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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读诗】特朗斯特罗默:冬日的凝视

赵迁 发表于: 2017-2-27 10:56 来源: 今天





我像一把梯子倾斜着,把脸探入樱桃树的二楼。
我在一口色彩之钟的内部,它在阳光里鸣响。
我吃掉黑乎乎的红浆果,比四只喜鹊的速度还要快。


一阵突然的寒意,从很远处传来,撞上我。
这一刻变黑,
停驻——像一棵树身上留下的斧痕。


从现在起为时已晚。我们小跑着,
从光里跑出,向下,向下进入古代的下水道。
隧道。我们徘徊几个月,
一半是工作,一半是逃离。


短暂的祈祷,当某个舱门在我们头上打开,
微弱的光降临,
我们抬头:穿过盖板是布满星星的天空。




特朗斯特罗默的诗大多执着于生活本身,从日常生活中“挖掘”出深刻的洞见与体察。这一首《冬日的凝视》同样也是从生活日常出发,但却指向了特诗中少见的宗教情感。
第一节,全部是隐喻,可能对一般人来说不易进入。“樱桃树的二楼”“色彩之钟”“黑乎乎的红浆果”都是不太常见的意象。它们都是对日常生活状态的描述,但此处多了一些轻讽和调侃的味道,尤其是“把脸探入樱桃树的二楼”和“比四只喜鹊还快”的吃的速度。它们表明“我”正处在一种轻松愉悦,甚至带点忘乎所以的精神(和身体的)状态里。
但这种状态突然截止,因为“一阵突然的寒意”袭来。
第二节的描写极其精彩!“一阵突然的寒意”恐怕是每个人生活中都曾体会到的。生活中我们可能被某个负面的消息击中,或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哀或恐惧抓住,人都会体会到那种突然的寒意。而诗人的描述精彩之处就在于,他把笔触转向时间:“这一刻变黑”。变黑的是“这一刻”,是时间本身,比说是“我内心变黑”或“我陷入黑暗”还要精妙!而且,这一刻停驻下来,像是树干上永远留下的被斧头看过的切痕,犹言诗人自己像一棵被砍过的树干,被时光在心上永远地留下了印迹。像这样出其不意而又精确生动的意象经常出现在特朗斯特罗默的诗中。
然而更触动我的是接下来这句:“此刻为时已晚”
有多少次我们错过了成长与向上的机会?懒惰、享乐、犹疑和胆怯,让我们自甘于平庸、甚至堕落——而且还有很多“合理”的理由。我们有多少次失去了与人为善、共情世界的机会?我们的麻木、冷漠、孤独和不自知,让我们远离了与众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人)和生活的真相建立连接的可能。所有这些,都是“原罪”的一部分。
我们错失了多少机会?一旦意识到此,才知道什么叫“此时为时已晚”。这是某一刻突然来临的感受,其实又是一种常态。此时,我又想起阿尔谢尼塔可夫斯基的诗句:“当命运尾随我们底行踪/宛如剃刀握在疯子手中。”这些句子隐约地对照着,都在表达一种生活中紧迫感和追悔,它们道出了人由于自身的局限而导致生存的困境。这是一种深深的悲哀!只有敏感如诗人才会体会到它的常在。而且,读懂了这些句子,就不难理解西方文化中的“原罪”情结了。
这种感觉是不好受的。人甚至很难长久地停留于此,所以诗人接下来写到的是,人在意识到这种状态之后的行动:“我们小跑着,/从光里跑出,向下,向下进入古代的下水道。”
“从光里跑出”隐喻对现实生活的逃离;而且是一直逃离到地下:“古代的下水道”。
瑞士心理学家通过对神话和梦的研究,得出“集体潜意识”的概念,并指出:在人的自性实现过程中的某个阶段,人需要返回精神的母体,也就是集体潜意识——人类共有的潜意识——中,就像神话中的英雄沉入大海或某个深渊、洞穴之中,战胜某个魔兽,获取宝藏,完成自己的使命。这种返回或回归完全是精神或心理意义上,是潜意识地发生着的。而诗人的不凡之处就是,他可以通过创作象征性地完成或呈现这一过程。
这首诗的第三节即可以看作是这样的回归之旅。“古代下水道”就是一个可以让人暂时逃离世俗生活的栖息之地的象征。人远离了世俗的光亮,沉入黑暗的地下。但这种逃离并非全然的逃避和安逸,所以会有徘徊(wander)。即人来到此并非是为了让自己放松和休憩,人仍然寻找、工作——精神意义上的。所以诗人会说“一半是工作,一半是逃离”。这既是自性成长的象征,又是诗人——这一独特“职业”——的写照:诗人的工作是在地下,在黑暗之中发生的。而英文译文为“Half in service, and half in light.”,service在这里更有一种宗教的意味在里边:服务于上帝和他的子民。
当然,这首诗并没有神话中那么戏剧性的斗争,而更多是辛劳、求索,乃至“祈祷”。第四节这里翻译为祈祷似乎不够准确,英译本此处为devotion,更准确的应该是“献身”。也就是人要把自己奉上,要全身心地投入、要祈祷。这里翻译为“献身”从诗意上来讲显得突兀、生硬,所以只好译为比较接近的“祈祷”。诗人虽然没有打败什么怪兽,但他同样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精神的珍宝——一种宗教意义上的情感体验:
“舱门”(不知道“舱门”是否准确,英译是“hatchway”)打开,光降落下来。还有“我们”抬头可以看到的隔着盖板(可能是类似下水道出口的篦子状的井盖)的星空——“星空”隐隐地有着对彼岸世界的象征。
把日常的生活体验升华为宗教情感,这在特朗斯特罗默的诗中是比较少见的,但又是很可理解的:对于一个西方背景的、如此深邃的、对事物的存在和的意义有如此深邃体察和洞见的诗人,在某一刻向宗教情感靠近,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而这正是命运的恩泽,精神的宝藏。




Winer’s Gaze


I lean like a ladder and with my face
reach into the second floor of the cherry tree.
I’m inside the bell of colours, it chimes with sunlight.
I polish off the swarthy red berries faster than four magpies.


A sudden chill, from a great distance,
Meet me.
The moment blackens
And remains like an axe-cut in a tree trunk.


From now on ti’s late. We make off half running
Out of light, down, down into the ancient sewage system.
The tunnels. We wander around for months
Half in service, and half in light.


Brief devotions when some hatchway opens above us
And a weak light falls.
We look up: the starry sky through the gra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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