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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的雨

赵迁 发表于: 2017-1-20 13:38 来源: 今天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者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谁就想起
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作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他并没有死去。



(陈东飙译)




坦率地说,博尔赫斯并非我最喜欢的诗人。我把他的诗称为老人诗歌,老道中包含着某种不坦诚,或者“狡猾”。我总觉得,他作为诗人足够聪明,甚至可以说足够智慧,可以把诗写得更好、更彻底,而不是在迷宫里“兜圈子”——虽然他已经在《镜子》里把自己的复杂心境(包括自己的难处)表达得很清楚了。
也许我对诗人期待太高。不过,当他的年龄和他的老道相匹配时,在一些短诗里,博尔赫斯已经化解了诸种聪明、不安和“迷宫”,这些诗恬静、深邃、自由,举重若轻,臻于化境。比如,《南方》《庭院》,比如这首《雨》。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我也有过这样的体会,有时雨的确会在某一时刻让天色变得明亮。所以,开头这里是一个写实的场景,但也暗示了某种心境:细雨朦胧中的敞开或变得明亮。

或者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或者曾经落下”,非常灵妙的一句,把此刻与过去联系了起来。“无疑”一词让“过去”更为彰显(变得“明亮”):这首诗与记忆相关。诗人不直接说自己想到了过去,而是说这雨曾经(在过去)落下,让“雨”来拉开记忆的帷幕,或者充当记忆的镜头。

谁听见雨落下,谁就想起
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作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作者一开始并没有把记忆聚焦在某些具体的事物上,而是谈起了“命运”和“玫瑰”。“幸福的”是对命运的概括,它说明诗人同充塞了“迷宫”“噩梦”和宿命(这些都是他一贯的主题)的命运达成了和解。“玫瑰”这个意象,凸显出一种实实在在的感恩于命运的心境(可不要朝着鸡汤文的方向去理解哦!)。要知道,博尔赫斯家族曾是阿根廷历史上非常显赫的,但后来又没落下去;博尔赫斯本人的命运也颇不平静:受到庇隆主义的打压,“当选”为反专制斗士,后来双目失明,等等。有了这些厚重的历史和命运的积淀,这朵命运的“玫瑰”在博尔赫斯手里显得举重若轻,让一个即使被诗人和非诗人用滥了的意象,在这里依然生动、光彩夺目。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这首诗的自由和举重若轻还体现在承接转换上。上一段是“抽象”的命运,这一段转到了具体事物上。这个过程中,雨仍是转换的背景和道具。诗人并没有刻意地要拿抽象的“命运”和具体的“庭院”做对比,但只一句“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自然而然地把记忆的“镜头”转向并停留在了“被遗弃的郊外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
“庭院”,是一个博尔赫斯的专属意象。不论是“庭院是一道斜坡/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庭院》),还是可以“……观看/古老的星星”,拥有“水的回旋/在幽秘的水池”的庭院(《南方》),它都代表了诗人晚年最宁静、安定的灵魂居所,也是读者从博尔赫斯那里可以获得的最为明净、幽深,最有秩序感的精神存在。在这里,庭院则指向了过去的生活、经历,同时与后面的“渴望”形成隐约的对照,为“父亲”的出现做了铺垫。它“已不复存”,则又加深了雨和记忆所带来的朦胧、悠远的气氛。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他并没有死去。
“架上的黑葡萄”一定和“不复存在的庭院”一样,附着、凝聚了某种特别的记忆或经验。它们都与即将出现的“渴望”和“父亲”相关。“庭院”“黑葡萄”,被雨水洗亮,和“渴望”(虽然这里它作为形容词出现)放在一起,让人感觉似乎“被洗亮的黑葡萄”就闪着渴望的眼神,而“渴望”也染上了黑葡萄的颜色。——词语、意象就是这样互相对照起来哒!
不过,它们都是为“父亲回来”而制造氛围的,诗的重点或者落脚点是:“我渴望的声音/我的父亲回来了,他并没有死去。”
父亲归来,归来的肯定不是父亲这个人或他的灵魂。而是“父亲”所代表的意义。他的精神气质、他的意志个性、甚至他身上的味道等——这些所凝聚起来的记忆和感受、体验,通过“我所渴望的声音”传递过来。
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对故去亲人的思念,因为“思念”太主动了,是作为主体的“我”想到、想起来。而这里是父亲的声音透过一种记忆的、幽深的、幻觉般的氛围传过来、找到“我”。想想作者是处在怎样的当下吧:下着雨,他沉浸在雨中,并想起过去;过去的雨、及命运的赐予;想到某个凝聚了自己哲思与诗意的庭院,潮湿的葡萄(架);这时,传来父亲的话语。雨和记忆中,似乎出现了某个通道,载着一个属灵的、意义上的父亲降临。这是一种类似于顿悟的生命体验;这种体验将两代人(可能已经离散了)的某种精神内容再次链接起来。
而且“他没有死去”。“父亲回来”代表一种生活体验/精神状态的回归。有父亲的生活,它们一下子涌了过来;或者,父亲的“灵魂”,又降临于“我”的生活,让“我”的当下变得不同,并可能让今后也有所不同。
这首诗,在字面上会给读者制造了一种前世今生的感觉。但诗人不是写轮回,不是神秘主义,甚至不是幻觉,它是诗人高超的驾驭手法,让过去和现在,意义与现实,一起通过语言成功地抵达当下。这就是语言和诗歌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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