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一小块光明之中

贴一个方之先生的小说【内奸】 下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03-06 21:32:50

田玉堂愕然张着嘴。这位的中国话,不见得比叽哩咕噜的日本话好懂。

  “不要装呆,再谈吧!废话少说,谈谈杨曙和她的小叔子严家忠干了些什么黑勾当?”

  “小菩萨!什么黑勾当、白勾当呀……”

  “不要装糊涂了,田老板!给你看样东西吧,清醒清醒!”于是,他拉开公文皮包,拿出厚厚一叠揭发交代材料,把最后的签名一亮,规规矩矩三个字:严家忠,还有一个老大的手印。

  “你们上当了,同志!”田玉堂一切都明白了,“严家忠是个老板共分子,早就想下严司令员和杨曙的毒手了!你们千万不能上他的当!”

  “哼,恐怕是千万不能上你的当吧!——好,再给你看样东西!”他又拿出了一份材料,末尾有个歪歪倒倒的签名:曹约翰,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手印。

  “曹大夫的话也不能信!”田玉堂又叫了起来,“他倒是个好人,就是胆小怕事,像个面团,你捏他圆的就是圆的,捏他扁的就是扁的……”

  “哼!只有你是好佬,你正确,你……”

  “除了我,还有人哩!你们去问田副县长,他清清楚楚!”

  “田有信连码头也没上得去,清楚你们的内幕吗?你不要滑来滑去了,今天我们找的是你!”

  “他妈的!不要找死,老老实实说!”旁边那几个人吼了起来。

  “活菩萨!你,你们叫我怎么说呢?”田玉堂痛苦地叫道,“天地良心,人家杨同志清清白白,我不能含血喷人啊——!”

  “他妈的,我们是含血喷人吗?”

  “什么良心不良心,人性论,放毒!”

  “揍!不揍不老实!”

  于是拳脚木棒像冰雹一样落到了这个放毒者身上。那位人物转过身,踱到门外,耷拉下眼皮,点燃了一根香烟。

  一根烟抽完了,他把烟头一扔,冰雹立即停止,风清月白。临走时,他温言细语道:

  “田玉堂!老实说,我们不想搞你,是想拉你一把。只怪你太顽固,激起了群众的义愤。你要学习严家忠,立功赎罪,不能再有幻想,死保严赤了。你好生想想吧!”

第二天深夜,他们又来了。

  盘问得更加新奇,要田玉堂揭发交代:他后来又到镇江去过几次?带去了什么机密东西?除了严赤,还有谁对他下过黑指示?除了严家忠这条线,曹约翰还为他们搭上了什么黑线?例如,有个走资派的老婆就是美国战略情报特务……那位主审大人很有信心地宣称:“你们的联络图,我们统统掌握了,你还是识相一点,痛快一点吧!……”照例,来了又是一场打,而那位闭目菩萨呢,老大不忍地背过脸去抽烟……

  如此这般,一连三夜。

  到第四天夜里,没等他们动手,田玉堂就喊了起来:“慢!我有话说……”接着,他怯生生地伸出手,“同、同志!请给我……一根烟吧!……”

  薄眼皮和他的同伙交换了一个眼色,丢给了他一根凤凰牌。

  田玉堂道了谢,抖抖簌簌点着了,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半天,他才开口:

  “同志,——”才唤了一声,他眼泪便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好容易,才强忍住,“你们是无产阶级司令部派来的,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怨你们;我只恨严家忠那坏蛋瞎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在抗日时就给新四军办事了,我亲眼见到共产党救国救民,光荣伟大。共产党教育了我,我才有了点觉悟。人家性命家财家不要,我总是个中国人吧,总该尽点力。严赤,杨曙反对敬爱的林×××是后来的事哟,人无后眼,我当时哪能料到呢?我连自己的命也料不到哟!这下好,我倒成为有罪了的!冤死我一个不要紧,今后打起仗来,还有谁敢掩护你们工作同志呢?——慢慢,你们让我把心里的话倒完,再打不迟!我也想过,罢罢罢,供了算啦,省得受罪!但是,想想,不行!‘一人为私,六眼为公’,我要是依葫芦画瓢,顺嘴瞎嚼,这就成铁案了,不把严赤、杨曙活活坑了吗?我还是那句话,不能昧了良心,不能对不起共产党!我晓得,我就是把心呕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反正,我关在这个笼子里,又飞不掉的,请你们再细细查访。‘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总能查得清的。到那时,不论特务、内奸、间谍,该什么罪定什么罪,随你枪毙杀头,五牛分尸,我……”

  “你他妈的!真是顽固,反动透顶——!”那副贼亮的圆眼一翻,一巴掌搳了过来,田玉堂滚到了墙根!……

  田玉堂挣扎着爬起来,一手捂头鲜血直淌的鼻子,一手颤颤抖抖指着对方的红领章:

  “你,你……你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也、也动手打人吗?……”

  “不打好人打坏人!”那位一九五五年参军的非凡人物说,“八百万蒋匪军都叫老子消灭了!……”

  田玉堂昏过去了……

  其实,他挨了何止这一掌,还受了种种新奇的酷刑。作者本想把历史的真实一一记下,但是,又可怜那种爱吃甜食的批评家,他们好像是从火星上来的,会眨巴着大眼发问:“难,难道生活是这样的吗?……”为了不叫他们那颗天真的心受伤,因而作罢。

  田玉堂苏醒后,两眼木楞楞的,变成了另一个人。任你怎样,他总不开口——他确实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这个见多识广的田老板,见过共产党,见过国民党,见过鬼子,见过二黄,见过“十一路”,就是没见过眼前这伙人物,他们什么都不像,说不像,又都有些儿像,天老爷才知道他们是什么星宿下凡!还有什么可说呢?……看守他的人,只是偶尔听见他在梦中呜咽:

  “毛主席哎——,我冤啊——!”

  又过了一天,他不但不说话,连饭也不吃了,进行绝食。

  那两位非凡人物,接到电报,要赶回去掀斗严赤,时贵如金,无法纠缠。他们向季头头等交待了一番,飞了。

  田玉堂得到恩释,回到了家。

  又过了些时,等田玉堂能走动了,季头头以县公检法的名义宣布处理决定:田玉堂是被走资派包庇的漏划富农,有严重特务内奸嫌疑。今戴上富农帽子,押回原籍田庄管制劳动。同时,责令他继续交代揭发问题,然后视其态度好坏,作最后处理。

  读者也许会奇怪,这个处理不伦不类,算个什么名堂?既未查清,怎能处理?既曰决定,哪有“最后”?季头头官不官、民不民,怎能代表专政机关?——是的,不要说读者奇怪,连我作者也感到奇怪。然而,当那位“永远健康”的赫赫尊神在位时,无奇不有,这又有什么可怪叫?

  至于漏划富农一事,那是田玉堂一句气话惹出来的。读者明白,他过去主要是做生意,土地出租不过三十亩。四七年土改,开始划他富农,田玉堂不服,气鼓鼓地扬言要给严赤司令员写信申诉。其实,严赤那时奔驰在东北战场,音信根本不通,田老板不过是摆老味、乱咋呼而已。后经本县复查,按照政策改为工商业兼小土地出租。事隔二十几年,不知是谁又把老话翻了出来,掐头去尾,添枝加叶,他便成了一个被走资派包庇的漏划富农。

  他带着老伴和小女儿,被押到田庄,在宋老大手下养猪。宋老大一脸黄胡子如刺猬,说话懵里懵气,心肠却软得很。他见田玉堂成天苦着脸,拖着被打伤的左臂,心中不忍,什么重活都是自己干,只叫田玉堂拿着竹竿赶赶猪。村上的社员对这个漏划富农也划不清界限。大家多说过他的故事,虽不明底细,总感到蹊跷。东家西家,常拔点新鲜蔬菜送给他。每逢红白喜事,也有他的一杯酒。

  冬去春来,万象更新。田玉堂听到了一人喜讯:县革委会成立了,第一把手就是田有信!他把宋老大邀到家中,高高兴兴拿出半斤酒,说:

  “这下好了!田有信对我的苦情一肚数!他就是那次出了力,我又鼓吹了一通,才当上税务所长的!——老大,这一段多蒙你照应,我是不会忘记的!来——”他举起了酒杯,水貂般的小眼睛又有了活气。

  第二天,他便跑到县城。不巧,田主任外出开会支了。跑个空也没什么,田主任上了台,总有出头之日,等就等等吧。

  过了些时,宋老大跑来告诉他一个更令人吃惊的好消息。他气吁吁地说:

  “田大爷,不得了!……”

  “出了什么事?”

  “林×××是个大秃子,大坏蛋!……”

  田玉堂一把捂着他的嘴“你找死喽!……”

  “真的!宣传队的同志刚刚在大会上宣布的!大秃子真该死,反对毛主席!他想溜,带了一群老婆上飞机。狗东西,没跑掉,把三叉骨跌断了!……”

  “啊——!”田玉堂狂喜地叫了起来。他连忙跑到队长和会计处核对这个消息。宋老大所谈基本正确,不过,他耳朵有些背气,加上宣传队的同志是宁波人,所以他把“叶群”听到了“一群”,“三叉戟”当成了“三叉骨”。

  是时候了!田玉堂兴冲冲跑到县里,中饭也不吃,就摸到田主任家。

  田主任在阳光下,正一面剔牙,一面看报。田玉堂有三四年没见他了,我们的读者恐怕久违了他近三十年。田主任如今已五十出头,还是白白净净,淡眉细眼,不胖不瘦,丰腴适中。鬓角略有几根银丝,更显出深沉老练的风度。那派头,就是上电影也是无可挑剔的。

  “哎唷田主任哪——!”田玉堂二十步外便喊了起来。

  田主任抬起头,眉眼间略略流出几丝惊讶,含笑招呼道:

  “啊——,来啦,请坐!”

  这一声“啊”,很有讲究。田玉堂如今很不好称呼,大爷、田大爷、田厂长、田委员、田玉堂、老田、田老……均不合适,唯有这声不咸不淡的“啊——”,恰到好处。

  “你身体还好吧?”田主任敬了客人一根中华牌,然后“啪”地丢过去一盒火柴。这一敬一丢之间,也很有分寸,没有七八年工夫是难学会的。

  “哎唷田主任!你还不知道吗,我罪受得大喽!真把人冤死了!这下好罗,你当主任了,请你……”

  “我们不谈这个吧!”田主任打断了他的话。

  “哦,怎么?……”

  “属于公事,到机关去谈。公私分开,在家不谈公事,这是我立的规矩。”

  田玉堂傻眼了。忽然,他叫道:

  “哎,我讲的就是私事呀!你看,我现在被戴上了帽子,工资也扣了,每月只发十二开生活费,我要求……”

  “不,你谈的还是属于公事,”田主任含笑开导他,“是属于运动中的处理问题。如确有出入,也可以申诉。不过,公事公办,在家里不便谈。现在经过文化大命了,我们一言一行都要符合毛泽东思想,不能讲什么私人关系,私人路线,一切都要按原则办事……”

  田玉堂肚里只有榆面,没有理论,楞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句符合原则的反驳的话来。

  “你吃过中饭没有?没吃,弄一点——阿姨!”

  田玉堂肚子确实叫了,不过,“公事”不能谈,吃这个饭有什么滋味呢?于是,他说:

  “有用忙,我吃过了。田主任,那我就告辞了,到机关找你吧!”

  “可以嘛,不过,要由办公室统一安排。”

  田玉堂离开了主任的家,心里难免感到失望。但是,“公私分开”,谁又能说不对呢?何况,田主任还敬了烟的,又招呼阿姨弄饭……

  隔天上午,田玉堂上机关谈“公事”去了。走到大门口,便被挡了驾。

  “找田主任?……”大门口的一位,拿两只眼睛把他浑身上下那么一扫,“你是哪个单位的,咹?”

  “我原来在蚊香厂,如今在田庄生产队劳动,劳动……”

  “噢——”那位的目光已把他的五脏六腑看透了,“有事去找你们公社,田主任开会,没空!”

  “哎呀同志!我有要紧的事哟……”

  “不是跟你讲过吗?开会,没空!去去”那位背过了尊脸。

  第二天去了,那位还是老话,又加了一句:“现在大修水利,不要逛来逛去,快回去!”

  第三天,田玉堂发了个狠:“有空也罢,无空也罢,我今天非要见田主任一面不可!”

  两下一争,便围来了几个观众。

  “你叫大家评评这个理!我一肚冤屈,好容易等到林秃子垮台了,我要找田主任,跑了三趟,这位同志就是不给进!”

  “早说了,你去找公社,或者找原单位……”

  “公社和厂里都不了解情况,只有田主任是有一肚数!他和我一起送严司令员的夫人到镇江的……”

  “噢,怎么回事?”一个街头观察家发了好奇心。那些无所事事面对八个戏又看腻了的人,都纷纷聚拢来看这场街头活报剧。

  人一多,大门口那位的喉咙便低了;他喉咙一低,前榆面商的舌头就长了。甚至,他把田主任如何当上所长等等废话,都连汤带水倒了出来。

  他的收到了良好效果,不少人打抱不平。

  “你凭什么卡住人家不让进?官僚!”

  “好狗莫挡路!”

  “林秃子垮台了,还这么历害吗?糊他一张大字报!”

  那位忙赔笑解释:“我做不了主,田主任关照过的,他工作忙。田大爷,你也用不着跑了,反正,我一定负责向上汇报一声,有空,便通知公社叫你来好了!”他关起了大门。

  田玉堂虽未如愿,道义上是胜利的。

  他回到田庄,把经过告诉了宋老大和家人。

  “哼,穿白大褂的!”那个养猪老头听了,忽然冒出一句话:“人家当官当大罗,认不得你了!他不比我们老百姓,我一身土大布,泥里水里都滚得。”

  田玉堂没料到这懵里懵气的半聋老头竟是个哲学家。“穿白大褂的”,这句话很刺激他的神经。他想:唔,是有点像,恐怕是怕我弄脏了他那身白大褂!……不过,他能这样不讲良心吗?而且,我成了特务内奸,他脱得了牵连吗?——不像,恐怕是胆小一点,怕人说是“私人路线”……也不能全怪他,他上台不久,如今工作也难做哟……这么想想,田玉堂心中又舒坦了些。反正,在家等他通知吧。

  通知来得非常迅速。第二天,他便被叫到了公社。

  接见他的是公安助理员。

  “田玉堂!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你是被管制分子,向谁报告的?你为什么乱说乱动,聚众闹事?老实警告你:严赤还反对敬爱的江×同志呢,你就想乘机翻天啦?两天之内,把认罪书写好!”

  一个星期后,公社组织了一个小分队,“上挂黑主子,下打活靶子”,把田玉堂押到水利工地巡回批斗。那凛然大义是:林彪虽然垮台了,但是像田玉堂之类的阶级敌人,对他们主子的失败是不甘心的。他们还想捣乱。他们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成果,聚众闹事,兴风作浪!大家必须念念不忘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云云。

  这第二次打击并不亚于第一次。

  田玉堂对生活的信念,几乎完全被击碎了。他认了罪。你说什么罪,他就认什么罪。处处有罪,浑身是罪,也无所谓罪不罪。他弄不清是怎么回来,也不想弄清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夜里,他老伴常听见他在梦里哭泣:

  “我的亲娘哎——,我前生作了孽,作了孽啊——!……”

  读者看到此处,不知有何感想?好动感情的也许会拍桌子,大骂那个“白大褂”。好动理智的则会说:这要怪田老板自己不知趣。你算个老几,胡吹田主任与你如何如何,怎不令人反感呢?最高明的策略应是:断然否认你认识田主任。中国几千年文明史上,这类教训是不少的。作者要请诸君且慢议论,我还得补叙一段资料。

  原来,早在找田老板之前,那两位有大来着的使者,就曾经找过田有信。那时,正在酝酿三结合的领导班子。田副县长在原来常委中不过居于末位,但是,他修养之好无疑是第一的。他是分工管财经的,没抓过重大政治运动,还经常闹点高血压之类,因而人缘不错。在运动中,他不是打倒对象,只被“火烧”了一阵。其实,哪能称“火烧”,不过是个温汤澡。造反派叫他戴高帽子就戴高帽子,叫他跳忠字舞就跳忠字舞,和颜悦色,毫无牢骚。不但他,连他八九岁的小公子也极为懂事,入不了红小兵,还是咪咪笑。他修养到了家,几乎是高大全式的人物了。那位季头头一心想结合他。然而,有人挑剔,说田有信怕字当头,不敢在风口浪尖亮相,不能结合。

  这当口,那两位人物来了。季头头找他做过细的思想工作,给他看了那位“永远健康”的一些内部讲话,足足谈了两夜。谈些什么,连他夫人也不知道,作者更不敢瞎编了。然后,他才向两位全都谈出,他“活学活用”第××页第×段语录之后,“初步感觉到的”一些可疑之处——那些可疑之处,读者早已领会,此处毋庸再述。对方听了,如获至宝。那位的薄眼皮,简单翻上去便放不下来了!但是,到写书面材料时,田有信却大打折扣,仅仅写了到镇江码头炎止的一段经过。

  “老田哪,你讲得很好嘛,为什么不全写上?是不是还有点‘怕’字当头呀?”

  “不!”田有信柔和而坚定地回答,“你们两位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我当然应该毫无保留地把所在怀疑传闻和线索,提供给你们。但是,按我现时的身份,我写材料只能写亲眼所见的事实。至于如何透过现象看本质,如何分析判断,那是你们造反派领导上的事了。而且,证明材料只有写事实才过得硬,怀疑不能作为定案的依据,写了也无用。还有,我要对党对同志负责,即使严赤、杨曙是内奸,我也该对他们负责,不能把道听途说都写上。是吧?”说罢,他温文尔雅地一笑。

  这一番大道理,说得季头头和那两位人物瞠目相视,不由不暗暗佩服。

  他们按图索骥,按审了严家忠,攻下了曹约翰,然后才杀回马枪找到田玉堂。

  曹大夫成了日寇和美帝的双料情报员,疯了。他妻子谷大夫割断了自己的静脉,离开了尘世。黄司令员的名字从报上消失了。严赤和杨曙生死不明。水仙下放充军到了一个荒凉偏僻的农村。小戈吃了鬼子的糖果而不认罪,被敲掉了四颗门牙,满嘴淌血。——田有信却荣任了县革委会第一把手,他的白大褂不但干干净净,而且飘飘抖抖。

  可惜田玉堂不了解这段内情,否则就不会自打钉子碰了。不过,话说回来,田主任所负责任也有限。他听到汇报之后,把组织部季部长(就是那个季头头)找来吩咐了一句:“听说田玉堂在闹呐,你去妥善处理一下。”——“妥善处理”,如斯而已!

公元一九七七年八月一日建军节,黄司令员的名字见了报。

  八月二日,田主任就把季主任等几个人找了去,是问处理积案的情况。季部长结结巴巴,田主任脸上出现了少在的愠色。

  “你们为什么老拖拖拉拉?要跟上新的形势啊!像那个田玉堂,我早就讲过要妥善处理了!什么特嫌内奸,黄司令员都上报了,他还有屁的问题,什么富农帽子,摘了就是!拨乱反正,要快!当然罗,也要防止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红线总是占主导地位的嘛!我们做事,要能经得起任何时候的任何检查!”

  季部长奉命找到田玉堂。

  他谈了领导对田玉堂的负责,宣布现已审查清楚,排除特务内奸嫌疑,摘掉富农帽子,恢复他的工资,工作另行安排……等等。

  谁知,田玉堂翘起了尾巴,不肯签字。

  “什么排除嫌疑,摘掉帽子?要是在‘四人帮’垮台之前,你们能这样,我倒要感激你们。现在呀,哼!我要彻底平反!你们含血喷人,要低头认错!……”

  任凭季部长软中带硬,晓以利害,他就是不让,连声叫道:

  “帽子我留着戴戴!没关系,反正也戴惯了!我倒要看看,现在是真共产党还是假共产党!?……”

  季部长回去如实汇报了,感到很棘手。田主任到底高一头,他不动声色地听着听着,听到后来,忽然一笑,说:

  “田玉堂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像我这样的‘民主派’,哪个过去不受冲击,不是一肚的火?但是,他那些话,什么真共产党、假共产党,是根本错误的。现在‘四人帮’已经垮台了,你对我们伟大正确的共产党是什么态度?是无限信任,还是怀疑一切?这可是个原则问题,不能含糊。这样吧,你再个别调查一下,收集整理……”

  说到这里,田玉堂该感激田庄的老百姓,特别是那位半聋的养猪人了。宋老大有种农民式的智慧和狡黠,耳聋眼不花,五颜六色的人都套不出他的话。他懵里懵气地嚷道:

  “啊啊?什么真的假的……我只晓得苦工分是真的,没有时间陪你闲聊。呕喽喽喽——!我要喂猪,请让让,别碰脏了你那白大褂!呕喽喽喽——”

  杨柳吐叶时,一个消息传遍了唐河两岸:老红军黄老虎来了!

  黄司令员真是头老虎,那些人想害他,又的捋虎须。他很得军心,性如烈火,发起威来,说掏枪就能掏枪。因此,那些人只把他软靠了边。如今他提拔了,是某大军区副司令员。刚去看过受难的老战友们,又重游唐河旧地。

  田有信闻风赶到时,他正在凭吊烈士陵园。

  一卒烈士纪念塔,矗立在青松之上。塔顶屹立着一个持枪的新四军战士铜像。将军屈着负过伤的右腿,凝神默坐在塔下的烈士碑前。松涛呜咽,陪同他来的同志,环绕肃立。

  田有信轻手轻脚走到一旁,偷眼觑觑黄司令员。将军只剩下了几根稀落的眉毛,眉骨显得像险滑的怪石。他一言不发,把石碑上密密麻麻的烈士姓名挨个细看,一颗浑浊的老泪,从他眼里慢慢渗了出来,流过渠沟纵横的皱纹和月牙形的刀疤……他背后紧站着一个还年轻的女同志——田有信差点叫了起来,活像杨曙!她没有泪,脸色激动得发白。

  等将军拄着手杖站起来了,田有信才连忙跨前两步,恭恭敬敬唤道:

  “黄司令员,您好!你记不得我了吧,我叫田有信……”

  “哦,记得!”将军眉骨一耸,声音还是很洪亮,“听说你现在是父母官罗!”

  那个女同志回过脸,冷冷瞧着他。

  “这一位,呃,很像杨曙同志么……”

  “你的记性不错!她就是小仙。杨曙来不了罗,背脊骨都被踩断了,说是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唉唉!……”田有信不禁打了个冷战,顿了下,忍不住又问:“严司令员呢?”

  “死了!”将军脸颊上的刀疤可怕地痉挛了一下,“被打黑枪的活活整死了!”

  小仙冷冷的目光变成了白热的仇恨。

  “唉,万恶的‘四人帮’!老同志都受尽了迫害……”

  “啊,‘四人帮’,还有帮四人哩!”将军愤愤地扬起手仗,走着。走了几步,他忽然问道,“田老板他怎样了?”

  “还用说嘛,他和我都受了不少罪!现在,政策正在落实……”

  他忽然把声音压低了,“我们县里的组织部长就是个右派人物,坏得很,我想把他拿掉!调查时,我强调要对党对同志负责,坚持只能讲亲眼所见的事实,他说……”

  将军似听未听,打断了他的话:“哎,田老板那个政策,你们到底怎样在落实啊?”

  “我们正在做工作。我主张彻底平反,可是有些同志还心有余悸,说他是个资产阶级,正历复杂,路路能……”

  “对嘛,他是个资产阶级,路路通!鬼子、汉奸、土匪、顽固派、他都有关系,一身泥,一身脏!这都过去了几十年了嘛,可是——”将军连连把手杖捣了几下,“人家的心是向着共产党、新四军的,没有通林彪、‘四人帮’,比起那些干干净净的共产党员,要干净得多!……”他“唰”地掉过身,怒冲冲地朝前面的小轿车走去。

  田有信的白脸一下变灰了。但是,他很快恢复了镇静,恳切地说:

  “司令员,你上哪里去?我们县委早把中饭准备啦!听说老首长来了,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

  “谢谢,你那个饭我吃不下去,我要去看田老板。统一战线是党的三大法宝之一;人家为人民做过好事,我们共产党人不能不讲政治道德!”

  小仙把轿车的门砰地关上了……

  这部轿车开到田庄时,田玉堂正在帮宋老大喂猪。

  小仙第一个跳下车,噙着眼泪喊了声:

  “田大爷——!我是小仙,黄司令员来看望您了!……”

  田玉堂只“哎唷——”了一声,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的喉咙被一种又甜又苦又酸的东西噎住了!将军也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住了他那双沾满猪食泔水的手……

成百上千的群众纷纷向田庄涌来,人人含着热泪,庆幸又见着了老八路和真共产党。人们七嘴八舌,流传开了不少新的传说。有的传说严赤临难时如何壮烈,有的传说杨曙背脊骨被踩断时还在高呼“共产党万岁!”……要把这些都写下去,不是这篇短文所能为力的,作者只以简单交待两点:一是将军当天就把田玉堂带上车,送到第一人民医院治伤去了;二是不久上级派来了工作组,深入发动群众揭批林彪和“四人帮”。乍一看,老谋深算的田主任面色还是如常,至于他这次到底能不能把他那白大褂上的污秽和血迹洗干净,那就很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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