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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兰:“看哪,我就睡在她身边!”

赵迁 发表于: 2016-12-05 13:37 来源: 今天


In Ägypten
Für Ingeborg


Du sollst zum Aug der Fremden sagen: Sei das Wasser!
Du sollst, wie du im Wasser weißt, im Aug der Fremden suchen
Du sollst sie rufen aus dem Wasser: Ruth! Noemi! Mirjam!
Du sollst sie schmücken, wenn du bei der Fremden liegst.
Du sollst sie schmücken mit dem Wolkenhaar der Fremden.
Du sollst zu R uth, zu Mirjam und Noemi sagen:
Sieh, ich schlaf bei ihr!
Du sollst die Fremde neben dir am schönsten schmücken.
Du sollst sie schmücken mit dem Schmerz um Ruth, um Mirjam und Noemi.
Du sollst zur Fremden sagen:
Sieh, ich schlief bei diesen!




在埃及

你当对异邦女子的眼睛说:成为水。
你当在异邦女子的眼中寻找你在水中识得的。
你当从水中唤出她们:路得,拿俄米,米利暗!
你当妆点她们,当你躺在异邦女子身边。
你当以异邦女子的云发装扮她们。
你当对路得与米利暗与拿俄米说:
看哪,我就睡在她身边!
你当把你身侧的异邦女子梳妆到最美。
你当以对路得、对米利暗与拿俄米的痛苦来给她梳妆。
你当对异邦女子说:
看哪,我曾睡在这些女人身边!





    《在埃及》写于19485月,当时保罗·策兰在维也纳。手稿中有献给巴赫曼的题词。所以,很多人认为这是一首情诗。其实,这是一种误读。
    二战结束后的几年间,他一直在辗转于东欧地区,寻找落脚点。《在埃及》无疑与《旧约》中的“出埃及”有所联系。巴赫曼和策兰都是犹太人,而且他们的身世都和二战有关。策兰父母在集中营中遇难,策兰自己幸运地逃脱。而据说巴赫曼的父亲曾经供职于纳粹军营。这无疑会给两人的相处带来某种身份上的焦虑。但我仍然愿意跳出两个人的感情纠葛来体会这首诗。
    直接来说,这首诗道出的是现代历史条件下作为犹太人的身份认同困境。二战之后,作为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一个犹太人,他不仅没有自己的故乡,而且还要用德语写作。还有来自外界的质疑、期待,都一直跟随着他。但困境中的策兰展现出更高层面的怀疑和努力。他的诗往往跳出历史或现实的局限,展现出一种永恒性:人类对自身身份、对信仰的质疑和对苦难的承受——这种承受“客观上”造就了一种新的皈依。
    这首诗可以看作是诗人对一个同样有着犹太人身份的伙伴的倾诉。这种倾诉是以第二人称展开的:
    “你应对异乡人的眼睛说:成为水。”(Du sollst zum Aug der Fremden sagen: Sei das Wasser!)。Sei das Wasser有点难译,它相当于英语中的 Be the water。这是策兰在模仿《旧约》中的一种训诫式的语气。所以,策兰的倾诉不是直接的,这里的“你”不可以直接理解为巴赫曼(倒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为诗人自己——这样就等于策兰自己承担了这种训诫,以及违反训诫带来的惩罚)。而是可以理解为“我们”:这番话是对着“我们”——这些觉醒了的但处于身份困境中的犹太人——所说的。
    为什么要异乡人的眼睛“成为水”?因为诗人要从“水“中提取古老的民族记忆和伤痛:“寻找你水中识得的”。“水”首先是一个充满象征内涵的意象:它是生命之源,又是记忆和潜意识之所。自从耶稣在约旦河受洗,水便拥有了更多宗教的含义,包括受难与重生。
    “你当从水中唤出她们:路得,拿俄米,米利暗!”路得、拿俄米、米利暗,这三个都是犹太历史上的女性人物,尤其是米利暗,她是摩西的妻子,曾因为毁谤摩西而遭受上帝的惩罚。“从水中唤出她们”意味着从历史记忆的深处唤醒她们。
    “你当妆点她们,当你躺在异邦女子身边。/你当以异邦女子的云发妆点她们。”
    依照传统法典,犹太人是不得与异族人通婚的(包括男人不得与异族女子发生性行为),甚至不能与异族人同席吃饭。当然,到了现代这些风俗与禁忌都变通了许多。但是当策兰这样说的时候,仍然不免让人诧异:把犹太人远祖中的女性召唤出来,与异乡人并置!这里的der Fremden是阴性名词(第三格),有的版本译为异乡人,是指区别于犹太女人的女子。
    这种并置产生的张力非同小可,它意味着对禁忌的突破和挑战。虽然在现代社会这算不得什么。但是在这首诗所创造的语境下:训诫式的语调、对先祖的召唤、包含有强烈宗教意味的水的背景,这的确制造了一种对峙和冲突:米利暗们能与这异邦女子共处吗?你还要用异邦女子的云发妆扮她们!
    尤其是还要挑衅一般地说:“看哪,我就睡在她身边!”这是多么尖锐的对立!
    但是,接下来,似乎这种张力化解了一些:“你当把你身侧的异邦女子妆点到最美。/你当以对路得、对米利暗与拿俄米的痛苦妆点她。”
    读着这些诗句,像不像是一个女婿在来回间调和对立的婆媳关系?当然,没有那么简单。这是诗人在传统、信仰与现代身份之间的挣扎、奔波辗转,甚至不得不做出的颠倒!
这些训诫式语气的背后是一个现代犹太诗人,经历了二战,面对着很多对于幸存者身份的期待和质疑,一种悲伤(悲愤)地申诉:犹太(诗)人为什么要背负那么多?!
    但同时,这种申诉中也隐含着一种努力:“你当以对路得、对米利暗与拿俄米的痛苦为她梳妆。”“我们”应该无视这些尴尬和难堪,无视众人的目光,直到超越这身份认同上的困境:“我们”敢于说出:看哪,我曾睡在这些女人(本族和异族的)旁边!
    而这首诗策兰似乎也只能写给同为犹太人的女友巴赫曼,在她那里寻求理解和互相的支持,确立共同的精神立场。
这是一个经历了无数磨难与质疑的诗人的低低的呐喊,是生命对禁忌(包括所谓政治正确)的挑战和向更高的自由的朝向。




注:
这首诗的解读得益于和诗友思静夜的讨论,她的很多观点很有启发性,也提供了关键的宗教背景。在此致谢!

另:此诗德文原文和译文均来自人人网:[url=]孙晓雪·wendy的日志[/url]。(我对译文有所改动)



[ 本帖最后由 赵迁 于 2016-12-5 13: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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