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儿真明!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月华如泻乳一般溢满大地。天公真是作美啊!今晚是看电影的大好时机。不像以前，有时月黑风高，碰到某村有电影看，即使伸手不见五指，也阻止不了我们奔看电影的脚步。别人往往有照明用具，如火把、手电筒等，而我没有。几十年后被赵本山在小品里调侃为高档“家电”的手电筒，在当时我家，它确实属一件奢侈品。我跟在别人的后头，屁颠屁颠的，心里一直默念父亲所告诫我的话：“黑夜走路撞到白，不是水就是石。”可父亲的经验害死人，我时常在赶往电影场的路上，要不在平地上摔得鼻青脸肿，要不就是“扑通”一声掉到沟里，成为一个“泥猴”。
今晚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早早吃完晚饭，我和十几个小伙伴欢呼雀跃地赶到三四华里外的邻村--------周家塘看电影。听说今晚的电影很好看，片名是《铁道游击队》，从头打到尾，很过瘾的。在我们这几个小家伙当中，算非洲最体面，他梳着个小分头，上身一件银灰色的的确良衬衫，下身是一条很作式的西装短裤，脚穿一双牛筋拖鞋。共哥、雁哥、宝叔、瘦叔、洪琴、黑牯等他们都比我穿得风光，一群人里就算我最寒酸。我简直没有一件上得了台面的衣服。因为我家的境况很糟糕。
父亲前几年被公社抽调去修水库，在一次事故中，他折了一条腿，在床上躺了几年。如今，腿基本好了，可走路还是一瘸一瘸的。在生产队里，父亲挣得工分比一个女人还不如。母亲个子瘦小，劳力本身就差，再加上这几年照顾我父亲没赚到多少工分。所以几年下来，家里落下了一屁股的债。在我的印象里，家里经常会出现“吃了上顿没下餐”的情形，“饿”是我儿时最深的心理体验。我经常觉得，我小小的肚子似乎是一条永远填不满的沟壑。多少年后，我学过法国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的一篇作品，叫《乌谷利诺》，这是一幅裸体雕像，乌谷利诺的孩子都已饿死，躺在他的脚下，他自己也已经饿得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在饥饿的煎熬下，他的死去的孩子们已经不再是他的孩子，而是“食物”!此时只有求食欲、生存欲控制他!但是他作为一位父亲，他又不能、不能吃他的孩子!作品反映出他内心一种父性的感情与一个饥饿者求食的兽性的激烈的斗争。这幅作品给我的感觉就是“饿”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当时在我家，正餐有大米饭吃就相当不错了，零食压根儿就没有。哪比得上我的伙伴，他们间或有零食入口，惹得我口水吞得咕咕响。
当然穿的也不例外。我经常穿父亲的衣服。今天去看电影，也算是去做客露脸嘛，所以我吵着要我母亲找几件好一点的衣服给我穿，母亲一脸无奈，翻箱倒柜找了好久，好容易找来了父亲一双大解放鞋，一条绵绸布衬衫，还有一条大黄短裤。我一一穿在身上，对着老式的大衣橱镜看看，我活像茶戏里的小丑。我脱掉鞋子，剐掉上衣，只剩下一条短裤，因为我发现只有短裤没有补丁，而且比较合身，我比较中意。今晚我的行头很简单：赤膊、赤脚、黄短裤。我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全然不顾别人异样的目光鞭子一样时不时抽在我的身上，因为此时我心中只有《铁道游击队》，它就像魔盒一样招引着我......
今天是周家塘一个周姓人家结婚。为了显示本家阔气，特请放映队来放电影以示庆贺。初秋的燥热早已散去，月亮已升得很高了，放映员唐文叔公姗姗来迟。我叫他叔公是因为他和我祖父同辈分，其实他的年龄还没我父亲大。他剔着牙齿，脸色酡红，一副酒醉饭饱的样子。我和非洲、共哥、细蛮、猫牯等几个人早已挤在放映机旁边。在机子旁，还有俩人特别惹眼，柳秀婶和她的女儿米兰。米兰年纪和我差不多，可她和我相比，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天使”：鹅白的小短褂、带花边的小花裙、修长的腿上套着白袜、脚上穿着玉色小凉鞋。当时我坏坏地想，要是能与米兰牵牵手，感觉一定不错。米兰倚在她妈的胯间，柳秀婶则坐在放映员位子旁边的一条大杌子上，手里摇着大蒲扇，嘴里不停地叫：“快放啊!我等不及了......”柳秀婶今天打扮得很新潮：海蓝绵绸裤、碎花半透衬衫、头发打理成波浪式，纤纤秀指上箍着一个金黄金黄的戒指------活脱脱一个城里女郎。柳秀婶的丈夫我叫财叔，在县城工作，拿国家工资，像他这样的家庭恐怕方圆十余里都很少见，所以柳秀婶就像一只花孔雀，让周围几个村的女人们眼馋不已。
唐文叔公从容不迫地挤过人群来到放映机前，在别人期望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坐下。我细细端详唐文叔公，他白白净净的，温文雅尔。老早听别人讲，唐文叔公的老婆又矮又丑，像条干瘪的丝瓜。那唐文叔公为啥要娶这么丑的女人为妻呢?别人说：当时唐文叔公家很穷，他祖父是个大地主，父亲是个富农。而唐文叔公的老婆祖宗几代都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她根正苗红，且她家里劳力多，经济条件比左邻右舍要好。于是，一桩貌似不配、其实绝配的婚姻就诞生了。很多年后，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思考这个问题，唐文叔公和他的老婆过得是不是幸福，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呢?
电影开始了。正如我们期待的那样，银幕上炮火连天，杀声不绝。小日本强奸掳掠、无恶不作，但终究敌不过我广大抗日军民，他们往往被我方弄得晕头转向，杀得屁滚尿流....诺大的晒谷场上不时传出阵阵喝彩声。柳秀婶和唐文叔公挨得很近，她还不时替唐文叔公打扇，他们有说有笑，窃窃私语，好像银幕上的精彩故事与他们丝毫无关。我站在唐文叔公的右前方，常常被他们吃吃的笑声所感染，时不时扭过头跟着他们傻笑，脸上满是谄媚之色。我所处的位置就我而言是最佳的观看位置，因为我个子矮小，在其它地方我绝没有这样好的视角，而且在这里，我可以听到电影胶片卷动时发出的“嘎嘎”的声音，这种声音于我，无异于人间最美的音乐。我还可以伸手触摸镜头射出的光束，光束把我的手不断变换的造型投到银幕上，如狗如猫如鹰如人，有趣极了。所以我非常看重我这个位置。
正当我享受于这种“优厚待遇”的时候，一股气味弥漫开来，奇臭不已。是谁放了屁!顿时，放映机周围如油锅里放了一把盐，骚乱起来。一时间个个掩鼻屏息，骂声四起。
“哪个缺德的!吃饱了撑的!”
“迸脓迸碱!臭死了爷老子!”
“哪个胀多了的，给老娘滚远点!”柳秀婶杏眼圆瞪，柳眉倒竖，与刚才的淑女形象判若两人。
骂声一个比一个难听，我小手捂鼻，气息长屏。此时银幕上，日本鬼子正悄然进入我方的埋伏圈，一场激烈的伏击战即将上演......
“滚开!你这个家伙!”是唐文叔公!他一把将我推开，我一个趔趄，倒在别人的身上，几乎跌倒。我急忙站起来，说：
“又不是我!......不......是......我!”我急得语无伦次。
“不是你?不是你是谁啊?------走开!”唐文叔公大声呵斥，脸上满是厌恶之色，大有驱赶丧家之犬之势。
“真的不是我放的!唐文叔公，真的不是!”我几乎要哭了。
“不是你?!就凭你那邋遢样，就是你!”唐文叔公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凶神恶煞，像要吃人。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唐文叔公发过这么大的火。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美男子，身材适中、皮肤白皙、文质彬彬、谈吐高雅。曾几何时，我是多么崇拜他，尊敬他，把他作为我心中的偶像。我曾经想，如果以后我能像唐文叔公一样，吃公家饭，还可以看很多很多好看的电影，那该多好!可是今天......我没放屁，他硬说是我放的屁!唐文叔公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一下子散架坍塌!随即我的犟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小小的拳头攥得铁紧，活像一只被激怒的小公鸡。
“就不是我!你打算把我咋样?”我眼睛冒火。
“你这个小孩!是你放就是你放的嘛，又没有谁把你怎么样!”柳秀婶以一长者的身份教训我说。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纷纷都替唐文叔公说话。
“放你们娘的臭屁!是哪个狗肏的放的屁?你站出来!谁放的屁，谁全家死绝!”我近乎竭斯底里地叫喊，从未骂过的粗俗之言夺口而出，屈辱的泪水似泉水奔涌。
后来，我仔细分析唐文叔公的话------“就凭你那邋遢样!不是你是谁?......”是啊!我看看周围，个个比我穿得光鲜，个个家里最起码有饭吃，而我家当时却经常揭不开锅啊!......然而就凭我家生活窘迫，就可以把黑锅扣到我头上吗?于是我得出一个结论：贫穷和落后，永远是屈辱的根源!
这是发生在我儿时七八岁时的“屁事”，虽然是小事，但它对我一生都很重要。我想，有时自尊就是这样养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