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
1
他被怒气冲冲的老师从座位上赶到教室后面的走廊罚站。因为他不仅自己不好好听讲,还妨碍了别人。他从来就没有好好地听过一堂课。真的,他对学习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一进教室,他就厌腻。不是打瞌睡,就是搞些其他的小动作。揪前面女生的辫子啦;拿胳膊肘捅旁边的同桌,把他捅得翻下座位啦;等老师背过身在黑板上书写时扮鬼脸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啦,如此等等。老师拿他真没有办法。起先班主任还特意去家访,回来后老师们问清了他家里的情况,都对他绝望了。原来他爸爸妈妈早就离了婚,他跟他爸爸过。但是他爸爸呢,又是常年在外地打工,根本顾不到他,或者也根本就不顾他。他只有跟着还在世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生活。老奶奶呢,又对他过分娇惯,万事都没有分寸的依就他。他一个半大的孩子,渐渐的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些歪风邪气。他学会了抽烟,烟瘾已经这么大,一天要抽大半包,一下课就要藏在厕所里抽,已经被老师们碰到过好几次了。他还常喝酒,“白酒干半斤,啤酒一打”——他常常跟人这么吹嘘,其实沾一点酒他就倒了。他还喜欢什么?当然是上网吧了。他沉迷于网络游戏,那些不问来由的枪杀,格斗,轰击,血肉横飞的场景,使他又紧张又亢奋。他还试图交上一个“女友”——一个染着金黄头发的“酷妹”——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但是很“性感”——他已经能感觉到了“性感”。但他差点因此挨了揍。酷妹的男友——一个留着火红的鸡冠发式,胳膊上纹着狼头,脖子上挂着条粗粗的金色链条的家伙警告他不要骚扰他的“女人”,扇了他两个耳光,算是教训。那个酷妹常常也泡在那家叫“星期天”的僻静网吧里。她起先不搭理他,根本看不起他。但是后来他递烟给她——她也抽烟,买啤酒给她——她也喝酒,他们就有点话头可以聊聊了,虽然还远谈不上处得热火朝天。他确实对她有点“神魂颠倒”。看来他也真不小了。这从他的个头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有了喉结,声音变得浑厚沙哑。最初的柔软而纤细的髭须也都冒了出来。而那个酷妹呢,她中学都还没有毕业就被“劝退”了。原因是学校再也教育不了她了。她跟一伙社会青年混在一起,几乎每周逃课。她家里人拿她也没有丝毫办法。她长得瘦巴巴的,刻意追求苗条,“骨感”。长相如果没有那种因幼稚而显得可笑的冷漠神情,甚至可以说是甜美的。但她性情乖戾,有点像一只神情郁郁懒懒散散的小黑猫。她家里情况原来跟他差不多,她听说是跟她一个以前当门卫现在已失业在家的爸爸和年迈的奶奶一起过日子。只是她家住在街上一个比较背的旮旯里。而他呢,住在郊区的农村。
他这回竟然被赶到教室后面来了,觉得很没面子。迟早他是会被学校“劝退”的,他自己也知道。他甚至还有点渴望被“劝退”。反正读书对他已经差不多是一种折磨了。真是无聊至极啊。还不如早点去混社会。像红毛幺哥那样多么爽!红毛幺哥就是酷妹的那个男友,扇他耳光的那个家伙。他手下有一帮小喽啰。真威风。是的,他也希望有一天像红毛幺哥那样,天天玩乐,无忧无虑。他也欣欣然加入了他们那一伙。但是最近红毛幺哥一伙人都“栽了”——他们都进了派出所,还没有出来。听说跟一起重大偷窃案有关。他们这次玩得有点大了。酷妹好像有事要告诉他。是什么事呢?他上回在网吧里遇见她,她很不开心,一句话也没有搭理他。好像又不认识他了。他妈的这种女孩子就是这种德性。真欠揍。他愤愤的想。他忽然举起手来。老师停住了讲课。皱着眉头,没有好声气的问:“什么事?!”
“我要上厕所。”
老师只是手臂很不耐烦的一挥,就像要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他解放了一样,迅疾跑出教室。他咚咚咚咚很响地跑下楼梯,溜到教学楼旁边的操场上,他装作真要马上上厕所去的样子,朝操场北边的厕所跑过去。他一口气跑到厕所旁边的围墙边停了下来。围墙有一人多高,是红砖砌的,没有粉刷。多年的风吹雨打,红砖都风化了,墙角阴暗处满是碧绿的苔藓。墙头上爬满了何首乌,乌蔹莓,鸡屎藤和带刺的酸模。牵牵绕绕的野藤像是一床斑斑驳驳的破棉被盖在墙上。墙角外有一根大乌桕树,树叶这时已经变得鲜红。一根枝条刚好从墙头伸进来。他仰面盯着那枝条看了半天,又伸手朝枝条够了够,还差那么一点点。他左右张望了一阵,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垫脚。没有。地上除了一些红红黄黄的落叶,没有一块破砖头。他踮踮脚,跳起身,够到了,但没抓住。枝条被触动了,摇晃起来。一两片叶子也脱落了。一只栖息在树顶的灰喜鹊惊得扑楞楞地飞走了。他继续跳起身来,最后手终于灵敏的一下子就抓紧了枝条。但是枝条太细,不足以承受他的体重。还好枝条足够柔韧,虽然从墙头弯曲下来,却像一条结实的绳子。他紧紧地握住枝条,拉了拉,试一试是否真的那么牢固。还行。他脚蹬着围墙,双手拼命地抓住枝条往上爬。乌桕树瑟瑟直抖,落叶纷纷。墙体上的苔藓湿漉漉的,踩上去滑滑溜溜,很不容易蹬牢。他只好挪脚踩到那一丛丛披拂下来的野藤上。好不容易总算爬到了墙头。墙外是一片金色的水稻田的田埂。乌桕就长在田埂上。他想够到树上,抱着树爬下去。但树干离墙有点距离。他觉得没有把握。他朝下面望了望,审视了一会落脚的地方,一耸身就跳了下去。但他没有站稳。身子一冲,一下子栽进了水稻田里,压倒了一大片水稻。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幸好这时节水稻田里是干干的。他觉得手背有点疼痛。仔细看时,原来已经被什么拉出一道细长的口子,都渗出鲜红的血来了。
好了。他出来了。他坐在田埂上,轻轻舒了一口气。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手因为用了力,抖抖索索的,不麻利。他抽了一支烟叼在唇角。他又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塑料壳打火机,嚓的一声打着了。他慢慢的把烟头凑到蓝色的火苗上点燃。一缕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接下来,他要去哪里?他悠然吞吐着烟雾,望着眼前秋风中䆉稏不停的稻穗。好像若有所思。
等他抽完了一支烟,他这才站起身来。他听到了打下课铃的声音。他知道老师见不到他,以为他还在厕所里。这会儿还不要紧。等一会儿就不同了。恐怕事情就有点不大好玩了。不管他了,反正已经出来了。一会儿他们就会惊慌起来。一定会的,他们就会到厕所来找他,就会发现他从厕所边翻墙跑出学校了——因为墙上有他留下的新鲜的脚蹬过的痕迹,还有弄乱了的那些野藤。
他急急忙忙沿着田埂往一条小巷子里走去。这是一条比较幽静的小巷子。两边住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家,高高低低的房子多半都破破旧旧,很多是烂尾楼。光秃秃的拉电线的水泥杆子上贴满了小广告,什么老军医治性病的啦,无痛人流的啦,美女征婚的啦,五花八门。电线东西南北拉拉扯扯,搅成团乱麻,简直就像是巨大而破烂的蜘蛛网。巷子里潮湿阴暗,散发出一股臭水沟的恶臭。酷妹不知道就住在这儿哪个地方。他只是大概知道她住在哪一片。一只狗忽然从一个虚掩的房门口冲出来狂吠,吓了他一大跳。他火了,朝它狠狠地踢了一脚。狗向后避开他,还是不依不饶的追着他狂吠。他不再理它,径直往前走。一个肿眼泡的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从楼上的一扇窗户里探出脑袋,朝下面望了望,就又缩进去了。他站住了,狗也畏惧的停住,但叫得更凶。他拿它真没有一点办法,只有低低的咒骂。他继续往前走。一面走一面不停回头看,提防着那狗,怕它真的冲过来咬他。还好,它也只是跟一般的狗一样,在家门口虚张声势而已。走了一段路,狗不敢再追了。叫得也不再起劲。他匆匆忙忙穿过这条巷子,来到一条老街接近郊区的尽头。在这里,一道蜿蜒的大堤脚下,是一个肮脏的码满了废品的收荒站和一个黑乎乎的晒蜂窝煤球的场子。他看见一个腰都驼了的老太婆正站在一台磅秤前,盯着那准星。荒货站的老板,一个酒糟鼻头的矮胖老头,正在那里小心翼翼的移动秤上的砝码。他们小声的说着什么。他在荒货站对面的公交站牌边站着。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现在一定不能到“星期日”去。一会儿学校说不定就会派人到那里去找他。肯定会的。这下子事情是不是闹得有点大了?他突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沮丧。
他看见荒货站老板又在跟那个老太婆一起清点她从一个蛇皮袋子里倒出来的塑料瓶。他们一面拿手拨着瓶子清点,一面嘴里念念有词。隐隐约约的他听见“二,四,六,八,十……”
他认得那个老太婆,她很多次在街上走来走去,到每一个垃圾桶里仔细检查,希望能捡拾到有用的垃圾。她走路都有点颤颤巍巍了,但还是在背上背了一个硕大的蛇皮袋。里面装满了空塑料瓶啦,金属罐啦,锈迹斑斑的铁丝啦这些东西。她把一袋又一袋的垃圾背到荒货站里,换回几个小钱。他以前从来没有在意她。他这时无意中发现,荒货站的矮胖老头从他围在腰间的脏兮兮油腻腻的一个洗得发白的军色帆布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块钱和几个零币,递给老太婆。老太婆笑呵呵的接了过去。她从她的灰色的上衣内口袋里竟然摸出一个花里胡哨的钱包来——那显然是一个小女孩子不用了丢掉的,现在被她拿来用上了。她笨拙的拉开拉链,露出一张红色的一百元的票子。她把那十块钱小心折叠好,和几个零币都仔仔细细的放了进去。然后跟荒货站老板告别,拿着那空空的蛇皮袋,顺着街道朝大堤的方向一直走去。
他知道她会去哪里。在大堤外一里开外的河洲上,有一个垃圾场。他有几次看红毛幺哥他们一伙人到河边去钓鱼,经过那里看见过这个老人。她当时就正在散发着臭味的垃圾堆里扒拉着,努力的寻找被压扁的塑料瓶子之类的东西。
他猜测学校这时候应该开始找他了。说不定会找到这里来。他越过街道,经过荒货站。矮胖老头瞄了瞄他,好像认出了他,口气很不好的问:“小伢,你不上学的啊?今天是星期几啊?到处乱跑!”
他不做声,不理会矮胖老头,低着头走过荒货站。穿过黑乎乎的堆着煤球的场子,朝大堤脚下走去。他一会儿就经过煤球场在堤脚打的一段灰暗的水泥粉刷过的围墙。墙头栽满玻璃渣,这时在渐近中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这里有一家小杂货店。店里有一个公用电话。他走到店门口,依然看见那个守店的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坐在柜台后面打毛线衣。她听见有人走过来,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又低头好像忙着打她的毛衣,但是她的眼睛一直不停瞟着他。她只是冷冷的问了一句:“小伢,今天不读书啊?要买什么啊?”
他穿着绿白二色的校服。这很明显,人家一看见他就知道他是学生。况且这个胖女人多次看见过他。他也多次到她这里买过烟。
“我要打一个电话。”
他拿起电话听筒,开始拨号。他急切地听着那里面的接通后的话音
“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呀?你不喜欢我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呀?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呀?你不喜欢我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呀?……”他等待着,终于,那边的人接电话了。
“谁呀?!”很不耐烦的声音。
“我!”
“你他妈是谁啊?!”
“就是我!你耳朵有毛病啊你!”
“什么事?”
“你不是有什么屁事?”
“你在哪里?不是在上学吗?”
“老地方等你,现在!”
他挂了电话。
他摸出一个黄铜色的五毛硬币放在柜台上,那个胖女人又瞄了一眼硬币,没作声。趁她不注意,他又“摸”了一小瓶红星二锅头。想带出门。
“酒要五块钱,小伢。”
他知道穿帮了。他无可奈何又付了五块钱。这才很不自然地走出店门。
他沿着大堤堤脚走了一段,转到另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这里长满了欧美杨苗。以前是一个苗圃,就在荒货站后面。小路穿过苗圃,靠大堤一边有一个扔满垃圾的池塘。池塘岸边生长着几根要死不活的老柳树。树上挂满了老掉的丝瓜,在微风里轻轻飘荡。有一个破烂的窝棚,靠着一根柳树搭起来,这是做过什么用的,他当然不知道。狗尾巴草和结满飞絮的飞蓬在窝棚边长得人挤不进。他一面扭开酒瓶盖仰着脖子灌了一口酒,一面慢慢的在荒草中走到窝棚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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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窝棚里有一张破竹床,上面铺着些报纸。他神情有些呆滞的坐在那里。一阵阵回风灌进里面,有一股腐烂但干燥的木头的气味。他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是好,面对着这样一个不住流泪的女孩,他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他一时有点发懵。但同时心里暗暗得意。看啊,看啊!你也有这一天?真得感谢老天叫你倒霉!不然你也不得这样对我服服帖帖!她站在他面前,眼泪巴萨,再也不是以前那种不可一世的高傲的样子了。
“我先到郝医生那里去问问要多少钱。”
“我问过了。”
“多少钱?”
“最少一百五。”
“你有吗?”
“有我还找你个头啊!”她不耐烦的说。
“我也没有这么多啊。”
“真不是个男人!”
她撇起嘴,白了他一眼,甩手就要走。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拉住她。由于用力过猛,她没站稳,身子一个趔趄就倒在他身上。他也一下子就搂住她倒在了破竹床上。
“别走!”
她头埋在他的胸口上,双臂紧紧抱住他,不住地说:“帮帮我!想个办法帮帮我!”她哭了,接着像是伤心的闸门打开了,她哭得很伤心,哭得眼泪都稀里哗啦的。浑身颤抖,好像自己已经掉进了绝望的深渊里头。
“我会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的!但我今天不能回家里去拿钱。今天学校肯定派人到我家里去了。我是从学校偷逃出来的。”他的心肠有点软了。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别担心,你他妈别担心。让老子想想法。”
“你一定要帮帮我,一定要帮帮我!我以后谁也不理了,我只跟你好!你一定要帮帮我!”他最受不了这个了。他也紧紧搂住她的肩膀,他直挺挺的躺在那里,目光空洞的望着棚顶上的茅草,一种不真实的氛围让他觉得他似乎沉在了一种隐隐不安的梦境里面。这梦境荒诞,无聊,有点叫人失重,像是浮在空中一样。这是迷乱的,奇怪的,陌生而令人憋闷的情景,他又一度感到了一种沮丧,失落,甚至伤心。他掉进了一张柔韧的网里一样,举动思想都开始迷迷糊糊了。他感到一种不明不白的愤怒,好像是有人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一样。他长长透了口气,说:“红毛幺哥那里将来怎么办?”
“叫他见鬼去吧!跟他有半毛钱关系!”她恶狠狠的说。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轻轻推开她,站起身来。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凑到点钱。”
她盘腿坐在破竹床上,显得瘦骨伶仃的,她抬头望着他,看上去似乎有点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干吗觉得有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呢?这是怎么回事?真他妈闹不明白!他觉得有点窝囊,这时候,要有点男子汉的气概!对,要挺住!真是有点奇怪,难道这是场梦吗?心里怎么觉得老是奇奇怪怪的?究竟是哪里奇奇怪怪呢?是她那样子吗?真他妈闹不明白!他庆幸她遇到了这麻烦,但同时懊恼自己只能如此接受这个落魄的女孩。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真他妈窝囊废,恶心极了。
他独自走出窝棚,依然穿过那片荒草,走进苗圃。他头脑里一片空洞。这时候,学校的人一定在到处找他吧?哈哈,这回一定是够得上被“劝退”了。管他呢。可是到哪里去搞钱呢?这还真有点伤脑筋。他以前到那个胖女人的杂货店里买烟时,“顺”过她摆在柜台上的小东西。口香糖啊,小瓶白酒啊什么的,她的钱箱在柜台里面,放在她的身边,他根本就不可能够得着。要是她偶尔上一趟厕所呢?店里没有人在了,那么,事情就是另一回事了。嗯。他沿着大堤堤脚又走回去。他在杂货店旁边等了一会儿,再慢慢的转过去,朝里面看。胖女人就像一尊菩萨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是在专注的织她的毛线衣。看来一时半会还真没有办法。
他在杂货店门口站了很久,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一样。最后,他终于走了进去。
胖女人停住手中的活,好奇的望着他,问:“要买点什么?”
“不买什么。”他抓抓脑袋,一脸尴尬。他甚至都有点结结巴巴了。胖女人更加好奇的盯着他。
“有什么事吗?”
“我想,呃,嗯,我想借点钱。”
“什么?!”
“你能不能先借我一百块……?”
还不等他说完,胖女人脸上就笑开了,她讥诮地说:“嘿!你这个小伢,我认也不认得你呢,怎么借钱给你!”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望着胖女人。胖女人也望着他,好像是在提防他要攻击她一样。
“你有什么事要钱?你不会打电话到家里去叫大人给你送来?”
他想再说什么,但是心里一恼,就立即走出店去了。他爬上大堤。坐在一个水泥界桩上,又点燃了一支烟。他一面抽烟,一面目光盯着杂货店,和那错落有致鳞次栉比的房屋。他又望望大堤另一面远处的河流。弯弯曲曲的河流穿过长满了高高白杨林的河洲,一直向东方流去。河水平静如镜,映照着河岸上的树木,清清楚楚。一道乌黑的烟从树林顶上升了起来。那一定是垃圾场在焚烧垃圾。
就好像有一道灵光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霍的站起来,显得有些亢奋。他怎么就没有早点想到这个主意呢?他要是早一点想到这个主意就好了嘛!他狠狠扔掉烟头,就大步流星的朝那宽阔的河洲跑去。他一面跑,一面欢快的大叫。他听到有人叫他,回头看,是她跟来了,她站在大堤上。他朝她挥手,叫她不要跟来。她站在大堤上,望着他,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去。
他钻进一片白杨林。循着一条满是拖拉机轮胎痕迹的路弯弯曲曲绕过林子。然后他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撂荒地上。他把一瓶红星二锅头一下子全灌进喉咙。他用力扔掉那玻璃瓶子。抹了抹嘴巴。无数粉红色的蓼花盛开了。在阳光下,这片起起伏伏波动的粉红色的花海中间,升起了几缕丑恶的黑烟。他信步踩踏着那摇曳不停的粉红花穗,像在一场没有醒来的梦境里一样,朝那升起黑烟的地方轻飘飘走过去。他听到了无数的嗡嗡声。无数的蜜蜂和苍蝇,飞蛾,枯叶蝶,小叶蝉在花丛里飞舞。不时的,那些讨厌的微小昆虫撞到他的脸上,钻进他的脖子里。他全然不在乎。车轮碾压过,深深的把红蓼压进了泥土,但是红蓼依然在车辙边热烈开放着。他跟着车辙走。他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在那巨大的垃圾堆上缓慢蠕动着。老人背对着他。他轻轻地移动,离她越走越近。他鬼鬼祟祟的躲开老人的视线,故意绕到老人的身后。苍蝇越来越多,围着他直打转,嗡嗡声就像是耳鸣。一股焚烧塑料夹杂腐烂动物尸体的恶臭令人欲呕。他也佝偻着身子,慢慢朝垃圾堆凑过去。他踩倒一片又一片红蓼,终于靠近了那堆垃圾。他捡起一个深绿色的啤酒瓶,勾着腰,慢慢的小心的爬上那个垃圾堆。悄悄的接近老人。他听到秋风从河岸上的白杨树林里吹过,大大的白杨叶片相互拍击,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老人佝偻着腰用双手在散发着臭气的垃圾堆里挑拣着肮脏的塑料瓶,瘪掉的易拉罐,还有……她感到有点什么不对头,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跟着她,她惊讶的扭过头来,她还没有发出惊恐的叫声,眼前就一黑,什么东西破碎时发出刺耳的呯嘭的响声。
那个老人花白的头上,鲜血正汩汩的冒出来,她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像一袋面粉一样沉重的倒下去,嘴里甚至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她的肮脏枯黑的手指似乎想抓住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抓住。她歪着头,张大了嘴,好像被谁卡着脖子不能呼吸一样,眼珠都突出来了。
“不借钱!”他的脸扭曲了,手中紧紧攥着啤酒瓶脖子。瓶身已经破碎了。
“杀人犯!杀人犯!你他妈的!杀人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是跟着他来了,从那片飘浮起来的粉红色的云彩边上,她睁大了恐惧的双眼有气无力地跑来了。她一面跌跌撞撞的跑,一面绝望的呼喊起来。“杀人犯!杀人犯!”她摔倒在那浓密的花海里。她声嘶力竭的伸出一只胳膊指着他哭喊:“杀人犯!杀人犯!——那是我奶奶!我奶奶!”她在那花丛里突然剧烈的呕吐起来。
他扔掉手中半截啤酒瓶子,一屁股就瘫坐在垃圾堆上。他好像一下子就坠进了冰窖里。他愤怒地大喊:“我日你妈!”
他想爬起身来,他滚下大垃圾堆,开始努力奔跑。跑了一段,他觉得浑身乏力,像是虚脱了一样,就不自觉地跪在那花海里,一下子感觉有点天旋地转。他使劲摁自己的手心,他手上的伤口又开始感到隐隐约约的疼痛。他难受极了,逼人的恶臭使他的胃液开始翻江倒海。他也开始呕吐。他整个人扑倒在红蓼花丛里。耳边响起一片热闹的嗡嗡声。
“杀人犯!杀人犯!你他妈的!”
他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他眼睛迷糊了,听见了秋风刮过河岸上白杨树林时絮语般的声音。
2016-11/1 改毕
[ 本帖最后由 荆南村 于 2016-11-3 14:3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