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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马诗创造》第十一章 飘泊(1)

美国非马 发表于: 2016-10-06 04:26 来源: 今天

《非马诗创造》, 刘强著,中国文联出版社,北京,2001.5


第十一章 飘泊






非马的不少诗作,记述和描摹了他的飘泊的历程和心态。


非马1948年离开老家广东潮阳,随父至台湾读书;1961年赴美留学,迄今去国四十年。他到美国以后,攻下了硕士丶博士学位,然后,进芝加哥的阿冈国家研究所工作。应该说,他的生活是相对地安定的,可他的心灵是飘泊的。一颗飘泊的心灵,与诗结下了不解之缘。


他也有意识地放逐自己的心灵,放逐到贪染利欲名心之外。


他的飘泊,洗涤了被凡尘浸染的灵心。



一丶寻根




早先,我读过非马的名作《醉汉》。


因这首诗曾经震撼过我的灵魂,我的心便走近他。


经过才情渊深的女诗人郑玲先生介绍,我认识了非马。


郑先生代他赠我两本他的诗集,嘱我给他写点什麽。我和郑先生共事多年,也知交多年,对她我是有命必遵的。


我给非马去了信,附上一篇我写他的小评论,刻意不着边际地挑了他的诗的毛病。  


很快,非马覆函给我,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无理,反而让我感觉到了他的博大胸怀。接下来呀,我便用心读他的诗。


我读他的诗,像是着了迷。不,是着了“火”。


他的诗,使我的心燃烧起来,使我的灵魂燃烧起来。我无法扑灭掉这“魔火”,於是,便一篇接一篇地写起他的诗评来。


《醉汉》一诗,第八章已经引出,这里还必须饶舌一番。我想,此诗会超越时空,流传永世,成为不朽。


读此诗,一颗赤子之心,将炎黄子孙们牢牢相系。


我对非马说,此诗宇宙全息,把你我之间,大洋彼岸此岸的距离,拉近丶化解了。


这首诗的创作,使我想到许多。


诗创作究竟是为什麽的?非马为什麽会把最宝贵的年华,甚至毕生的精力奉献给诗呢?


我思考这一问题时,当然是面对诗坛现实的。


我想,非马远离祖国,飘泊异乡,他大概曾经有过某种自我的失落感吧?


他是以写诗来贴近自己和自己的民族吗?他是以写诗来走近祖国走近“根”吗?他是以写诗来真正走入自己民族心灵的底蕴吗?


灵魂飘泊丶精神流浪是一种什麽滋味?


或许,他是因为追求全新的生活感受和心灵的自由,才走上飘泊之路的?


他是从诗创造中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


思索良久,我的自答是:非马的诗篇,都是贴近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灵深邃底蕴的;他的成功和成就,也正因为他异常地贴近了自己和自己的民族!


当我向非马提问时,他的回答是很深沉的。他说:




写诗是为了寻根,生活的根,感情的根,家庭和民族的根,宇宙的根,生命的根。

写成《醉汉》后,彷佛有一条粗壮却温柔的根,远远地向我伸了过来。握着它,我舒畅
地哭了。




《醉汉》一诗,曾获吴浊流文学(新诗)奖。


吴浊流是台湾文学的先行者,独立创办并维持了《台湾文艺》多年,他在台湾作家中有相当高的地位。


“能得到它是一种难得的殊荣,特别是非本省籍作家如我。”非马说。


非马的生活中,会常常涌流出很浓的乡情。对於故土,他有幽深的离愁别绪。



    俯看
    一城灯火
    满院子的萤火虫


    一个被囚的
    遥远的仲夏夜梦
    蠢动着
    欲破瓶
    而出


--《一四六九号房--阿特兰塔旅次》




由旅次的“一城灯火”,跳跃(记忆全息)到故乡的“满院子的萤火虫”,以具象相似造成,出一种久远的阔别之情。从而感受到“旅次”(暗指旅居异国他乡)的“被囚”,乡情亦“被囚”。


儿时许多回忆翩然眼前:那时,将捉来的萤火虫装在玻璃瓶里闪亮,是一种儿时游戏。没想到如今的自己,也如萤火虫的“被囚”。


对故乡的怀念之情--“圆梦”的欲念,“欲破瓶/而出”。


犹如,萤火虫飞向故土,一种依恋故土之情油然而生。


此诗与《醉汉》比较,张力虽稍次,而在艺术上则有出新处:现代感很强。


“被囚”的意象,双重突兀,令人惊诧。


两种“全息”感:①“一城灯火”和“满院子的萤火虫”--旅次全息故乡;②“一四六九号房”全息“被囚”--出一种他乡的流落感。





二丶入世的真诚



  非马的“寻根”,当有两种“根”:故土祖国之根,以及精神寄托之根。
  两种“寻根”在意念上是相通的,实质上是一条“根”。

面对现实生活中利禄丶权势的征逐--那是另一种“羁旅”,非马寻取精神上的超拔,灵魂的自由。


从我读非马的诗和所知他的经历中,我感觉到他这个人胸襟豁达。就是庄子说的那个“达者”。庄子说“唯达者知其通为一”,这说的便是精神超拔,也就是“根”了。非马能够“通为一”,所以能够因任自然,不患得患失,能以超然于荣利之外的精神,去积极地做事,也能舍弃功利的征逐和虚伪的人情,涤除利欲名心,使自己回到人生单纯的起点,找回了人间最大的真情和真诚。


他体会到,也惟有当人与人之间能用真诚相处时,世界才会美好。


飘泊,不是浮躁,而是另一个层次上的飘潇解脱,镇定自若。


非马有一种轻逸的,近乎愉快的哲学。他的哲学气质,可以在他那种智慧而快乐的生活中找到论据。他对我说:




我一向很少感到工作的压力,原因可能是我做事的效率比较高,上司们都对我颇信任,我得以替自己设定工作进度,很少有外加的压力。又没有太大的名利心,同事们不
会觉得受威胁,用不着同我勾心斗角。大家能坦诚合作,彼此帮忙。我想,这也许是我在这竞争剧烈的社会里,仍能过我闲适生活的主要原因。




两种“根”--乡情之“根”,精神超拔之“根”,一直在非马的身体内丶灵魂里生长。而非马的诗创造,以及绘画和雕塑艺术,便生长在这两条“根”上。



非马是自己争取提早退休的,正是他事业上得心应手丶业绩辉煌的时候。


在工作业绩鼎盛期提早退下来,为什麽?


一句话,当然是因为“根”。“根”,占据了他的身体和灵魂。


非马回答我说:




说实话,放弃那麽好的工作提早退休,的确是个相当不易的决定。但我对物质的欲望不高,小孩们又都已自立,能有更多的时间,从事自己喜欢的写作与艺术工作,我想
还是明智的抉择。




是的,飘泊一生之后能够握住“根”,守住“根”,那是最大的享受和愉悦啊!


羁旅中,有时候吃到一道味美的菜,故乡风味,那种美的愉悦真是难以言说啊!



    煮过
    煎过
    炒过
    炸过


蒸过



炖过



焖过



    热气蒸腾的菜肴里
    就只这一道
    切不开夹不断的
    乡音
    最可口
    不失原味


--《在曼谷吃潮洲菜》




一切艰难困苦丶劳碌辛酸都熬过丶都承受了。


人生之路,种种经历,或许历尽坎坷;然而,乡情依旧。


乡情,才是人生的一道“切不开夹不断的”原汁原味的菜!





三丶自赋




非马的诗,是从“乡情”丶“精神超拔”这两条“根”里生长出来的。


还可以说,他的诗也就是他的“根”。或者说,是他的“根”的延伸。


他写了一首《自赋》,对自己的内心作了一次剖白:



    啊世俗的自我,我的同胞兄弟,
    你永恒地同我拔河,
    想尽办法争取胜利。


    当我风尘仆仆回到自己的窝,
    你说我走错了门户。
    我说够了;你说更多更多。


    我喜欢戴的帽子你笑它好土;
    在你眼里我最好的朋友,
    连个穷光蛋都不如。


    你活着是为了不断占有。
    写诗,你不屑地问,能换来
    多少财富名声美人与酒?


    虽然我们来自一个母胎,
    兄弟啊,我们最好还是远远分开。



非马的一生,把最宝贵的年华奉献给了诗,损失了另一个自我想拥有的财富和权位种种。


写诗究竟为了什麽?《自赋》表明,非马没有失去自己的思考力。


他在诗中体认自己,净化自己,也升华自己。


在现代工商业社会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因为生存的压力,对金钱与物质的现实需求成为人们考虑最多的实际问题。


精神文化的贬值,社会理性的倾斜,在这个世界里,那些情愿苦苦追寻并不直接填饱肚子,或带来巨大经济效益的“精神财富”的人,已经很少了。


於是,“世俗的自我”就来“拔河”竞赛。


面对世纪末整个文化状况的低俗化丶浅表化,面对深刻的精神危机,作为诗人的非马,在奋力抗争着,与“世俗的自我”分开,“远远分开”。


他恒久地坚守着人格的超拔,“灵魂的自由”。


他在飘泊生涯中,在“自我”火一般燃烧的过程中,牢牢占有自己的精神领地。


每个人,在他的一生中,大概也都有着两个“自我”的“拔河”吧!


另一个“自我”的损失,是真情的损失。


其实,人间最大的损失,也就是真情的损失,而只剩下了功利的征逐,和虚伪的人情。如要找回人间的真诚和情谊,必须做到精神丶人格上的超拔,摆脱俗世荣利。


这,应该就是非马参加的美国诗人工作坊聚会,诗人们为何建议写指定诗题《非马赋》的原因。


大家都来写他,非马自己便写了这首《自赋》。


《自赋》沿用了英国诗人雪莱名诗《西风赋》的形式,传统式地每段用韵,非马其他的诗,似乎只讲究顿数和音乐美的。


这,也是非马诗美形式的一种变化。


飘泊,从某种意义上说,或许是对一种自由适意人生的向往和追求;但实际上,人不可能完全摆脱与环境的关系而独立。何况,人所要求的,往往也不仅是人生的一面,而是两面:一面是入世的有为,一面是出世的淡泊。非马的诗创作,却正可以在有为的生活之中,提供性灵上对自由适意的要求,使自己(和读者)在奔劳之馀,得到精神上的解脱,而能以超然名利之外的心情,去从事入世的事业。


诗的力量功不可没。


非马1969年到芝加哥,十二年后,他写了一首《芝加哥》:



    海市蜃楼中
    突然冒起
    一座四四方方
    纯西方的塔


    一个东方少年
    仆仆来到它的跟前
    还来不及抖去
    满身风尘
    便急急登上
    这人工的峰顶


    但在见钱眼开的望远镜里
    他只看到
    毕加索的女人
    在不广的广场上
    铁青着半边脸
    她的肋骨
    在两条街外
    一座未灌水泥的楼基上
    根根暴露


    这钢的事实
    他悲哀地想
    无论如何
    塞不进
    他小小的行囊



此诗意象突兀。从内心视角出发,显示心灵飘泊丶流放的一次历程。


对异国十分陌生,尽管诗人在这座城市居住了十多年!


由金钱主宰的繁华热闹的都市,在诗人眼里却是海市蜃楼的荒漠,那当然是精神文化层面上的空虚。


“毕加索的女人”的具象,蕴入了社会底层穷困潦倒丶凄惨冷漠的内涵。这事实是“钢的”,是掩藏不住的!


此诗在对金钱丶物欲抗拒的同时,追寻精神的超拔,灵魂的自由!


这是一种人格的清醒,一个飘泊者的人格清醒!


金钱竞逐,物欲横流,商场的倾轧攘夺,人的精神麻木丶空虚,构成都市社会的浮嚣尘上,和海市蜃楼的虚幻。


诗人把他情绪的波动和心灵的震颤,甚为真切地写了出来。


俗世的奔忙竞逐,看似积极进取,实际上越逐越忙,越是头绪纷繁,以致于忙乱终生,却无主见,也无真正的建树。如能舍弃奔忙竞逐,摒绝琐事俗念的纠缠与催逼,在人为的“跑道”之外,来找到自由自在的“真我”,用飘泊者清醒的眼光,静观人生世态的演变轨迹,以逸待劳,则只须弹指之力,就能作高层次的驾驭和翱翔了。


诗人非马用“出世”的精神看人生,以“入世”的热情做事业,是真正的实行家,也是在生活上丶艺术上真正的成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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