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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星空、心怀天下的灵魂放歌

辛泊平 发表于: 2017-3-29 16:09 来源: 今天

仰望星空、心怀天下的灵魂放歌
——读任洪渊《任洪渊的诗》
辛泊平

多年以前,仿佛记得读过伊沙写任洪渊的文字,说任老师的课如何的峥嵘,如何的不同凡响。那样的课堂,着实让人羡慕。在秦皇岛海子诗歌节上,见过任洪渊老师几次,感觉老先生既有学者的儒雅与谦恭,又有诗人的热情与奔放。但一直没有近距离聆听教诲,也没有读过他的诗,印象并不那么深刻。所以,当永红大姐嘱我为任老师的诗集写点什么的时候,心是忐忑的。余生也晚,作为晚辈与后学,谈论师长辈的作品,总觉得有点无所适从。但当我读到这本并不算厚的《任洪渊的诗》的时候,竟然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我愿意一直读下去,以一个读者的身份;我愿意写点什么,同样是出于一个读者的立场和考量。也正是这个定位,让我稍稍心安。所有的读者都可以有自己的感受,即使是偏狭和唐突,那也是读者的偏狭和唐突,正如一个孩子说托尔斯泰、说鲁迅,你可以对他的见解不以为然,但你不能否认他的真诚与感受。此时,我眼前是先生的文字,我的感动是对文字的感动,我的迷茫是对文字的迷茫。所以,也就不再怕因为自身眼界与学养的局限,轻慢了先生。
读任洪渊,我始终惊诧于诗人对词语大开大合的整合与调度,惊诧于诗人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没有障碍的穿越与翻转。在任洪渊笔下,词语是一个丰盈自足的世界,是他打量时间的一个坐标,是他检验灵魂的尺度。在这个世界里,历史事件,国家情怀,个人的悲欢,都会找到合适的位置,得到应有的评判。诗人是有关怀的,但他关怀的不是名利与权柄,而是生命本身的境遇与价值,是家国的意义与灵魂的走向。他以词语打开词语,以词语检验词语,以词语反诘词语,以词语关照词语,以词语革命词语,在这种词语的相互纠葛与磋商的过程中,完成的是对历史真相的确认,对时代良心的擦洗。可以这样说,在这个词语世界里,诗人是王者,以良知为法典,他以理性为刀剑,重新审判历史的是非、灵魂的曲直。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那些流亡异国的诗人也把自己的母语看做故乡。在任洪渊这里,词语世界则不仅仅是物质的存在和氤氲的乡愁,更多的还是精神的追问与突围,灵魂的裂变与皈依。他的词语世界,是具有原型意味的三维空间,是但丁的“地狱”“炼狱”和“天堂”的心灵经历。回望历史的宏大叙事,个人的记忆被家国的记忆裹挟着、挤压着、粉碎着,早已破碎不堪。所有的理想与激情,都可能被异己的力量强行推向它的反面。在谈论帕斯捷尔纳克时,任洪渊这样写到:“拉拉的天性是要叫出大地上所有事物的名称,但是,他和‘革命’的安季波夫、‘反革命’的加利乌林以及由彷徨在两者之间到挣扎在两者之外的日瓦戈,都为读懂书本上的词语耗竭了一生,直到被写进同一本历史书的同一行字:世纪梦的幻灭和美的毁灭,他们见证。”(《一个没有明天的黄昏,不是前夜》)。
多么沉痛的人生经验与历史写照,顺从与挣扎,背叛与革命,耻辱与荣耀,它们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记忆与词汇,在浩浩荡荡的历史长河里,一个时间段的人们,战友或者敌人,情仇爱恨,都会浓缩到一行字里,沉淀为冰冷而又深沉的记忆。而记忆,已经模糊甚至窜改了所有当事者最初的撕心裂肺和惊心动魄,在后人暧昧的语境下,呈现出不痛不痒的温度与色调。这当然不是词语的罪过,而是词语的指事功能被政治化后产下的怪胎。对此,诗人是清醒的,所以,才会有一次次重新修订昔日的文字。在《1967  我悲怆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中,诗人说,“这一座低首、折腰、跪膝的遗像/耻辱年代最后的自赎”这是一种深刻的自省,是把破碎的个人记忆整合以后完成的集体存照,甚至可以这样说,是个人记忆对霸道的家国记忆的拨乱反正。诗人不惧怕揭开伤疤,无论是个人的还是家国的。他有清醒的使命感,他要做的,就是要借助来自良知的词语,拨开历史的迷雾,掸去人世的灰尘,让人能自由地呼吸,自由地用婉转或嘶哑的喉咙,歌唱属于生命的旋律和平仄。
在谈论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时,任洪渊发现了一个核心词汇——“但丁的俄语”。那是阿赫玛托娃的语言,是曼德尔施塔姆的语言,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语言。“‘但丁的俄语’是他们的独白,对话,询问,引言,转述,插入语和应答的肯定词与否定语,尤其是突然映照他们一个个相同字词的千年的互文。”但丁的俄语,是那些处于动荡不安的时代的俄罗斯诗人们的灵魂故乡,在那里,他们可以按照心灵的意愿安放在现实中无法安放的怀疑,恐惧,与深刻的自省。在我看来,中国的任洪渊,同样发现了可以安放他动荡不安的灵魂的地方,那就是“但丁的汉语”。正是因为有文字构建的城堡,诗人才可以在那里自由地裸露伤口和惊吓自己的怀疑,用但丁的“神曲”抚慰在炼狱饱受折磨的灵魂。用文字忏悔,用文字疗伤,这也是一代人,确切地说是一代知识分子共有的精神秘密。
正因如此,任洪渊的诗行是沉重的。阅读他的诗同样也是沉重的。他的诗拒绝小桥流水式的浅斟低唱,字里行间,总是闪烁着青铜的幽幽光泽。即使是回望自身的来路,也同样有凝重而又悲壮的气息。在《乐善桥并序》中,诗人的眼神穿过邛崃山间,看到了平落古镇,看到了那个在桥上走过的少年,他有孤单的影子,他有迷茫的心事;然后,他又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同样有孤单的影子,同样有迷茫的心事。然后,他看到在一座走不尽的桥上,“他的70岁和10岁相遇在桥上/70岁迈着10岁的脚步,10岁的眼睛/在70岁的目光里眺望和回望”。这是一种超越生死的相遇,在词语搭建的桥头,家园与流浪最终合二为一,因为“来路和去路也相对逆转了方向”,因为“自己就是自己漂泊的家园和流浪的地址”。
我喜欢这首诗的味道。那种千古的怅然,那种四顾苍茫的身世之感,都让人恍如隔世,悲从中来。因为,在这记忆与现实的交错中,历史与个体的命运有惊人的重复与轮回。这似乎来自魔幻世界的荒诞,原来一直都是我们的影子。岁月按照季节的节奏流逝,而当云烟散去、繁华褪尽,却“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跟踪自己的脚步声”。我们一生做加法,最终却没有留下什么,只留下满纸的寥落与怅然。这是一种理解。另一种理解,诗人的怅然,我们的怅然,也并非不可化解。在词语世界里,怅然本身也就是另一种释怀,寥落本身也就是另一种温暖。毕竟,借助文字,诗人再次回到了故乡,再次遇见了少年时期的自己,并在文字里完成了完整的人生盘点,完成了前世与今生的相互辨认与心灵对话。
阅读任洪渊,我强烈得感觉到,他不仅是一个诗者,还是一个哲人。他以跳跃的文字形式完成了哲人推理出来的逻辑。他不关注漫长的演化过程,他关注的是事物的最初样子以及客观事物与主观的自我开始发生关系的那一刻碰撞。所以,他看到了“什么也不曾开始/一切,都已经发生已经命名/还是那个太阳,还是那个地球轨道/还是同一个主语,还是/我们,你们,和他们”。太初有道,道便是自然,道就是混沌。存在,命名,那不是人类的发明,更不是人类的权力,而是“道”的本质。它存在,以自然的形式,它无名,以自然之名。只是因为人类的自命不凡,才有了混淆乾坤的名目,才有了不尽的阴谋与杀伐。于是,广岛在爆炸,伦敦在撞击,纽约成了另一个太阳,所有人类聚集的地方都在撞击,都有回声,于是,才有了“太阳在人的眼睛里反观自己”的悖论和“太阳寻找第三个眼神”的痛楚。
标准从自然转到了人手里,我们的眼睛替代了自然的眼睛。“见,为看,赋形,显影/看,为见,定义,命名”可是,在我们的看见与命名中,真相却越来越远。对此,诗人痛心疾首,他怀念那双最纯真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我的身体与天地一体,同体延伸/天地的边际就是我肌肤的边际”,那是生命最朴素也最舒展的姿态。无论是梵高的眼睛,还是莫奈的眼睛,他们都曾深切地渴望,画出生命最原始的样子。在这个重新寻找事物本相与本名的道路上,诗人虽然进了窄门,但他心中有同道,所以,他并不孤独,他义无反顾。即使“一双双眼睛落尽了黑夜,加深了黑夜”,即使“有多少破碎的眼睛就有多少破碎的太阳”,他也不会放弃寻找。他始终相信词语的力量,相信世界最终会在诗人眼中呈现本原的样子,相信所有语言的太阳,会“叫响一个黎明”。(以上诗句均引自《第三个眼神》)
可以这样说,从一个词语开始,进入另一个词语,从一个记忆开始,再打开另一个记忆,任洪渊始终没有放弃审视自我的勇气与瞭望天地的胸襟。在他的世界里,有一股浩然之气,让他永不懈怠,用赤子的情怀书写着思考的重量与救赎的光芒。他的诗,情感充沛,结构复杂,气场宏大,语言充满了隐喻与互文,自有一种庄重、从容的气度。在历史的层面上,恰恰是这种庄重如从容,为我们打开了一代知识分子的灵魂现场,让后人真切地感知,在历史的暗夜里,有挣扎、不屈的生命;在物欲横流的年代里,有仰望星空、心怀天下的灵魂。
2017/3/23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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