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板
一个黑色的日子之后我演奏海顿
双手中感到淡淡的温暖。
琴键得心应手。温柔的音锤敲打。
音色是绿色的，活泼而安宁。
这音色说自由存在
有人不给皇帝纳税。
我把双手插入我的海顿衣兜里
模仿一个平静地看世界的人。
我升起海顿旗帜——意味着：
“我们不投降。但要和平。”
音乐是斜坡上的一栋玻璃房
那里石头在飞，石头在滚。
而石头滚动，横贯而过
但每块玻璃都完好无损。
来看特朗斯特罗默如何在诗和音乐中表现自由和平衡。
音乐是最能抚慰心灵的艺术形式。而特朗斯特罗默除了诗写得极佳，还是一位钢琴演奏高手。诗人在一个黑色的日子（可能是经历了悲伤或极度的不平静吧）之后找到了巴顿。
音乐很快就给人以安慰：“双手感受到淡淡的温暖”。琴键弹得得心应手，琴声是绿色的，跃动着生命力，并显得宁静。但这只是开始。
“这音色说自由存在”——似乎是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音乐将内心的自由确定无疑地赋予弹奏和欣赏它的人。
“有人不给皇帝纳税”——不仅是确定无疑，而且非常有底气：我们享受这不可剥夺的自由。
诗人让音乐说话，让音乐（音色）表达自由，比自己说出来更有说服力。这就是诗的表达技巧，也是写作态度——作者不要总自己喋喋不休，要让事物说话。
那诗人自己干什么呢？诗人在弹奏钢琴，在沉浸于音乐之中：“我把双手插入我的海顿衣兜里/模仿一个平静地看世界的人”。诗人把弹奏海顿的曲子比作“双手插入我的海顿衣兜里”，“我的”表明海顿现在属于“我”；“衣兜”给人舒适、自由的感觉。“平静地看世界”，这里的平静一定是经历了风波、困顿甚至磨难之后的平静与练达——它与开头的“黑色的日子”形成对照。所以，这里的“平静地看世界的人”其实是个很不简单的、有经历、有底蕴的人。
“我升起旗帜”——“平静”中凸起的张力。“旗帜”表明一种态度和立场：“有人不给皇帝纳税”——内心的不妥协和坦荡，就如同现代版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我们不投降，但要和平”——不会向生活中的不平、磨难屈服，并努力朝向内在的自由与平和。
但这自由可不是意识形态意义上的自由，虽然诗中有“有人不给皇帝纳税”“我们不投降。但要和平”这样的句子。诗人不是把自己打扮成自由主义者或“民主斗士”。这些句子都是为了表达一种生活态度而说的，它们不代表政治立场。这种生活的立场比政治立场更真切，更接近人性本身，这是诗和宣传口号或被工具化了的诗的区别。
但最形象、最真切的还是最后两节：
“音乐是斜坡上的一栋玻璃房
那里石头在飞，石头在滚。
而石头滚动，横贯而过
但每块玻璃都完好无损。”
多么奇特的比喻！音乐被看作是斜坡上被滚过的石头穿过的玻璃房子。“玻璃完都好无损”，诗人描绘并确立了一种不可摧毁的、自主自在的存在上的确定性！石头飞滚，是在刻画音乐呈现出来的张力——一种紧张、冲突的状态，它也可说代表着某种经历或外来之物：比如听众或演奏者赋予它的内涵；“每块玻璃”则是音乐的内在的确定性的构成：声音和旋律背后的情感或人性本身。其实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伟大的音乐（或艺术）甫一存在，就已确立了无可置疑的自身，它是任何外在的力量都改变或破坏不了的。
音乐如此；其实诗人想说的是生活也如此。每个人都会经历“黑色的日子”，会被“滚石”或“流石”[size=10.5pt]（生活、现实的激流甚或磨难）击中或贯穿，但唯有健康、完整的人性能够抵抗并站立不倒。这里的人性不是表面的欲望、情绪和意志，而是人性的本原，是人性的确定性的存在。音乐和生活中都会有“石头滚过，石头飞过”，甚至被石头贯穿；但它们又都有一种确定无疑的存在是撼动不了了，那是艺术和人性最初、最本源的存在，是一种内在的自由和宁静，一种保持了张力的平衡。
特朗斯特罗默是个心理工作者，他无疑比一般人更了解人性的复杂和坚持的难度。但他几乎每一首诗都有对人性的确定和平衡的坚持。作为诗人的深邃和坚定让他看到那本原的确定性，并有力地把握住平衡住它。或者如北岛对特朗斯特罗默的评价：
“……和无头的天使跳舞时
你保持住了平衡”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