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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帖)一个伟大的诗人离去了 (阅285次) 作者 王家新

泸州曾一 发表于: 2017-3-20 11:06 来源: 今天

一个伟大的诗人离去了 (阅285次)

王家新
昨天(当地时间17日早上),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毫无征兆”地长逝于他在圣卢西亚的家中,享年87岁。得知这一消息后,我随即写下了如下诗句:“一个伟大的诗人离去了/有人在读他的诗/有人会写文章悼念/而我走到一幅画前/突然间,那画框变成了窗口/整个荷马以来的大海/向我涌来……”

不像布罗茨基的英年早逝,带给我们以震惊和哀痛,沃尔科特的离去,让我想到的是他自己雄伟而从容的诗句,或者说,我是在倾听那“伟大的六音步诗节”是怎样“拍岸到达终点”。(见《海葡萄》)

同时,这些年来我们与这位诗人的“因缘”也浮现出来。我甚至有机会见过他一次,那是在1993年的伦敦,距他头年获诺奖只隔半年时间,他如约赴伦敦南岸艺术中心朗诵。令人激动的朗诵会后,我排在长长的读者队列中间。我还受国內朋友之托询问他出版中译诗选一事,他让我同费伯出版社(Faber and Faber)联系,然后,就忙着为下一个签名了。

当然,中国的出版社那时还不可能购买版权,但译介这位诗人却是必须的。1995年前后,我和沈睿编选出版的《最明亮与最黑暗的:二十家诺贝尔奖获奖诗人作品新译》、《钟的秘密心脏:二十家诺贝尔奖获奖作家随笔精选》都以沃尔科特开篇。为使中国读者更多了解,我们还合译了布罗茨基评介沃氏的著名文章《潮汐的声音》。(见《钟的秘密心脏》)
   
正是在组织翻译的过程中,沃尔科特作为一个诗人的非凡天赋和力量令人眩目地呈现在我面前。如他那篇《安娜》(郭良 译)“穿过你的秀发我走进俄罗斯的麦田”“你是全部的安娜,/你的胴体有个厌世的驿站”,多么动人!再如那首《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沈睿 译):“这是暴风雨的季节,茨维塔耶娃,/而大海低着头像一匹马一样站立”,简直太好了!他以惊人的诗艺将加勒比海岸的酷热(“我的干渴长进生锈的水龙头”)与俄罗斯的冰雪“焊接”在一起,真是令我惊叹。至今这几首译诗已成为“经典”,这些年来经常被人们提起。诗人胡桑就曾专门谈到上高中时从图书馆借到《最明亮与最黑暗的》一书后,《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一诗对他的“开天眼”般的震撼。

而布罗茨基在《潮汐的声音》中对沃氏诗歌的特质、对他作为一个“边缘”诗人却又突入“中心文明”、使文明的生命得以展露的论述,也使我深受启示:“与众所相信的相反,边缘地区并非世界结束的地方——而正是世界阐明自己的地方。”这样的话不仅很精彩,也着实令人振奋。我那时曾在文章中一再引用和阐述了这句话,因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正值一个商业文化、大众文化兴起而诗歌被“边缘化”的时期,我们由此可以想见布、沃这样的诗人对中国诗人的激励。

另一次与沃氏“相遇”的机会是2013年5月,我应邀参加德国明斯特国际诗歌节,而这届诗歌节的大奖是给沃尔科特《白鹭》的德译本,沃尔科特本人也要来。我们去时,书店里已贴有他的大幅画像,虽然诗人因为身体原因最终未来成,不过,我已切身感受到德国诗界对他的敬重,也有机会同《白鹭》的杰出德译者Koppenfels教授交谈,他这样告诉我:“沃尔科特的每一行诗都值得译成德文!”

而在我们这里呢,由于种种原因(比如版权问题),我们的中译与沃氏诗歌本身的广阔幅度和内在活力都很不相称。除了散见的翻译和2004年一本影响不大的诗选(傅浩 译,河北教育出版社),直到2015年,广西人民出版社才推出了程一身翻译的《白鹭》。
  
《白鹭》唤起了中国读者对沃尔科特的再度关注。诗人的这部晚年诗集也让我深深佩服。它不是偶发的、散漫的写作,而是调动了一生的资源,来集中写时间、记忆和人的最终拯救的主题。诗人不想像一头老狮子一样等死,而是再次上路,追随着那变动不居的神秘飞禽,在过去与现在、神话与现实、永恒之美与当下的衰败之间穿行。他要尽量捕捉到那一个个“恩赐”的瞬间,并以此对抗时间的消逝,人生的虚无。可以说,沃氏的这部诗集在整个文学史上都很少见,他写出了一个成熟而又不满足的无穷无尽的老年。

兴奋之余,我曾为《白鹭》写了书评。这部诗集广阔的音域、闪光的细节和史诗般的笔触,都使我动心。在我看来,诗人在其晚年不仅保持了创作的活力,他还展开了更为奇异的想象力,并由此带出了激越的音调:“在夜里,星星/是渔人遥远的篝火”,而热那亚,米兰,伦敦,马德里,巴黎,“不是辉煌的城市,/而是捕蟹者的火把……”(《消失的帝国》之二),这透出了怎样的一种眼光!

在今天看来,《白鹭》已是诗人的封笔之作。诺贝尔奖并不能使他满足,写出这样一部对自己一生进行艺术总结的诗集,他才可以和他的缪斯——那些神秘的白鹭——说再见了。而同时,他又把她们永远留在了自己的诗中,任其翅膀发出拍打声!

沃氏谢世的消息传来后,媒体纷纷引用了布罗茨基那句话:“今日英语文学中最好的诗人”。这样的赞誉可能有人不以为然,但无人否定在整个世界诗坛上,沃尔科特都是一种巨匠般的存在。这样的诗人即使离开了我们,也仍会散发出持久的余热和影响。

这是一位跨越文化边界,以罕见的创造力,重新探测和塑造一个“语言帝国”的诗人。诺奖对沃氏的授奖理由是“具有伟大的光彩,历史的视野,献身多元文化的结果”,作为一位加勒比海岸之子,诗人自述身上带着“荷兰、黑人和英国血统”。可以说,他的创作生来就带有文化“混血”的性质。但他不仅受其血液和本能驱使,他更是一位有着高度语言自觉和宏伟抱负的诗人。正如布罗茨基所说“他用来写作的语言是一种跨越大西洋的语言,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帝国的语言:这并非指不列颠的殖民统治,而是指一种能造就一个帝国的语言”(这本来是布氏评价奥登时所说的话,用在沃氏身上也正合适)。这就是为什么诗人一再书写“帝国”主题,他书写的,不仅是一个空间地理上“消失的帝国”(“它的胜利成了空气,它的疆土变脏……”“随后是沾满尘土的托钵僧和撒哈拉沙漠的寂静”,《白鹭·消失的帝国》),更是时间上的、文明和语言记忆上的;他那些活力四散的诗,不仅有着广度,还有着纵深度(如他向荷马致敬的巨作“Omeros”)。他的目的,不仅是在一个混乱的年代使文明显露、“免于崩溃”,而且要与本源“谐韵”!

在我看来,这种非凡的诗学努力不仅造就了一个“以文学的历史之舌说话”的诗人,而且炼就了一种特殊的文化创造力和诗歌创造力。正因为如此,其重要性远远超出了那些受限于各自“小小的教区”的诗人。的确,比起很多诗人,沃氏不仅是一位集大成者,而且给我们带来了新鲜、巨大的活力和文化张力。

让我和很多中国诗人深感亲切的,是沃氏献给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的诗篇,我本人也特意译过他书写帕斯捷尔纳克的《安全通行证》。这种对俄罗斯诗歌的特殊关注,不仅显现了对他者的想象能力和体认能力,也给他带来了新的精神参照和活力。或者说,这种横贯了热带和冻土带的诗歌整合力,使他最终属于那些苦难、高贵而又富有创造力的伟大心灵。沃尔科特的诗歌属于我们这个跨越语言文化边界的时代,并且注定会指向未来。

启示还有很多。再比如说,他有着大自然一般的创造力,其创作世界丰饶,迷人,感性,充满活力,但同时,在他那里一直有着“朝向经典”的努力。他堪称一位诗歌乐器的大师,精通英诗的各种形式和格律,体现了高超的驾驭能力,但他又一直是一位艺术的学徒。他声称“诗歌是追求完美时流淌的汗水,但必须像塑造额头的雨滴那么清新”。在一个粗痞的、泥沙俱下的年代,这难道不应该使我们警醒?

一个伟大的诗人离去了。他的离去,标志着一个以他自己和米沃什、布罗茨基、希尼等为代表的诗的时代的结束。在世界诗坛上,要出现这样群雕般的巨匠,我们尚需要耐心等待。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为我们开辟了新的方向和道路;他们留下的诗,在未来的日夜里,依然会是撞击我们心灵的“拍岸浪花”。我们只能以更加艰巨的创造,来向他们致敬。

2017.3.18


(编辑:李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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泸州曾一 at 2017-3-20 11:13:34
纪念丨沃尔科特把最日常的生活转化成高度完美的艺术作品
2017-03-18 12:19:00 来源: 澎湃新闻网(上海) 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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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纪念丨沃尔科特把最日常的生活转化成高度完美的艺术作品)
编者按:当地时间3月17日早晨,加勒比圣卢西亚诗人、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在圣卢西亚的家中因病去世,享年87岁。他被誉为“加勒比地区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本文系德里克·沃尔科特2015年出版的中译本《白鹭》译者的序言,该诗集获得了2011年艾略特奖。。

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
《白鹭》(White Egrets)是德里克·沃尔科特2010年出版的一部诗集。凭借它,沃尔科特一举击败希尼等9人,获得2011年的艾略特奖。评委会主席安妮·史蒂文森认为“沃尔科特的《白鹭》是一部感人、具有冒险精神并且几乎无懈可击的作品”。
1992年,沃尔科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靠的是长诗《奥美罗斯》(Omeros),而《白鹭》却是一部感人而完美的短诗集。全书收诗54首,其中的11首为组诗,组诗内数量最多的是《在意大利》,有12首,最少的只有2首。如果将组诗内的诗独立计算的话,整部诗集共97首。
这些诗大多没有题目,有题目的多为组诗,它们是《白鹭》(8首)、《金合欢树》(3首)、《西西里组曲》(11首)、《西班牙组诗》(4首)、《消失的帝国》(2首)、《帝国的幽灵》(4首)、《牧歌》、《伦敦的一个下午》(2首)、《在乡村》(4首)、《一次巨变》、《在卡普里岛》、《六十年以后》、《在阿姆斯特丹》(2首)、《四十英亩》、《喜歌:雨季》、《巴塞罗那》、《哀歌》等。
这部诗集中的所有作品均未注明创作时间,前后两首诗都没有题目。第一首写棋子,诗人把它们和士兵对应起来,“每个兵都宣过誓,每个兵都许过诺言/愿为他的皇帝、宗族、祖国而死,/愿成为一枚棋子……”最后一首诗有结构全书的意思:“像你现在能认出的印刷字体/……当一片云渐渐覆盖这一页,它再次/变白,这本书终于结束。”
本书出版时,沃尔科特80岁,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部诗集。在第32首诗中,沃尔科特表示:如果才华确实已经枯竭,他就会放弃诗歌,因为爱它,就不愿看到它被伤害。爱诗,就要把诗写好,在无力做到这一点时就自动向它告别,沃尔科特的这种写作态度令人肃然起敬。2014年出版的《德里克·沃尔科特诗集1948-2013》证实了这一点:该书厚达600页,精选了他历年所写的诗歌佳作,最后以《白鹭》收束,并从中选取了65首,可见他对此集的偏爱。
与写作年龄对应,《白鹭》是一部老年之诗。病痛折磨,爱的丧失与死的临近,这几乎是所有老年人的现实。沃尔科特写得尤其惊心动魄。也许是因为在他的生活中,爱与死更具张力的缘故吧。诗人就是敏感于美的人,爱与死其实是美的两个变体。所谓爱就是与美建立联系,而死则意味着自身之美以及毕生建设的美一并丧失。正如诗集第7首所写的:“死愈令人惊奇/爱愈深沉,生活愈艰辛。”
在一种无爱伴随的状态中面对死神,这就是沃尔科特晚年的处境:一方面是爱的丧失,难以挽回,一方面是爱的重建受阻。《西西里组曲》第3首写的是一位疯狂的老人平息内心痛苦的过程。该诗语气之强烈在沃尔科特诗中是罕见的,“安慰我,维多里奥,让我平静,夸西莫多”,“尖叫出我的痛苦,八哥”,“让我盲目,圣卢西亚”,“你们所有的人,救救他!救救他阻塞的心”。
这种激情的成因在诗末揭示出来:“我虐待了她们所有人,我的三位妻子。”看来这是一首忏悔之诗,但它也暗示了爱的丧失这一主题。令诗人更加伤心的是他在爱的重建方面遭遇的失败。这触及整部诗集的核心。

在《西西里组曲》的第8首中,诗人自称为“你头发斑白的萨提尔”,一个渴望情欲的老人。问题是此时诗人的“头颅白得几乎像这张纸”,这种形象使他感到加入少女(美的化身)之中的不相称,“你太老了,不能/被如此敏捷的年轻女子动摇”,但是,“听到她赞美,你像海杏树剧烈燃烧”,晚年的处境就这样使诗人的激情演变成了一场深刻的单恋,爱的重建难以达成,最后他只好以诗歌先贤安慰自己:“这一页,被夕阳衰退的弧线触摸,/因同样的抱怨而叹息,十四行诗和彼特拉克。”但是这种潮水般奔涌的爱在重建受阻后仍不善罢甘休,它最终把诗人带入一种不无悲壮气息的境地:

纽约的每个人都生活在情景喜剧里。
我生活在一部拉美小说里,其中
一个长着白鹭头发的别霍因某种
看不见的悲伤,某种惊人的折磨而发抖,
并把它秘密写入编年史,直到显现在他脸上,
附加说明的皱纹证实了他的虚构
使他深感难堪。看,它只是
心灵的老故事,这颗心不愿放弃
无论是什么,怪人,堂吉诃德,这只是一个人
他会伤害无人的心,即使那个头发斑白的陆军上校
在骑兵冲锋中,在一场不会使他成为一尊雕像的
战斗中突然栽下马来。这是寻常的,
单恋的地狱。看那些白鹭
在散乱的队列中吃力地走向草地,白旗帜
凄凉地拖在后面;它们是一位老人的回忆录中
褪色的遗憾,印好的诗节
显露出它们铰链式的翅膀,像完全敞开的秘密。

这是组诗《在乡村》的第2首。它分明在告诉读者,这部诗集的名字为何叫《白鹭》,因为“白鹭”(egrets)与“遗憾”(regrets)仅一字之差。这是一位老诗人置身于“寻常的,/单恋的地狱”中书写的回忆录的核心部分,他把自己写进一部拉美小说里,给自己命名为“别霍”,让自己长着白鹭的头发,把自己比成背运而固执的堂吉诃德,比成一个在冲锋中突然栽下马来的陆军上校。但是,几乎没有怨恨,诗人独自承担了悲伤和折磨。由此可见,沃尔科特克服了人性中的阴暗成分。这不仅成全了诗人的品格,也成就了沃尔科特的诗艺。
众所周知,晚年歌德和一个17岁的少女有过一次恋爱,也是以失败告终的。伤心至极的歌德写下一首长长的《哀歌》,从此结束了他一生的恋爱生活。对晚年歌德的这种遭遇,人们大多抱同情的态度。而沃尔科特晚年的恋爱却在竞争牛津大诗歌教授的过程中成了被攻击的把柄,对此,沃尔科特决定退出竞选,而获选者露丝·帕德尔(达尔文的玄外孙女)也因此被质疑,在9天后被迫辞职。
爱的重建已不可能,死的来临却不可避免。组诗《白鹭》的第6首是诗人间接处理死亡的作品。圣诞节期间,昔日的好友久未露面,他们已不在尘世,却在诗人的追忆中返回。此时,这位追忆者也面临着和朋友们相同的结局:

有些朋友,我已所剩不多,
即将辞世,而这些白鹭在雨中漫步
似乎死亡对它们毫无影响,或者它们像
突然降临的天使升起,飞行,然后又落下。

白鹭,一种极美的动物,在此充当了天使的角色,它相当于剩存者的记忆,相当于诗人写下的诗篇,持续对抗着死神,“似乎死亡对它们毫无影响”。至于直接面对死亡的作品,最令我震动的莫过于《在阿姆斯特丹》第1首:

游船在褐色的运河上持续滑行
像祈祷一样安静,树叶充满平静,
简洁的房子门脸,重复而乏味
像酒店的小册子,像祭坛画一样寂静。
我和鲁弗斯·柯林斯曾游览此地,一只白色的金刚鹦鹉
站在他的人造肩上。鲁弗斯已不在人世。
运河散布倒影,河心如此宁静。
我静静地沉思我还能活多久。
我想让2009年随光线变换角度
就像荷兰腹地或维米尔画的小巷,
接受我的敌人的乖戾的怨恨,
在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年里画好画写好诗。

乘船游览运河时,诗人想起一个已经去世的朋友,并“静静地沉思我还能活多久”,这种平静的语调令我吃惊。它表明死亡已经被诗人接受,它不再构成任何焦虑。此时,诗人把2009年——应是此诗的写作时间——当成自己在世的最后一年,画画写诗,踏着自己创作的艺术作品,静静地步入死亡的国度,深信他留下的作品几乎不受死亡的影响。
除了书写晚年现实的作品之外,《白鹭》中值得注意的两类题材是绘画诗和旅行诗。唐代大诗人王维晚年写了一句诗:“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偶然作》)感慨自己这一辈子做个诗人是错误的,他更乐于当个画家。因而在接下来的诗句中,他把写诗看成“余习”,言外之意,其“正业”是绘画。和王维一样,德里克·沃尔科特也是一位徘徊在诗人与画家之间的艺术家。
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父亲沃里克·沃尔科特就是一位水彩画家,也是一位诗人。尽管父亲早逝,绘画与写诗这两种才能却被德里克·沃尔科特奇异地继承下来。《白鹭》中写到的画家极多,其中有两首诗《在画室》和《我走出画室》直接写到他的绘画创作,诗中流露出他对绘画的雄心和失望。由于相关资料的缺乏,我至今尚未看到他的画作。无论德里克·沃尔科特作为画家的成就如何,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已经把画家的笔墨转移到诗歌创作当中,成就了他的绘画诗,其特点是客观、精确、繁复、清澈。

黄昏时分,白色游艇的船身穿越小船坞的
橙色水面,而在它们的船首斜桅下面,锁链
在被污染的大海里低声轻笑;尽力达到那里
在一道绿光从桅杆闪烁之前,前甲板
强光闪耀,此时黄昏和船的桅顶横桁、
绳索以及丁香般的铅色天空悬浮在一起,
和它的被阳光触摸的泡沫云的陶质啤酒杯悬浮在一起,
当星星显现目睹夜晚消亡。
在这个橙色的时刻,光读起来像但丁,
三行一节,它们对称的张力,
从帕拉迪索漾出的安静节拍
像一条无篷小船用它的浆划出
韵律稀疏的诗行,我们,如此
着迷,几乎不能说话。此刻
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是那个饮酒的人
他和他终生的同伴坐在眨眼的星星
和码头的尽头那盏稳定的弧光灯下面。

《码头之夜》这首绘画诗我极喜欢,也很能体现沃尔科特的诗风:物的高密度融合。在黄昏这个趋向安静的时刻里,游艇、船坞、水面、天空完全是一体的。对游艇又具体写到锁链、桅杆、前甲板、桅杆横桁、绳索等。诗中所用的词语是“悬浮在一起”,这个短语连续出现了两次,诗人意在用它表达万物在水中的汇合,一种幻觉般的真实。同时,沃尔科特动用画家的眼光,写出了物的色彩:白色游艇,橙色水面,绿光,铅色天空。这无疑是色彩的汇集。
值得注意的还有声音:锁链在大海中晃动时发出的声音被比拟成“低声轻笑”,涟漪被比成“韵律稀疏的诗行”。显然,这两种声音是对安静的强化。接下来的一句,“我们,如此/着迷,几乎不能说话”写的显然已不是黄昏的安静,而是无言的赞美。而且,它表明此时诗人和他的朋友就坐在船上,坐在水天汇合的黄昏里。但诗人敏锐地察觉到此刻最幸福的并不是“我们”,而是一个在码头尽头饮酒的人:眨眼的星星,稳定的弧形灯,以及诗人都成了他幸福的见证。他幸福不仅在于一天的劳作之后有酒可饮,更在于他是和一个终生的同伴共饮。
至此,前面对码头和黄昏的无言赞美分明转向了对友谊的赞美,可以说,对码头黄昏的赞美只是一种表象,其潜在核心正是友谊;当然,也可以把诗中对码头黄昏的赞美视为真相,这种赞美可以被对友谊的赞美所分享。友谊是《白鹭》的基本主题之一,但这首诗的动人程度显然超过了诗集中其他书写友谊主题的作品:诗句的转换异常突然,而且耐人寻味。
沃尔科特酷爱旅行,《白鹭》中的很多诗都和旅行有关,如《西西里组曲》、《西班牙组诗》、《伦敦的一个下午》、《在卡普里岛》、《在阿姆斯特丹》、《在荷兰》、《巴塞罗那》等,《在意大利》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组诗,共12首。其原因也许只有一个:意大利是沃尔科特特别喜欢的地方。因此在组诗的第4首中,他感叹“我来意大利/太晚了”,正是这个地方唤醒了他重新生活的意志,让他觉得余生仍然可以期待“新的可能”。沃尔科特的旅行其实是从空间进入历史,从身体进入心灵。就此而言,沃尔科特的旅行其实是一种更新自我的方式。
沃尔科特晚年有强烈的悔罪意识,似乎越是美丽的地方越能唤起他的罪感,“山顶塔楼的钟声历数我的过失”,奇特的是,也只有这些美丽的地方可以暂时平息他的罪感。沃尔科特的罪感当然有他个人经历的原因,这种罪感主要关系到两性之爱的分裂与背叛。换句话说,沃尔科特的罪感是爱的极端变体,是爱的癌变。当由异性造成的痛苦已无法由异性治愈时,像意大利这样美丽的地方便成了治愈他痛苦的一剂偏方。
从组诗第6首来看,沃尔科特分明是个期待宽恕的人,“等待塔楼的钟声宽恕你的罪行”。此时他把自己比成“回家的船上卷起的帆”,“卷起的帆”已经无用了,但它仍然期待“回家”,如果不能回到生活的平静,那就回到死亡的平静。
毫不掩饰地说,沃尔科特是近年诺奖诗人中我最钦佩的一个。因为他善于把最日常的生活转化成高度完美的艺术作品,每件作品都充满了异常复杂的技术,这种技术不是为了单纯地增加写作的难度,而是为了使同等复杂的现实呈现出一种水晶般透明的质地。写寻常的现实,用晓畅的语言,复杂的技术,达成精确清晰的效果,沃尔科特几乎是个诗歌超人(诗集第23首中有一句“什么,你在七十七岁时会成为超人?”)。
我私下里把沃尔科特视为最接近里尔克的诗人,“物诗”的继承人,其特色是融思入物,在精雕细刻中呈现出宏大气象。可以说,沃尔科特的每首诗都是一颗精致而天然的词语钻石,它们结构复杂,棱角鲜明,光芒四射,色彩缤纷。如诗集的第3首可以视为一首写人的绘画诗:

强壮的汉子转动鳕鱼桶
举起米袋子,他们有蹩脚的绰号,
他们能,一只手,举起惊人的线缆
盘,用双臂举起摇摆的镀锌板
把它固定在支架中,这时吊钩和摇柄
在附近摆动。午饭时他们在绳索捆绑的
如山的货车的影子里吃东西,
嚼食砾石般的面包无视海鸥的存在。
随后有人会受重伤,有人失去一条腿
陷入朗姆酒和糖尿病。你会看到他缩
进他的绰号,并非太高傲而不屑于乞求,
喝醉时他会像一辆加速的卡车那样怒吼。

前6行写搬运工群体,突出他们巨大的力量。在摇摆的吊钩和摇柄间工作,这意味着人与机器的耐力竞赛。在如山的货车的影子里吃东西,这个细节极具雕塑感,此刻,他们似乎是渺小的,而如山的货车又是被绳索捆绑着的,捆绑是由他们完成的,拆卸也需要他们完成,已经完成的劳动与即将来临的劳动被压缩在劳动的间隙里;后四行写搬运工个体,一个身体致残、精神高傲的工人,“像一辆加速的卡车那样怒吼”,这种自我救治的痛苦仍显得那么力量惊人,令人敬畏。《白鹭》,沃尔科特的终结之作,同样具有令人敬畏的高度。

(原
泸州曾一 at 2017-3-20 11:27:08
德瑞克沃尔科特诗歌赏析
槅边旧事
来自: 槅边旧事(微意何曾有一毫。) 2015-07-18 22:02:52
德瑞克沃尔科特诗歌赏析


读到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沃尔科特的诗歌,纯属偶然——没人有引领,没有人给我介绍说有一个诗人名叫德瑞克沃尔科特,没有人告诉我他的诗歌。或者,你可以将它称之为机缘巧合吧,那一天,在一个诗歌网站读到一位诗友转发的他的作品,读过后使我如同在漆黑的夜晚突然看到黎明的光芒,这光芒一下子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又如同在自我幽闭的麻木世界中生活了几十年后突然打开窗户,看见了窗外银光闪闪的无边大海汹涌而来,一次次被它绵绵不绝的清新而咸涩的海风经久地吹打。其后的几个月里,每到书店,我便疯狂地寻找他的诗集,却一直寻而不得。网络上,也几乎搜遍了他的名字和作品。作为凭借诗歌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沃尔科特,国内诗歌翻译家关于他的译作也少之又少,他本人并不为中国诗歌读者和作者所熟知。但尽管如此,我仍然搜集到不少有关他的优秀的诗作和介绍文章,并对他的作品进行了一些仔细梳理性的阅读,对沃尔科特其诗其人也大略有个初步了解,这里,特别揖录他无数优秀作品中的两首诗(《世界之光》和《奥梅罗斯》节选),权作分析。

一、        沃尔科特诗歌的内在情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对这首诗歌是一读再读的,我所知道的,是这些日子,我一直沉迷于作者的作品中,一次次被他深深打动——诗人的诗艺,诗人的胸怀,诗人的内在情感。随着阅读的深入,进一步增加了对他诗歌中的表面的不经意,实则是深藏于内心的深挚的对于对圣路西亚——他的饱受苦难的祖国和人民的悲悯情怀的理解。正如他在一首诗歌中所说的:要改变你的语言,先得改变你的生命,沃尔科特的诗歌是发自他的灵魂深处的声音。通过读沃尔科特的诗,你一定能深深感受到作者诗歌中饱蘸着血泪的对于自己民族的深情和诗人心中无限的大爱。与此同时,他的诗歌又隐约使人感到,它已经超出了他的民族范畴,几乎可以代表整个世界所有苦难的民族和人民,是的,某种意义上说,沃尔科特已经成为他的国家和民族的代言人,代表了甚至包括了整个人类历史苦难人们的声音,也因此,我要说,沃尔科特的诗歌是与他的生命联结在一起的。

第一节:
当小巴播放马利的摇滚歌曲,
那美人悄悄地哼起叠句。

(起首两句一下子就使读者进入到作者写作诗歌时的场景,是在一个黄昏?那美人是谁?难道,不是我们司空见惯的生活中的陌生人?小巴象征着什么?马利的摇滚的含义何在?小巴上马利的摇滚,啊,多么迷人的音乐,而音乐之外的世界,是在无穷无尽苍凉的黄昏吗?美人和叠句在这样的黄昏,又是怎样打动了你我沉睡太久的灵魂?在这样的黄昏,人类,苦难的人民是多么渺小,而真切的生活着的人们,在这样的黄昏里,又是怎样唤醒了我们的眼睛,内心的柔情啊。是啊,我也曾在那一年的某一个黄昏时分,目睹过一位中年妇女安静地坐在我们广场边的石凳上,那时,夕阳洒在她的脸上,她望着远处,那么安静,雕像一般,仿佛一个永恒的幻像,是啊,她是多么令人着迷,她的头发水一样随着秋天的微风飘扬着,她的美一刹那使看到她的人目瞪口呆,她的美好属于这个世界,属于人类,属于有幸看见过那一刻的人。有人曾因为她与这世界的和谐之美而忘记忙碌的世界吗?我在想,这音乐与美人的形象,就在自己眼前。斯时斯景,我觉得我已不再是自己,而是沃尔科特本人,我看到了那位少女,看到了无限的黄昏中夕阳照在美丽少女脸上的永恒图景。)

我可以看见光线在她脸颊上
游移并照出它的轮廓;如果这是一幅肖像
你会让强光部分留在最后,这些光
使她的黑皮肤变得柔滑;我会给她加一个耳环,
简单的,纯金的,以形成对比,但她
没戴任何首饰。

(是啊,我可以看见光线在她脸颊上,石刻的,她的脸,脸的轮廓,柔滑的黑皮肤,黄昏的光,光照在她脸上。她多么迷人,又多么普通啊,她是生存、生活在这世界,这小小的圣路西亚社会最底层的,小小中巴上的无名的女子啊。她没戴首饰,是的,她没戴,为什么没有戴首饰?或许她是贫穷的,或许她来自自然。作者在看到她之后,灵魂突然从眼前的现实神思飘扬至一种幻境:我会给她加一个耳环,简单的,纯金的,这其中,透出作者多少的情爱啊。位于东加勒比海群岛中部的圣路西亚,是一个山地国家,最早居民为印第安人,1639年英国人入侵该岛,1651年法国人占领该岛。以后英、法长期在此争夺,几百年来战火绵延。1814年根据《巴黎条约》正式将该岛划为英国殖民地,1979年2月22日宣布独立,为英联邦成员国。对于这样一个漫漫无期夹缝中求生存的殖民地国家社会底层的少女,他是多么深切地爱着她。这种爱,是多么难以叙述。作者的文本中转换得如此自然,如此不着痕迹,从眼前的现实一下子跳到个人本体的感触,内心的爱,从这里,难道我们看不见作者的诗艺吗?)
我想像一股浓烈而香甜的味道(味觉的。从开头部分的视觉、听沉,沉思和感受,转到味觉的变化,不经意之间,展示和流露出作者敏锐的捕捉力和蕴藏于内心深处的深挚的情感,在这里,读者可以轻易感受到作者传达出的对于现场他所见到的美丽少女的真切。)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仿佛散发自一只安静的黑豹,
而那个头就是一个盾徽。

(哦,安静的黑豹,她的内心又该拥有着怎样的坚强不屈。沃尔科特的民族、人民,几百年来深受苦难,而又挣扎着,但又那么平静而不屈地生活着。那个头就是一个盾徽,那是沃尔科特心中的美之女神吗?作为一个民族的他的精神中一直渴望的美之光明吗?通过查阅资料,我们得以了解,盾徽为圣路西亚的国徽图案。毫无疑问,这里的盾徽的概念,已经是沃尔科特的祖国的像征。)

当她望着我,然后又有礼貌地移开视线,
因为凝视陌生人是不礼貌的,
这时她就像一座雕像,像德拉克洛瓦一幅黑色的
《自由领导人民》 ,她眼睛里
微鼓的眼白,雕刻似的乌木嘴巴,
身体结实的重要部位,一个女人的重要部位,
但就连这个也在黄昏里逐渐消失,
除了她轮廓的线条,和那凸显的脸颊,
而我暗想,美人啊,你是世界之光!

(我要说,这是深彻的,沃尔科特的情感是深彻的,深情的。自由领导人民的油画我从网上找到了它,它来自生活,战争,人民对于自由与幸福的斗争;女人的重要部位我从诗歌的文本与读后的想象中找到了它,它来自经验;它的轮廓与线条我从作者的生活中找到了它,也许你也曾见过类似于沃尔科特所描述的形象。啊,不,它们都在这个黄昏里逐渐消失了——除了作者脑海中的她的轮廓与线条,那凸显的脸颊还深深刻在,是的,刻在作者的脑海中,一切,都逐渐消失了。只有她,她的光芒,不会消失。毫无疑问,作者通过“她的轮廓的线条,和那凸显的脸颊”不会消失,抵达了这样一个事实:爱之深彻,痛彻心扉,而又充满无尽的悲伤。)

第二节:

我不止一次想到这个句子
当我在那辆十六座位的小巴上,它穿梭于
格罗斯岛与市场之间,那市场在星期六买卖结束后
留下木炭似的粗砂和抛弃的蔬菜,
还有喧嚣的酒馆,在酒馆明亮的门外
你看见喝醉的女人在人行道上,结束她们的一周,
忘掉她们的一周,悲哀莫过于此。(是一周吗?或许一个世纪,或者更久?在这样的低层的生活里,苦难的生活里,命运的苦痛里,有谁曾看见过,关注过她们的命运?简直,他们一直就是这样,度过了漫长的数百年时光——被抛弃的时光。)
市场在星期六晚上停止营业时
还记得煤气灯挂在街角柱子上的
晃荡的童年,以及小贩和人流
熟悉的喧闹,而点灯人爬上去
把灯盏挂在柱子上,接着又去爬另一根,
孩子们则把面孔转向灯盏的飞蛾,他们的眼睛
白如他们的睡衣;市场
在深陷的黑暗里关闭着,
一些影子在酒馆里为生计而争吵,
或为喧腾的酒馆里正式的争吵习惯
而争吵。我记得那些影子。

(是啊,作者记得他们的影子,是的影子,苦难的命运中,他们只有影子,影影绰绰,卑微,微不足道。自己的,周围的人的影子,而这其中,渗透了作者多少的关爱?有谁知道他看到的一切,他所爱的人民的命运是如此潦草?)

第三节:

小巴在渐暗的车站等待乘客慢慢坐满。
我坐在前座,我不赶时间。

(生活是如此缓慢,苦痛的时间总是难捱的。我坐在其中,我能做些什么?也许我根本无能为力,我又有什么力量去改变这样的,我的人民的生活的力量?)

我看着两个女孩,一个穿黄色紧身胸衣
和黄色短裤,头发里别着一朵花,
在平静中渴望着,另一个不那么有趣。

(有趣,是啊,很有趣,生活,我们人民的命运中的生活,原本如此,痛苦生活中活着的人们的快乐,他们的快乐来自何方?对于自身的命运,又有多少无奈,在这无奈中,又会寻找到一些什么?除了让人看起来察觉不到他们的痛苦外,还会希望得到别人的同情吗?)
那个黄昏我已走过了我生于斯长于斯的
这个镇的各条街道,想起我母亲,(那个美丽的黑人女孩儿,即是我的母亲?她的命运与我的母亲有什么不一样的吗?与我的国家的命运又有何不同?我的国家不是一直这样走到如今吗?)

想起她的白发被渐浓的薄暮染淡,
还有那些倾斜的盒形房屋,它们似乎
就靠挤得密密实实而撑住;我细看过那些
半开着百叶窗的客厅和黯淡的家具,
莫里斯安乐椅,摆着千金藤的大桌,
还有一幅平面印刷的《圣心基督》,
小贩仍在向空荡荡的街道兜售——
糖果、乾果、黏巧克力、炸面圈、薄荷糖。

(支撑我们民族的,是什么?哦,悲伤的生活,那些灰色生活中的小小的甜,小小的快乐,是谁给的——盒形房屋?母亲?家具?《圣心基督》?安乐椅还是金藤大桌?糖果点心吗?)

第四节:

一个头巾上戴著一顶草帽的老妇
提着一个篓,一瘸一拐向我们走来;在别处,
在一段距离外,还有一个更沉重的篓,
她无法一起拿。她很慌张。
她对司机说:“Pasquittezmoiaterre,”
她讲的是土语,意思是“别把我搁在这里”,
用她的历史和她乡亲的历史说,就是:
“别把我留在土地上”,或换一下重音,就是:
“别把土地留给我”(来继承);
“Pasquittezmoiaterre,神圣的公车,
别把我留在土地上,我已经累坏了。”
小巴坐满了不会被留在土地上的
浓重的影子;不,这些影子会被留在
土地上,还会被辩认出来。
被抛弃是他们早就习以为常的事儿。

(这一节,作者要讲述什么?哦,老妇,她将怎么样?她的命运里剩下些什么?这个有着人类相同历史的民族,被世界遗忘、抛弃多久了?是啊,人们早习以为常了。可是,那位老妇,她要求不要将她留在土地上,不要抛弃她,有谁能够听到她的声音?不,那已经不再是她的声音,那是整个民族,是沃尔科特的母亲,小巴上的美丽少女,老妇——沃尔科特苦难的国家和人民的声音。)

第五节:

而我已抛弃了他们,我知道
在海一样无声的黄昏,男人们
佝偻在独木舟里,橙黄色灯光
从维基海岬照来,黑船在水上,
而我坐在小巴里,我的影子
永远不能跟他们其中一个影子
凝固在一起,我已离开了他们的土地,
他们在泛白的酒馆里的争吵,他们的煤袋,
他们对士兵、对一切权威的憎恨。

(此处应是作者的自我反思,是的,已离开他们的土地,他们的仇恨,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了,远离了自己的根,远离了民族和自己民族的苦痛,对此麻木了,视而不见了。)

我深深爱上窗边那个女人,
我多想今晚可以带她回家。
我多想她拥有我们在格罗斯岛海滩
那座小屋的钥匙;我多想见到她换上
一件光滑的白睡衣,它会像水一样倾泻
在她胸脯的黑岩上;多想
就这么躺在她身边,挨着有煤油灯芯的
黄铜灯盏的光圈,在寂静中告诉她
她的头发就像夜里一片山林,
她腋窝里有涓涓河流,告诉她
如果她要贝宁我会买给她,
并且永不会把她留在土地上。还有其他人。

(我能做些什么啊?作者一再追问自己——把她带回家,让彼此悲苦的命运找到依靠吗?她是如此地美丽,拥有生命的人民的命运本来是美丽的,美好的,我要做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我会给她买贝宁,是的,我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我的血液里流淌的是这个民族的血,我还深深地记得他们,我要和他们在一起。是的,我不会,永远不会将她留在土地上,不不不,还有其他人,我不会将他们抛弃,不会,不会的,我不会将他们留在土地上。读到这里:“还有其他人”,我在想,整个民族的生存,苦难而沉重的生活,都与作者有着割不断的牵连。)

第六节:

因为我感到一种会使我流泪的强烈的爱,
和一种荨麻般扎我的眼睛的怜悯,
我怕我会突然泣不成声
就在这辆播着马利的公车上;
一个小男孩透过司机和我的肩膀
细看前面的灯光,细看乡村黑暗中
疾驰而来的道路,小山上亮灯的房子,
和密集的星星;我抛弃了他们,
我把他们留在土地上,我把他们留下
唱马利悲伤的歌,这悲伤真实如乾燥的
土地上雨水的味道,或湿沙的味道;
他们的友善,他们的体贴,以及
在小巴前灯照射下的礼貌告别

(我辛酸的泪水将为谁而流,我的民族的命运将会有什么改变吗——前方,哦,疾驰而来的道路,小山上亮灯的房子,密集的星星。我能做些什么——把他们留下,留在他们的悲苦的历史中,低矮的命运里,可是,我要怎样和他们告别?)

第七节:

使小巴充满温暖。在喇叭声中,
在音乐的呜咽声中,他们的身体
散发强烈的香味。我多想这小巴
永远继续行驶,多想没人下车,
没人在灯光照耀下道晚安,
在萤火虫的引领下踏上弯曲的小路,
走向有灯的家门;我多想她的美
进入木制家具体贴的温暖里,
走向厨房那惬意的搪瓷盘的
格格响,走向院子里那棵树,
但我要下车了。在翡翠酒店门口。
休息室将挤满像我一样要转车的人。
接着我将走上沙滩,伴着碎浪。
我下了小巴,没有道晚安。
晚安会充满难以表达的爱。
他们坐在小巴里继续赶路,他们把我留在土地上。
接着,小巴走了几米,停下来。一个男人
从窗口呼唤我的名字。
我走向他。他拿出什么东西。
是一包从我口袋里掉出来的香烟。
他递给我。我转身,藏起眼泪。
他们什么也不要,我什么也不能给他们
除了我所称的这“世界之光”。

(小巴会驶向何方,哪里是小巴上人们的家乡?在冥冥的历史河流中,在被抛弃的某个民族的低处生活的人们身上,我们看到了什么?被越来越远地抛弃的人们,他们有谁会记起?时间在不停地流逝中,历史也在流逝着,夹缝中生存的圣路西亚,我的祖国,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们啊。是的,什么也不能给你们,我的祖国和人民。可是,我多么渴望,我所见到的一切,经历的一切,我的民族所经历的一切,我在黄昏时分小巴上经历的一切,我多么希望我能够,为我们的人民发出我的声音——它是如此地令我心碎,而我,在这样的黄昏,我能做些什么——除了藏起我的眼泪。)

二、        沃尔科特诗歌创作技巧

“沃尔科特这首诗歌的创作技巧已经到炉纯青” 用这句话来概括也不为过。
一是词语的力量。沃尔科特诗歌中的词语,有着精确的模糊性。这正是之前我在读诗中所体验到的,也是自己希望自己在诗歌创作中能够达到的。所谓精确的模糊,我在想,一是其精确性,即诗歌中的词语本身,必须精确传达作者真正想说的话,而模糊性,则展示了诗艺的成熟与否,体现在它并不下结论,结论在读者的判断里,具有种种可能的方向。在沃尔科特的诗歌中,他通过平静的词语,赋予了它们全新的内涵,又几乎在同时赋予了所有出现的名词的最本质的特性,在其精确的模糊性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世界之光》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首节中的“叠句”已经不再是叠句了,它具备了某种象征——苦难生活中的欢乐源泉来源。“黑豹”也不再只是黑豹本身了,它已经最大限度地展现了这个名词本义中所含的“坚贞”的含义,同时,又隐含了母性的坚强,或者一个民族的坚强。而“母亲”、“老妇”,沃尔科特已经赋予词语一个统一的概念:祖国。或者你可以说,它是祖国的构成部分。“别把我留在土地上”,这样的诗句,作者传达给读者的,已经不再是词语本身了,他已经最大限度地将诗句本身的意义拓展开来,他告诉读者:世界把我们遗忘了,把苦难的民族和人们抛弃了。同样,房屋、酒馆、街道、薄雾、市场、圣经,仍然是其本身,却都已经不再是它们本身了,所有的场景,构成了这个世界的色彩——灰蒙蒙不见天日,没有尽头的苦难生活,看不到阳光,沃尔科特在他的诗歌中通过这样的词语,赋予给它们以梦境般的悲苦生活。而“下车”远远不再是下车那么简单了。
二是沃尔科特诗歌的理性与感性融合。我一直试图用一句话来描述沃尔科特诗歌的整体特征,也许那就是:海浪绵绵不绝地拍打岸边的岩石。是的,这种绵绵不绝体现在它的永恒性,没有尽头,又深深地打动着,不停地打动着读到他作品的读者。这种绵绵不绝的情感来源于作者澎湃的热爱,来自于诗歌本文理性与感性的融合。从《世界之光》的整体构思中,我们不难发现,在第一节,作者只是通过坐小巴听见音乐,看见那“美人”这样的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小场景,将读者带到他所看到的世界。这样的场景对于读者而言,是熟悉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拉近了诗歌与读者的距离。这种生活场景,往往是我们司空见惯却无法表达出来的。诗人的成功之处在于,他轻易地将这一场景呈现在我们面前,将它的美呈现给了他的读者。但在作品的第二节和第三节,诗人突然笔锋一转,呈现给了这个场景之外更为现实的另一些场景,同样,场景也是真实的,也是宽广的,象征了圣路西亚底层人民的普遍生存状态和他们的普通生活,在诗歌的文本上,诗人从容地联想到自己的童年,描述了房屋、渔民、酒馆、桌椅、糖果,甚至自己的母亲,整个生活场景都是模糊不清的,通过这样的描写,诗人准确地传达给了读者圣路西亚底层人民生活的悲苦与辛酸,诗人的文字是从容的,模糊的,同时也是清晰的,但诗人的文字背却是辛酸的,深情的,作者一起将这些传达给了读者。第四节,诗人使用了一个老妇的形象代表他的国家和民族,并且,在诗歌中说,不要把我留在土地上,可以这么说,这里的老妇是个小人物,但她已经绝对不再是她本身了,她是一个象征,是一个民族的的苦难形象,她的声音也不再是自己的,而是一个民族的声音。第五节,诗人在开头部分进行了自我反省:是否,我离开我的国家和人民已经太远?对于我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土地,我是否已经麻木,对他们的苦难视而不见了?在这一节里,诗人有一个跳跃,在反省之后,诗人突然转而流露出内心深处的对于幸福生活的无限渴望——美丽的少女,你的命运与这个国家是紧密相连的,而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会为你去做啊。这样的声音,已经上升到诗人对于一个民族的大爱,是的,他所挚爱的,并不仅仅只是那个个体的美丽少女,如果我们只是作那样的理解的话,恐怕诗人本身也将会是非常失望的。在接下来的第六节中,诗人非常及时地涉及到时空问题,提出这个话题,符合人类对于物理生命有限性的认识和思维,与此同时,诗人非常自然地将自己的民族与整个人类联系在一起:当时光流逝,我的悲苦的民族与整个人类也是一样的,我们的民族也有着他们有限的生命,每个个体都有着短暂的生命,同时,更有着追求幸福生活的渴求。但是,在诗人的文本背后,如果我们能够细心一些,就不难发现,诗人展现给我们的,与前面数节文本中的民族的苦难是联系在一起的,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对比,即:我的国家的人民,是在苦难中度过一辈子的,他们也象整个人类一样,生生不息,但仍然没有人关注她,她注定会被抛弃,包括作者本身也必将面临这样的命运,这时,作者也同时进一步加强了一个声音:自己属于这个民族,有这个义务发出这个民族的声音。与此同时,诗人还发出了另一个声音:我们的路在哪里?小巴前疾驰而来的道路通向何方?在《世界之光》的最后一节中,诗人流露出一种痛彻心扉的情感,即:小巴仍在前行中,有人下车离去,被抛弃在这片土地上,告别无法避免,即使是作者本人,也要下车去,告别车上的人们,而在这样的告别中,留在车上的人们,在离开的人离去时,给予他的温暖,同时也是悲情的。在诗歌的最后,作者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诗句,那即是,作者自己的声音——来自他的光,他的民族的光,那种呼吁的声音中的比哭声更为凝重的声音中的沉重的光。
三是技巧为文本服务。要研究沃尔科特诗歌的技巧,首先要了解他诗歌文本的内涵,如果说沃尔科特诗歌技巧在词语上,那绝对远远不够。词语之于沃尔科特诗歌,只是一个基础,词语背后的内涵才是词语的品质。前面我已经说过沃尔科特诗歌的词语,这里重点要探究的是沃尔科特诗歌的象征意义。

三、        沃尔科特诗歌的精神高度

沃尔科特诗歌完成了两大超越。一是诗歌范畴的超越,即越过了个人主义的冥想和感悟,越过了地域界限。二是精神境界的超越,这一点,从沃尔科特《世界之光》一首诗中就可能看出来。同时,从《世界之光》这个题目,就可以窥见沃尔科特对诗歌创作的精神追求高度上的“野心”。
对诗歌历史概念的超越使沃尔科特诗歌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古代中国对于诗歌有一个简洁的概括:诗言志。在这句简洁的说法深处,不讲道理地包含了诗是主观的个人对于客观世界的精神感受,把重点放在个人精神体验上,人为地建立了一个使写作者难以逾越的四周有坚固高墙般的牢笼。这里,我们不能不提到这种说法的有失偏颇,事实上,一直以来,从中国古代律诗始,以个人感受的主观表达性的同时又相对自我为中心的诗歌占了上风,虽然反映客观世界和关注更广阔世界的诗歌也不少,但总体上,留在个人狭窄视野小圈子里的诗歌却是十分普遍的事实。这一事实决定了诗歌到底能走多远这一命题。而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自然而然会产生象沃尔科特这样的诗人。是的,沃尔科特诗歌的突破真正的意义也许不在于以上我说到的诗艺和理性感性的融合问题那么简单(技巧谁都可以通过练习掌握,突然个人的狭窄却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做到的),更多的是在于沃尔科特的视野已经跳出了个人主义的小圈子,达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他已经能够从容地将个人的经验融入现实生活中,融入到整个历史过程中去。
沃尔科特1930年出生在圣卢西亚的卡斯特里,当时圣卢西亚还是英属殖民地。他的祖父母均为非洲奴隶的后裔,父亲是波希米亚的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兼诗人,但在沃尔科特少年时便去世了。他的母亲是教师,也是业余剧作家。沃尔科特的脉管中流淌着的,是他的民族的血液,同时也是世界的血液,人类的血液,因为沃尔科特对诗艺的不断探索,加之其诗歌同时深深根植于他的民族,扎根于现实生活,使沃尔科特诗歌实现了真正的视野突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精神高度。他的诗歌作品中无一不是这样,这一点,在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翻译成中文的大部分诗歌中可以得到印证,比如在他最为著名的《奥梅罗斯》一诗中的一节:

地狱就建立在这些山上。在这没有火的
煤的国度,这个地狱的颜色
如同她们的肤色和影子,每个劳作的灵魂
背着百斤重的筐子,挺起脖子,
爬着,每背一次一个便士,
然后,诗人听到自己的祖父的声音,认识到了自己的使命:
你的作品属于她们
因为这些多重的脚步声
塑造了你最初的韵律。瞧,她们爬着,没有人知道她们;
她们拿几个小钱,而你的责任
从你小时候从祖母的屋子里观望她们
被她们的力与美所打动的那时刻起
就是抓住你所拥有的机会,给她们的脚步以声音。

沃尔科特的这首诗,题目的意思是“荷马”,沃尔科特因为这首诗的高度最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通过众多诗学家的分析,这首长诗被视为沃尔科特最为杰出的长诗,融合了圣经、荷马史诗和但丁的神曲典故和人物形象。从某种意义上讲,沃尔科特的诗歌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诗歌,它已远远地超越了诗歌本身的概念,使之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精神高度。从沃尔科特这首诗歌中,我们既可以窥见诗人的胸怀,也能够感受他诗人心中对于苦难人的的大爱。也就难怪瑞典文学院在授予沃尔科特诺贝尔文学奖时称:“他深具历史眼光,他的作品大量散发光和热,是多元文化作用下的产物”。


文章来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7cbf15f80100r2ak.html
泸州曾一 at 2017-3-20 11:28:25
在第32首诗中,沃尔科特表示:如果才华确实已经枯竭,他就会放弃诗歌,因为爱它,就不愿看到它被伤害。爱诗,就要把诗写好,在无力做到这一点时就自动向它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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