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山纪念，勿忘铜川
死亡就像睡眠，再次醒来还来不及感谢
就要匆忙上路。这个满怀心事的早晨
有的人绷紧了面孔，有的人转眼就失去踪影
迎面看到一个熟人，其实前天才知道他的名姓
隐藏一冬的蓓蕾，迎春吐露淡黄色的清气
我怀念站在重兴公园里与花丛合影的女人
在旧城区清理出一块狭长地段做健身广场
很不容易。人民公园要感谢谢世的张铁民①
给人民树立一个精神典范，胜过给旅游景点
拉一帮早已经成名的古代诗人点赞
其实药王山已经做得很好，历代都免费参观
现在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价钱把他围了起来
也不是什么信仰都可以随便入档
我也不想过早入档，更不想躺在棺材本上
晨有吉兆：活动关节的舞蹈，老年人做得最好
现在，财富都向他们集中，而年轻人要上职场拚命
大多数独生子女选择留在大城市，而我们还有余热
红旗二路上的女贞树还有美化冬天的作用
铁道边那一排毛竹将南方的概念向北极度扩展
随着全球变暖，整个铜川也能被卫星清晰地分辨②
漆水河的溪流能清晰地看见翻修一新的河底
也不知道这是哪一位市长大人的政迹
现在流出铜川的都是清泉，只是柳湾的那个方泉
经过一个夏天的吹捧，就吐出难闻的啤酒泡沫③
可叹方泉！铜川没有煤了，塌陷区还要治理
最担心老天爷哭鼻子，还有一部分群众住在山里
还有一部分群众住在川道两边的陡坡上
以农村包围城市看来不行，反过来都是扶贫的对象
作为煤炭资源枯竭性城市，铜川有警示的作用
我们真正住在危机四伏的煤山，却不叫煤山
地下有的地方的煤层已经发生自燃
山上也有歪脖子树，崇祯皇帝的“罪已诏”根本没用
农民军进京掘地三尺就能解决困扰朝廷的钱荒
矿工们掘进何止三尺 ，却无端横死
有矿难的地方都要建纪念碑，例如陈家山矿就是
“五毒俱全”。④进去的一百六十六个人全没有回来
这些年的繁荣在这些盗火失败的老矿工们看来
精神道德方面都是大滑坡。大面积的塌陷
一些官员还带病工作，他们的情妇
还比较配合政府，特别在抚养费拿不够的时候
2017年3月6日作于铜川市利民巷。
注：①张铁民（1920-1985），1972年5月调任铜川市。先后主持了一马路、二马路拓宽和川口道路改线工程，铜川火车站及火车站广场修建工程，漆水河筑堤工程，辟七一路南山坡建人民公园工程。
②铜川曾一度被称“卫星上看不到的城市”。
③铜川市啤酒厂于1989年1月1日在陕西铜川柳湾注册成立。“方泉”牌啤酒也曾经时兴两年，后来亏损倒闭。
④陈家山煤矿属于焦坪矿区。焦坪矿区是一个煤炭地质区域概念， 位于陕西省铜川市北面。 是铜川矿务局两大自然矿区之一。包括: 焦坪煤矿(续采煤矿为玉华煤矿)、崔家沟煤矿、下石节煤矿、陈家山煤矿等。.陈家山煤矿位于铜川市西北67公里的庙湾村，矿井设计年生产能力150万吨。“陈家山矿本身就是煤、油、碳共生，五毒俱全的煤矿，情况比较复杂，着火看上去比较直观，但根本说不清。”2001年4月6日,陈家山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造成38人死亡，7人受伤。2004年11月28日，陈家山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当日零点班入井的293名矿工，除127人升井获救外，有166人被困井下遇难.
路遥兄
活着即意味着从自我的迷失状态醒来
原谅那些被镇痛药催眠的无聊的早晨
原谅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我的全身
我的早晨从中午开始
平凡的世界在好与不好之间存在
我在凤凰山这边睡了一觉
爬起来又赶紧写作
事实上，东坡矿那边也有我的一个亲戚
我与他的距离不过四十公里
他也是一个为那片土地焦急的人
过去的种种不幸是那么揪心
他们如何保护火种不灭，我没时间去看
和煤矿工人每天一起上下班
如此性命相交，互相协调适应
他们的形象才会在他的笔端活了起来
这也是盗火之途，少平，不够稳重
近距离观察，条条巷道都通侏罗纪
山那边的通风口带走了令人窒息的气息
前卫瓦斯大爆炸后，只有通风口那边有活下来的人
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矿部办公楼门口
矿现在已经变成一张旧照片
他的肝脏已经被酒精破坏
他在里面对我说：“秀才，你来得何其迟也”
2014年12月作于西安华山分厂。
我想为矿难者竖一座诗碑
——纪念焦坪煤矿
惧怕月夜风吹草动
石头坡上没睡着的
游魂，就我一个
其他长眠的人都去了
十八公里*
从上方下来一辆空车
那犀利的目光
扫过远处的间隔
那里白天很忙
不怕土掩的面孔
向更深处的黑色化石进攻
这些盗火之徒
不是普罗米修斯
前卫的瓦斯大爆炸
在1975年5月11日发生
出土的101具尸首
据说都是被高温烤熟
在平硐小煤窑
甘副矿长向我讲述了
他下井救人的恐怖过程
那时，我刚刚经历
钢丝绳断裂
两辆半吨相连的矿斗
一路飞溅着火星
在掌子面上完全变形
那天，喝茶最苦的人
是我的一位郭姓同学的父亲
他似乎憎恨每个人
我还记得老工人张清顺
在井下，他有很多
预知危险的方法
有些危险躲不过去
在永红矿下方
那谷底的小煤窑
一场暴雨，把逃出井口的人
全都卷了回去
焦坪煤是侏罗纪
植物尸体的炭化遗存
地球的碳化过程
就像昨天的战争
累积了那么多牺牲
头顶上正在断裂的煤层
一隙光明正在向我招手
地底下传来一片呼声
纪念碑，凡我惧怕
必有爆裂而起的缘由
夜游梯田之上的朗月
照见幽暗的电杆
一两家更远的灯泡照见
精神寄居的空间
焦坪使我居住很久
满面山林的苍郁
盛产黑煤的人，走出平硐
只有牙齿和眼睛的白
他的乐观有时被橱窗点亮
被矽肺病熄灭的火苗
矿务局医院单独有一个科
那个咳血的冬天，单薄而萧瑟
我身边的枯花，接近地面的颜色
我踏雪走出后
蒿草和我照像
很清楚，我们互为表里
一会热一会冷
互为爱或遗忘的内容
我的影子渐渐日落溶解于土
想那些人，第一遍下着雨
我也潮湿。
等待一个收割，杜鹃
轻易不出现。手指大树的巢
第三遍落叶萧萧
那些惧怕变成石头的人
向南一排
向下，青龙山的梯田
离开了红砂岩
再向下，汽车二队的后面
自燃的煤层在冒黑烟
汽笛声声在长鸣，一条长龙
钻出石头坡下的火车洞
写信给读报的背影
遭遇使你成熟又把你磨秃
因此，我只是想着
风吹草动，坐在石头坡上
根本没动
1989年11月12日作于焦坪煤矿石头坡铁路工房。
注*:十八公里，是指距离焦坪矿部不足三公里的山野墓地。而十八公里的由来，是从铜川算起。
[ 本帖最后由 钱晓强 于 2017-3-19 09:48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