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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岛

叁月不插秧 发表于: 2017-1-23 20:47 来源: 今天

他们的聚会已坚持了半年,不到十一点,桌上几位都没了坐相,唯独北面的小说家A精神抖擞,每打一张都念念有词:好……不许碰,北风!……我的六饼呢,六饼呢?C小姐吃了B一张三条,A又笑道,怎么,你们两口合伙算计我和老D?因为输了一点钱,这人愈发肆无忌惮——他喜欢拿BC之间那些烂事开开玩笑。
朋友们已习以为常,包括沉默的老D。
四位朋友周末通宵搓麻,雷打不动。这份坚持一方面是爱打,但四人之中若没有一个核心也难以持久,也就是B:一位青年小企业主。了解B的人都明白宽厚是他最大的优点,其中以AB最为默契,二人是一对死党。小时候,他们一起逃课打机,出钱的永远是B,成年后,B仍保持这一习惯,另一个原因是A混的比较惨——一个不得志的小说家,过着一种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我羡慕你,你对什么都满不在乎。
这是B的心声,老同学对他的精神世界一直有强大的影响力。
二人各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关系不错。麻将是将友谊进一步笃实的一个契机。A酷爱搓麻,身为一个写字的人,他在麻将桌前得到的灵感大大多于书桌上。与之相比,好友B对麻将的热情大大不如。
点燃了B热情的,是另外一种麻醉剂:爱情。若不是心上人,他也想不到召集一桌麻将。人生就这么奇妙,甫一动念,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A。一方面,A的热情无可置疑,另一方面,作为死党,某些时刻也能施以援手。
每个周末之夜,A只需按时赴约,赌资方面,B自会私下补贴。这买卖稳赚不赔,没有拒绝的理由,日子一久,B家的聚会甚至成了一份不可或缺的收入——这一点,清贫的小说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反过来一想,A也心安理得了:
没有他的加入,B怎能与C小姐每周见面,乃至于日渐亲密呢?

很多人其实不知道,C小姐比B还大两岁。她的狂热在四人中首屈一指,而这份狂热,大家普遍猜测来自一段婚姻。结束了那段过去,C小姐擤干净鼻涕,在麻将的大道上一路狂奔。一旦听不到压克力块撞击的动静,她就一阵凄惶,一些在《知音》、韩剧里常见的情绪就会涌上她的心头……这种时刻通常很短暂,C会躲进别人家的厕所,嚎啕上一分钟,并赶在下一把开摸之前,迅速收拾好自己。
那几个月,C拎着一只LV包包,踩着高跟鞋,坐遍了朋友与亲戚家的麻将桌,她包里装着牌尺、水杯、零食和暖手宝,一到上班时间就按响了亲戚家的门铃。几个月过去,亲戚们抗不住了,不得不委婉的告诉她:
你来的也太勤了,我们还得过日子呢!
C是一个要脸的女人,被亲人们拒之门外,她宁可在一块钱一个钟头的麻将摊消磨时间。冷风吹过街头,几个戴着老花镜和毛线耳朵帽的老家伙围坐四周,C崭新的手提包上堆着一捧脏兮兮的一块钱。每一辆汽车疾驰而过,都会带下一两片枯叶,脚旁,一只无主的脏博美也吠叫一两声,以示警惕。
在B的记忆里,那名女子十指叉动,在一群枯槁暮年的老人中间笑语嫣然、甜美异常——此前,二人只是点头之交。B伫立街头,龟裂多年的内心忽有一点松动,象是什么东西亟待破土而出。
他就此展开了攻势。
把C小姐吸引到自己家不费吹灰之力,对她来说,那不过是从一张麻将桌移到了另一张。可是,要想把C小姐从自己家的客厅挪动两米,带进一墙之隔的卧室,难度就大了。
一般说来,C小姐是一个开朗的女人,话多,嘴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旦话题深入到情感方面,她马上变成一个没嘴的茶壶。半年来,B制造了许多机会,每每与C小姐独处到一定程度,两人相谈甚欢,气氛也暧昧起来。可是,只要他再进一步,C小姐马上变了一个人,警惕性十足,一言不发。
她看我的眼神,仿佛认定我是一个贼。
B向A这样抱怨。
女人心海底针啊!
B深切的体会到了这一点。半年来,二人单独吃过饭,看过电影,甚至一起去过一趟开封(当天来回)。每一次,B刚有一点感觉,认为身旁这个女人对自己有了一点好感,C小姐马上就能意识到危险,开始装傻,并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对于B这个男人,她怎么看?
想从她嘴里掏出一丁点看法,比登天还难。
时间一久B开始丧失信心。可能,她对我根本没有意思,他想。那些偶一为之的问候短信、牌桌上颇具信任感的一笑、还有一些暧昧的小眼神……不过是我的错觉。
但是,军师的意见与之相悖。
A认为所有的女人都一样,欲拒还迎是她们的拿手好戏。你不该被别人牵着鼻子,而是要反过来嘛!在B面前,A永远扮演着一位情场老手,他毫不留情的批驳着朋友:你这个人呐,一方面,内心软弱,另一方面是对女人的认识不切实际——B觉得很有道理,但A的方法也不靠谱。他总是那么大大咧咧,这让B有一点困惑,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开玩笑。耐心无法解决的问题,就改用蛮力,这样真的可行?
那不成了强奸吗?
B忧心忡忡。
唉,A笑了,兄弟……
小说家适时抛出一套理论,什么通向女人内心的唯一捷径就是阴道啦,什么要学会利用人的奴性啦,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听得B津津有味,可无论如何也不敢试行,因为A在讲这种话时,脸上的笑容让人心里没底。

前半夜C小姐一个人独赢,心情大好。她有一个特点,一开始赢钱,就喜欢吃一点零食——女人嘛,她的手提包仿佛是魔术师的帽子,里面藏着一包又一包的瓜子话梅、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香甜可口的怪东西。
她的椅子一侧摆着一只小凳子,上面放着咖啡壶、水杯、果碟、瓜子皮、还有一些细碎的果皮屑,仿佛经历了某种啮齿类动物的洗劫。凳子上原本有一块毛毯,如今盖在C小姐的腿上——这份舒适由谁提供,不言自明。
半年来,C小姐已经对这种周到浑然不觉。她自己也很满意这一点——最初的一两个月,她常常有一种芒刺在背似的警惕,一方面被小小的适意所吸引,另一方面就象一条发现了鱼钩的深水鱼,有一种本能的畏惧。时至今日,她已经是一只在温水中昏昏欲睡的青蛙了,只有一个讨厌鬼经常近乎莽撞的破坏这种氛围。除了还以白眼,C大部分都置若罔闻。她报复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点对方的炮。
你怎么不点他?
A一脸惊异的指出——那张一条,他明明是跟在别人后面打的。这种时刻,C表现的象一个懵懂少女。
她无辜的说,我没看见嘛!
如果小说家还骂骂咧咧的——大都如此,她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眼下这一把,C也没打算放过他,只是手气实在太好,一张张好牌争先恐后的钻进手心:一不留神,又自摸了。C小姐喜孜孜的,把一张张红票子塞满了牌桌下的小抽屉。
别人都很利索,唯有A总是拖拖拉拉,在自己的抽屉里摸了半天,挑了一张最旧的钞票扔了过来。C怎么会吃这个亏?她连摸一下子都不愿意,用牌尺挑着,丢了回去。
换一张!
A有点怵这位小姐,她可不是一个拉不下脸的人。老老实实换了。

一旁的B打了一个哈欠。他一边走神,一边机械的摸、打……
关于新钱旧钱的那番话,B置若罔闻,因为发现了牌有点不对劲。问题在哪,一时又看不出来。实在是技术比较差,也没有太认真。懵懵懂懂的摸了两张才发现,牌少了一张——自己相公了。他左右瞄一瞄,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索性就这么混过去罢。
B一边走神,一边偷瞄邻座——
即便在这样的夜晚,她也不肯轻易放松自己。B很欣赏这一点,偷偷的打量C脸上的淡妆,乌黑的发髻,颈后的几丝乱发尤令其心神荡漾……然后是腰肢——唉,以一个有过婚史的女人而言,这种小蛮腰实在少女得不像话。
看着看着,他又打了一个哈欠。
这种夜晚,他偶尔会产生一种老夫老妻式的错觉。半年了,那是二十七个星期,也就是二十七个夜晚,以每次十小时计(晚八点至凌晨六点),他与C已经共处了二百七十个小时以上。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两个男女共处的时间到达了这个数字,都不能说他们之间仍然单纯了。
自己追求的不就是这个么?同在一个屋檐下,喝同一壶咖啡,嗑着同一碟瓜子,他已经可以想象和这个女人一起渡过余生了,一想到这里,B却产生了一点厌倦感。其实,她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不过如此,与他人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如此,他的绞尽脑汁和尽心竭力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念至此,他就有点疲倦,一霎那想到:即便到手了,也没啥意思。
当然了,仅仅在这一瞬间。
D大夫——始终沉默的中年人——不知道表弟脑中的这些花样,他十分客气的打破了B的幻象。
B,该你起牌了。

使这一夜区别于既往的事件,发生在凌晨两点零五分。这一时间如此准确,是因为A的自摸——午夜之后他突然手风大转,已是反败为胜。D连输了三把,起身上厕所时,顺便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关门之后,这位大夫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知是惬意,还是疲惫不堪。
咦!他听到A叫了起来,声音大得异常,就象一个热衷起哄的中学生,大叫着:停电了停电了!厕所里没有开灯,大夫听着门外的喧哗,在黑暗中静静的撒完了那泡尿,才打开门。
真的,他从一个黑暗步入了另一个。
有蜡烛吗?
是不是保险丝断了,总闸在哪里?
怎么搞得,怎么会停电?我手气正好呐!
一大堆话语不停的从黑暗里迸出来,听得人心烦意乱。一个人莽撞的擦过D的肩膀——是B,主人摸进厨房,想寻找一半个蜡烛头,那东西兴许存在,只不过今天晚上他们没有这个幸运了。
大夫回到麻将桌旁,听着AB二人在厨房里的对话:怎么样,找到了吗?找到个屁,打火机拿来!有人怪叫了一声,大概被打火机烫到了。厨房里传来一些器皿磕碰的声响,然后转至厕所。
那个打火机很快不行了,他们一无所获。
十分钟之后,四个人无奈的坐回客厅,目力已适应了黑暗,多少能够凭借着窗外的寥落灯火看清客厅的轮廓了——窗旁,一株巴西木的叶缘泛着清冷的光。据B说,自己家是很少停电的。大家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没有蜡烛,无法秉烛夜战,本周的战斗不得不提前结束。
大家都说,回家睡觉算了。
可是B说这也不太可能,家属院连续遭了几次小偷,大门看得很严格,一过11点就上了锁,不到天亮不开门。
B乐了,他说,你们哪也去不了!

真倒霉,他们不得不在黑暗中坐上四个小时。大家都有一点饿了,A提出建议,为什么唯一的女性不去厨房,给每人搞一碗方便面吃吃呢?C小姐就哼一声,说凭什么?
你家怎么什么都没有啊?
半个小时后,她在厨房里抖着方便面袋,表现得非常不满。
所以,才需要一个女主人嘛!
A的声音从客厅传来,C小姐又哼了一声,未和他缠斗下去,方便面倒是很快就搞好了,出人意料的是B家里居然有鸡蛋,C小姐很利索的煎了四个荷包蛋。油在黑暗中滋滋作响,C站在厨房门口,觉得这个电居然停出一点幸福感了。
四个人中,第一个吃完面的是D医生,中年人把碗往桌面上一放,叹着气说,舒坦!
自从方便面落桌,四人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沉默。他们忽然意识到,大家虽然很熟稔了,还没有在这一情境下相处过——没有麻将作响,彼此之间陌生了起来,加之黑暗中面目难辨,四周黑影幢幢——仿佛近在咫尺的是一些无脸的陌生人。
偶尔有汤水溅落,因为没人做声,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夸大了吞咽的声音,以填塞尴尬……
D大夫也发现了这一点,大部分情况下,他和年轻人共同语言不多,只是出于麻将的需要才坐在了一起。这一次可能是黑暗,使中年人改变了态度,他打破了沉默。
既然没有人回答,大夫就又说,停了电也不错,休息一天嘛。也许是这个话题牵动了内心,他补充道,这半年其实挺累的。
其他三个人默默吞咽着面条,大夫偶然的一句话使他们都产生了同感。真的,半年了,无论是什么爱好,再有趣和执着,也该产生一点倦怠心理了。尤其是B,他对麻将最缺乏热情。
没错。
他不由自主脱了口,忘记了后果:我早就不想打了!
一但出口,他有点后悔,可这番话没人反对——他面对的可是三位狂热分子啊!B有几分担心的瞄了一眼窗帘左侧,意中人藏身于角落的阴影,一声长叹。
A也说,有一点审美疲劳。
终于有一个话题了,停电之夜,四个人展开了一番热烈的讨论……

第二天中午,B被一个电话惊醒了。
你考虑得怎么样?
眼皮重如铅皮,即将再一次入睡,B依稀在想,什么意思?那家伙嗓门极大,把他从睡乡的边缘硬拽了回来——又是这冒失鬼!才睡了三个小时,B一开口相当粗暴。不过好友并不在意,他问,你忘了?
你胡扯什么?
仿佛经历了一场大醉,B有点失忆。好友则感到委屈,他说,昨天晚上大家讨论了那么久,天亮以后还不愿意离开,不就是在讨论要改变一下现状,少打麻将,多出去走一走嘛?
……
只隔了几个钟头,回忆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B乍然醒来,昨天之事象隔着一层毛玻璃,有点不清不楚,只记起客厅里挺热烈。
都说啥了?
不是要去海南吗?对方惊讶。
他想起来了——停电。大家不得不躺在沙发上等待天亮。经过讨论,四人达成了一个结论:打麻将太不健康。话题从麻将问题讲到了年纪问题,又从年纪问题转回了健康的问题。都说如今只有健康最可贵,而一切健康又莫过于心理的健康,可是,一天天憋在这个灰霾的城市里,嗅着汽车尾气、听着工地上的噪音,日夜不停的奔着自己那份前程,你的心理能有多健康呢?可不是嘛,对对对,你算说到我心里去了……
C小姐无意中提到,前年,自己有过一次海南之行。
自己似乎发表了一些意见,与其打麻将,不如找一个周末,大家去走一走,看一看天涯海角和五指山,吃一吃著名的文昌鸡、东山羊。那个岛屿四季如春,沐浴在阳光下,节肢动物们一只只从椰子树上下来,缓缓爬向大海,还有那些面目黧黑、彩裙飘飘的外省打工妹……这些想象在停电的黑暗中顺理成章,一旦在精光闪耀的白日里回想,B总觉得有一点荒诞。
我随口一说,你们不会当真吧?
A说,我们都商量好了!
这个上午,小说家得知有一笔稿费即将到账,惊喜之下,他颇有挥霍一番的冲动。在B蒙头大睡的几个小时,他迫不及待的致电C小姐,敲定了下周末的海南之行。
老B,你以后会感激我……
在电话里,B听出对方的饶有意味。他仿佛看到了A对着手机挤眉弄眼的样子——没错,B确实意识到了,一次旅行——对自己的爱情真是天赐良机。
B下定决心,他问,老D怎么说?

下午起床后,D大夫去菜市场买了三只鸡腿、五个土豆——按照妻子的吩咐,鸡腿自市场入口倒数第二家摊贩处购入。妻子回家的时候,他在看报纸,一直看到晚饭时分。饭后,他看了《新闻联播》、《天气预报》、《焦点访谈》,他还继续想看下去,可遥控器被夺走了。老D只好去儿子卧室,把空当接龙一直接到十一点,才去洗脚。
妻子的胖脸在台灯下反光严重,她问起昨天晚上的战果。老D说不输不赢。他哼唧着往被窝里钻,又补充道,没打多久,停电了。
对了,妻子说,今天中午B打来电话,问我你去不去海南。
老D几乎要入睡了,闻言又睁开眼睛,见妻子端坐床头,语气竭力装得自在。他只好解释道,他们说周末想去海南,我还没答应呢!
海南?
没想到,胖女人来了兴致。
他们要去海南吗?
近年来,日渐发福的妻子一直想修补一下夫妻关系。她认为自己与老D之间缺乏一种黏糊糊、甜丝丝的东西。不顾D大夫的反对,她实施了一系列家庭变革,D之所以能痛痛快快打了半年麻将,一则出于逃避心理(精神上的、肉体上的),二是妻子有意宽松。对于这一系列折腾,大夫不以为然。
有啥可修补的?过日子不都这样吗?
这是老D的心里话,他这人有一点惧内,生活就更加有气无力。这一次的海南之行,他本无兴趣,没想到那个岛屿正中妻子的下怀——棕榈、礁石、沙滩和阳光,多少唤醒了蒙尘多年的少女之心。一次旅程定了下来。身为一名影像学大夫,他的工作也谈不上繁忙。为了玩得尽兴,妻子还逼他多请了一天假。
周五的下午,老D拖着旅行箱,看妻子与C小姐假惺惺的拥抱。一旁的B忙到焦头烂额,得隙就拨打手机。
表哥,你知道A去哪了吗?
大夫很茫然。他的表弟听着盲音,象一只焦急的公鸡在候机大厅里踱步。
小说家人间蒸发了。没有人清楚他消失的具体时间。本周二,AB之间曾通过一次电话,当时A兴致勃勃的想象了整个海南之行。可是一近周末,不仅电话不通,连出租屋内也空无一人。
是不是生了病?
D太太做出了合理的猜测,可惜无法验证。算了算了,咱们走。B俨然成为本次旅行的精神领袖,他已定好了五个人的机票,意气风发的一挥手。
这小子,就没有靠谱的时候!

B的心机已是司马昭之心——连大夫都一清二楚。
表弟为四人要了两个连座,彼此离得很远。几个小时之内,BC之间岂不多了一些亲密互动的机会?如此一来,小说家的缺席反而值得庆幸。老D不得不为表弟的心思鼓掌,没想到登机时,C小姐忽然表示,自己与D太太一见如故,二人要同坐。
我们讲一些女人的秘密,你们可不许偷听哦!
C小姐心情颇佳,这份机警让人瞠目结舌。D太太怎好推辞?大夫坐在表弟身边,装作若无其事,途中他几次醒来,身旁的年轻人一直面似严霜。
一下飞机,两个女人齐声尖叫:阳光、阳光!
阳光照亮了目力可及的一切——跑道、锈迹斑斑的运输车和远方的绿树。天空悬停着巨大的白云,仿佛是洁白的大厦,旅客们一个个从机舱钻出来,大口呼吸着外省的空气,自以为从中嗅出了海水的盐分,每一个人都心花怒放,只有B闷闷不乐。
他不忘接过了C小姐的行李。
C小姐的表现有一点见外,异常客气。走出机场,四人要了两辆出租车,意想不到的事第二次发生了——C小姐径直走向了D夫妇的那一辆,钻了进去。
这一切大夫看在眼里,且佯作不知。
他关心的是天际的一线乌云,它犹如一条墨线,正难以察觉的涌动。即便出租车行驶在公路上,D还不时从车窗里张望——乌云一直在后方紧追不舍。
某一时刻,阳光消失了,仿佛什么人拉上了客厅的窗帘。乌云翻滚着,由出租车的上空飞驰而过。老D忧心忡忡的盯着天空,而他的太太由于聊得兴高采烈,顺手拉了他一把。
你发什么呆,人家问你呢!
老D转身回答C小姐的问题,这时,车窗玻璃上出现了第一道雨痕。


四个人拖着行李,站在玻璃门后。幸好,他们及时奔入了这家酒店,四个人头发、肩膀湿了大半,望着门外的一场大雨,他们心存侥幸:也许,很快就停了?
晚饭只好在酒店里解决。
这是海南的第一餐,准备的相当丰盛。桌上罗列着大量的海鲜,D大夫一一扫过那些不太叫得出名字的鱼、螺和软体动物,心中算计着市价,暗自决定,下一餐自己好歹也要请一次。
吃,吃啊!
B一开始就过了量,他的声音愈大,脖子愈红。大夫不得不劝他节制一点。可是D太太的兴致比表弟还好,她反驳老公的看法。
难得出一次门,还不能喝两杯吗?
她与表弟碰了一杯,倒有自知之明,不再喝了。B自斟自饮,不时偷瞄一眼对面的C小姐。女方很镇定,目光从不与之交会,除了与D太太低声交谈,就是一点一点的吃东西,仿佛她的身体里有一只耐心的小号绞肉机。不知不觉,她的碟子旁边堆起一座小山。
B的脸涨红如一只狒狒——桌下的空瓶子证明,他酒量不错,只是一向没机会展示这一点。连C小姐也没有见过他的这一面,仿佛酒精溶化了某些东西,使这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展开了一些平时藏匿着的肢体。
他直勾勾盯着C小姐,半天不语。
C小姐被看的不自在,不得不疑问的回看。此时,桌上的气氛有一点僵硬,就连D太太也发现了不对劲。她关切的问,小B,你没事吧?B摇着头,默默一饮而尽。
他突然开口,小C。
对方惊异的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B莽莽撞撞,舌头都大了,他说,我看,咱俩就算了吧。
在下午的出租车里,四只行李箱曾经将唯一的乘客挤到了车厢一角,身为一个男人,B的恼火可想而知,一次次颠簸中,他自觉在亲人面前丢尽了脸。出租车冲过一道铁轨,震出了这个想法。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这个胆量。一旦出了口,B又有点后悔,不过也十分痛快——不得不说,酒精夸大了这个人的勇气。
醉汉甚至有点得意:早该下这个决心,实在是自己这个人过于重感情了!
C小姐的隔离霜下透出一丝红晕,夫妻二人更不敢说话,眼睁睁瞧B秋风扫落叶一般,干掉了一盘血蚶,又吞下半只龙虾,酒足饭饱,他一把推开椅子,晃晃悠悠,扬长而去。望着醉汉的身影,C小姐的怒火脱口而出:他有病吧?

卫生间的门一开,丈夫就冲了进去,里面水雾弥漫。可是站在马桶上方,尿意又变得不可捉摸。中年人等候着,充满了耐心——同时,也听着妻子关于那场风波的评价:胡闹,真是胡闹!
他下意识的避开了镜子,听完了妻子的一番评价,老D才说,
我下楼走一走。
隔着酒店大堂的玻璃门,中年人又一次张望了雨幕——依然磅礴。待他转身,见一个胖乎乎的老人躺在大堂的沙发里睡熟了。大堂里亮如白昼,老人白发苍苍的头颅被一株绿叶植物遮住了大半,传来阵阵鼾声。以一个医生的职业习惯,他觉得老人太胖,有心脏病的危险。
大夫走进大堂一侧的几间商铺,在服装店,他一一摩挲过衣服的质料,又在书店里拈起一本名为《如何结识性感小美眉》的书,他发现那是一本小说,皱一皱眉头,丢了回去。
最后一间店铺卖礼品,店里的女孩很年轻,管他叫老先生。大夫想,老先生?我才五十一。他抄着手,在店里兜了一圈,拎起一根花里胡哨的竹管。
女孩说,这是一根下雨管。
他没听懂,又问了一次。
女孩将管子倒置,一阵沙沙的雨声随之而来。这很有意思,沙粒擦过竹管,仿佛下雨一般,老D又一次将它倒过来,侧耳倾听。趁女孩转身之际,大夫偷看她的背后——纱衣很薄,里面是白色的胸罩。
他摆弄了半天,没有一点想买的意思。
大夫逛了很久,直到估摸着妻子已经入睡。回程时他意犹未尽,特意从大楼另一侧的楼梯上去。在二楼,隐约有一些动静,大夫不为所动,一拐进三楼的走道,那声音骤然放大了——一个人在大力拍门。
那个人压低了声音泣诉。
房间在三楼的另一侧,老D不得不走回去,又拐了一个弯,一个人赫然出现在眼前,他正跪在一个房间门前,两手扶门,苦苦哀求着什么。
是他的表弟B。
假如没有记错,那大概是C小姐的房间,他和D夫妇各自被分配到三楼的两端——发现B的同时,对方也看到了自己。B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下巴上挂着鼻涕,满脸涨红,不知所措,维持着同一个跪姿,两只手也一直放在门上,似乎搭在某个人的膝盖上——显然,醉汉已经把自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老D非常尴尬,又不得不经过这个人,只好装作无动于衷,甚至连步伐都不敢加快,生怕刺激到他。中年人膝盖僵硬,黑脸有一点泛紫,经过表弟时,他傻乎乎的向对方点头,发出一声愚蠢的笑声:
呵呵。
对方有一点茫然,也点一点头,目送他离去。

此事的进展是一本糊涂账——当然,大夫少不得将走廊之事告知了老婆。第二天上午,四个人齐聚一堂,从两张年轻的面孔上,好奇心作祟的夫妇一无所获,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坐在电视前,天气预报没有带来好消息。
窗外的雨声沙沙不绝,使这些想预知未来的家伙显得极为愚蠢——只要拉开窗帘,看一看那些湿漉漉、闪亮的棕榈叶片和水沟里浊黄色的湍流就知道:旅行计划已是泡影。其实,大家也没有多颓丧,或者说另有一些事情占据了心头,所以一场雨的影响反而不明显了。待天气预报结束,D大夫按下遥控器。
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他,大夫一一扫过自己的朋友、妻子(特别是那两个年轻人)。这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B君吗,眼前这人一脸胡茬,两眼发直,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宿醉的酒臭,瘫倒在沙发上,象一条刚蜕完皮的蛇,有气无力的微微兴奋着。距他不远,C小姐面色疲倦,表情严肃,一层粉底把她厚厚的包裹起来,使人难以揣测。
表弟骤然起身,座下的沙发一阵吱吱作响。
太太忙上前拦住了开门的表弟:别急啊,我们找人问一问,说不定有些室内的地方可以逛……
B粗暴的打断了表嫂,使她一脸愕然,他说自己哪也不去,言毕就离开了。一旁的C小姐也默默起身。
那个早晨,D太太一直喋喋不休的批驳着某人。这个人一开始是无礼的表弟,后来是假正经的小C,最后才留意到眼前——丈夫先是对着窗口发呆,后来又打开电视机,试图用电视剧的嘈杂来掩盖自己妻子的噪音。
她突然发了火,抢过遥控器,关掉了它。
看什么看,飞了那么久,是来看电视的吗?
母老虎发了威,她一指门外——去,把他俩给我找回来!

时至今日,这对怨偶不会同处一室了。大夫奉命敲响了其中一扇门——这使他联想起表弟那一任性的行为。
他又下到一楼大厅,借用了工作人员的卫生间。
站在马桶上方,中年人耐心的等待,墙上是一面小小的盥洗镜,他下意识的移开了目光——那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形象,那个中年人肥胖、颓丧、衬衫松松垮垮,他的头发已一个月未染,斑白蓬乱,胡茬也开始露头,由于抬头看天,额头还堆起了层层褶子……
明明已经再三抖过,可是,大夫一走出卫生间,股间突然涌出一股热流……他默默站在那里,忍耐着,体会着它一点一点变凉。大夫的心像浸在了一桶冰水里,久久才摸出手机——它已经响了一阵子。
喂!喂喂!
里面是一个兴奋的声音。
是我,我是A呀,你们在海南玩得开心吗?
大夫把手机拿开,心烦意乱的看着它,仿佛想看穿那层铝制外壳。
我怎么说来着?老D,半年多以来,去海南是咱们最正确的一次选择,不光是旅游那么简单,这是一次沐浴之旅,阳光和大海会给一个人的身心带来变化,懂不懂,老D?因为我们都太忙碌了,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一次蜕变。记得多拍几张照片,回来给我看一看。再帮我带一点土特产。还有一定要去蝴蝶谷,切记,一定要去!
那人大笑了一通,又自怨自哀了。
唉,你们可开心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吃方便面……
老D听着听着,突然有一点走神,自己还没有吃上早饭,可是一点也不饿,这是一个人正在衰老的征兆吧?而电话里的A喋喋不休,这位中年人一方面感到厌恶,另一方面又无力中断通话,只好一直听下去。
老D,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呀?老D。
电话里的人叫着老D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那人说,老D啊老D,你帮我问一下B,他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呢……

直到那一天的中午,四个人才重聚一室。
B一进房间,发现多了一张方桌,方桌上铺着一方薄毯子。一切都似曾相识,窗前的表哥默默无语,B一转头,不期然与一个人目光相遇——C小姐正坐在沙发上。眼眸与眼眸擦过,气氛很尴尬,幸而有人打破了僵局。
哈哈,给你们变个戏法!
D太太诡异的一笑,从床下掏出一只小塑料箱子,见三人盯着自己,一个个都很纳闷,她更得意了,将箱子置于桌上。
你们猜,里面是什么?
掀开箱盖,一排排熟悉的图案码放得整整齐齐,压克力块晶莹剔透。
下雨天不搓两把麻将,怎么对得起老天爷呦!
更年期妇女亲切、殷勤、周到,为伙伴服务不遗余力,她足足费了半天功夫,才租来麻将,借来了方桌,不外是为了帮助三位亲友消烦解闷。可是这二男一女都有一点发呆,嗫嗫嚅嚅的,不知道为难什么。
坐啊,D太太很纳闷,都站着干嘛?
你们不是最爱打麻将吗?
三人都觉出一点不对劲,可是问题在哪,一时之间也无力想清楚……D太太面对着三位观众,镇定自若。这是一位富态的更年期妇女,头发烫着时髦的大卷,身着一件购置于淘宝的夏令紫色印花长裙,足踏酒店的纸拖鞋,她绽开一个极具魅惑力的微笑,丢出骰子。
他们听到D太太说,坐下来,慢慢想嘛!
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B看一看C,C看一看D,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讲话,只有雨声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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