崭新的中山装,风纪扣到颈,一脸威严,看了街对面侯平发等人一眼,回头厉声训斥,“不是看老侯的面子,晓得你是老侯的亲戚,就凭你今天这个行为,我就可以办你!”
“凭啥子?”
“给你安个破坏人代会的罪名,抓你进班房,吃牢饭。”
“有饭吃了,我这个老婆子求之不得!这下我就有地方吃饭了,来,抓我,抓我嘛。”
看一脸憔悴而激愤的王加致不顾门卫阻挡,强行入会场,大吵大闹,钟华害怕事情闹大,影响开会,于是改变方式,语气软下来说道,“听到没有,你要考虑后果。你这大把年纪了...... ”
“我想横了,活不下去,随便咋个死!”王加致把衣袖一挽,露出骨瘦如柴的手,大声说,“我要骂我那个死鬼侯平宣,家头不顾,冒着枪林弹雨打天下,结果呐,人遭整死了不说,还等婆娘儿女生活无着,遭人欺负。”
“老嫂子,你这是开横腔,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钟华摆摆手,好言好语相劝,“给你说,我们正在开会,有问题,散了会再说,县长、院长、民政局长随便找。我晓得,你是个上访的老油条,多年找政府反映生活恼火,要求救济。这是个政策问题,也是个遗留问题,按理应该解决,不能久拖了,但县里正召开人代会,要选新一届领导班子,过几天你就可以找新领导解决问题了。”
“找新领导管不管用?”
“怎么不管用?人民的勤务员嘛!”
“说得好听!”
“你应该相信党,相信政府。”
“咋个才能使我相信?院长啊,我听三弟说,你是个好人。给你说,我惨啊,苦啊!为其生活困难,讨一口饭吃,我拖着病体求爹爹、拜奶奶,哪个领导没有找,问题解决了吗?我脚都跑大了,来来回回几十里,听到的是训斥,带来的是伤心,寒心呀!想当初,我丈夫南征北战,带兵打回屏山,目的就是推翻三座大山,使穷人有饭吃,有衣穿,过上幸福生活......”
没有功夫听王加致唠唠叨叨,钟华朝远处喊了声,“老侯啊,送亚红我就不去了,我要开会。”转身拂袖而去。王加致悻悻退回会场门口,不甘心地对着围观者重三遍四诉说,希望引起人们同情。侯家一行人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干脆走了,沿着西街,径直出了西城门。狭窄的公路上,车来人往,川流不息。侯明明抱着骨灰盒埋头走路,刺耳的突突突声由远而近,抬头一看,见一团黑烟飘来,一辆东方红牌拖拉机嘎地停止,车上的人大声招呼,“侯知青,哪里去?”
侯明明定睛一望,见是一身油腻蓝工装的蛮蛮,于是答道,“到底坝。”
“到底坝,哦,我晓得了,埋你兄弟。”
“你咋开起拖拉机来了?”
“挣钱噻,给银行贷了款,买了这架拖拉机跑运输,怎么样?”
“好,好!跑运输比挖地挣钱快。轮子一转,钞票就来。”
“那当然!”蛮蛮口气大,“等赚了钱,我计划买辆客车,挣钱更多。”
“不错,滚起走,你有经济头脑。”
“跟陈眼镜学的嘛。可惜了,眼镜儿受了一辈子罪,好不容易发了财,就拿给水冲走了,至今不见尸体。”说着,蛮蛮叹起气来,“我呐,跟着眼镜儿出差,差点也成了水打伴。”
“事情过去了,提起伤心。”侯明明绕过话题,问,“嗯,你要进城?”
“是噻,给富荣供销社运点化肥,顺便把我们生产队朱三的二姑儿朱红送进城,她要到车站,坐车去深圳打工。”
“打啥子工?她还是个小姑儿,满算起来才十一二岁嘛!以前当知青的时候,我到她家去过,丁丁儿小。”侯明明正说着,只见车斗里面露出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小姑娘的头来,“侯叔叔,你好!”
“你也好,朱二姑。这么小,你咋就去打工了?”
“找钱噻,嘻嘻。”
“人家屋头恼火噻,乡坝头的人命苦!”蛮蛮胸口压在方向盘上搭讪,“侯知青你晓得,二姑儿的爸爸劳改还没有回来,她妈妈重新结婚,继父对她不好,经常打她。没有办法,她要到广东去找哥哥。”
朱二姑接话,“我要找到哥哥,跟哥哥一起打工。”
侯明明说,“你才十一二岁呀!”
“十一二岁算啥子?”朱二姑倔强地说,“我可以扫地,做饭,搬砖。我哥哥十一二岁已经出去打工挣钱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人家李玉和唱的。”蛮蛮感慨道,“有啥子办法呐?农二哥苦啊,唉!不说了,不说了。”他无意看了看远处,一惊,埋头说了句“知青哥,不耽误你了,瞧得起农夫儿,有空到红椿来耍。”说完,胸口一挺,双手把方向盘一扭,开着拖拉机突突突跑了。
“跑啥子,站住,站住,格老子站住!”一群人从东边疾步而来,一会儿走到侯明明一行面前,望着跑远的拖拉机直喊,“龟儿不像话,养路费不交,不懂行规,看狗日躲得到好久!”话音刚落,一个大平头撞在侯明明右肩上,低声问,“干啥子?”
“你要干啥子?”侯明明反问,一看,竟是郑三娃,诧异道,“你咋在这里?不是到西安办事处当秘书去啦?”
“嘿嘿,绕了一圈,我曲线调动,已经回来了,如今在政府办当秘书,怎么样?”西装革履的郑三娃提个漆黑的公文包,得意地说,“谁不说俺家乡好,胡汉三又杀回来了。”他见侯明明半信半疑,认真地说,“我调回来很长时间了,工作还可以,虽然忙,但提劲,耍的是笔杆子,在政府办给县太爷出谋划策。这不,根据上面整顿交通秩序的文件精神,今天我代表县政府执法,带领交通稽查人员出来巡路,查几个违章的人。”
“好啊,你查你查......”
“那我就走啰,我公务忙,忙,忙!以后有机会我两个再摆龙门阵。”说完,郑三娃带领一群稽查人员匆匆走了。
山风卷起灰尘,天空打起了雨点。侯明明跟着长辈快步走到离城15里的底坝,约上九舅,带上鞭炮,爬上半坡一个叫龙口的地方,挖坑安埋了骨灰盒,祭奠一番,已是午后。下山时,遇到了田泽生等几个娃儿急匆匆而来。身背唢呐的田泽生多远就开始招呼,“侯叔叔,侯大哥,听说今天你们送侯亚红上山,我们跟来了。”说着,指了指身边的几个人,“他们都是侯亚红的同学,许幺娃儿、郭老七、杨曲曲......”
“晓得你们来看侯亚红,侯亚红的坟就埋在这底坝半坡的龙口上。”侯明明向田泽生几人指了指埋坟的方向,默默地跟着沉默寡言的父母下山了。下到公路,半坡上响起了一阵欢快的唢呐声《喜洋洋》,他知道,这是田泽生吹给地下侯亚红听的,侯亚红也在想念同学。回到家,他把清明这天埋坟的感想连夜写了一篇悼念侯亚红的祭文,篇名《新大滩祭》。这篇散文式的祭文,后来参加全国诗人评选活动,为侯明明赢得了中国九一.桂冠诗人称号。全文如下:
新 大 滩 祭
——献给画魂侯亚红及80.8.26”沉船冤魂
新大滩,金沙江的鬼门关,腥风浊浪,满目疮痍。
每当向你走来,崖壁上“牢记‘八.二六'沉船血的教训”醒目大字映入眼帘,我哀思默默,肃立船舷,把那薄薄纸钱,轻轻撒向你,一张、二张......十七张,十七个人生的驿站,在这里化作波涛,滚滚东流。几度风雨,几度相思泪。
新大滩,金沙江上千滩万险,唯有你不甘寂寞,兴风作浪,肆虐蜚声天宇。你如狼似虎,血盆大开,吞噬了一艘客轮,两百条生命——你用血和泪,演奏了一部悲怆交响乐,导演了一幕人间悲剧......
清楚地记得:1980年8月26日上午9时,秋日融融,江风爽爽。四川屏山县航司的4号客轮,满载300多条生命,乘风破浪,向你驶来。你瞥见,我和亚红停立船舷,对你行注目礼,你诡谲地笑了......待客轮挨近你,你嘿嘿嘿——搅动漩涡,排山倒水,顷刻,把庞大的客轮掀了个船底朝天,拖进了深渊。声声凄厉的惨叫,阵阵悲哀的咽鸣,密集的人头在江面攒动,密密的包裹、衣物、木片,满江漂泊。一条条生命化作江水,东流沧海;一个个灵魂结伴而去,飘向天穹。乌云扑向太阳,太阳喋血;闪电化作利剑,剑剑惊魂。狂风漫卷,大雨倾盆,这是泪,苍天的悲泪;天若有情天亦老啊!风啸啸,雨霖霖,风风雨雨都是怨,风风雨雨都是冤啊!
左岸云南水富县城的高音喇叭,正一遍遍播放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处理“渤海2号”的决定,迎着喇叭声,亚红随着客轮的颠覆,“哥——”字刚出口,即被左右而来的手纠缠抓扯,与船共没,沉入江底。
沿江两岸,哭声连天。天翻地覆之际,我被甩入浪涛中,未被船体扣压,神奇地躲过灭顶之灾,只身一人随波逐流。我看见,四面密密的头颅,随着流水逐渐稀少。我看见江边,白发老者在洪流中挣扎,双脚蹬了蹬,无影无踪。我看见江心,红衣少女在波浪中沉浮,双手晃了晃,瞬间无踪无影。我又看见,一长串人顺流而下,试图扶住挺立在江心的安边大桥桥墩,有的被激流扯入桥墩下,有的被桥墩碰得头破血流....我拼命挣扎,躲过桥墩,又逃出一劫。我顺江漂流,漂呀漂呀,幸运地攀上了飘浮而来的轮船船板......站在颠簸的船板上,伸出双手,把那水中的同难者,一个、两个、三个拖上船板,拖上来的人怎么没有弟弟呢?弟弟,你在哪里、在哪里呀!
天无音,地无语。
我四处寻找弟弟亚红,亚红哪里去了呢?亚红水性比我好,应该爬上岸,回家了吧?
亚红回家了,亚红是和他的灵魂一起回来的。七尺男儿的骨灰挤在一尺见方的漆盒里。铅笔及皱皱巴巴的纸币以及被剪烂的裤子当作遗物辨认。这是半月后,我从设在屏山县航运公司灵堂堆放的上百个骨灰中捧走的。半年后,灵堂拆了,剩余的骨灰盒被当作无主户,送往石碑坳的高山上,山巅掘了个水泥坑,骨灰上放水泥板,再覆盖泥土。春雨过后,泥土吐出新芽,蝶儿飞舞,雀鸟鸣叫。个个冤魂,化作了山脉。
亚红的魂,也飘向了绿野,飘向了金沙江畔的底坝平和山间。这是一块孤傲的土地。茂盛的林木给这里染成了鲜绿,新堆起的红土坟墓没有墓碑,没有长明灯。坟头朝北,依偎祖坟。安葬时间是翌年清明,那天山风习习,春雨潇潇。母亲说:“这是埋死人的好天气,死人的魂不会乱跑啦。”随即摸出火柴,抖抖索索,点燃了一叠叠纸钱,红红的火光中,母亲含笑,泪水却从眼眶里涌出,长串滴下,“亚红,这是你的归属,今天下雨,是你走的好日子,有利于来世投胎。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妈妈还是你的妈妈。亚红儿,想不想妈妈?妈妈年年清明来看你,啊!”。
父亲引燃了挂在树丫上的一串鞭炮,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我焚烧那亚红的裤子、衣服、画稿及生前用过的铅笔、纸币、画布......闪闪火光,化成屡屡青烟,弥漫朦胧山间。我用锄头挖了一个深深的穴,深情地说:“弟弟,你从新大滩回来了,金沙江以后再也不去了。你就在这里安息吧!哥哥随时都会来看你!”父亲捧起紧裹白绸的儿的骨灰盒,轻轻搁在一个不大的紫色水缸中,含泪说:“好好睡吧,亚红,爸爸不叫你起床,不去赶船了,再也不去赶船了!就在这里画画吧,以后爸爸年年给你送纸送笔来。”水缸放入墓穴,周围红土覆盖,乱石垒成。丝丝雨幕中,只见一片绿色衬托一堆红土。绿草萋萋,白菊花儿摇曳。一只小鸟,窜向覆盖青翠的绿荫。这是源以生命的血浇灌出的画!这是十七岁少年的精灵,与自然融合的画!天地合一,千古永存!
在自然中安息吧,亚红,让我唱上一支安魂曲!
岁月无言,一切都是那么缥缈。缥缈却是另一种精神的幸运。时光飞逝,激烈之后又显寂寞。寂寞却是另一种滋味的不幸。不幸的新大滩,一时咆哮,洒向人间都是怨!洒向人间都是恨!时时记住你,金沙江上惊心动魄的灾难!灾难的新大滩,人类会怎样对待你呢?人类要撕裂你!粉碎你!征服你!
那时,高峡出平湖,金沙江将在你面前被拦腰截断。你将被化作粉末,荡然无存!如今,一个总装机600万千瓦,年平均发电量307亿千瓦时的向家坝水电站,正在你——新大滩上动工,一条长千米、高162米的大坝,已经在你背脊兴建。新大滩——你在地球上毁灭之时,我只好祭奠你,痛痛快快祭奠你,并祭奠画魂亚红及无数的“8.26”沉船冤魂!
让我们唱一首挽歌吧!
侯亚红简介:侯亚红,男,1963年生于四川屏山县,1980年毕业于四川省屏山中学,从小跟随哥哥侯明明学习绘画,1980年8月26日与哥哥侯明明乘屏山县航运公司4号客轮外出写生,不幸在金沙江新大滩翻船遇难。时年17岁。一生创作油画、水粉、水彩、素描、速写三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