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澧阳讌

荆南村 发表于: 2016-11-12 13:52 来源: 今天

澧阳讌
                                          今日良宴会,欢乐何具陈。
                                                           ——古诗
秀才李宣古自打进了澧州刺史杜悰家里当起了束修丰厚的塾师,虽然很受人羡慕,但是看起来他好像心里并不觉得怎么快活。究竟他是个读书人,眼皮子不像一般人那样浅,自然也就比一般人难以伺候——就是主家的一些格外的恩惠,也是没法打动他的,他都是毫不介意的接受,不但毫不介意,有时候反而会觉得理所当然,没有丝毫真诚的谢意。并且还有些矜持之色——似乎主家不如此,就有怠慢了他的意思呢!更有甚者,有时候他还会对那些他看不上眼的馈赠嗤之以鼻。心中不大满意倒也还罢了,偏偏还要形诸颜色,发于言语,旁人看来就觉得很有点不大恭敬。往往让送礼的那个姓崔的下人也很下不来台。他就是这样一种性格。大概那姓崔的下人也对他很有些看法,到主人那里未免就会说了多话。奇怪的是有几回,主人家又加添了礼物叫他送去,并且还笑脸好言相慰,力求让他不要以为是主家看他不起,觉得他是可有可无的脚色,只不过随便敷衍他一下而已——并且还要委婉申明,所送礼物确实少,因为就是府中也再没有丝毫留下的了,确已全数馈赠了先生——李宣古当然知道,这是贤明的岐阳公主的苦心,绝非那浑浑噩噩只知道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秃角犀”礼贤下士的风范。他往往只是背了双手仰头呵呵大笑,不紧不慢的说:“我哪里就成了个斤斤计较的人了?回去告信杜公和公主吧,他们是会错我的意思了。不过还是要多谢他们的美意啊!”——有点可恨的是,他多数时候连看也不看姓崔的一眼。姓崔的呢,也只是默默笑着,叉手躬身点头站在一边唯唯诺诺而已。他怎么敢得罪他呢?听这话音,好像是在说他姓崔的多嚼了舌头呢。唉唉,这个不知好歹的李宣古,真不是个好惹的人!这个人是很聪明。他确实是个能读书的料子,长得也是人模人样的,这都没得说。但就是仗着读了点书有点本事,清高傲慢,脾气也真是太臭了点,性格也真是太张狂了点!他还没有一官半职呢,看看他眼睛里就根本没有放下任何人!又喜欢讥讽侮辱人,有时候差不多是口无遮拦。这都是这个读书人的大毛病!他是没有吃过亏,等他吃了哑巴亏,再看看他又是个什么样子?这种人啊,总有等得着他倒霉的一天的!
说起来,李宣古对这姓崔的老有疑虑,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以前总是疑心他在主家多嘴多舌,给他搬弄过是非——其实仔细想来,倒都是自己捕风捉影,疑神疑鬼,根本都是没有的事情,几时看见过主家对他不好?再说了,一个下人,对他小心奉承还来不及,怎么会一点小不快就要跟他结怨?如果他姓崔的果真有说他李宣古的不是,光是他不满馈赠的那些细节,就足够叫主家生气的,但其实主家结果是来给他赔小心,并不曾对他有些微憎恶。那么他一直不放心这姓崔的,起这疑心,究竟是什么缘故呢?原来这人有一个妹子,叫做云娘的,曾经被他李宣古得罪过。说起这段缘由,那还是他未进杜府之前了。他不是偶尔也会赴一些绅士的宴请吗?有一次,在澧水之畔的步芳楼上,有人做东,聚了一大堆所谓的文人墨客,唤了一大群莺莺燕燕助兴,席上觥筹交错,笙歌沸耳,喧阗了一日。这中间有个歌女,唉,怎么说呢,长得吧,还真是可怜,瘦骨嶙峋的,但出奇的活跃。老实说,歌声还真不是夸的,又岂止是一句悠扬婉转能形容的呢。柔曼处如春莺出谷,刚劲时直响遏行云。真叫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啊,没看出来这长得不怎么样的歌女还有着一副这样的好嗓子。但是人一旦长得不好看,就很容易叫人看低。而且那歌女有种当仁不让的霸蛮神气,有种咄咄逼人的语气,很是叫李宣古不满意。她唱歌,没说的。她喝卢呼雉,她行酒令,她举杯劝人,一点可不扭扭捏捏,就有点那个,嗯,怎么说呢,有点讨人嫌了。她风头很盛,似乎什么都成竹在胸,一副肆无忌惮的嘴脸,这叫李宣古越看越不顺眼。要是她安静一点,谦恭一点——她本来就应该那样嘛!——也许李宣古还另看她一眼。但她这副尊容还不自省,也真是叫他倒胃口。他奇怪那些人竟跟她打得热火朝天,因为她也是个喜欢插科打诨的人。到最后,那个歌女硬要缠上李宣古来灌他一大杯,他会买她的帐?这就有了这一出。
歌女说:“李秀才,我好生劝你,你不买面子是不是啊?酒席之上大家都要尽兴嘛,你这样当赖不行酒令,是不把我这个行酒官放在眼里喔!那我可要不客气了!”一伙人听得她这样口气说话,呵呵笑着凑热闹,嚷道:“云娘,你要怎样不客气?我们倒要看看你拿李秀才怎么个不客气法?”“他可不是个简单的主!小心他给你个下马威!”
“下马威!我倒要看看李秀才如何给我一个下马威!”这歌女酒多不知深浅,有点玩得疯了,言语越发不知轻重,变得更加轻佻起来。“我还就要看看李秀才的厉害!我虽说没有出过远门,但也算是见过一点点世面的,我哥帮忙的杜老爷的府中,也常叫我去开唱呢!不晓得劝过了多少客人的酒!” 那云娘——她哥哥可是在刺史杜府里帮忙喔。她可也是经常去杜府里开唱喔!这一点她一本正经的向各位提起,似乎这样就增加了她的地位和身份似的——她一面眉飞色舞的说,一面径直端了大杯朝李宣古走去。那伙人要看李宣古的笑话。李宣古站起身来说:“酒,我是喝不了了,但罚诗一首,如何?”大家都起哄,说好好好,叫李秀才做首诗来。做什么样的诗啊?要有个题目啊。一个醉醺醺的酒糟鼻头的人,满嘴里喷出酒气冲着李宣古大声说:“这有何难?就歌咏云娘好了!云娘对李秀才这么好,跑过去看样子非得跟他喝个交杯酒不可!劝他的酒劝得这么情深意真的,李秀才值得好生歌咏下!”说完一伙人都嘻嘻哈哈笑起来。不知道那歌女是真不知道人家嘲笑她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跟着起哄。还催跑堂的小二哥赶快拿文房四宝来。她亲自为李宣古腾地方,磨墨,理纸。大家吵吵闹闹了一阵子,只见李宣古执笔在手,在砚池里舔得墨饱,略一沉吟,便满面春风的说:“有了!”
一伙人围成一圈,都伸长了脖子来看他写些什么。云娘也在欣欣得意等待自己将经名人题咏而更加名声大噪身价大涨。一个圆脸秃头红眼圈的瓮声瓮气的人挤在她旁边,盯着她看了一眼,低着脑袋快要贴在纸面上了,只见他摇头晃脑慢悠悠念道:
    “何——事——最——堪悲,嗯, 云娘——只——首——奇。嗯,好!” 忽然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炒豆似的笑声,有人想忍住不笑,结果没有憋住,嘴里喷出了细密的口水,很快又是突然安静下来。那歌女脸上挂不住,挤出人群去了。只听见那瓮声瓮气的人还在得意洋洋的念道:“瘦拳——抛令——急,长啸——出歌——迟。好!只见——肩——侵鬓,唯忧——骨——透皮。哈哈!不须——当户——立,头上——有——钟道。亏他想得出!哈哈哈哈!李秀才就是高人!佩服佩服!”那个圆脸秃头红眼圈瓮声瓮气的人竖起大拇指,张着嘴呵呵大笑,又回头叫道:“云娘呢?云娘!云娘!——咦!跑了?”
在一阵不可遏止的连天的哈哈声中,有人笑得从座位上摔了个仰八叉,有人俯着身子笑得气喘发作,咳嗽起来,伸出手指指着李宣古颤抖的指指点点,那歌女在炸开锅了的一群人堆里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但是事后李宣古也感到自己可能有点过分,不过既然已经得罪了别人,也就罢了。只是没有料到,自己也进了杜府,而且差不多天天要跟这“在杜府帮忙”的姓崔的下人打交道。他也一定知道自己得罪过他的妹子,你说他会不有些想法,会不寻点机会在主人面前使些口舌?那谁相信呢?
李宣古被杜悰恭恭敬敬请去,是因为他在澧州城里面的名气。他在杜府一直就是教那两个小孩子,长得清清秀秀的裔休和孺休。倒很奇怪,他对这两个孩子,还算是很喜欢的,教得也很尽心尽力。似乎也是投缘,两个孩子呢,对他这位先生也很尊敬,很依恋。有时候简直可以说是仰如神明了,非常听他的话。师生相处,自然也就融融洽洽,一团春风和气。李宣古在他们面前,又是另一副面孔,和蔼可亲,循循善诱,从来就没有那种冰雪脸孔,蒺藜言辞,俨然就是一个师德完人。两个孩子也伶俐可爱,学业大进。杜悰和公主看在眼里,也都很欢喜。因为这一点,对李宣古平素的言行,也就毫不挂意了。
杜悰起初是喜欢李宣古的风流俊雅,觉得席间有此一等人物,足可添彩增辉。所以每一举宴,都叫他来陪侍。李宣古呢,开始还只是吟风弄月,微露调侃,宾主间都还能尽兴。后来参加陪宴渐次多了,就未免龙山落帽,尽显本性。山水已露,风光自然又是另外一种了。李宣古素来就目中无人,即或卿相之贵,一旦弄酒使醉,在他眼里若不是真有点本事,也毫不觉得可敬可畏的。在他看来,堂堂宰辅杜佑,功业文章,确实可算得上一时伟人,的确值得敬服。但乃孙这种承荫袭福的料子,确乎没有什么值得他看得上眼的。他只不过生的好,一出世落地就在显宦门第而已,舍此外还有什么本事呢?他无愧乎世人送他的雅号“秃角犀”。李宣古在内心里其实就是这样看杜悰的,无论酒前酒后。所以后来席上言语行动,就不大合乎杜悰的聆听观瞻了。
杜悰这人,看起来似乎荦荦大度,有乃祖待人接物之遗风,但并不是个有才干之人。也并没有建过什么功业。他大概只是生性迟钝,所以使人误以为他气度宏阔。他自己以为平生落拓,无过于刺澧了。想想也是,先祖曾高居宰辅,位极人臣;一门叔伯兄弟,尽为封胡羯末;而自己尚主,贵为驸马,理应仕京华,登廊庙,而不意竟被远窜于南方的蛮荒的澧州!他心情的抑郁也就是可想而知的了。他本来就疏于问政,懒散惯了的人,如今更是没有心情去理会政事,只想日日沉醉,夜夜笙歌。叫李宣古陪宴,在他看来,也不过寻寻乐子而已。这个李宣古也还真是个有点噱头的人。虽然他不时也会讥讽到他,但还无伤大雅,未妨一笑置之。偶尔为之,也还能容忍他,但渐渐越发不知收敛,自以为是,就殊为可恨了。他后来也就不大喜欢招他入席了。
初春时分,天气还很有点寒意。时常会雨雪兼作。有一回课毕,值大雪之后,路上泥泞,李宣古已几天不回家。因为在府中东厢为他本来备有一间附有小小一个厅堂及后花园的房间,就是供他吃饭和休息的。他平常一般只在那里吃饭,有时宴后或天气不好时,也在那里就宿。于是他就沿着回廊朝那个房间信步走去。那个姓崔的下人提了一个食盒走来,跟在他后面笑嘻嘻的说道:“先生晚上可以少吃一点了,一会儿老爷又要请您入席了!”李宣古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今天又有摆宴席?”那个姓崔的点了点头。他一面在厅中小几上排着饭菜,一面说:“听说老爷今天请一位京城里来的老朋友,还有一个四川来的道士,一个小道童跟着,抱着一把古琴呢。刚才老爷陪着几个人说说笑笑,到后面院子里去了。一会儿怕还不会请先生去。”又打水润了手巾给李宣古洗手脸。李宣古不做声,像是在想什么事情。他默默无语,拿了竹箸开始吃夜饭。几上三个比较精美小巧的越州窑青瓷碟子:一碟油煎澧水白鲦干,这是他最爱吃的,歧阳公主特意关照府中厨子为他专门烹制;一碟翠绿的晚菘,脆嫩爽口,味含土膏;一碟玉版笋丝煨鸡,滋味更是醇厚鲜美。还有一个青瓷小碗里是香气扑鼻的湘莲火肉汤;米饭盛在一个铜官窑的褐色大碗里;他吃饭用的是一个越窑的斗笠盏。那个姓崔的在一边服侍他吃过夜饭,收拾了东西去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面稍稍起了点风。他背了双手,在厅里走来走去,好像有点烦闷,有点出神。隐隐府中似乎传来丝竹之声,夹在风声里,听得似乎要分明了,又被嘈杂的后花园里花木的枝叶窸窣声淹没了。他一直等到姓崔的又送来了洗手濯脚的温汤,才进到房间里。他没有点灯,透过素洁的新糊的窗纸,外面似乎明明亮亮的,应该是有月亮出来了吧?他和衣而卧,在黑夜里听着天籁,似乎就这样要睡着了。突然他似乎听到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不错,那匆遽的脚步声正是朝他这边来的。他立即起身,不慌不忙地点上灯,手里拿起一卷放在床前几案上的书,就着灯火假装在看。他侧耳听见那脚步声到他房前停住了,只听见一个声音喊道:“李先生!”
李宣古不吱声,那声音又喊道:“李先生!老爷叫你入席呢,他们都在等着你。叫先生收拾好去。”李宣古知道是姓崔的在外面候着,应声道:“好的,我就来。”他丢下书卷,就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这才慢慢走出来。
“都是些什么客人?”
“听说就是日里看见的一个京城来的老爷,一个道士先生。其他的客人都是熟人,以前也常来的。还是在后院边上的大厅里。”
果然有月亮照着,月华如水,天色并不很暗,姓崔的打着一盏灯笼在前面引道,李宣古跟在后面,不疾不徐的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下朝后院边上的大厅里走去。
后院很宽敞,地面上积雪还未全消,有两丛摇曳不停的凤尾竹,枝叶上面也似乎还有点点积雪。还有已经开残的几树红梅,几树绿萼梅。好像有无数零落的花瓣沤在湿漉漉的积雪和露出来的泥巴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凉意沁人的清淡香馨。经由一丛凤尾竹边一个月洞,又是另一道走廊,往前走五六步,便是一道斑竹湘帘,透着煌煌灯火。一个站在门帘边的身材窈窕的丫鬟见李宣古过来,便低头曲腰为他挑起帘子,向里面轻声报道:“李先生来了!”
只见里面是别有洞天。当中的宴席上面整整齐齐列着两排小儿臂粗的大红烛放射出鲜艳明亮的光芒。席上陈了些看碟冷盘,一伙宾客都未入席,几乎都清一色戴着襆头,在一边聚在一起小声谈论什么。大家看见李宣古走了进来,都齐刷刷朝他投来目光。李宣古朝他们拱拱手,那些人有的起身相迎,也拱拱手,有的只是冷淡的点点头而已。李宣古见他们有熟悉的,像李群玉,也跟他一样是个读书人;也有认得面孔但不熟悉的,但并没有看见陌生人和道士,杜悰也并没有在——他几乎每次都是最后入场的,这并不奇怪。李宣古也在那一伙人中找地方坐下来,还没坐稳,听得那帘外的丫鬟的声音唱道:“杜大人和客人到!”
随着帘子被掀开,只见一高一矮两个大胖子出现在门口,高的是杜悰,矮的不认得。他们身后跟着瘦长个抱琴的道士。
这三人一进来,众人立即都起身恭迎。杜悰随即叫大家分宾主入席。丫鬟们鱼贯而入,须臾案上水陆毕陈,浓郁的馨香弥漫在温暖的房间里。这时房间一角,又进来一队丽人,各执乐器,开始奏乐。宴席于是热烈开始。
酒过三巡,宾主都酒酣耳热,兴致高昂。杜悰挥手叫乐队安静,对大家说:“今日无忧师远自蜀中而来,颇不容易。久闻无忧师鼓琴通神,值此良宵,如何能错失良机?又闻琴箫合奏,乃世间乐之至美者,适我澧有李才子群玉先生善吹箫,求与无忧师合作,师可否愿意为大家屈身一试玉指?”
李群玉只好手持玉箫,和那个坐在杜悰一侧的瘦长个道士打过招呼。那道士谦恭了一番,就将一张古琴横于膝上,指着古琴说:“此琴乃蜀中雷威所斫,是先师挚爱之物。我之琴艺,全来自先师。可惜是望尘莫及。平生于《高山》《流水》素有特好。设有舛误,是学艺不精,祈请各位方家雅正是盼!”遂于香前正襟危坐,略一凝神,望了望李群玉,便挥十指,应弦声起。箫声也从容应和。一时似乎万籁俱寂,只有清越的琴声箫声在空中如两道香烟袅绕,又如双鹤翔舞碧霄,双龙婉转沧海。
良久,一曲徐歇,余音不绝,众宾客都如痴如醉,几乎忘了喝彩。杜悰看了看他另一侧的那个矮胖子,叹道:“昔日孔夫子三月不知肉味,孟尝君雍门下泪,我看不是虚语!无忧师之鼓琴,差不多可以想见古人!”众人都点头称是。李宣古是彻底被征服了,他朝无忧师拱拱手,说道:“无忧师琴道精妙,如不嫌鄙陋,不才愿有所赠。”杜悰大为高兴,抚掌哈哈笑着说:“笔墨伺候!”一时丫鬟们为李宣古磨墨理纸,众人也都很兴奋。李宣古如有神助,信笔如飞,一会儿就放笔说“好了!”只见龙飞凤舞,墨色淋漓,满满一纸。道是:
至道不可见,正声难得闻。忽逢羽客抱绿绮,西别峨嵋峰顶云。初排□面蹑轻响,似掷细珠鸣玉上。忽挥素爪画七弦,苍崖劈裂迸碎泉。愤声高,怨声咽,屈原叫天两妃绝。朝雉飞,双鹤离,属玉夜啼独鹜悲。吹我神飞碧霄里,牵我心灵入秋水。有如驱逐太古来,邪淫辟荡贞心开。孝为子,忠为臣,不独语言能教人。前弄啸,后弄嚬,一舒一惨非冬春。从朝至暮听不足,相将直说瀛洲宿。更深弹罢背孤灯,窗雪萧萧打寒竹。人间岂合值仙踪,此别多应不再逢。抱琴却上瀛洲去,一片白云千万峰。
一人朗声吟毕,杜悰鼓掌称好,对矮胖子和无忧师说:“此我澧州才子李秀才宣古也。”顿了一顿,又望着李群玉道:“吹箫者李秀才也是诗人。李秀才,也要和一和嘛!”李宣古便朝李群玉看,只见李群玉朝杜悰拱拱手道:“今我兄探骊已得其珠,余下鳞甲何用?此篇神妙,正足颉颃无忧师之琴艺。我实在是诵此嘉篇,沮丧不能出手了。惭愧!惭愧!”
“丝不如竹,前人已论。李公之凤鸣,深所仰服!不意南来而逢此二妙,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无忧师谦和地说,“澧州虽远在南国,倒真是人杰地灵,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初游此土,风习稍异蜀中。然人皆纯朴。敢问大人,澧州之大,其舆图之广究竟几何?人口又有几何?竟然有如此俊异!”
杜悰略微愣了一愣,随即呵呵笑道:“此等细事,我哪顾及。府中胥吏自知。来来来,共尽此杯!”
李宣古饮罢,笑着接口道:“大人,此真细事。大人一州之主,至道无为,正声希闻。正所谓道契冥漠,心与混沌啊!”
一时宴席上宾客的笑容都有些扭曲,杜悰乜斜着眼,盯着李宣古说:“喔,原来如此!至道不可见,正声难得闻。愤声高,怨声咽,孝为子,忠为臣,看来李秀才还真是有心人啊!”说着说着,他大声高呼起来:“来人!来人!”
不一会帘外一阵脚步声,只见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粗鲁的一掀帘子闯了进来,众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那杜悰一手指着李宣古,一面说:“叫李秀才到堂前院子里沾点泥巴醒醒酒。”李宣古和众人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两个家伙早一把揪住他拉出门外去了。
李宣古也不挣扎,也不做声。但内心里还是有点惶然的。他被拉到那前院,随即就被撂倒在一株桃树下。他身子擦过桃树的一根枝条,直挺挺的倒在冰冷刺骨的烂泥里,头发也散了,树上的新开的花朵和残雪落在他的脸上,让他打了一个寒颤。恰好就在这时,那个姓崔的下人经过,一眼就看见了卧倒在桃树根旁泥巴里的李宣古。而李宣古也恰恰瞟见了他!他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但是他并不吱声。这时后面厅堂里的灯火映照过来,满树的桃花都清清楚楚地在他眼前。花间一轮月亮才升起来,又大又圆。他没有料到这里的桃花竟然先开了,草木在这里也是得春气之先呵!他又听见那里面好像很嘈杂,乱哄哄的。不一会儿,从回廊上跑来两个小孩子,正是裔休和孺休!这两个小孩子一见他们的先生披头散发卧倒在泥巴里,立即大哭起来,一个赶忙跑去叫母亲,一个就踏着泥巴径直来梅花树下拉他。他倒在那里,还冲小孩咧嘴呵呵笑着,就是不起来。
接下来,事情就很热闹了。歧阳公主风风火火赶来,立即叫人扶起李宣古,吩咐叫人到东厢伺候沐浴更衣,一面叫人唤来杜悰,大发脾气。这杜悰也一时酒喝多了,见了公主不待数落,早心虚了几分,只是不做声。歧阳公主最后口气柔缓了,语重心长地说:“你不是还有两个儿子还在要人家教育吗?竟然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将来哪里会有人称赞你像平阳侯那样有肚量呢?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总要赔个不是。这样子,等一会,让他沐浴清楚了,重新请入席,还是好言好语的叫他吟诗作文,再赏赐一些东西。这样或许能消除他的怨恨!两个小东西被吓坏了,今夜有得哭了!”杜悰只得依她的,送她去了,再来席间,重新奏乐。
那李宣古沐浴完,穿了歧阳公主馈赠的香气扑鼻的新袍服,又来入席。杜悰和众宾客都哈哈大笑相迎。杜悰依然乜斜着眼,望着他说:“李秀才,让你受惊啦!哈哈哈哈,你喜欢开玩笑,我也是喜欢开玩笑的啊!先一起听听歌吧。”
只见从厅堂一角的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女人,身形瘦削,头罩羃蘺。把个头部到肩膀遮得严严实实。谁也窥不见她的真容。大家都一阵惊奇。那女人一手执檀板,站在那群奏乐的女子中间。只见她略一清嗓,就引吭高歌,清音徐缓悠长,如同行云流水,随着她一个手势,觱栗声起,和声清越,嘹亮。琵琶也嘈嘈切切加进来,渐渐其他乐器一一汇入,彩云烘月一般,将那歌声烘托得悠远绵长。
李宣古初不知是何人,待他听到她启唇那一刻,就不禁失笑了。那杜悰回过头来匆匆剜了他一眼,他方才屏住了。不错,这正是云娘。想不到今天在这里又相遇了。而且他倒了霉,她呢,倒是又来“开唱”了。李宣古根本没有心思听她唱歌。她戴着这羃蘺,是上次被他讥讽过丑陋后自卑作怪呢,还是以前就这样子?李宣古不明所以,但是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隐隐约约觉得今天自己的受辱,似乎跟这人有些什么关系。他是愤怒吗?是内心里生出了怜悯吗?他一时搞不清。直到他听到很多人喝彩,才知道一曲终了。他真是有点魂不守舍了。
“李秀才,应该有所感想吧?做首诗来如何啊?哈哈哈哈!”
“当然,当然。”
丫鬟们又是一番磨墨理纸,这回,李宣古拈笔一气呵成,简直是不假思索。草毕掷笔于座。只见那纸上写着:
红灯初上月轮高,照见堂前万朵桃。
觱栗调清银象管,琵琶声亮紫檀槽。
能歌姹女颜如玉,解引萧郎眼似刀。
争奈夜深抛耍令,舞来挼去使人劳。
杜听人念到“能歌姹女颜如玉,解引萧郎眼似刀。”一联,又是一阵大笑。
第二天,姓崔的下人被责打二十板,赶出了杜府。

《澧阳讌》出自范摅《云溪友议》,后人多有征引。李宣古其人形迹,今可考者甚少。此篇中所述,乃小说家言也,不足以观其人。至若京城友人蜀中道士云云,非事实。李群玉吹箫,亦想当然也,不足为信。其时李宣古尚未登进士第,中博学鸿词。又杜尚歧阳公主,非长林公主。崔姓下人纯虚构。杜悰“秃角犀”雅号,亦自《北梦琐言》。赘此付观览者一噱,又及。时丙申桂月望后五日改毕。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