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阿尔谢尼塔可夫斯基:伊格纳蒂耶夫森林

赵迁 发表于: 2017-1-08 19:58 来源: 今天

伊格那狄也夫森林






最后叶片底余烬,以一种稠密底自我牺牲,
升入天空,循着你底路径
整座森林就是生存于这种愤懑
如同你和我过去这一年底生活。


道路反映于你噙泪双眼
恰似覆水原野底树丛向晚,
你不许惊怪和威胁,让它顺其自然,
切莫骚扰那静谧,在伏尔加林地。


你可闻到古老生命底气息:
黏土覆盖着蘑菇生长于润湿底草地,
蛞蝓已然凿穿直入核心,
而腐蚀底潮湿正懊恼着表皮。


我们底过去有如一种威胁:
“当心,我要回来,看我是否宰了你!”
天空瑟缩,擎着枫木,宛若一朵玫瑰——
让灼烧更加炽热——几乎扬至双眼底高度。



诗的作者阿尔谢尼·伊塔可夫斯基是俄罗斯著名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父亲。这首诗就是从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著作《雕刻时光》里选出来的。
这是一首典型的“情景交融”的诗。而且它的情景交融,是完全意义上的:个人情感和自然事物,不论在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浑然一体。
比如第一段:
最后叶片底余烬,以一种稠密底自我牺牲,
升入天空,循着你底路径
整座森林就是生存于这种愤懑
如同你和我过去这一年底生活。

我把这首诗的时间认定为黄昏时分。“叶片底余烬”,傍晚,叶子们和整座树林正一起陷入黑暗之中。“余烬”很形象地为整首诗定下抒情的基调:一种寂灭和绝望之感。再加上“稠密底自我牺牲”就更明显了,表面上是叶子们沉入夜色之中,却让诗人感受到了牺牲——其实是内心的牺牲,是珍贵之物的丧失感——通过叶片此刻的状态很好地表达了出来。
“整座森林就是生存于这种愤懑/如同你和我过去这一年底生活。”诗人是在表达“我们”的愤懑,但却说是森林生存于愤懑之中,这是一种主客体的“倒置”。这种倒置看似有意为之,但很自然,不仅让诗意更含蓄,同时也加深了抒情的内在感和下沉感——我们的生活和森林是一体的,大自然完全可以代言我们;而不须我们自己上来就喊:“我们生活在愤懑之中!”
第二段、第三段都给人以静谧、潮湿,并努力让心情平复、沉静下来的感觉。诗中的“你”可以理解为塔可夫斯基的爱人。据诗人的儿子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回忆,他小时候,家里在莫斯科郊区的伊格纳蒂耶夫森林里有一栋木屋。夏天,父母就会带他和妹妹到这里度假。从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自传电影《镜子》里可以看到,他父母也就是本诗作者阿尔谢尼·伊塔可夫斯基夫妻之间关系不和。这不和并非是不相爱,而是性格上的冲突,难以相容。在这样的背景下,这首诗可以看作是诗人对自己情感困境的一种表达:相爱却无法彼此接纳;爱之艰难带给人泪水,“我们”只能在大自然的宁静中寻找心绪上的平衡。
但是,这平衡终究还是要被打破。看第四段——

我们底过去有如一种威胁:
“当心,我要回来,看我是否杀了你!”
这两句诗集中表达了岁月带给人的逼迫感。“我们的过去”,不知包含了多少悲伤、遗憾和过错;它是一个尚未完成的存在,是一个追杀者,给此刻和未来的我们以伤害。这用来描述一段还处在路上、带着渴望与彼此伤害的感情再恰当不过了。但此刻诗歌的所指又可完全不限于爱情:“我们的过去”——每个人的过去不都是这样的吗?它接收并提炼我们的过错、悔恨和对我们的不满,它随时有可能追上我们,并送出致命的击打。
诗人曾在另一首诗里表达过几乎同样的感受:
“当命运尾随我们底行踪
宛如剃刀握在疯子手中。”

剃刀握在疯子手里,这是多么危险的一种存在!命运让我们与自己作为人的缺陷和局限迎面撞上。我们一直被时间、被命运、被我们的过去像疯子拿着剃刀一样所追赶。你只有感受到了这种紧急、无情和伤害,才会知道内心深处一直催促、逼迫你的是什么!
    这是一种类似于(或者就是)原罪感的生活直觉。“命运”,“我们的过去”,这是些多么充满压迫感的字眼。这就是作为诗人,对生活,对时间的敏感。我们是被过去的时光推着向前的。

这就是诗人应该做的:作为大多数的我们,时常对生活变得麻木、无意识,对过去、对命运变得迟钝,诗人的存在就是在某一刻刺醒我们;诗歌就是他手上的剃刀。
天空瑟缩,擎着枫木,宛若一朵玫瑰——
让灼烧更加炽热——几乎扬至双眼底高度。
不得不说,这首诗即使没有那么尖锐的对时间和命运的感知,就纯粹从文字的美感上来说,也不输于任何一首经典之作。遗憾的是国内根本找不到塔可夫斯基的诗集,能读到的有限的几首还是从他儿子的《雕刻时光》里收录的。但就是这几首诗,总是可以在一种自然流淌、娓娓道来的状态中把深邃与悲伤、宁静与不平静呈现出来。
一开始提到的牺牲与丧失感在结尾达到了高潮:“让灼烧更加炽热——几乎扬至双眼的高度”。丧失的到底是什么呢?无疑是爱与相处的可能。不论是情人间的爱情还是对生活之爱,我们或许总有时感到无力,甚至绝望——除非你意识不到或像一只鸵鸟一样无视它。这是一种双重磨难:被命运所逼迫与投入生活之不可能。于是,诗的结尾我们看到,一个落寂的情人站在潮湿的森林里,他/她的无望和悲伤与自然融到一起,泪眼中带着灼痛,痴望着某条道路的深处。
我一直毫不犹豫地宣称:诗的本质在于抒情。没有能打动人的瞬间,任何艺术都没有存在的价值。虽然在这个理性主义盛行的时代,抒情总是被压抑或贬低,但好诗总是可以在特定的时候,把凝聚着人类情感与追问的带血的文字呈现在你面前。解读这首诗时,我就强烈地感觉到,仿佛自己也正被那拿着剃刀的疯子一样的过去所追赶,并把我推向虚空一样的未来。也就是说,这既是诗人的命运,也是它的读者的命运。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