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驶向荒漠的高速路旁出现了一间裸屋。这裸屋也几乎是隐藏在荒凉之中,房子很小,一点都不显眼,看上去就像一个土地庙,回避了众人的焦点。
当我驶车抵达时,我并非知那是一家裸店,我只是因为偶然的原因才发现的。因为当时内急,我将车停在路旁,看到有如此一间小屋,像一个废墟,且那门一直敞开,其实只有门框,破败。我冲进小屋,这里黑漆漆的一片,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刚从强光中进入,小屋内什么也看不清。我找了个墙角,我只听到尿的声音和身后稀落的车驶过的唰唰声。
等我的眼睛适应过来后,我才看到一尊像静静地坐在那里。我走进前想看清楚。
"注意,先生!"那像发出了声响。我一身冷汗,这才发现我潜意识里还是信鬼神的。这是一个男人,他缓慢地扭动脖子,仿佛刚才他一直在沉思或是睡眠。他一身赤裸地盘腿坐在那里,这使我想到他是个苦行僧。他平静地看着我,一点都不觉得紧张,或是羞耻,在如此的大白昼中他赤裸着,而且赤裸得如此自然,倒是我显得拘束。
"以前,我也曾裹得严严实实的,那是35岁之前的事,我和你们相信某种关于羞的理论。后来一天我被撵出家门,她们说:'按你的方式生活吧!',我来到人群中,更多的人向我表达了恶意。显然他们都认为我疯了,将我关闭在一间小屋内,隔壁就住着几个看管我的人。他们认为裸是罪,尤其赤裸在人群中,所以应该受到罚。
'你拿去,如果他硬是不穿上,我们就结果了他,今天晚上。就对外说他是发了疯,自杀了,反正没人会关注这样的神经病,就像处理刘大麻子一样处理掉他。'"
"你穿上了,那天?"我问他。
"是的,我告诉他们我冷,而且还多要了一件外套。但我奇怪自己,为何我穿上衣服会难受,觉得那衣服是用针做的一般,另就是仿佛那衣服像钢筋做的牢房一样逐渐收缩最终将我困成一个点,我失去了自由感。但我必须忍受,因为我的理智是清醒的。我哭,夜里时我把衣服蒙住嘴,我担心将那三个看守吵醒,他们会像杀掉一头猪一般将我宰杀。我也恨我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为何我会遭这样的罪,连最低的生活要求我都不能满足人群。我有一种彻底背叛了自己的感觉。过了一些时日,他们见我变得老实了,准备将我放出去。一天来了一个领导,据说也是个大慈善家,我被赶到白光中,我更觉得不自在。那个领导站在前面来回踱步,我怎么觉得他像某个人,后来我认出他是我的一个老同学,但他始终没有认出我。这就是我还能活到今天的饶幸。别的几个人也被赶了出来,甚至有女人,那女人挺着肚子,怀孕了。
'怎么回事?'那领导问。
一只大手将我拎住拖到领导面前'这狗东西干的,他们不是喜好下流吗?'慈善家瞪了那人一眼,弯腰抚摸我像抚摸他疼爱的儿子一般。我始终不敢抬头,仿佛是默认了这一切。我心里清楚,认了这罪是小,如果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必死无疑。
'把那妇人送医院,其余的放了,这个嘛。'他摸着我的头像摸着他的宠物。'再关些时日。'
那天晚上,我没有挨揍,因为我白天的沉默。但我的心依旧痛,我渴望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我连逃都逃不出去,看守时不时走进我的房间,这房外还有别的房间将它包围,还有那绵延不断的道路,还有那些边界,甚至各种观念以及面目狰狞的人群。
三年后,我听到说这里要撒消了,因为新领导上台后觉得这种产物的存在有碍文明的进步。一天晌午,我被装在一个大麻布口袋里扔上了一辆车,车行驶了整整一个午后的时间。随着一阵剧烈的疼痛,我被扔在乱石堆中。永恒的寂静在我身边持续,四周无任何响动,像在死亡中一般。我费了大功夫终于将麻布袋弄破,将头探出去,这是沉陷在荒芜中的一个巨大的采石场。对我而言这完全是另一个国度,这可能就是我的天堂了。除了鞋,我什么也没穿,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奔跑。几天没有像样的食物,但我没有饿死,我已经炼就了耐饿的本领。
如此,我找到了这条公路,我不知它通向何处,这里恰巧有这一间荒废小屋。我在此赤裸几年了?我也记不清了,饿的时候,我就到附近去寻一些野菜和坚果。其余的时间我就裸在这房间中。大约……在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也曾如你的情况闯入这里小便,他看到了我,但我却没有出声,他有些惊恐地跑了出去。之后一连几天我都漫游在旷野中,我和一条蛇对话,它认为我是头兽和它一样安全。当我再次回到这小屋时发现的确有人造访过的痕迹,而且朝天的墙被砸了一个小洞。我是夜里抵达的,那里有时能落下星光。"
"那么你不担心我吗?"我对他说。
"当然,但我躲不过你的视线,说实话我从来没有信过人。但我还是乞求你不要向外人提起此事,这会要了我的命。"
"你没有考虑再回到我们中?"
"有一个人说过人群是最危险的地方。在那里,我连赤裸的权力都没有,稍有出格便会面临死亡。而这里,我可以面向这墙壁赤裸,面向黑暗,面向自己赤裸,我没有什么害羞感,甚至面向旷野和物。"
"可是,恕我直言,你真的是把赤裸当成一门艺术吗就像有人把饥饿当成艺术一样?"
"或许是,或许不是,我没有想过那么多。我觉得赤裸是我的一种本能,如果有一天你会为穿上衣服而感到是一种对自己的羞辱甚至是对你的神的大不敬?不裸是一种更大的罪,裸的罪在人的观念中根深蒂固,遮避了他们的邪恶。我只得裸在这世间就仿佛这荒漠也裸露它一样。如果这荒漠不裸露而是被禁闭起来,那么它还是荒漠吗?除了人这种虚伪而恐怖的动物,世间没有不裸露的。裸即是无;无遮蔽,无邪念。"
"好吧!我就要离开了,我的家人还在车里等候我,但你放心,请相信人类一次,如果你也把我当作人的话,我绝不会把你的事向外人道。"
"也送你一言,你应直面你的裸。"
我沿着沙石与野草回到车里。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世间竟然有如此离奇的事物,一切如幻觉一般。
"你让我们等的时间太长了。"
我驾着车往荒漠的那一头驶去,那里有一个我多年的朋友,妻子依旧在抱怨。我都听烦了。
"好吧,好吧,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哦,别讲!留着告诉别的谁爱听讲给谁听吧!你那些怪里怪气的东西。"妻子说,我哈哈大笑。
拜访完朋友,下一天的正午我们回来时,我又特地去望了一下那小屋,因为那个人始终影响着我。但那里什么也没有,妻子觉得奇怪偷偷在背后跟了来,她还在屋里屋外像要找某个人。
一年半后,我独自一个人又到这小屋来。我没有找到那人,这次我在那附近约一公里的范围内都没有找到那人。我憎恨自己,那人本来就不容易,结果我却把他安身之地给毁了,是我的到来驱逐了他。正确的做法是:我放弃寻找他。
又半个多月的样子,一则消息说一对年轻夫妇在荒漠中旅行时在那附近的一个石洞中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被野物食过,但没食尽。警方没有找到任何衣服,以为是抛尸,没有查出此人的身份。那洞离我当时寻找的范围不远,某种意义上是我害死了他。
现在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算是赎罪,当然可能又犯下了新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