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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小镇》:回忆的温暖与现实的尴尬

辛泊平 发表于: 2016-11-17 09:27 来源: 今天

回忆的温暖与现实的尴尬
——读黄蓓佳《布里小镇》
辛泊平

在当下,不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影视作品,只要是涉及爱情与情感纠葛的,主人公似乎都是俊男靓女,都是职场的精英或者所谓的某二代。大众的庸常而又扎实的情感生活几乎没有,老年人的情感波动更是难得一见。我常常想,流水账一样缺少变化的日子就不是日子吗?没有波澜却日夜流淌的情感就不值得书写吗?当然不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习惯阅读的故事,并不是我们熟知的人生和爱情,它不是生命与情感的常态。人生的常态就在我们习以为常的柴米油盐与家长里短里,它一直存在,只是我们没有在意。只有当我们愿意从那种夸张变形的人生悲欢和情感冲突里走出来,静静地观察世界、慢慢地品咂人生,才会发现那方寸之间的心灵断裂与温暖。比如阅读黄蓓佳的《布里小镇》。
这是一篇让我眼睛一亮的小说,是让我不时会心一笑继而又悲从中来的作品。它写的不是小鲜肉,更不是三角、四角、甚至多角的心机较量,它写的甚至不能说是爱情,因为,它似乎缺少我们已经习惯的爱情元素和看点。它写的是老人,是老人之间的熟悉与陌生、惦念与不满、隐忍与宽容,是老人之间融入血肉与时间的爱与恨,是庸常而又真切的日子。“我”在退休以后,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重游一回,让生命的记忆更加清晰。在把能想起的地方差不多都游过以后,“我”突然想起来丈夫苏明当年读博士的英国小镇。于是,我拉着在大学教书的先生一同踏上了寻找回忆的旅途。然而,旅途并没有因为回忆再填惊喜,相反,它让原本平静却又不乏浪漫温馨的关系有了裂纹。一个回忆的结束,却是另一个回忆的开始。
夫妻两个来到了小镇,记忆被重新打开,于是,便有了他们重访故地、拜访故人的计划与行动。然而,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在缓缓流淌的时间里,变化就隐藏在皱褶里。先是重游故地未果,苏明自认为熟悉道路,没想到却把“我”带到了郊外,两人赌气地“分道扬镳”,然后又在大雨中不得不会合一处,狼狈地回到酒店。然后是想见故人,苏明的导师已经无法联系,留在此地的同窗李宏林也已作古,但是他们还是拜访了同窗的遗孀郭夏。没有想象中的激情和不舍,几十年的岁月,只是让眼前人与印象越来越远,一切都是世故的,包括郭夏对昔日的留恋、对当下生活的谋划。贴心贴肺的对话已不可能,回忆已无法继续,相见已变成煎熬。更重要的是,在这次会面中,苏明的不谙世故,让郭夏几近崩溃,让“我”心生怨恨:“我们又一次兴冲冲出门,一肚子暗火回返。我在心里无限悲伤地想,这几十年的日子我们真的白过了,为什么碰到事情总是南辕北辙不能合拍?”至此,最初的意图已无法达成,美好的回忆已经破碎,现实的不堪却愈演愈烈。“我”开始反思自己和这个生活了将近一辈子的男人之间到底有那些交集。
然而,一切还都只是开始。对于故事来说,这样的叙述未免平淡。对此,作家十分清醒,所以,她把两人的回忆引向了更为隐秘的空间。在这条叙事线索上,原来那个看并不重要的郭夏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给“我”送来了一张纸条,一张只写了一个名字、一种描述、一个地方的纸条。名字是和苏明曾有过暧昧关系的女人——特蕾莎,描述的词语是“瘫痪”,地方就是特蕾莎现在居住的地方。如果是年轻人,面对这样的尴尬与突变,可能就是一场关乎伦理与尊严的战争。然而,在这里,主人公是饱经风霜的老年人。他们的反应充满了人生的智慧与暧昧。去不去看看旧情人,苏明当然想去,但表现又不能过于强烈,于是,他试探地表达自己,犹疑之中有渴望;而“我”,则是欲擒故纵,既不坚决地反对,也不明确地支持,“我”只是希望记忆还保存在记忆中,不要扩散,更不要逆转。
最终,妥协也好,好奇也罢,“我”还是陪着苏明去了特蕾莎的家。然而,“我”对记忆的宽容不代表另一个当事人对记忆的谅解。在特蕾莎家门口,苏明遭到了特蕾莎丈夫愤怒地拒绝,反应强烈,甚至动起了手、引来了警察。在苏明节节败退的时候,“我”挺身而出,捍卫自己的丈夫作为男人的尊严。这个时候,两个人之间的嫌隙不是消失了,而是让位于当下的“同仇敌忾”。可是,“这个时候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一出面抵挡,苏明立刻趁机开溜,他执着地跑到二楼窗下,一声接一声焦灼地喊:‘特蕾莎!特蕾莎!特蕾莎!’他喊得既悲愤,又声嘶力竭,简直就是豁出去不要命的样子”如果说,面对特蕾莎的丈夫的无礼,“我”还可以接受;但苏明重拾回忆的表现,“我”却无法理解。因为,这段回忆不属于一个人,它是两个人共守的情感秘密,“我”自然没有权利删除,在两个人的世界里,苏明更没有权利让它重现和升级。
回到酒店,“我”好像心如止水、万念俱灰。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单方撕毁了双方共建的回忆约定,他让回忆只保留了他的感受并有了新的走向,让两人之间的情感出现了新的动态和无限的可能,而这新的走向和动态,彻底打破了在习惯中坚守的平衡,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两人的情感世界。“我”伤心地给女儿打电话,告诉女儿“我”想离婚。没想到,女儿的反应不是抵制,更不是悲伤,而是像老师对待因为过家家而产生矛盾的幼儿园里的孩子一样笑着数落“我”: “你们真是逗死我了,都这么大年纪,还跟小孩子一样幼稚……拜托你们都成熟一点儿好不好?”在我看来,小说写到这里,作家的真实意图才真正表达了出来。她写的是一种错位,人生的错位,情感的错位,回忆与现实的错位,两代人面对情感态度的错位。“我”在现实中,却想再次回到回忆中感受人生,这是一种错位;一对生活了几十年的夫妻,在处理同一个回忆和事件时不在同一频道上,这是一种错位;回忆的温暖与现实的尴尬是一种错位;“我”这一代对情感世界纯净状态的固守与下一代人对所谓爱情唯一性的淡然与不屑,是错位中最大的错位。在这个错位的语境下,对话与理解便成了问题。这是作家对生活与人生的深刻体悟,是作家对情感世界的的深度审视与发现。
当然,这只是一种解读,是一种带着个人经验的解读,它无法涵盖作品的整体性和广义性。但我喜欢这样读下去,带着自己的偏见和误读。我喜欢这篇小说,不仅仅因为它揭示了这些被现实遮蔽的生命错位,还因为它精准地写出了我们见惯不惯的老人世界与他们的情感波动。在这方面,黄蓓佳是了不起的,她的叙述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看似平淡无奇,但波澜就在其中。两人对旅行前要带的东西的态度,两人在寻访故地时的摩擦,两人面对故人时的矛盾心理,无不写得细腻传神,自然而又可信。对于两人之间矛盾的不断升级,作家更是拿捏有度、铺垫无痕。比如,在旅途中,“我”其实一直都在观察与思考,“一路上他都在看手机,浏览朋友圈的信息,参加各个微信群关于南海问题的讨论,我们将要开始的寻访故地之旅不置一词。对于这一点我其实习以为常,因为他们即便在家,也都是各混各的朋友圈,夫妻之间反倒缺少交流。”看似简单的一笔,其实是“我”对两人关系的第三者角度观察,也是一种强大的心理暗示。这是两个人的旅途碾碎预期目的心理基础。也正因如此,后面的一切才显得那么自然。从熟悉中发现陌生的自己和情感秘密,这不仅仅是主人公在这段旅程中的重大发现,也是我们读这篇小说时获得的人生启迪。我们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把握了一切,殊不知,最无法把握的就是我们熟知的东西,因为它就是我们的一部分,一直隐藏在我们内心深处。2016/11/11
黄蓓佳《布里小镇》(原载2016年11月号《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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