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底,我爸请假陪我二哥先后在兰州、北京治疗脑外伤半年,回到他工作的单位---食品公司。小心眼的领导对我爸爸那样认真、耿直,只会工作不会讨好上级的下属原本就一肚子意见,这下子终于抓住把柄了。领导在职工大会上点名说“如果都像老张这样半年不上班,你们大家伙说,我们这个单位还能开门吗?”我爸原本也没想到给孩子治病会需要那么久啊,尽管兰州医生说可以考虑直接扔到黄河里就算了,可是哪个做父母的能眼见孩子生死未卜,还有一口气却见死不救呢?领导不顾大家的同情,面对无数说情无动于衷,一定要杀鸡吓猴。那位姓毛的公司领导,我妈一直气咻咻地叨叨着他的名字,“坏怂毛**,真是个害人鬼。”不知道他的耳朵根是否发热过,他上下活动,终于如愿。我爸爸就被从福利、待遇都不错的食品公司发配到刚要筹建的电视转播台去当会计。那时候还是计划经济,在食品公司经常会发一些外边买不到的食品福利呢。这下子二哥的病治好了,我爸却要去荒凉的山上工作了,我倒是有机会看到电视了。
电视转播台选址在天水郊区最高的山上,那地方叫“迎风梁”,听听名字就知道多荒凉了,电视转播要保证信号质量,建台当然得选址专业。山顶推平了一大片平地,高塔立起来,机房建起来。在那么高的山上工作要24小时值守,按点转播信号,当然不可能像普通单位一样正常上下班,所以同时建起来的还有两排职工宿舍,配套简单的食堂、锅炉房之类。好像在两排宿舍之间也用砖头砌了小花园,种着灯盏花、指甲花之类。假期里爸爸带我和姐姐去转播台,我看到新铺的砂土山路,挖过的山坡还露着红土的新茬。
我爸爸不是具体的机房工作人员,所以他不用每天倒班,只是上一周班,回家休息一周。他去接手了前任留下的烂摊子,做完竣工决算,之后就是日常工作。每次去单位把要处理的账务做了,报销、借款、发工资、造表,上山之前还得先去银行进账、取款,下山后再给局里送报表之类。后来单位才配了个年轻出纳,一人经手账务和现金显然是不合制度的。那时候发工资不像现在这么简单,银行闻风挤破头竞争,上门服务抢着代发,单位会计或出纳只是发工资条就行,我们每月也只是收到银行的短信,知道银行卡上的余额又增加了多少。那时每个人的工资都是按元角分数好,与工资条一起分装在单位的牛皮纸信封里,大家挨个来签字,倒出信封里的每一个钢蹦。那会儿我爸的工资也就三四十元吧,所以每一分钱都是宝贵的。这工作看起来辛苦,倒挺适合我爸的闲散性格。在山上工作之余看看电视,下山回家时拿一摞报纸或者杂志,他看完报纸还可以帮我做剪贴本,杂志看完当然要归还。我记得他们那时订阅的《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之类,印刷真是太精美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伊朗国王和王后来访的专辑,也顺便介绍了古老的伊朗文明。王后的华服和那些璀璨的文物丝毯、雕塑,多么像天方夜谭里闪着金光的宝物啊。“两伊战争”爆发后,看到几乎被夷为平地的伊朗,我就想起最初的那些美丽画面。战争为什么总要以正义或者其他冠冕堂皇的借口,让无数无辜的生灵涂炭,让千年文明毁于一旦呢?
转播台的司机小李是个年轻的退伍军人,开着一辆绿色的大卡车,驾驶室两排座位坐人,后面拉货。他每次开着崭新的、车门上印着单位名称字样的车停在村口,戴着墨镜的样子特别神气。小李热心开朗,他佩服于我爸的博学、爽直,每次来接送我爸都要来我家院子坐坐,有时候也先拉上在城里居住的领导和其他同事,来吃一碗我妈做的臊子面或浆水面。我妈是个好客的人,忙碌半天只要看着人家满意地抹嘴说好吃,她脸上就乐开了花。
我1976年和小姐姐一起上学,之后的几个暑假爸爸经常带我俩去转播台开眼界,直到他1980年退休。那时候好像电视节目都是黑白的,机房里并排放着一长溜电视,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品牌了,后面是嗡嗡作响的大机器。工作人员一个轮班就一两个,年轻人哪有耐心一直坚守在机房?虽然有工作纪律,但他们时时溜到宿舍开个小差,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呆一周已经够憋屈的了,还不得隔空抽烟、打牌、聊天解解闷?他们后来甚至和附近村里的老乡都混熟了,经常去山村串门,老乡也时不时给他们送些土特产,来捡一点他们废弃的木板之类当柴烧。孤男孤女守在荒山上,他们中间也滋生了好几对恋情,还有和农村老婆离婚与同事结婚的“陈世美”。我在机房看电视没什么印象旁边有人守着,有的电视机在播放节目,有的在等信号,屏幕上闪着像地球一样的图案,有三原色和时间在闪动。
爸爸的宿舍其实只有一张木板单人床,我和姐姐去了,爸爸就找来一条木板,用两个凳子支起来,挨在床边。我和姐姐睡靠墙,爸爸睡在临时搭凑的木板上,他本来就有关节炎,身形又大,肯定是休息不好,但他还是愿意带我们去,我们那时候只图自己高兴,也没有顾及爸爸的身体。他有严重的鼻炎,睡觉打呼噜的声音奇大,听到他鼾声如雷应该就是睡着了,翻个身,鼾声戛然而止,又没了声响。
爸爸城里的同事也带孩子来山上度假,好像都是男孩,看着他们穿着合身洋气的夹克,互相调皮地嬉闹,我都不太敢和他们说话,自惭形秽。我和姐姐端着搪瓷饭碗,悄无声息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去院墙外的山坡上摘野莓。我老家山里亲戚春天会送来野草莓,我们叫“瓢”,有很长的把,果实像草莓,但非常小,红的、白的用马连草扎成一把。我说的野莓是黄色的,我们叫“莓子”,夏天麦子成熟季节,黄灿灿一片点缀在山坡上。果实趴在地上带刺的枝叶间,摘下来真像是用一颗颗黄钻镶嵌的一顶小圆帽。我们采半碗回去清水一洗,拌点白糖,用勺子挖一勺放到嘴里,那滋味真是太美了,即使手被扎无数下也值得。
爸爸单位的副台长贺叔叔是转业军人,他老家是秦安人,而我爸爸曾经在秦安工作过十年,度过最美好的青春时代,所以他俩有很多共同语言。贺叔叔气质非常潇洒,他的爱人也很干练,他们有三个儿子,小的两个还是双胞胎,长得都和他们的爸爸一样英俊。贺叔叔一看到我,就喜笑颜开地给我爸说“ 哎呀,你这小姑娘看着机灵得很,给我做个干女儿吧。”毕竟他和我爸是上下级关系,我爸只是笑笑,也没有想着高攀。
张爱玲曾经说过“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蚤子”,我那时大概头上、身上真的爬满虱子、蚤子,华美的袍却从未见过呢。面对爸爸城里同事家的同龄孩子,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丑小鸭,可是竟然得到那么帅气的叔叔的喜爱。虽然好像没有得到过什么礼物,但他那份欣赏的笑容、怜爱的眼神已经足够,这份殊荣比学校“三好学生”的奖状更让我珍惜,自卑的心里充满喜悦,也滋生出一点自信。他见我爸没答应让我做干女儿,就说长大当儿媳妇也挺好,不过随之他就说“只怕我儿子以后配不上你这姑娘呢。”他家是城里的干部家庭,而我是个农村姑娘,他竟然会说这样的话,还让我和爸爸不好意思。我后来考取复旦大学,贺叔叔逢老同事就夸,他当年真没看错那个小姑娘。我工作后感激于贺叔叔当年的喜爱,让大姐带我去看已经退休的贺叔叔,他和阿姨在享受含饴弄孙的晚年生活。儿子们的工作和生活都不是太称心如意,让他叹息,他们的晚年生活也因此不是太安生。我爸去世时已经从单位退休二十多年,领导已经换了无数届,职工也没几个认识的,可是在我爸爸下葬前,贺叔叔听到消息赶来。我跪在坟前,泪眼中看到多年未见的贺叔叔戴着一顶草编礼帽,穿着白西装从山坡上翩然而至,在那样哀恸凄惨的场合,我仍然内心感叹于他的翩翩风度。他从坟上下来还专门去家里安慰了我妈,也在村口抚慰了我和大姐,这份情谊让我铭记于心。
我爸工作的转播台几乎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单位,后来竟然出了一个案件,机房的一台电视机在一个风雨夜不翼而飞了。当时一台电视机一千多元,属于贵重物资,一时人心惶惶。公共财产丢失当然只能马上报案,案情推理起来异常简单,他们那么荒凉的地方,外人不太知道,也去不了,就算偷了电视机也拿不下山啊。案子很快侦破,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偷电视机的竟然是个家里条件非常好的小伙子!他爸爸是高干,他是家里的独子,从部队复员才刚结婚半年,家里什么都可以满足他啊,结婚时买的电视还簇新的呢。他从机房搬出电视机,用塑料包好,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连夜下山,电视机就那么扔在家里,不知道要干什么用。谁知道他哪根神经搭错了,难道是工作太无聊要找点刺激?竟然用那样的方式葬送了自己的前程,那会儿好像也没有什么精神鉴定之类的。我爸每次说起那个小伙都会叹息,好好一个年轻人,为一台根本不需要的电视机进监狱,真是不值啊。
我爸爸一辈子小心谨慎,工作几乎从未出过差错,但临退休前竟然马失前蹄。我见过他的笔记本和账本,虽然字体说不上多好看,但都是斜斜的蝇头小楷或者标准的记账数字,细密整齐。出事那天他刚从银行取出要发的工资,小心翼翼地背着包赶公共汽车,去和单位司机碰头。他突然被一个熟人叫住“哎,张会计,好久不见。”我爸爸把那人拉到一边小声嘱咐“叫老张,千万别叫张会计。”他唯恐这个敏感的称呼给小偷暗示,可是他鼓鼓囊囊的包和这个称呼还是让不知躲在何处的小偷盯上了,等从拥挤的汽车下来,包已经空下去了。全单位人的工资是近二千元,这对我爸四十多元的月工资无异于天文数字。那段时间我眼见着爸妈唉声叹气,才知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这块巨石一直压在他们的心头,直到若干年后从爸爸的工资里分次扣完赔款,他们才松了口气。
我爸提前退休时的工资是五十二元五角,要养活一大家口人也的确不易,好在还有庄稼可以补贴。转播台属于事业编制,工资是旱涝保收的,随着时代发展、物价上涨、退休人员待遇提高,他退休前竟然拿到一千多元。这让村里人羡慕不已,蹲在自己家里竟然有那么多收入,每个月还能按时到手。虽然单位除了领导春节拿着水果、糖果来慰问一下,平时没有任何福利,但我爸已经非常知足了。曾经有人一直惋惜他解放初就参加工资,却没有享受离休待遇,退休前连个职称都没评上,但他一直乐天知命,也没想去争取。后来有退休的同事来联络他去向上级反映,提高退休福利,我爸爸反而劝阻他们。比起下岗工人或者干了活讨不到工钱的民工,简直是在天堂里享福呢,还争取什么呀,多活一个月就可以多领一个月工资,再别去生闲气了。
我妈后来再不说食品公司领导的坏话了,“毛**想害人,没想到还给我们干了件大好事。”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食品公司在市场经济中解体,职工都成了企业的下岗人员,有些还是全家一起下岗,退休费毫无着落。我爸退休后大姐顶班,先在更加偏远的微波站上班,后来调到电视转播台,最后为了照顾孩子,调入山下的广播转播台工作,直至退休。虽然大姐一直是工人待遇错过转干机会,但也享受了事业编制,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然,估计食品公司又多了一个下岗工人,我爸妈又会多一块心病。
二〇一一年七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