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下之一：翻山越岭》（1989-1993）
《事实》（19891201）
事实上
一只禽潜伏在我的指掌下
一头兽沉睡在我的牙齿间
事实上
一些准确的叶子
遮住了每个人
《泉水》（198912010）
泉水，你冒出来
像我一样哗啦啦地叫
泉水，你冒出来
从地底下，泥土里
泉水，你冒出来，冒出来
你爱从什么地方冒
就从什么地方冒
你爱怎么冒
就怎么冒
你冒出来
我欢迎你
我们一起跑
爱哪儿跑
就哪儿跑
爱怎么跑
就怎么跑
泉水，你只管冒
管它石头
在说什么
《海碗》（19891224）
跋涉
时空
拥抱你宽大的圆底
贴着危岩
攀缘到你蛋青
张伸的碗沿
我骑到长出
裂纹的缺口上
镰锄之刃
在四周游走
我
在上面
抬头
感觉到
你的广大
包容
大地
和天空
我潜沉
到你的海底
仰面躺在
泥黑之中
呼吸
水中之氧气
静止
成勾勒的
人面鱼纹
在你的海底
应该找得到
泥土、石头、铁器
以及
饱满的谷粒
应该找得到
那些
男人
女人
老人
小孩
的影子
《爱情之二》（19900306）
我们只不过是
两个孩子
穿着大人的雨鞋
在雨中相遇
不要用大理石的言语
围困我
不要用糖果的芳香
雕刻我
《钟声》（19900802）
我惊觉小齿轮又转动了一格
头上的树叶又被偷走了一叶
我看见我的生命将走向永恒
胸中的温度计开始悄然下跌
我呆立在咔嚓声中
搜寻身外、岁月之外的真理
我以何种姿势告诉你呢
秋天，秋天来了
《接近阳光》（1990）
渴望接近阳光
皮肤站起露出眼睛
脊背从暗处
伸出头来
手掌也张开嘴
俯仰在白纸上
它们的声音
如狗在石头上翻身
在膝板上一再翻开履历表
一再看着鸟飞过
一再地
跟着阳光移动
《星星》（19901209）
在那星星
骏马似的星星
成群升起的地方
明净的秋水
从
天
空
撒
下
《翻山越岭》（19901103）
光明的岁月给我带来了空气
和净水，也给我带来了风和石头
道路，树枝和行囊
友人啊，你知道的，我曾无缘由地
深深叹息
借助于那些行囊，我装了许多坚硬的
深颜色的石头
借助于那些石头，我摩擦出星星之火
借助于那些风
我点燃了那些湿重的树枝
借助于那些树枝，我找到了荒芜
但又生机勃发的一条路
光明啊，我在翻山越岭时唱着一支歌
一支亮色的自然的歌——
那些星星在夜幕下认出了我
那些尘土和石屑认出了我
那些蕨类植物和杂草认出了我
它们跟我愉快地交谈着
并没有失去湖底般的平静
我们谈着彼此的过去
像旷野谈论着金属
我们奔腾的水滴般交谈着
我的眼睛和身体里（走向那些山脉）
注满了阳光（翻过那些山脉）
翻山越岭。
《阳光》（19920312）
阳光突然降临
照彻屋宇
照彻思想及干燥的回忆
是阳光歌唱的时候了
是阳光明媚天空
照彻年轻的眼睛的时候了
我听见阳光照亮的乡间
作歌者和唱歌者的乡间上
舞蹈着的干草
透彻欢乐的歌唱
阳光歌唱
照亮春天和她的姐妹
照亮歌子的深处
和她的回响
《夏天的石榴花》（19910410）
辽阔的夏天。
盛大的清风的
果园。
纯净的石榴花
突然不动。
她果实的中心
将在更深处
捕获秋天的隐士。
石榴花不变地
往来于不变的夏天，
往来于夏天不变的
果园。
石榴花
并不喜悦
并不展露更深。
她只是
我的心灵。
《秋天，我独自一人》（19910923）
一
秋天
我独自到秋天赴宴
河水打湿了我的衣裳
浅浅的河水
薄薄的衣裳
秋天
我独自到秋天赴宴
河水打湿了我的衣裳
河水
它浅浅的，见底
(真的，河底的影子
就那么清晰)
衣裳与水
就那么清晰
二
没有人请我
没有人能应邀
进入秋天
没有人驻足
欣赏石间的花朵
秋天
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赴宴
自古以来一个人
耽留在野鸭子的
天堂
仿佛饮酒
却并不饮酒
仿佛奏乐
却并不奏乐
三
天堂
没有野鸭子
只有芦苇
没有人子的歌唱
也见不着芦杆下轻移的
从芦杆
到芦杆的秋天
我只有自己没入水，芦苇的中央
我只有自己分开芦苇
没有野鸭子
只有芦苇
只有芦苇
也见不着芦杆下悄然的秋天
我只有自己攀上芦杆
爬下芦杆
摇动芦杆
见不着
见不着你的秋天
我只有自己轻轻歌唱
《流年》（19911012）
流年
小心摇动树叶的流年
小心歌唱河水的流年
你在浓黑的葡萄汁流落
风枝的秋天
扔给我的东西
我要到哪里去寻找拾起
流年
轻轻吹落星星的流年
轻轻滤洗愁苦的流年
你在秋天经过我阔大的窗前
你赠给我高天上秋日的礼品
而我跌坐在秋天的手臂上
只触摸到它的光芒
流年
秋天般的愁苦的流年
秋天般的孤寂的流年
你经过你自己
你经过我的水上的秋天
你赠给我微薄的礼品
却并不微薄
《仿佛一个夏天》（19920603）
三月
疾风掀起纱帘
整个大礼堂
一条河的清爽
一个调皮的
调皮的小童仙
翻遍
翻遍我的书房
他的衬衫
笑声
明亮
仿佛一个夏天
翻越一个栏杆
《刈草》（19920706）
丰收月色的季节
于夜晚收割
满山的蒿草
在向阳的坡地上
割出一块平地
高高的浓密的蒿草
在镰刀上发出愉快的声音
割蒿草的人
倒在平地
欣赏他的收成
皎洁的月亮
冲破蒿草的阻挡
进入平地
把地上的蒿草
晒成雪白
割草的人
晒成金黄
而丁香花丛的香味
而艾草的苦味……
而山顶上的草房……
在山顶上
割蒿草的人
弯成一个奇异的弧形
《海边垂钓》（19920824）
没有人能跟我联手
在大海边垂钓
而我必须垂钓必须
等待一条闪烁于深处的鱼
海鸥掠过岩石
注视潮水的眼睛
我的眼睛
大海猛烈地拍击
唯一的垂钓
是近海垂钓
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对手
《诗人的夜晚》（19920827）
诗人被摔出房间
停留在屋檐上
一只仓皇的猫
望着悲伤的月亮
诗人走在屋檐上
从青色的屋顶
到红色的屋顶毛茸茸的脚
发出巨大的声响
诗人习惯于夜晚
习惯于无人的白昼
既习惯于鱼晚餐
又习惯于暗淡，大面积的忧愁
诗人整夜在蓝色
或黄色中游荡并鸣叫
也像黎明的绒球
掠过关闭的窗口
诗人不断地出动
又不断回来
带回干燥的气味
和时光的羽毛
诗人就这样渡过
世界和梦的一小部分
饥寒交迫的时候
再回到主人的窝里
《那些西方的鸟或诗人》（19921218）
当那些鸟长出风的翅膀
像群灯从西方飞来
我说我看见了那些远征的
翠鸟和树枝
活泼的鸟和健康的树枝
夹杂在乌鸦麻雀的队伍里
那些鸟在我的门前停下
它们的翅膀盘旋成混乱的中心
那些鸟冲破空气
发出尖利、沙哑的树墩上的声音
使出发的行人迷失方向
那些鸟猛烈地拍打着我的额头
我的手抓住风中轰鸣的音乐
仿佛被缚，我挣扎着
发出听不见的绝望的呓语
于是，那些鸟一齐鸣叫
那些鸟跳出来，发出人的声音
它们说:来，诗人，跟着我
全黑的或灰底的翅膀颤动
必须使你的眼睛潜入你自己
潜入你最黑暗的部分闪光
而我在乌云的翅膀下沉默
长久地沉默
那些鸟，硕大无朋的鸟
飞来了又飞去了
沿着地球运行的轨道
它们飞走了
无声无息
沿着它们自己的轨道
它们飞走了
无法再飞回来
只留下我
点亮自己的灯
它们飞走了
将不再满天回来
《迎接》（19930318）
当我从水中
从清朗的绿草的家乡
从铃声叮铛的阳光中走来
用你手上的春天迎接我
当我从青山
水声至深处的瓦当兴起
渐次地兴起
于远方轻悄悄地歌唱
用你的春天的树叶
青色的节日的瓦当迎接我
当我从群山壑水中兴起
到云朵上来
到云栖鹤立的天空中来
《雨中的玫瑰》（19930324）
雨中带露的玫瑰在歌唱
在发出雨中的声音
细雨为它们打着节拍
发出细雨中的声音
雨中伫立的玫瑰在茁长
细雨中的骄子在打开
它们细雨中的声音
细雨中的尽情的声音
和天空中的朝上张开的手掌上的声音
欢畅地打在大地上
大地上，满是细雨的声音
《一只小鸟，并不轻轻》（原始版）（19930417）
我就躺在阳光下
响往飞翔
安安静静的
一只树枝上的遥对
远方的小鸟
我饮着水珠
摘下叶子
吹响叶子
仰望蓝天
我摇动树叶
仰望蓝天
我轻轻歌唱
又并不轻轻开口
我知道
从河边
永生者已经醒来
他清澈明亮的眼睛
已开始歌唱
细细地，轻轻地
我听到他河边阳光中的声响
我不附和
也不高歌
我只管躺在树枝树叶上
我只这样，只这样
轻轻歌唱
又并不开口
我轻轻歌唱
一只小鸟
和它的春天
《一只小鸟，并不轻轻》（延展版）（19930416）
永生者和春天
同时降临
山林一片光明
树叶子和蓝天一片光明
树叶子转向太阳
转向高处的澄明
它翠绿的歌声
悄悄地
开始了最初的歌唱
树叶子舒展开树叶子
摊开手上明净的绿色
摊出脸上的清澈
企望着永生者
我藏在树林里
安安静静的
响往飞翔
我饮着露水
摘下叶子
吹响叶子
仰望蓝天
永生者来到河边
他清亮明澈的眼睛
已为着树叶子开始歌唱
轻轻地，细细地
我听到他河边阳光中的清响
我不附和
也不高歌
躺在树枝树叶间
我只这样轻轻歌唱
为着自己
为着一只小鸟
和它的春天
永生者走来
肩托山林和溪水
头戴松枝和叶冠
永生者双眼明亮
永生者
伸出林中明净的双手
轻轻把我捧起
放上山肩
轻轻地
把我捧起
轻轻地
放上山肩
拨开我的双眼
轻轻地
要求我歌唱
我开口歌唱
山林漫过山林
阳光追赶阳光
绿叶舞上绿叶
蓝天直上蓝天
墨绿
把风摇响
《金石榴开花》（19930507）
一年一度地
金石榴
又要开花
又要在五月氤氲的空气里
施展它们的才华
在自由辽阔的天空下
一年一度地
它们经越了严冬
穿越了自己
带着更新更美的白玉
横身一跃地
出现在五月里
她们火红火红的树枝
就横亘在天空下
《一年两年》（19930702）
一年，两年，
树叶凋零，
我又把胸中的那根发条拧紧。
我的心啊，
你什么时候
才能停止
在我胸中的
一片片的
一片片的凋零。
我什么时候
才能用支撑的双手
把那天平的稍稍的倾斜
消除殆尽。
一年两年，
树叶凋零，
我年轻的生命
也将消磨殆尽!
《风吹向夏天》（19930814）
风吹向夏天，
赶走了热气，
带来了清凉。
风吹向夏天，
风从缝隙里出来，
风吹到了劳动者身上，
风啊，你吹对了方向！
《当鲁莽的秋天即将来临》（19931004）
当鲁莽的秋天即将来临
我别过头去，抑制不住
一阵阵的厌恶
当我看到它的落叶
目睹它们凄厉呼号的凋零
我抑制住，一次次的恶心
啊，秋天的谜底一样的美女
总有一天你也会把我推向前进
在我还来不及清醒的时候
你也会将我从生命的树干上凋零
《在阴晦隐晦的秋天里》（19931026）
在阴晦隐晦的秋天里，
人，沉寂着，幻想着，枯坐着，
隐藏着
满面的愁容。
一株枯老的栎树
独自静坐，枯淡地
独自静坐，
怔怔地，徒劳无益地
怅望长空。
《你说》（19931026）
你说要唱歌，
你就张开了嘶哑的喉咙。
一夜又一夜，
我们就走过了一座又一座
高高的山峰。
《草》（19931107）
草就要割完了，
然后他们将赶来一群牛，
把一大堆一大堆的草挑回去
放进仓库。
牛在山坡上很自由，
它们在山坡上前后左右
到处很自由地自己走。
牛喜欢到处走就到处走吧，
在他们汗流满面
忙着干活的时候。
当夕阳西下，
挑着谷物，
在微黑的乡间小路上，
它们都紧跟着我，
是一些沉默、安静、听话的好朋友。
它们爱来我身边抢吃什么就抢吃什么吧，
在我夕阳西下
抬头快要把草割完了的时候。
最新回复
一轮明月，从深远的天空独自走过，
对时间和我们没有半点要求。
不映照明夜，
不带走什么，
独自走过，
也并不忧愁。
长安的月色
降临了我们。
真实的明月
侧着脸
漠然在走。
永恒地沉默，
不理睬我们。
《草场滑出的车子》
驶出童年，
时光的戏法使人微微忧愁。
孤独的草场，
孤独的草死，
死而复生，
重新丰富
不可稍加更改地观想草场的结构。
在忧愁略显深入的时候，
草场终将丧失。
《公园》
星期天，我来到公园散步。
他们：是年青的学生、晦暗的老人
和疲劳而单调的家庭主妇。和
长困在井底的人：他们是公司椅子上
常见的躁热的青春和维多利亚商场
无不烦人的购物。然后他们带着爱侣
亲人来这里慢步。这时的公园
停留在时间和异地的交叉处，
在按照设立的要求:
接纳所有人，并且帮助他们从深处恢复，
重新走向——新生活。
《公园边闲走》
我思考生命，一个少女的一生，
播种，生根，开花，结果；
我看到易朽的和硬朗的两个部分
贯穿其中；
易朽的美丽，硬朗的从容；
在两者的组合中
构成了一个少女十二三年的娇嫩
和今天胜似春天的姿容。
那易朽的憔悴，那硬朗的自始至终。
我思考生命，在路边公园的一角闲走，
我看见浇水的园丁，隔着栅栏
不紧不慢地挪动着水管，把它从
刚浇完水的人工草地这头
拖到阳光遍洒的走廊那头。
《园丁》
切草机现在停了下来，
老园丁已经疲倦。
他打算放下手头的活，
他把切草机扔在狭僻的偏道上。
从那里他缓慢地移动着肥胖的身躯，
带着手套，他艰难地走上旋转扶手楼梯。
他现在已经一个人厌倦了这座大宅子。
现在他开始第一次荒废一个早晨。
青草正一滴滴地
凝结着身体上的露珠。
《灾难》
亲爱的，对灾难，我们要有足够的信心，
对灾难，我们不用害怕，更不能回避。
勇敢地接受它吧，从头至尾，从最可怕的悲剧部分，
到零零碎碎之后的点点滴滴。勇敢地接受它吧，
更不能让它毒害和销蚀我们坚实的勇气。
接受它吧。接受它。直到它
完全消失在我们的心中，一切
都变得象从前那样的广阔和不可思议的平静。
《石头》
我思考风声，如何席卷大地升起。
我倾听风暴，如何跨越天空疾行。
我细察雨珠，如何改变群山颜色。
我暗访黑夜，如何杀退年轻黎明。
我紧闭双眼，婴儿一样
环抱自己蒿草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