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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马诗创造》第十六章 个性艺术

美国非马 发表于: 2016-10-31 11:16 来源: 今天

《非马诗创造》,刘强著,中国文联出版社,北京,2001.5

第十六章 个性艺术



“删繁就简三春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没有个性就没有艺术。


正如非马所说“艺术贵创新”,艺术的本质就是“领异标新”。


非马的诗,是黑格尔老人说的“这一个”,却又是丰满、富足的“这一个”。


在诗坛,非马是以“短诗独步”!旅美华文诗人刘荒田先生说,“以短诗独步当代诗坛”的非马,“尚无人可及”


非马的诗,从个人性情流出,别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流韵。


非马倡导“比现代更现代,比写实更写实”,就是为的从根本上挣脱桎梏,跳出窠臼。因此,在他那里,现实主义不能封闭,现代主义也不能作茧自缚。


比现实主义更“朴”,比现代主义更“灵”,成为非马诗美艺术的个性特色。



一、别有性情


非马是有个性的人,但他又不让你看出他的“个性”,而是让你看他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宗鹰掠影非马:“他的衣着,他的神情,他的言谈,在人群中毫不显眼”


他“平素很少露面”,却沟通台湾、香港、中国大陆、美国“四个文坛”,被友人戏称“四通大使”。


他在博誉美国诗坛,台湾、香港和中国大陆以至世界华文诗坛时,警惕自己:“写作是寂寞的事业”。宗鹰说:“在好评如潮,赞声不绝,甚至捧场热烈之时,他更甘于寂寞”。


他具有一种“逆向思考的智慧”,却又是“合成”的思维。


他三写《鸟笼》:第一次是“把自由/还给/鸟/笼”;第二次是“把自由/还给/天/空”;第三次是“鸟笼/从此成了/天空”。第一次“逆反”,第二次顺向,第三次“合成”。“合成”什么?抵达了最高境界:“大入大出”的境界,才是真正的自由!


“让鸟自由飞/出/又飞/入”,多美!一颗大灵魂的翱翔。


非马这个人,你以为生性沉静,不喜言笑,威仪有加吧;他却又是一个思想活泼,能够在诗里说说笑笑,逗得你嘻嘻哈哈,让你捧腹大笑的人。如:他讨厌台北街头的交通堵塞,就把那些车群,比作“文明的怪兽”,竟对前面“放异臭”的同类:“春情发动/嗥嗥尾随不舍”(《车群》)。


非马的诗,多有从个人性情流出的,别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流韵。


商业社会,众声喧哗,征逐烦热,非马不同流俗,依他的性情,另有一种超然认识和一种独到的“摆脱”。


他的一首《五官》写:



    众声喧哗中


    耳朵


    被一阵突来的


    静默


    震得发聋



无声的震撼。我们这个世界,喧嚣、疲乏太甚,需要“静默震撼”。在追逐名利权势、患得患失的纷乱俗尘中,来一种静谧、清凉的“镇静”--即“静默震撼”,才能振聋发聩,涤除种种物欲对“五官”的困扰。


“静默”对俗世社会的“震撼”,也是非马的性情需求。正所谓“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


不久前,非马写了一首赞颂春天的诗:



    风和日丽


    看我们敞开胸怀


    把生命里最娇嫩


    最鲜艳的花蕊


    呈献给这世界



    虽然


    冰雪的影子不远



这境界,绚美自然,镇定从容,宽朗开扩,真诚奉献,潇洒自如。


非马的性情中,别有一种豁达与超然,避开心灵的污染,回到人生单纯的起点,无物欲,无私念,呈现一颗澄明的灵心。


当他退休之际,他写了一首《秋叶》,应算述怀之作了。



    生命中最初


    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次旅行


    当然必须又高又远越漂亮潇洒越好



    强抑满怀的兴奋


    它们便在枝头


    耐心地等待


    一阵风过



这就是现代人生的飘逸洒脱。


怎样生存,怎样生存得绚烂?怎样建功立业?是人生的积极面,我们已经过来了。   


怎样生活得踏实,如何安享平淡?怎样使人生的尽头不那么荒芜?怎样去发现“竞争”之外广阔的天地?这就不能不正确处理“入世”与“出世”的关系了。


个人也无非是宇间万物之一,求闻达、求建树时,既不必过分执迷名利;放手时,醒悟绚烂阶段已过,也无须感到失落或孤单,更用不着悲观。相反,因为了解自己是自然的一分子,所以心胸豁达开朗,飘逸洒脱;了解奔走竞逐并非造富人类良方,而唯有大家都看轻名利,捐弃私怨,做自己份内应做的事,放弃征逐和倾轧,才能使人间真正的宽朗和平,乐享自己的创造和自然的赐予。


看那秋叶,飘飘潇潇,挥别荣利。


对非马来说,个性造成艺术不是一句空话,但是,他的诗与人常常形成个性反差。他的个性艺术,常常在个性的“反差”里出入。


非马人很平易,诗却很深沉,构成一种强烈反差。


这种“反差”也突现他的艺术个性。我们读他的《月台上的悲剧--罗湖车站》,便从一种心灵的强烈“反差”中,感受到历史的哀怨如同游戏,“笑”在“泪”中,“泪”在“笑”中。



    我知道


    那不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


    她老人家在澄海城


    十个钟头前我同她含泪道别


    但这手挽包袱的老太太


    像极了我的母亲



    我知道


    那不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


    他老人家在台北市


    这两天我要去探望他


    但这拄着拐杖的老先生


    像极了我的父亲



    他们在月台上相


    彼此看了一眼


    果然并不相识



    离别了三十多年


    我的母亲手挽包袱


    在月台上遇到


    拄着拐杖的我的父亲


    彼此看了一眼


    可怜竟相见不相识



这是他们家族特殊经历的一个缩影。


非马的父母,海峡两岸相隔,一别三十多年,不通音讯。直到改革开放,两岸互通往来以后,他的父母才得以在深圳重聚。


在他想象的场景里,他的父母亲即使碰了面,也很可能是“相见不相识”。此情此景,恍如隔世。这样的时代大悲剧,能不令人潸然泪下?


  诗用很平易的叙述口吻,第一、二节平平常常地道来,连诗人自己也不敢让父母相认,也不敢相信父母的相逢,是现实,而不是梦境?这也就加剧了彼此相见时的伤感、黯然。“彼此看了一眼/可怜竟相见不相识”。这一眼,是多少回“望眼欲穿”而蓄积的一眼,这一眼竟然那么陌生,视同陌路。这是历史的悲剧,也是历史的调侃,既残酷又荒谬,哭亦不是,笑亦不是。真叫人啼笑皆非。


心灵的反差,也是历史的反差。反差造就艺术个性,艺术个性扩展反差。


亦可见,非马人很平易,只是表象平易,却有一种内向的深沉、深邃。



二、还我自然、本真


非马对我说:



  大概是我个性的关系,我厌恶所有的条条框框,也不为自己的一点小小成就而沾沾自喜。我相信人类的创作潜能是无限的。更重要的是,我相信创新是艺术的首要条件。但真正的创新,并非无中生有或空中楼阁,它是植根于传统及现实的。由于这样的认知,使我能够心安理得地(而不是盲目地排斥抗拒),从人类累积的文化与艺术经验的基础上,去追求现代艺术。


  几乎所有的主义都有所长也有所偏。譬如单纯的现实主义的东西,便很难满足现代人的心灵需要。如何从各种主义里取长去短,并加以创新演变发展,是诗人们必须学习与思考的课题。


在他的诗里,常常给人一种不受羁绊、挣脱桎梏的感觉。这可以说是他的诗创作的“性情”了。就是在他的译诗里,我们也可以感觉得出来。当他读到那位当过教师和诗刊编辑的大卫 · 伊格纳透夫(DAVID IGNATOW,1914-)的一首《城市》时,他十分高兴地把它翻译出来:


    如果花要从


    水泥的人行道伸出头来


    我便要弯下身去闻一闻它们



这首诗只有短短三行,却给人一种强烈的欲挣脱桎梏,获得解放和自由的感觉。


现代城市是一种桎梏,尤其是当它物欲膨胀的时候,简直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所以现代人要挣脱它的束缚,回到自然。非马阐释说:“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看到一棵绿色的小草从灰色的水泥裂缝中挣扎出来,常会使我们惊叹宇宙生命的坚强与伟大。在这种时候我们会觉得,工作上的一点小挫折或生活上的一点小烦恼算得了什么呢?”这棵绿色生命的挣脱桎梏,无疑使人释然,也给人鼓舞。它代表大自然生命力的“坚强与伟大”,也给了我们挣脱种种枷锁的勇气和力量。读这些诗的时候,我们同时也会想到诗人和译诗的人的性情,他们的个性艺术的力量。


他自己的诗,也是塑造这样一种性格,培养这样一种性情,让人挣脱桎梏,摆脱纠缠。无论读哪一首,我都可能会有这样的感觉。


《晨妆》写:



   
她不知道


    是上帝的慈悲


    或恶作剧


    在她的脸上


    挂了一个


    洗脱不掉的


    陌生面具



    让有艺术天才的她


    每天早晨在它上面


    涂了又画


    画了又涂


    用夸张的记忆与想象


    描绘一个


    花红柳绿的


    春天



这是给自己戴面具,自己束缚自己,还沾沾自喜呢。人们拥有的“艺术天才”,便用在这上头了,可悲还是可怜?尽管用了“夸张的记忆与想象”,也只获得一个画出来的“春天”,那些“花红柳绿”是假的,只不过是人为的涂抹。这是自己“恶作剧”,自己作贱自己。人们啊,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本真”封闭起来?还我自然,还我本真,自然一些多好!


这是非马诗的一种反讽品格,轻轻的揶揄,重重的震撼。


非马这种诗的个性艺术是独特且独具的。


读他的《椅子》:



    打烊熄灯后


    它总爱缩起一条麻木的腿


    在心中反复思量


    如何布置


    一个美丽的陷阱


    让大模大样


    重重一屁股坐下来的


    大款们


    跌个狗吃屎


    或四脚朝天



    当然也得考量


    如何把自己


    劈了


    当柴烧



这首诗出一种胆魄,是在启迪一种“灵性”。


椅子也是有个性的,它对于所受的压迫,有一种潜在的反抗和不甘屈服,纵使粉身碎骨也甘然。


这当然是一种灵魂的不受羁缚。


人也一样,在某种情况下,身陷囹圄,不能自主,但总不能自惭形秽,自暴自弃,灵魂应是自由的。


“椅子”这种被桎梏了的物体,也要为自己不受摆布,挣脱拘役而设计,而想象。


何况人呢?人总不能不如物,人应该是有点精神的。


诗写其人,诗如其人;人写其诗,人如其诗。非马是一个挣脱了拘缚的人,一个不受物欲拖累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非马曾被一位去拜访他的朋友誉为“最幸运的人”。他自检一番之后说:



  的确,我有一个和乐的家庭,一个同甘共苦的贤内助,两个值得我们骄傲的儿子及两个可愉快相处的媳妇。我们对物质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很容易满足,又都有个收入不错的职业,因此能像刘再复最近在一篇文章里所说的,拥有一张平静的大书桌,使我得以摒弃外界的干扰,心无旁贷地搞我的文学与艺术创作。


与其说,这是他的生活空间的写照;不如说,这是他对美的生活的一种经营,或一种生存层次的构建,也是他对人生的一种看法和追求。他的物质生活要求不高,但精神层次很高。他说:



    这种青菜豆腐般的恬淡生活,自然是我们有意的选择。我总觉得,不太穷也不太富的小康生活,是人类最理想的生活。不必过分去为衣食担忧,也不会让金钱污染或霸占了心灵生活。为了满足自己或别人的虚荣心而去摆阔装阔,甚至需要用这种排场来赢得别人的赞美与崇敬,那也未免太可怜可笑了。这同开放初期,我在广州街上看到的那个戴太阳眼镜的年轻人,舍不得取下贴在镜片上的洋商标的幼稚心态,基本上没什么两样。对我来说,如果为了做一个名人而不得不牺牲自己的私生活,甚至必须蝇营狗苟,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划不来。


非马不是追求物质生活的满足,而是追求精神生活的超拔,追求心灵生活的飘逸洒脱,和灵魂的自由。他翻译了美国女诗人狄更森(Emily Dickinson)《诗第二集》里的一首诗:



 
   
我是个无名小卒!你呢?


    你也是个无名小卒?


    那我们可成了对--别讲出来!


    你知道,他们会把我们放逐。



    当一个名人多可怕!


    万目所视,像只青蛙


    整天哇哇高唱自己的名字


    对着一个咂咂赞美的泥淖!



非马为他英汉对照的译诗选《让盛宴开始--我喜爱的英文诗》(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
1999 年6月版),每首诗都写了精美的简析,这首诗是这样写的:“在升平世界里,做一个与世无争的普通人,随性之所之,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或不做不喜欢做的事,没有比这更幸福更快乐的了。但做为一个万目所视的公众人物,可没有这份潇洒与自由。特别是竞选公职的政治动物们,成天把自己的名字挂在嘴上,实在累己又累人。这里的青蛙意象用得贴切又生动。在闷热的夏夜里,哇哇大唱,吵得人们睡不着觉。而回应它们的,只有在蒸腾的热气里咂咂发酵(或发笑)的泥淖。”


看来,非马是要解脱一切羁绊,不受任何条条框框束缚,做一个“与世无争”的真正的自由人。他的诗,也是不受任何条条框框约束,属于名副其实的自由体的诗。


他的艺术追求:“比现代更现代,比写实更写实”,就是为的从根本上挣脱桎梏,跳出窠臼。他认为,一切成了“主义”的东西,都是受束缚的。因此,在他那里,不论现实和现代,灵魂都是开放的,自由翱翔的。


比如下面这首小诗,恐怕无论用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或现代主义,都无法确切地概括得了它,它可以往各种主义的“门洞”里钻。《路》是这样写的:



    两小镇间的


    那段肠子


    在一阵排泄之后


    无限


    舒畅起来



这也是一首反讽的诗,出“肠子”和“排泄”的特别意象,怪诞,丑陋、粗野;却又有趣,耐人寻味。应该说,在艺术上是自由的,挣脱桎梏了。


这首诗是多义的,意蕴的不确定性,带给读者无限意趣:


你说是讲的城市交通堵塞,如人之患“肠梗阻”,一阵“排泄”是最痛快的事,也对;你说是社会政治现象,机构臃肿,人浮于事,需要精简机构,“排泄”冗员,得一阵肌体轻松,难道不对?诗的想象域很广,你就驰骋遐想吧!


现实味、浪漫味、现代味三交融,不都有了?几种味道交融一体,特别地好滋味。如果不是“交融”,诗味就淡。“交融”就能超越。我是主张像非马这样,既超越现实又超越现代的。诗总得向前走。不要老停留在“现实”,也不要停留在“现代”,试验着,探索着,看好前面宽广的路,你还可以作出自己的贡献,用你的个性艺术的力量,把它再拓宽一些。



三、灵、朴相谐


诗风是诗和诗人的艺术个性的本质展现。


不少诗人、诗评家都论及非马的诗风,用了一个“朴”字。本著前前后后也讲这个“朴”字。但似乎还得集中地讲一讲。


非马的“朴”和别人似乎不一样,不是用“简朴”可以概括得了的,“质朴”仍然不够到位。非马的“朴”极富“灵性”,是他的一种个性艺术。“灵”和“朴”融为一体,其诗便出一种灵朴之美。


返朴归真,在非马的诗创作里是“返朴归灵”。


“朴”和“灵”的关系,相辅相成。


“灵”成为“朴”的质地,“朴”又释放“灵性”。


真正的“朴”,不浮躁,不空泛,不雕饰,简洁,纯真,本质--出“灵性”;


真正的“朴”,“能塑造一个独立自足、博大深邃的世界”--出“灵性”;


真正的“朴”,反而“由于文字空间的减少,相对地增加了想象的空间,因而增加了诗的各种可能性”--出“灵性”。


《醉汉》、《鸟笼》等诗,是灵、朴相谐的典范之作。


《山》、《黄河》、《一只小蓝鸟》等诗,显其“朴”,“朴”中有“灵;


《伞 · 2》、《鱼与诗人》等诗,则更显其“灵”,而“灵”中有“朴”。


《罗网》等讽刺诗,也是展现灵、朴相谐诗风的代表作。


非马的诗,因为灵、朴,才显短小;因为短小,更其灵、朴。


这里说的“短小”,指的是篇幅短小。诗出灵、朴,则大,甚至无限。


有人忽略了这一点,闹了笑话。在台北的一次“非马作品讨论会”上,一位诗人发言,他希望非马“能够写出庞大的作品”,言下之意,非马现在的作品还不够“大”。这时候,诗人兼诗评家林亨泰妙趣横生地说:非马的诗,“如果把它的题目都去掉,然后编成一、二、三、四……,他的一本诗集可以变成一首诗,那么便变成很长的诗了。这只是编辑、整理的问题。可以说他的诗还没写完,只是一段、一段,一首庞大的诗还继续不断地在写。”


林亨泰道出了“小”和“大”的关系,不是落在篇幅上。为什么一定要写那些“大而无当”的诗呢,难道诗的篇幅拉得越长越好?“庞大”的诗,不一定就“大”;短小的诗,不一定就“小”。《醉汉》、《鸟笼》短小,但它们都“大”,大至无限。


纪弦先生对《鸟笼》还有另一种发挥。他说:“说到诗的主题,非马不但把‘自由’还给‘鸟’和‘笼’,而且还有个第三者--我--在这里哩。让飞走的鸟自由,让空了的笼自由,也让读者自由。所谓‘留几分给读者去想想’,言有尽,意无穷,这多高明!多么了不起的艺术的手段啊!”


纪弦先生读诗,把“鸟”和“笼”两分(原本是“鸟笼”),不仅“一举两得”;而且“一举三收”:还特别强调了读者的自由。读者自由,诗的空间就大了。诗是写给读者读的,不应该牵着读者的鼻子走,而应该给读者加入二度创作的自由。那样,一千个读者,就真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了!


因为短小与“灵”、“朴”相关联,所以在这里阐释发挥了一下。


诗风如人的品性。灵、朴相谐,也展现非马其人的性情。


非马默默从事诗创作,潜心自己的追求,不媚俗,不浮躁,淡泊名利,持之以恒,数十年如一日,沉浸在诗的王国里,洗涤被凡尘浸染的灵心,率真超拔,本色天然。


访问、研究诗人非马的记者和学者,总想把非马归入一个门派:现实主义或者现代主义,结果是徒劳无益。非马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他就是非马--一匹任何缰绳也套不住的“野马”!此“野马”也,灵、朴之马也。


比现实主义更“朴”,比现代主义更“灵”,成为非马诗美艺术的个性特色。


  非马讲究诗出“不意的惊奇”,也使他的诗质、诗风于“朴”中出一种“灵性”。


非马说:“我常认为,从平凡的事物里引出不平凡,从明明不可能的境遇里推出可能,这种‘不意的惊奇’,如运用得当,往往能予读者以有力的冲击,因而激发诗思,引起共鸣。”


非马的许多诗写素朴的日常生活,不加修饰,然而常常给你出其不意的惊讶。


《这只小鸟》写:



    感冒啦太阳太大啦同太太吵架啦


    理由多的是



    这只小鸟


    不去寻找藉口


    却把个早晨


    唱成金色



读前面两行,以为是写日常生活中一些烦人的事,却不意于第二节、第三行,突然出现“这只小鸟”,由对人的平常生活琐事的叙述,兀地一跳,不只是地上跳到树上,人竟变成了“鸟”,风马牛不相及。要命啦,真个是出其不意!


仔细再读,风马牛又相及。原来是写“小鸟”的勤奋、黾勉,不偷懒,不像“人”那样为了图轻松,怕艰怕难、怕苦怕累,而找出种种藉口躲懒。它和那些懒人不同,形成一种鲜明对比,早早地便起来做事,“却把个早晨/唱成金色”。


这首诗,鸟和人全息。好像是写“鸟”,其实是写人。诗人前两句卖了一个关子,也在暗示一种過渡,并且给诗增添了趣味。


诗便在一种素朴生活的描摹中,闪烁出一种“灵性”。此乃灵、朴相谐之一例。


此诗的“灵性”,还在于它以理想和憧憬照耀人、鼓舞人。


诗人在一篇随笔中说道:“写诗在我不是一桩轻松的工作。一首短短几行的诗,往往需要长长一两个礼拜的酝酿与煎熬。因为这个缘故,这些年来我总是不自觉地随时在替自己找藉口--夏天太忙冬天太冷--而在懒散过一阵之后,又猛然振作起来。我在《这只小鸟》一诗里对小鸟的赞赏其实是对我自己的鞭策。”


诗人非马,便是这样一只“灵朴”的“小鸟”。


非马的诗,出灵、朴的“质”与“风”,是他的一种艺术追求所致,他追求“那种恰到好处的艺术境界”。他的“朴”,是宋玉笔下描绘的“美人”的那种:“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他的“朴”,属于不着粉、不施朱,不作人为的增减修饰,而具自然美的那种。


灵性孕于自然。


《秋日林边漫步》写:



    小小的寒流一临境


    警觉的树


    便纷纷抖落


    招风惹雨的叶子


    一个个


    面容冷肃起来



    只有几株今年才长出来的小树


    没见过冰雪的模样


    仍在那里踮脚引颈


    新鲜兴奋地


    绿



灵、朴相谐,在这首诗里也有典型表现。


这首诗,叙述、描摹两种“树”的自然现象,不对它们涂脂抹粉,也不增减什么,只让它们自己站在那里,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自然对比。诗人写:过来的老树,“便纷纷抖落/招风惹雨的叶子”;今年才长出来的树,“没见过冰雪的模样……”,都是自然而然的。既不贬责老树世故、逃躲,也不赞美小树不屈服、不怕邪;既不说老树是为了“保护自己”,也不把“奉献精神”强加给小树。诗人不表明自己的倾向,而倾向自出,也是恰到好处。


这就是诗人的诗质、诗风之“朴”。


惟其“朴”,则“灵”。此“灵”在读者内心里出现:


人们把希望寄托在小树身上,只有它们才代表新生力量,才能宏图大展。


诗人的艺术追求不说出来,而“那种恰到好处的艺术境界”,却从诗中自然地流露出来。


写到这儿,我还想把非马致我答访的一段话录下:



    我从来不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或比读者高人一等(三人行必有我师呀)。这样,我便能用较诚朴真实的心情与口吻来同读者沟通。就像同老朋友促膝谈心一样,无需矫饰或处处设防。而我也相信,在这种情况下,读者们也会比较容易且自在地进入我的诗世界。




注:郑板桥语。刘荒田:《本世纪诗长廊中的〈鸟笼〉》,载《侨报》1995年7月19日。
《诗国奔马》,同前。《庄子 · 渔父篇》。《笑问诗从何处来--在芝加哥“文学艺术新境界”座谈会上的讲话》,载 曼谷《中华日报》1993年4月27日《文学》副刊。
非马:《人在福中不知福》,载美洲《世界日报》副刊,1998年9月24日。
非马:《漫谈小诗》,台湾《诗学季刊》第
18期。
纪弦:《读非马的〈鸟笼〉》。见《浪费》,载《联合日报》副刊,1998年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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