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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斯特罗默:我们是大地的呼救的手指

赵迁 发表于: 2016-12-10 16:48 来源: 今天





十月即景
特朗斯特罗默


拖船锈痕斑斑,它为何停在远离大海的内陆?
这是一盏熄灭在寒冷中的沉重的孤灯。
但树有强烈的色彩。信号传向彼岸!
就像渴望被带走。


回家路上,我看见钻出草坪的蘑菇。
这是黑暗的地底

一个抽泣已久的求救者的手指。
我们是大地的。


(这首诗的译者是李笠,我稍微做了些改动:第四行原译文是:有几棵好像渴望被带走。)

        似乎不只一位中国诗人对特朗斯特罗默捕捉、调用意象的能力表示赞叹和钦羡。他诗中的意象往往出其不意而又确切、极富张力。这首《十月即景》就很能体现这一点。
        “拖船锈迹斑斑”,表明它被废弃已久。但如果仅仅这一句并不出奇,重点在于诗人随后“拖”出一个追问:“它为何停在远离大海的内陆?”这的确有点奇怪,拖船如果被废弃最可能是留在岸边,谁会费力地把它拖到内陆来?而且,“锈迹斑斑”可以让人想到它来此已久,甚至可能已经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了。尤其是第二行更能这首诗的确能给人这种感觉。“这是一盏熄灭在寒冷中的沉重的孤灯。”一盏熄灭的孤灯,陷于寒冷与黑暗之中,远离了自己的使命和生活——一种沉寂之感。
        树,“强烈的色彩”,它这色彩是树自身传递出的一种信号,“强烈”(有的版本译为“野性”)和“传送信号”描绘出了树此刻的情状:一种渴望,一种对当下状态和环境的弃绝。
        这里,通过拖船和树的描绘,构建出了一个颇有象征意味的抒情背景。那种象征意味就是,世上的事物往往都在经历着某种不得不顺从的命运带来的阻滞、荒弃。(“树”的渴望也是无望的,因为它们不可能离开)
        第二段,“我”才现身,并才说出“回家路上”。这表明第一段中所描绘的画面是之前看到的实景。可能是回家路上,也可能是回家之前在某个地方看到。
        这两段构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驳船和树相对来说都显得“宏大”,而且是一个静止的(虽然树很有动态感)的画面——仿佛一副画面深沉的油画。但第二段的“回家”呈现出人的动态;“钻出草坪的蘑菇”“呼救者的手指”也表现出动态。而且诗人把这些动态事物都置于一个相对来说更宏大一些的背景下——一个显得昏暗、沉寂、透着压抑的背景。
        这些事物都对作者内心形成冲击。尤其是后边的关键意象:“钻出草坪的蘑菇——黑暗的地底一个抽泣已久的求救者的手指。”
        这时,诗歌的主题才真正显现。把蘑菇比喻成“求救者”的手指,多么出其不意的比喻!多么集中而尖锐的意象!人或事物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呼救?落难之时、面临或身处危难与深渊之时。而“啜泣”已久,表明不是一时的危险,而是持久的危难和困境。但是要注意,这里只是比喻,是一种“转述”,把蘑菇比作落难者(地底的幽灵)的求救的手指。并不是直接表达说“我”看到一根求救的手指——很多诗中有类似的表达。这也体现了特朗斯特罗姆的高超之处,一种更为克制、隐忍的抒情。
        但更为高超的境界是,诗人把自己也投入了进去:“我们是世界的”。这个句子是一个简略句,完整的句子应该是:“我们是世界的(求救的)手指。”我不懂瑞典语,但可以通过英语来做一下猜想:“……mushroom , the fingers of someone stretching for help, who's in darkness underground,/We are the ones of the world.”。汉语没办法把那个ones翻译出来,如果译为:我们是世界的呼救的手指。又显得啰嗦,压缩了诗意。
       世界也会陷入黑暗和危难——这是一种诗意的表达,切不可理解为:地球已被人类破坏得不成样子,亟需拯救——这样就太直白无味了(这是“理性”对诗意的强权性的剥夺);而是说世界和人一样,也会面临命运的无常、无奈以及悲哀,或悲伤——这既是一种诗性赋予的人格化,更是诗人直觉所体验到的一种超越性的现实:诗人的精神与大地的灵魂进入了同一个频段上,体验到了一种大地(宇宙)深处一种深深的悲凉/悲哀。同时,诗人把自己也投入了进去:我们是世界的那根求救的手指。即言我们是大地的一部分,是它那最核心而尖锐的一部分——作为人所应是的那一部分。
        至此,这首诗完成了一种人与大地、与万物同悲的深切表达!诗人不仅体验到了所谓“天人合一”(这话真真被中国人说烂了!),而且“我们”就是土地的一部分,是它那部分可悲、可怜命运的微小的代言者。
       如此宏大、深切的一种共情,诗人只通过这样一首小诗就能表现出来。除了“大手笔”我们还能说什么?这首诗多少是特朗斯特罗默对自己一贯的冷静的跳出和突破,但诗人没有浪漫主义诗人那种外显的激情外露,而是一种克制隐忍的表达。他再次把握住了那种“危险的平衡”:宏大、深情,而不造作滥情。
       所以,我认为这首诗代表了特朗斯特罗默最高的水平,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人类的最高水平。

       读者在阅读这首诗时,要注意解读的边界和内涵上的平衡。切不可过度阐释。比如,第一段,首先是实景描写。读者不要联想得太远,比如,瑞典的十月,就一定代表着肃杀和死亡,以及死亡覆盖一切的景象。这种过度联想既是读诗的一种模式化倾向。可能看多了别人这样读诗,自己也习惯性地把一个套路套上去。读诗,一定要让文本本身说话。要能体会感受得到文字本身散发出来的气息,而不是过度推测和猜想。(当然,如果你想借一首诗来表达自己的某个思考会体验是另一回事——这时借题发挥,我自己以前就有这种倾向。)
       作者通过比喻、拟人化的手法赋予了拖船、树一定的象征意味:命运的无奈和悲哀。但没有赋予它们过多的挣扎和反抗的意味。如果说挣扎还有的话(准确地说是离去的渴望),那么反抗几乎无从说起。如果非要说对死亡(即将到来的冬天)的反抗,我只能说那是一种牵强附会。而且,是对诗歌主题的偏离。
       我为何如此自信?还是要让文本本身说话。如果是反抗,诗人一定会更具体一些地去描绘,比如说色彩。什么色彩?诗人一定要更凸显出反抗的味道,这样才更明确,就像“求救者”这个词所集中凸显出来的悲苦。
      但是诗人不说是什么色彩,也不必说,因为诗人并不想强调色彩本身。只是通过“强烈”一词传递出树的一种状态,呈现自身和挣脱的渴望。
       这里象征意味也不包含绝望——诗人没有一上来就给这首诗定这么“高”的调子,而是要在第二段才让绝望通过“求救者的手指”表达出来。主旨在那个时刻才从背景中显现出来。所以,读诗要抓住关键,抓住所谓的“诗眼”。但这对阅读现代诗的读者来说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另外,就是要在具体的语境中去体会,而不是在抽象的语境中解读。比如,“树"虽然可以象征生命,但这首诗里并没有调动这个象征意义。再如“彼岸”这个词。至少在汉语的译文中我感觉不出那种宗教意义上的彼岸的涵义,如果有,也只是一种隐约的语义上的背景——只是因为彼岸这个词曾被如此频繁地赋予宗教意义,切不可以把这种背景性的语义过多地推到前台来。所以,这里,“彼岸”更多是代表另一种(更好的?)生存的状态。但彼岸这个词实在太容易引起过度阐释了!

        以上都是我在微信群(诗艺|公共号poetryart)里与诗友分享和争论内容的整理。我感觉大家读诗往往带着一些先入为主或者一种阅读的惯性进入诗歌,造成对文本内容/主题的偏离或过度阐释。所以,就把自己的解读整理成文字,推送出来。但我不想把自己的体会和想法强加于人,仅仅作为参考吧。

        后来,看到一个英译版本。虽然这个版本译得不好,但也可以提供一些参考和对我的解读的确证。比如我猜想的最后一句的省略句式,虽然和我的表达方式不同。

Sketch in October

by Tomas Tranströmer


The tugboat is freckled with rust.
What is it doing so far inland?
It’s a heavy burnt-out lamp, tipped over in the cold.
But the trees still carry colors – wild signals to the other shoreas if someone wanted to be fetched home.

On the way back, I see mushrooms pushing up through the grass.
Stretching for help, these white fingers belong to someone who sobsdown there in the darkness.
We belong to the earth.

[ 本帖最后由 赵迁 于 2016-12-10 16: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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