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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尔施塔姆:我正独自凝视着冰雪

赵迁 发表于: 2017-1-23 21:22 来源: 今天



我正独自凝视着冰雪。
它没有去向,而我没有来处。
旷野被熨平,呼吸着的奇迹,
平整,起伏,却没有一丝褶皱。


太阳乜视着,上过浆的贫乏、生硬;
那眯缝着的眼睛平静而满足。
十位数的森林,几乎还是那片森林……
喳喳响的雪地,如无人动过的面包,纯洁无罪。



曼德尔施塔姆也是我所偏爱的诗人,他热烈而又纯粹,敏感而执着,饱受磨难但诗魂历久弥坚而且愈加高企。
但是面对这首诗,我完全没办法用以前的方式一句句地解读它。我手头上有四个版本,两个是从俄语译过来,两个是从英语转译的,但每个版本都不同。两个俄语版本甚至有些地方完全对立。比如,第一段,智量译的是“不带一丝皱纹”,而汪剑钊译的则是“正在形成褶皱”。
所以,我只能自己“翻译”。上面的译文,就是综合了四个版本,依照我自己的理解而改成的。但我并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每一句、每个词语是否都是诗人的原意,所以我只能放弃逐字逐句的解读。我能够确定的是这首诗所创造出的整体意境氛围和情感指向。

“我正独自凝视着冰雪”,诗一开头凸显了一种正在发生的、强烈的在场感。同时,第一句也是提纲挈领的一句:整首诗都是诗人在冰雪旷野前的所见、所感。“独自”道出了诗人的孤独,而“凝视”则透出诗人在情感上的用力。
“冰雪”(有的译本译为“寒冷”或“霜寒”)首先是一种严酷环境的象征。或者说,它象征了诗人所经受的磨难:因为开罪于斯大林,被苏共当局迫害,最后流放沃罗涅日。诗人望着覆盖着冰雪的旷野,称它为“奇迹”,一定是被雪景所触动。也许起伏的、没有褶皱的雪原让诗人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呼吸,并联想到自己的身世:
“我没有来处”。诗人仿佛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是因为雪景太炫目了,让自己一时不知来世今生?还是命运的摧残,让自己根本无法言说?
“我没有来处”——尽管翻译得不一定非常准确——但的确非常贴切地道出了诗人不平坦的命运。
第二节的“太阳”,似乎是诗人揶揄、嘲讽的一个对象:乜斜的眼神,像是上过浆的贫乏、生硬——一个反面人物的形象;而且这个“人物”似乎处在类似“酒足饭饱”的满足之中(而不管别人的死活)。读者当然可以由此联想到斯大林或苏共政权。但这里不是直接的隐喻,而是留给读者去想象。
“十位数的森林,几乎还是那片森林……”不必问是哪一片森林,它一定是诗人所经历过的曾带给他精神风暴、在记忆中留下烙印的事物。“几乎还是那片森林……”,森林再次出现在诗人眼前,犹如一首乐曲中陡然而起的高音部分,把诗推向抒情的高潮,并把刚才揶揄的对象甩在了身后。
“喳喳响的雪地”,之前的宁静被打破,是诗人自己的脚步声,还是命运又增添了变数?我们不知道,诗人似乎也不关心;他关心的是:纯洁如新鲜面包的雪,纯洁无罪。这里冰雪是带给诗人磨难之物。诗人说它们无罪,是对命运的接纳与宽恕。冰雪无罪,它们带来磨难,也让一个灵魂愈加坚强、纯净,而更加无罪的是那个被注入并充满了冰雪的灵魂。
曼德尔施塔姆是一个敏感的、很有激情的诗人,屡屡被命运玩弄于股掌间。但各种打击和迫害让他脆弱的人格几近崩溃,但遏止不了他灵魂中那股执着的、有着更高精神朝向的热情。磨难让他的诗歌更为纯粹。
这首诗就是诗人被流放到沃罗涅日后所写的。在冰雪覆盖的旷野,诗人把自己至于寒冷和冰雪面前,在孤绝的境地中,凝视它们,并似乎在与之对话。这种写法,让人想到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但精神内核却何其不同!一个是恬淡从容,与天地对话;一个却带着病人般的热忱与炙痛:就像是一个饱受折磨的灵魂的呓语,但纯净而清醒。
        诗的语言,表面上平静、舒缓,内在则充满张力。似乎是奔流在诗人体内的热血经历了极度挣扎、煎熬后,面对冰雪,慢慢冷却下来,变得冷静和克制。而语言仍然带着热病一样的温度,表达自己对命运的坚定看法与执着。



附上另一个译本,译者:杨子




我正独自凝视着冰雪




我正独自凝视着冰雪。
他不知所终。而我来自无人知道的地方。
一个奇迹:旷野被熨成了时间的
尽头,没有一丝褶皱,正在呼吸。


太阳乜视着,一个上过浆的叫花子;
恬静的愁容,宁静血统。
森林张开十指,几乎完全张开。
眼睛死盯着没有碰过的面包,盯住雪。




(我很喜欢这个版本,就诗歌的抒情力度来说,它要胜过我所整理出来的版本。只是它是通过英文转译来的,很多地方与其他版本相异甚多,估计是译者有自己的创造在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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