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一小块光明之中

贴一个方之先生的小说【内奸】 上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03-06 21:25:05

贴一个方之先生的小说【内奸】

 

推荐理由:非常好的技术,少量的字带来巨大的信息量,更可贵的是——这些特点,与可读性同时兼容。轻轻提及的“弦高犒牛”,其实是与爱国商人田玉堂的互文,并且这里有一个很立体的人物:龌龊的政治爬虫田有信,总之总之不错。

 

 

【上】

这个故事的时间前后长达四十年之久,涉及的人物有两个将军,一个女同志和她的两个孩子,杨伪县长,土匪头子,日本鬼子的特务,美国教会医院的医生,国民党反对派及其徒子灰孙,一位清清白白,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及一个不干不净,好吹好炫的商人,等等如何尽量节约刊物的宝贵篇幅,把这个复杂的故事说清,我这支笨笔实在感到有点为难,请严明的批评家和纯正的编辑高抬贵手,就让我从那个不干不净的商人田玉堂谈起吧…… 

 

田玉堂家住唐河南岸紫墟镇附近的田庄,是个榆面商人。榆面,就是榆树皮磨成的粉,是敬神供佛的香火原料。他田地不多,自种二十亩,出租三十亩。生意手面却不小,每年要收几百石榆面,贩到杨州、镇江、南京、上海等地,卖给做香的厂店。这个三十五岁的榆面商人,眼睛很神气,舌头也不短,交游广阔,手脚大方,在唐河一带颇有点儿名气。日本兵打进来后,田玉堂想洗手不干:一来,兵荒马乱,路上不太平。虽然菩萨欢喜香火,保佑榆面商人,还是以小心为妙;二来,咳!唐河一带闹起了共产党……

  说起来也怪,带头闹共产党的竟是唐河北一个赫赫有名的财主家大少爷。他本名严家驹,在法政大学念书。那时的大学生,方圆数百里出不了一两个,何况是学政法的?地方上的人氏都说严家大少爷鹏程万里,要是在前清,四人大轿及至八人大轿是坐稳了的。国民党中央政府西迁后,他不去“大后方”,却和几个穷教员在家乡拉起了队伍,十几条枪就自称为“唐河三县人民抗日自卫总司令部”。司令部刚成立没几天,一小队鬼子到了南宫镇。严家驹翻身跨上大白马,又派了三个人分路通知:“司令部有命令:各村自带武器,到南宫镇集合打鬼子!不去的是亡国奴,破坏的是汉奸!”四地涌去了万把人。钢枪土炮,叉棒大刀,什么都有。只有目标,也没个指挥,呐喊的呐喊,敲锣的敲锣,钢枪土炮,噼啪一阵乱放。那一小队鬼子没见过这个阵势,慌忙撤了。这一仗,一个鬼子没打着,却打出了威风。国民党江苏省主席韩德勤亲自出马找到严家驹,说了两篓子恭维话,要委他当个团长。他笑笑,说是已与第七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挂了钩。韩德勤碰了个软钉子。谁知,这个财主大少爷暗地里却派人到山东,带回了两皮箱的“八路”袖章,呼啦啦,亮出了共产党的旗号。

  不久,这支队伍改编为新四军的唐河支队。上级派来了一批骨干,一个人称“黄老虎”的老红军任司令员兼政委,严家驹担任副职。严家驹家有五六十顷良田,还开着油坊糟坊。他首先把自家的产“共”了,买枪买马买子弹,自己却跟当兵的泡在一起,赤脚草鞋,捧着粗瓷大碗喝稖头粥。他的亲伯父气得两眼朝了天,他的党兄弟严家忠恨得打他的黑枪。他似乎故意呕呕他们,索性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一个可怕的“赤”字。

  田老板自吹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然而,像严赤这样的人物,他做梦也没梦见过。共产党究竟有股什么魔力,怎么会把一个财主大少爷吸过去了呢?真是不简单,了不起!不过……生意还是以不做为宜。他把礼帽收了起来,换了顶旧毡帽。两只黑而亮的水貂似的小眼睛,在旧毡帽上滴溜溜转动,打量着这支新奇的队伍。

  这一天,支队司令部派通讯员把他请了去。

  “田老板!”黄司令操着四川口音随便问道,“你啷个不戴礼帽咯?当真生意不做啦?哦——哈哈!”——这位司令员浓眉、豹眼、方方的下郃骨,从左眉骨到右边嘴角还有一道半指宽的斜斜刀疤。那长相,连鬼子也害怕,何况榆面商人。亏得他爽气地一笑,才使田老板心情放松不少。

  “恐怕是害怕共产吧?”严赤很潇洒,微微含笑瞄了他一眼。

  “哎,严司令员取笑了!哪里,哪里……”

  “要说共产嘛,”黄司令员说,“那还远得很!我们要叫全中国的劳苦大众,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都过人类最幸福的生活,你这点产够哪个共的呀?当前,打鬼子要紧,我们要联合一切民主力量共同抗日。生意嘛,你只管做,顺便请你帮我们到江南办点西药就行了。不要抗币①的话,我们把小麦。”

  “司令员,我抗币小麦都不要!我也识几个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要买什么,两位司令员只管吩咐就是。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是皇帝老子也只有一个肚子,我要那么多小麦做什么呀……”

  田老板正想尽情发挥下去,严赤莞尔一笑:

  “田老板,现在只共我的产,不共你的产!抗币小麦,我们还是该给,你也该拿。只要你能为我们部队买些物资,就是为抗战出了力。希望你学习弦高②的榜样,做一个爱国商人。”

  谈谈笑笑,到了吃中饭时刻。两位司令员留他吃了饭,还特地加了两个菜。虽不外鱼肉,但是,国民党县太爷摆的鱼翅席也没这个有滋味。回去以后,榆面商人逢人就讲,连吹带炫,支队两个司令员如何英雄了得,如何摆了八个菜,轮流把盏劝他的酒。还有,共产党的抗日政策确实好,商人都该学习弦高,不然就对不起祖宗八代,如此云云。

  就这样,田老板又戴上礼帽跑起生意来了。他果然从上海买来了不少西药,支队也果然一粒不少地付给了小麦——其中有不少便是从严赤家里“共”出来的。田老板那套“钱财是身外之物”的高调也不唱了,昼不得不由衷叹服:

  “唉,共产党真正了不得,不得了!……”

  田老板一次又一次为支队办了不少紧张物资,西药呀,干电池呀,还有被服厂要的缝纫机。他每办一次货,都有段颇为惊险的故事。明眼的读者不看也明白,这个走江湖的买卖人讲话得七折八扣。在这里,只谈他一段得到多方证实的经历。

  那是四二年。三月三一过,田老板便盘算出门。本庄一个叫田有信的青年人,在帮他收拾东西。这个青年人前程远大,少不得在此罗嗦几句。他虽然喊田老板“大爷”,其实早出了五服。田有信原在县城里裕丰粮行里做伙计,人长得白白净净,手脚又勤快。话虽不多,肚里有货,什么掺水掺假、抬价杀价的把戏,都瞒不过他的眼。至于脾气之好,那更是百里挑一的。田有信很讨老板和他独养女的欢喜,要不是那没见识的老板娘嫌他家门户低,早就成了粮行的小开。去年这家粮行关了门,他回到了田庄。种地吧,实在有点屈才;参军吧,他又太斯文。田玉堂三番五次拉他入伙跑生意,他只含笑摇摇头。青年人比老榆面商目光远大。可是,说他不愿意吧,他又常往田老板家跑,打杂跑腿,来得个勤,而且连饭也很少吃一口。田老板很过意不去,盘问了几次,田有信才露了点口风:说是青年人谁不想进步,想找个合适的抗日工作做做,枪虽扛不动,写写算算总是可以的……下文呢,他就闭口不说了。田老板心中有了数,只等合适机会。

  且说三月初七这天拂晓,刘圩子那个方向忽然几面响起了枪声。田老板一惊:有情况!一颗流弹把他家院里的柳树劈掉了一桠,哗啦倒挂下来!枪炮声紧一阵,慢一阵,渐渐地,转到了唐河以北——看来我们的部队已突围了。暮色来临时,一切复归于平静。

  灯下,他和田有信正在猜测议论着,忽然,来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门环震耳地响了起来。田老板把门一开:

  “哎唷,黄司令员!你们怎样又回来啦?”

  “跳圈子嘛,跟鬼子捉个迷藏玩玩!”

黄司令员带着几个通讯员进了屋。接着,他收敛了笑容,告诉田玉堂:敌人三路分进合击,想围歼我军。支队要跳到外线去,把敌人引走,保护根据地的人民。严赤副司令员已带着部队插到前面去了。他的爱人——搞政工工作的杨曙有个四岁的孩子,肚里又怀了一个,天黑过封锁沟时,摔了一跤,疼得打滚。她无法跟部队运动了,想到他家隐蔽起来,找个医生瞧瞧。人在后面担架上,就到。

  “哎唷,黄司令员!”田老板禁又喊了一声,“你放心叫杨同志住到我家,这是看得起我!无尚的光荣!平日,我想请也请不到哩!只是,唉——”他急得不知该怎么表白方好,“我,我现在也有点‘红’了!外面风言风语,都说我通‘八路’……这个,也怪我这把嘴不好!严司令员的同志不是一般人哟,树大招风,万一有个闪失,那我……”

   这时,田有信轻轻点了一句:

  “大爷,你不要贩一船榆面到江南么,江南难道连个医院也没有吗?”

  “对罗!”一句话把田老板说跳了,“镇江美国教会办的仁慈医院,有个曹大夫,和我亲如兄弟,找他去,万无一失!……”

  黄司令员沉吟了有两三分钟之久。他像在决定一个重要战斗;这一仗关系到他战友的命运,生死存亡是很难预料的。他脸上那道斜斜的刀疤,扭曲得瘆人了……猛然,他把拧在疙瘩的眉头一放,说声:

  “好吧——!”站起身来,“田老板,我就把人交给你啦!”

  月色偏西时,他们出发了。田有信从镇上雇来了一部黄包车,自告奋勇伴随护送。化了装的杨曙,带着四岁的小戈坐在车上。田老板和她约定以表兄妹相称。临走前,他叮嘱道:

  “杨、杨表妹!路上有什么动静的话,你千万不能慌哟,一切有我!”

  夜色里,杨曙的眼睛闪了一闪。恐怕是肚子疼吧,好微微蹙起眉毛,轻轻说了句:

  “走吧——”

  从田庄要走三十里旱路,穿过顽军③的黄营炮楼,再拐一个弯,方能到达运河码头——这里已是伪军的地盘了。上船后,从运河,过高邮湖,到长江,这一路有二黄,有号称“十一路军”的土匪,还有杂七杂八打着“抗日”旗号勒索钱财的地头蛇。据田老板说,有八十二道关卡,比唐僧取经还要多一道。

  田有信不由张嘴“噢”了一声。

  “不要紧!”田老板又一笑,“我路路通!如今出门,心眼要活,手要松,见个菩萨烧柱香,一个不能卯。我手边还有几样硬梆梆的东西,你们只管放心!”

  他所说的硬梆梆的东西之一,是伪县长杨石斋的亲笔信。杨石斋搜括了不少民脂民膏。有次,他们内部狗咬狗,告他贪污。杨石斋想把两万元赃款转移到他老家徐州去。当地人多眼杂,易露风声,他便托了田玉堂。田老板本着他那套烧香哲学,帮他从南京汇了款。因此,伪县长便给他写了一路保平安的亲笔信。那硬梆梆的第二样,是高邮湖大土匪头子高八鲶的名片。这张名片正面印着:“水上抗日义勇军总司令高伯彦”。背面则是两行狗屁不通的文字:“兹有田客人贩香积德,水上各路一律优待。仰此。”田老板托人绕了几个弯子,足足花了一百五十块吹得响的袁大头,方把这宝贝弄到手。

  田玉堂这次没有瞎炫,这几样东西果然有用,一路上都没有什么留难。到了第四天上午,他们从舱口就望见长江对岸的金、焦二山了。

  船到镇江码头,却遇到了一个非常情况。

  田老板本和码头上一个伪警官有交情,嘴一歪便能上岸。不知怎地,那个伪警官调走了,换上了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日本鬼子。昨天,有两个年轻旅客上岸,带了两把火叉。日本鬼子把火叉左瞧右瞧,怀疑是撬铁路的家伙。他们呲牙咧嘴叽哩咕噜了一阵,两个青年答不上来,被当场枪杀了。现在,码头石级上还留有一滩紫黑的血迹!

  鬼子在挨个儿检查上岸旅客的证件。事起仓促,杨曙哪来得及办良民证呢!鬼子不比伪军,认不得袁大头。时间也不能再拖,杨曙一直在淌血,脸色更苍白了。

  “表妹!”田老板眼珠子一转,“你宽心,我上岸另去找个朋友。”

  他掏出良民证,上了岸。他的这个朋友是日本人的一个翻译,叫郭德富。黑板是在牌桌上认识的,又请他到“玉壶春”醉过两次,便拉上了关系。他还邀郭翻译入了一份“干股”,无本生利,坐家拿钱。

  郭翻译见田玉堂来了,当然笑脸相迎:

  “啊,田老板,一路顺风吧!”

  “唉,别提这个顺风了!郭翻译,真气死人!叫她不要给小伢子玩,不听!这下好,真活活把我呕死了!……”田老板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气的噗噗的,抓着新礼帽直搧风。

  “别急,别急,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呀,就是我那表妹呗!她伤了胎气,跟我来找医生,身旁还拖了个四岁的宝贝儿子。下船了,小伢子见大人手里有良民证,他也要,不给就哭,这东西是好玩的吗?我叫她别睬,不听,把给了宝贝儿子。无巧不成书,一阵风来,呼——,这么一旋,把张良民证旋到江里去了,嗨嗬了!现在淌眼泪,迟喽!我早关照她,不听,把个宝贝儿子惯得像龙蛋似的!……”

  “哎,现在人在哪?”

  “在哪里?上不了岸,还在船头抹眼泪哩!”

  郭翻译笑道:“这个好办,我打个关照就行了!走——”

  不一会,郭翻译跟着田老板到了码头。田老板抄前几步下船,含笑向杨曙招呼:

  “表妹,证丢了不要紧,郭翻译来啦!”他又向田有信丢个眼色:“大侄儿,货卸完了,你就跟船回家,告诉家里人,不用挂念。”

  郭翻译抱过小戈,杨曙和田老板跟在后面,沿着码头石级走去。走到鬼子岗哨跟前,郭翻译和鬼子咕噜来,咕噜去,只见他们呲牙咧嘴,不知空间说些什么东西,忽然——

  “哇——!”四岁的小戈吓得哭了起来,伸着小手直往妈妈的怀里扑。

  这哭声,传到下面船舱里,田有信脸色吓得铁青,两眼都直了——更别说在场的人了。谁知,这当口,一个老树精似的鬼子,意呲着金牙对小戈一笑:

  “小孩小孩的,米西米西!”说着,拿出一颗糖果往小戈嘴里一塞,手一摆,竟放他们轻松地通过了!……

  一场虚惊。全怪田老板他们不懂日语。不过,请读者注意,小戈这颗糖果不是好吃的,要以满嘴牙齿为代价。因为,中国也有鬼子,而且不见得比日本的文雅。但那是后话,我们还是往下说吧。

  田老板在仁慈医院当大夫的那个朋友叫曹瑞云。他和田玉堂是前后庄的乡邻。前清光绪三十二年,江北大灾,成千上万农民四出逃荒。九岁的曹瑞云跟父母逃到了镇江。他父亲倒毙在施粥场门前,母亲病死在城隍庙的戏台后面。只剩下了他一个孤儿。田玉堂的二婶那时在仁慈医院里替美国人洗衣出苦力。她在街尾撞见了这个家乡的孤儿,便带了回去,偷偷省口饭养着他。小瑞云聪明伶俐,帮着刷鞋送衣,还学会了几句英语对话。渐渐地,他和医院里的美国人混熟了。小孤儿为了肚子,皈依了洋上帝。洋上帝给他改了个名字,叫做曹约翰,送他到教会学校念书,学医。后来,他成了外科大夫。战火烧近时,美国人撤走了,便把医院委托曹约翰代管。

  田家二婶虽早已过世了,曹大夫还常常在主的面前为她祈祷。他见田玉堂来了,连忙给杨曙开了间单人病房。他的妻子就是妇产科的谷大夫,精心治疗是不用说的了。田老板板小戈托到德泰春香烛店老板家照应着,郭翻译又给杨曙弄了张良民证,看来,一切都可放心了。

  当然,要是这么平平静静下去,那就没戏唱了——过了几天,田老板来看望“表妹”时,楼下突然响起了一片吼叫哭骂,几个挎盒枪的便衣从病床上拖走了一个青年人。

  “先生!”一个老太婆哭叫道,“你们不能乱抓好人啊——!”

  “老家伙,你想瞒过我的眼睛么?”一个人干似的瘦子硬着脖子吆喝道,鸡蛋大小的喉骨上下滚动着,“不识相,连你一起带走!滚——”那一声“滚”,像金属般作响,人走过去了,音尾还在颤动。

  田玉堂忙问谷大夫:“怎么回事?”

  “日本人的便衣队!”谷大夫说,“那个瘦猴是便衣队长。唉,隔几天就来次突击检查,见了不顺眼的就抓!”她又把脸掉向杨曙这方,“听说,新四军活动得厉害咧。前几天,就在铁路附近打死了一个日本小队长!你们那边乡下要太平些吧?”

  杨曙点点头,淡淡一笑。

  等谷大夫走了,杨曙把手轻轻一招:“表哥,坐近点!”

  田老板挪到了床沿上,狐疑地瞧着她。

  “那个瘦子叫严家忠,”她还是那副淡淡的声调,“他认得我……”

  田老板吃惊地喊了声:“小菩萨!你——”又连忙压低声音,你怎么认得他的呢?”

  “他是严赤的堂弟,是个反共分子。严赤跟八路军接上关系后,他恨之入骨,有天晚上,他打我们黑枪。他本是投韩德勤的,不知怎么变成日本人的走狗了。”顿了一下,她说,“这个医院不能住了,你想法把我送回唐河吧!”

  “回去?那怎行!谷大夫讲的:你已耽误一些日子了,流血过多,胎位不正,不抓紧治,母子都有危险……别急,再想办法!”

  当晚,田老板找到曹大夫家——他家就住在医院里一幢小洋房的二楼上。主人端出了牛奶和糕点。田老板哪有心肠吃那腻人的东西?闲谈了几句之后,他单刀直入问道:

  “大兄弟,你说说,你我的交情如何?”

  曹大夫一怔:“那,那还用说吗?我能忘了你二婶她老人家吗?……”

  “那就好!兄弟,你要救我一命!”

  “哎呀!这……”

  “我不是带了个妇女来治病么……”

  “是呀,她不是你表妹吗?”谷大夫说。

  “兄弟,我实说了吧!她是个女八路,严家忠早就想下她的手了……”

  “啊——!”曹大夫吓得身子往椅背上一仰,杯中牛奶泼了一桌子。

  “要是被便衣队撞见,可不得了!她一根汗毛比我的性命还值钱!有她才有我,你一定要救救她……”

  “便衣队比魔鬼还凶哟……”曹大夫喃喃道,”玉堂哥,谁敢惹祸?你赶快撒……撒手吧!“他声音像影子一样微弱,怯怯垂下了目光。

  田老板脸变得刷白,半天,血色才泛了上来,渐渐涨成了朱紫。

  “我怎能撒手?”他叫道,“好吧,我这条命索性也不要了!老实告诉你,人家也是大学生,还是个千金小姐。她家良田千顷,在上海英租界、法租界都有房产,偏偏有福有享,要干八路,把成串的金首饰都拿了出来,买枪打鬼子!人家爱国救亡,什么都豁出来了,天地良心,我能撒手不管,睁眼看着严家忠下毒手吗?!再说,她到这里来,是我一手保举的。我说你如何热心爱国,如何有情有义,不是那种没皮没脸,没骨没血的东西!大兄弟,你今天不愿救她,干脆,把我跟她一齐交给鬼子去!我也光荣,绝不怨你!……”田老板这番话,真真假假,虽不免张冠李戴,云天雾地,感情却是真切的,激昂慷慨,噼呖啪啦,敲得当当响,把曹约翰夫妻两个都听呆了。

  “这个,”半晌,曹大夫结结巴巴说,“玉堂哥,不是我……实在没有个好地方……”

  “哎——”谷大夫想起了一个主意,“医生宿舍他们不会查的,叫那个女八路住到我们房间里来不行吗?……”

  于是,第二天一早,两位大夫搬到了楼下,杨曙住到了楼上。看病一切照常。

  但是,只一天,田老板的心又拎到悬到半空中了。

  杨曙见到他,细细盘问曹大夫怎么肯让房间的?跟他们到底怎么说的?田老板是个机灵人,感觉到了自己谈话中的不妥之处,于是,他故做轻松地说:

  “这有什么难的?曹大夫跟我赛如兄弟,我随便编个理由就成了。”

  “不对。两位大夫的神色和以前不同了。他们的眼里有一种恐惧,好像我是一个不能碰的炸弹。田老板,你不能不对我说实话啊!”

  田玉堂沉默了半晌,只得说出了真情。

  “这么说,”杨曙平静地说,“他们知道我的身份了……”

  “你放心!杨、杨表妹,保证不会出事!”

  “不,我们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要估计到各种各样的情况,好的,坏的,特别是最坏的可能性。我们处在敌人眼皮底下,不能没有警惕。这样吧——”她眼一亮,轻轻一指,“你看,这面迎街的窗台上有盆水仙花,我们就把它做为暗号。你尽量不要到我这里来,确实有必要的话,先望望这个暗号:花在,说明安全无事;花盆不见了,就是有危险。如果敌人来抓我,我就挣扎,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花盆碰掉!你一见花盆没了,就要赶紧离开镇江,脱离这个危险地带……”

  “不,杨同志!”田老板失声叫道,“我不走!我不能把你丢下!……”

  “千万不能冒失,表哥!”杨曙柔和地说,“一有情况,你就要赶紧离开,不要顾我……”

  “不不!”

  “你听我说,表哥!不能感情用事。我只拜托你把小戈带回去。见了黄司令员和严赤,请转告他们:我不会给亲爱的新四军丢人……表哥,一路上,你吃尽了辛苦,我深深感谢你!严赤和我的孩子感谢你!人民也会感谢你!……祖国的苦难还长,还要不断奋斗。抗日救国,多一个人多份力量;你走吧,不能作无谓的牺牲……”

  田老板只觉得眼一热,连忙偏过脸去。他看见了一颗女八路的赤诚的心。她的话像大地渗出的泉水,清清亮亮,自自然然,没有泡沫,也没有喧哗。

  顿了一顿,杨曙忽然又那么淡淡一笑:

  “哎,我们现在不过是分析分析情况,好与坏,生与死,都要想个透彻。想透了,就好办了。表哥,你说是吧……”

  从这以后,他的一颗心就悬在那个水仙盆上。杨曙住的小楼靠着医院的围墙,围墙外是一条后街。田老板每天都要在这条小街上转几趟,踱过来,踱过去,偷眼打量窗台上那个小小的花盆。

  一天,两天,五天,十天……过去了,阿弥陀佛,那个花盆没有摔下来!到了第十三天,杨曙终于出了院。

  田老板和杨曙回到了唐河根据地。这时,反扫荡刚刚胜利结束。

  黄、严两们司令员紧紧跟田老板握手,又吩附拿出五十块白洋,作为杨曙的医药饭食费用。田老板哪里肯收,叫道:

  “司令员!我懂得新四军的规矩,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不过,我做生意山南海北,钱来得容易,不比种黄豆大麦,是硬苦出来的。再说,你们抗日打鬼子,身家性命什么都不要,难道我只认得钱吗?你们硬强着我收,就把我当外人了,就苦了我一片心了!”

  两位司令员见他讲的恳切,只好作罢。为了答谢,特地摆了两桌酒。这次倒是真办了八大碗,还有喷鼻香的老窖洋河大曲。

  田老板欣然就席,笑得嘴巴都滑到了耳朵边。他说:“喔,这杯酒我是要喝的!不过,两位司令员,我还想提个小小的意见……”

  “你提吧,表哥!”杨曙抢着回答。

  “这次我们庄上的田有信也出了不少力。那个小年轻的热心抗日,要求进步,的的确确一把好算盘——呃,是不是也叫他来尝一口?”

  “对罗!”黄司令员用拳头敲敲自己的脑壳,笑道:“我格记性不好,忘罗!凡是对人民做了好事的,我们都不该忘记——通讯员,快,马上请他来!”

  过了一会,田有信来了。在整个宴会中,他极其有礼地呷了一小杯酒。田老板呢,无酒就三分醉了,端杯便不用说了。

  从这以后,田有信参加了工作,当上了紫墟镇的税务所长。他兢兢业业,廉洁奉公,虽多次受到上级表扬,仍然极为谦卑地夹着尾巴——因为与本篇关系不大,就不把他那美德和事迹一一细说了。

  这年中秋,杨曙生了一个女儿。大约是想起那盆水仙花吧,取名小仙。

 

【下】

  弹指一挥间,二十三年过去了。

  小仙成了一个著名歌舞团的演员,出落得真像盛开的水仙。

  她爸爸严赤在某地任装甲兵司令员,妈妈是当地的轻工业局局长。小戈在某国防科研单位搞科研工作。老红军黄老虎后来又添了几处伤疤,现任一个省的军区司令员,曹约翰夫妻两人都成了省人民医院的名医。田有信当上了副县长。田老板呢,他和榆面一齐得到了改造,榆面成了做蚊香的原料,他成了蚊香厂的副厂长,还是政协委员。严家忠那个反革命则避过了镇反的风头,迟迟方被查出,判了无期徒刑,在押劳改。至于杨石斋、高八鲶、郭翻译之流,或早在战争中被击毙,或逃到了台湾。为善为恶,都有了归宿。按说,本篇早该收场,再罗嗦下去,便有混稿费之嫌了。幸亏,来了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波壮浪阔,惊天动地,是个见灵魂、出文学的时代。大忠大奸,真左假左,都各自显出了本相;红脸白脸,乃至三花脸、阴阳脸,纷纷登台表演。像田玉堂这样的人物,自然少不了一段传奇式的遭遇,这才使本篇得以续写下去。

  在一片“砸烂”、“横扫”声中,田玉堂从爱国民主人士变成了牛鬼蛇神。什么挂牌子、高帽子、阴阳头、喷气式之类,倒也平平,无啥可说。在酝酿成立三结合的领导班子时,他才遇到了一件新奇的事。

  这天,他正在蚊香厂车间劳动,一个姓季的头头,把他唤上了吉普车。七弯八拐,到了县公安局。此时,县公检法也“砸烂”了,那里都是陌生的面孔。

  在一间小会议室中,早有两个穿军装的人在等待他。说起此马来头大,这两位是部队里的一人什么“战斗”组织的,颇受那位“永远健康”的器重。

  田玉堂一进门,便习惯性地低头立正,只听见季头头的喉咙在响:

  “这两位同志是无产阶级司令部派来调查情况的!(田玉堂心里不由喊了声:“哎唷,小菩萨!……”)勒令你: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负责!”

  “是是!”田玉堂连应两声,这才稍稍抬起目光,溜了两位一眼。一位是二十三四岁,抓笔铺纸,偏左而坐。正中的是个气度非凡的三号胖子,不过四十,已早熟拔顶,正襟危坐,耷拉着眼皮。他的周围,还坐了十几个三陪衬的人物——都是当坊的城隍土地。

  “你,——”那位合目菩萨略略把薄眼皮一掀,露出了一双贼亮的圆眼,“你是,田玉堂吗——?”

  “是,我就是……”

  “现在——,要你老老实实,揭发交代,严赤的……”

  “啊,严司令员!”田玉堂脱口叫了一声。

  “他——,已经不是,什么司令员了!他——,恶毒攻击,我们敬爱的林×××和江×同志,是一个,十恶十赦的走资派!而且,政治历史上,还有极为严重的,问题!你——,完全了解,他的底细……”

  ——这位非凡人物说话一句三顿,有板有眼,听起来铿锵悦耳,看起来实在吃力要命,因此,下皆从略。

  “哎唷同志!”田玉堂叫道,“我哪能完全搞得清他的底细呢?那时,他是个堂堂的司令员,我不过是个商人……”

  “你不要赖!”季头头说,“你平日不是向人夸耀,严赤喊你大哥,如何如何的吗?”

  “严赤没喊我大哥,他老婆杨曙喊过我表哥。我老老实实承认,过去我好摆功,夸口,瞎吹严赤喊我大哥,引起了误会。这都怪我自己,资产阶级思想作怪!”

  “什么资产阶级思想?他妈的,你本身就是资产阶级!”好些人连骂带笑地吼了起来。

  “对对,我本身就是资产阶级!”

  “不,你不是什么资产阶级!”那位第一号人物用一根指头威严地敲了一下桌子,顿时鸦雀无声,“你不要想在这顶空帽子下开小差!是什么?你有数,我们也有数!现在,要你老实回答:一九四二年,你带严赤的老婆到镇江去,目的是什么?——不谈现象,要谈本质!你们通过些什么黑关系进去的?在那里和什么人接头?做了笔什么政治交易?接受了什么指令?……”

  田玉堂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下面一大堆“什么”就听不清了。直到季头头一声吼,写在即日起对他进行隔离,方明白过来。

  他被隔离了——时髦的称呼叫做“密封”,亦名“全托”。“密封”的涵义很容易理解,“全托”也者,大约是指一天廿四小时都有天使般的保姆照顾着,乐不思蜀,毋须回家。

  他被关到一个大而空的房间里。四壁散发出一股霉味。前后窗子都用木板条钉死了,大白天也得开着灯。在惨黄的灯光下,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据某“深挖”心理学家声称:这种昼夜难分、阴阳混淆的环境,有利于罪人忏悔罪行。

  田玉堂大约吃了五顿牢饭之后,一天深夜,四五个汉子拥着那位第一号人物来了。

  “考虑好了么,嗯——?”

  “考虑好了,同……同志!”田玉堂差点喊出“长官”来。

  “说吧——”那个年轻的摊开了纸。

  “我考虑了很久,同志!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多少人都知道。我给共产党办事也不是一天的了,政策我都明白。共产党讲究实际,将来定案要三头六面对证的。屋顶上掀瓦,片片儿要落地。我如果信口胡说,将来怎么有脸见人?怎么对得起共产党呢?同志,是吧!”他闭上了嘴。

  “怎么,就没有了?”

  “没有了,实在回答不出来!不信,你们去调查……”

  “我们不掌握充分材料,还会来找你吗?我们知道,你和他们的黑关系太深了……”

  “什么黑关系,我的天!说来说去,我是一片好心哟!那天,黄司令员亲自上门找我,我怎能推脱呢?我和田有信两个人,冒着风险,送她到镇江……”他一肚委屈,夹叙夹诉地谈起了往事。他们如何不辞劳苦,黑夜赶路;又如何急中生智,使杨曙上了岸;又如何……

  “慢点!”薄眼皮略略一翻,“你们经过岗哨,一个日本鬼子还送了一块糖吧?”

  田玉堂一楞:“嗯,嗯,有这回事!当时小戈吓哭了,鬼子塞给了一块糖:‘小孩,米西米西的!’……”

  “哼哼,‘米西米西的!’日本鬼子杀了多少中国人哟,就在你们到镇江的前一天,他们还在码头上枪杀了我们两个去撬铁路的游击队员,为什么偏偏对堂堂的严司令家眷如此优待呀,咹?”田玉堂正想解释,他做个手势制止了,“我不过随便点一下而已。告诉你,你们每一个细节都瞒不过去!”

<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

TAG:

 

评分:0

我来说两句

显示全部

:loveliness: :handshake :victory: :funk: :time: :kiss: :call: :hug: :lol :'( :Q :L ;P :$ :P :o :@ :D :( :)

日历

« 2024-05-02  
   1234
567891011
12131415161718
19202122232425
262728293031 

数据统计

  • 访问量: 2037
  • 日志数: 2
  • 建立时间: 2008-02-18
  • 更新时间: 2008-03-06

RSS订阅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