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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马诗创造》第十章 重入轻出(1)

美国非马 发表于: 2016-10-03 22:56 来源: 今天


《非马诗创造》, 刘强著,中国文联出版社,北京,2001.5




第十章 重入轻出



    在都市文明的荒漠里
    在远离肥沃泥土的天台上
    你孜孜浇灌
    要为这世界
    增添一点
    欣欣向荣的喜色


        --《行走的花树》

         行走的花树,是种花人。他“提着满溢的水壶/蹒跚穿行”,孜孜浇灌。其实,他才是万紫千红中“一株最耐看的花树”。这是谁呢?是非马。《行走的花树》当是他的自白。他以诗的创造为人类文明建设奉献自己的力量。因为这样,非马的诗创造是建设性的,“对人类有广泛的同情心与爱心”。他的诗“对他所生活的社会及时代作忠实的批判和记录”,不只是“写给一两个人看的应酬诗”①。
         诗界皆知,非马的诗“社会性”很强,现实意蕴深邃。然而,他的诗在艺术上却并非明朗化、硬性化、表面化。相反,他避免了这些毛病,而“具有非常典型性的意象主义诗的特色和魅力”。
         他的诗既是超传统的,又是超现代的。从深入表现社会现实生活看,她“负有文化传承与教化社会的使命感”,却又跳出“奴性”的桎梏;而他在诗美艺术上的特色,既具“象征性的延伸”、“几乎每一个诗句都要负担多重的意义和象征”;又是向“虚”走,取一种“大入大出”的超越姿态。
         非马诗的“教化”涤除“奴性”,不是“说教”,也不是直露的,而是潜入诗的情感和意象中;不是站出来对现实“直接指责”,而是“以想象力贯穿现实所获得的深刻而真实的产物”②。并如李弦所评,非马的诗:“虽是社会诗,但较诸三十年代这一类型的作品,更显得技巧高超,耐人寻味,可见现实性题材只要别出心裁,还是具有艺术价值的”③。
         重入轻出,便是非马诗美艺术的一种“别出心裁”!
         非马的诗写“社会性”题材,现实意蕴荷重甚大,却不是直出、赘出、呆出,而是自然而然地流出,隐出,轻出。
         诗的重入轻出,是诗的一种大技巧。

一、现实品格的弹性和张力

         打开非马的各种诗集,可以看到多是写社会性题材的诗作。
         别人不好写或避免写的社会性题材,他都很轻松地写了。而且, 1977 年他在芝加哥中国文艺座谈会上演讲《略谈现代诗》,讲现代诗的四个特征时,公然申明第一个特征便是“社会性”!
         他撷取、表现社会现实题材,是因为他是“现实”中人,他要以自己的作品推动现实和历史向前发展。
         他说:“今天诗人的主要任务,是要使这一代的人在历史的镜子里,看清自己的面目,而只有投身社会,成为其中有用的一员,才能感觉到时代的呼吸。”他还强调诗人“必须到太阳底下去同大家一起流血流汗”,“然后才可能写出有血有肉的作品,才可能对他所生活的社会及时代作忠实批判和纪录”。他把投身社会时代和表现社会时代融为一体,使自己的作品成为社会时代“赋有活性的诗的真实”。他的诗,因而受到广泛的欣赏和好评。诗坛都认为,他的诗创造“如果离开现实,便无法生存”;但诗坛又普遍认为,他的诗创造(包括语言)富有“弹性”和“张力”,涵容量很大,是“复向”的、“活性”的、“多样性”的,不受“现实的淹没”④。
         诗必须赋有现实、时代的品格,这还只说对了一半。下一半是:诗的现实、时代品格是弹性的,充满张力的。这才是非马的诗!以前的诗评似乎强调了前一半,而对后一半虽已提及却不自觉地忽略了。对非马的诗,这后一半似应多作开掘。

    被挤出焦距
    树
    眼睁睁
    看又一批
    咧嘴露齿的游客
    在它的面前
    霸占风景
       --《被挤出风景的树》

         这首诗的自然具象,是写“风景”,写“树”;“树”,“被挤出风景”。而它的抽象意蕴,则是写一种社会世态:奔走竞逐的拥挤。“又一批”、“霸占”、“咧嘴露齿”,便见出这种景观。“树”本身是一道美的风景,但它不加入拥挤。看来它是“被挤出焦距”,却成为一位超然的逸者,找到自我,返回本真。“被挤出风景的树”,拥有一份出世的淡泊。它可以蔑视:对那些拥挤着呲牙咧嘴,权势的争夺者和名利的竞逐者,给以高傲的蔑视。
         这是一首小诗,只有7行。说小又不小,它可小可大。诗的具象和抽象之间,存在着意蕴的弹性,时空张力无限。我这里将弹性和张力并用,不仅因为它们词义相近,可以连用;更在于它们彼此并用的迸发力。弹性指伸缩性,可大可小、可长可短等;张力指扩展力、伸张力。诗的弹性和张力,是诗由具象的有限到抽象的无限之间的一种灵动延伸。诗的具象和抽象契合,时空意蕴是可以伸张、扩展的,及至无限。诗的弹性和张力的运用,可以使诗的象现涵融,由有限抵达无限。《被挤出风景的树》,具象是有限的,一种自然和人文景观;而它所营造出的意象,则走入无限:这里,世相百态皆可意味,尤其是提醒人们不屑去“孜孜为利”,叩向人生境界更高层,求得人格精神的“超拔”。
         非马的诗创造,充分考虑和照顾到读者的悟性和“二度创作”,因而很重视诗的弹性和张力。
         非马诗的“重入轻出”艺术,其实质便表现为一种弹性品格。“重”与“轻”之间孕育着一种扩展的张力。俗话说:“响鼓不用重棰敲”!这就是一种“弹性”原理,自然的弹性原理。读者的耳膜不习惯一味地“重”。一味地“重”不仅耳膜受损,鼓也会捶破。这就必得有“重入轻出”的反弹和调节。
         这里,特别要提出的是:非马的诗创造是要表现社会现实生活的主旋律,摁在时代的脉跳上,拨动读者的心弦。然而,诗的弹奏的指尖并不一定摁的太重。社会现实生活的重化题材,不一定重出、直出、实出,拨动心弦的不见得是重音、浊音,反之,倒很可能是轻音、清音。非马的诗创造,便主要取此“清(轻)音”。蕴入以“重”,出之以“轻”。
         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欧阳修著有《六一诗话》,成为我国第一部诗话体的诗论著作。这部著作倡导诗写社会现实题材,反对逃避、脱离现实。这种倡导是欧公的功绩,自然也是他的长处,应当给予肯定,且对于今天的诗创作尤多教益。他的《诗僧搁笔》⑤即涉及诗与自然界的关系:

        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多称之。……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词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   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阁笔。

         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几乎概括整个大自然界,这些都不能写,可见所写的只是人类社会某一部分,诗便极其有限,诗僧搁笔是理所当然的事了。以此而论,《被挤出风景的树》属于山、水之类,在被禁之列,“犯约”而不允许再写了。更其然者,这类以自然性景观写社会性意蕴的诗不能写,那么,诗又写什么、怎么写呢?诗当然就只能重入重出、直入直出、呆入呆出了。许洞一辈之“约”差矣!其实,中国历史上不少高僧,虽深居山林寺庙,也并非避世遁世。他们写山水自然的诗,只是把人间烟火掩藏起来,用心却是涉世甚深的。诸僧搁笔非不能诗也,乃不屑于许洞辈之呆、直也。
         欧阳修后来在《梅圣俞诗集序》里,为虫鱼草木、风花雪月正名。他提出:

          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结,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   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他这番话,恰好是我们所说的“重入轻出”之意。他说的“外见”、“内有”,即为“出”和“入”。而“忧思感愤郁结”以及“怨刺”,即为社会现实意蕴之“重”,“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即自然物象之“轻”。只不过就梅圣俞的诗来说,由于历史局限而出自无可奈何;非马却不同,他是自觉尊奉艺术创作规律而为之。欧阳修的“诗穷而后工”,到了非马这里,便是“重入轻出而后工”了。梅圣俞等古人诗有“不得不为”,强调人生遭受各种不幸时为诗,殆“不得已者”;然而,非马则不强调这一面,而是把对历史、人事和人生痛苦的反思之“穷”,于诗中自觉地“轻”化,由“不得已者”到“出之自然”、“不得不然”,以此孕育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试想,像蔑视名利、权位征逐这类社会题材的诗,如果不是《被挤出风景的树》这样写,不是以自然物象“轻出”,而是重出、直出,那就可能全无诗味了,就只能重返古之“咏叹”调的“直捣”了。
         诗以社会现实涵义之抽象,蕴入山水自然景观之具象,彼此不露痕迹地契合,入之以“重”,出之以“轻”。这样的诗,写起来显得随意,读起来显得轻松,却引人联想,发人深思,耐人寻味。诗的深邃社会现实意蕴不是直说出来,要靠读者悟出,且读者之悟,又各因其品性经历不同而有各自的不同理解,因而扩展和丰富了诗的蕴涵。重入轻出,深入浅出,多义的不同悟出……诗的弹性和张力也就出来了。
         社会现实意蕴的“重入轻出”,给非马诗的现实品格赋予无限弹性和张力。

二、导引:人和自然全息

         非马诗的“重入轻出”,之所以构成一种规律性的艺术创造,是因为它遵循着一个根本规律: 宇宙全息规律。 根据这个规律,人和自然是全息的,社会和自然也是全息的。
         我们祖先作《易》时,便把自然宇宙和社会宇宙联系起来合并研究。“日月为易,象阴阳也。”《易》使中国文化系统化,而成为中国文化之“根”。《易》从史前彩陶文绘之高度抽象受到启发,从中抽象出“- -” (坤)、“-”(乾),以阴阳来涵盖一切,造出“太极图”,建构成中国文化最初的象征符号系统。诗的象征,便是一种诗美符号。
         非马的诗,常常以山水自然的物象,征社会人事的抽象,或者反之。这种融心象和物象于一体,作不露痕迹的契合,便是诗的象征。由象征创造出诗的意象艺术。非马诗的意象艺术,有一个突出的特点,不仅十分强调诗的社会现实意蕴,而且将社会现实之“心象”,以自然物象出,这正是诗的“重入轻出”的一种重要构成。前者为“重”,后者为“轻”。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论述到“人化的自然”,日月星辰、山水风云,它们“作为艺术的对象,都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已成为“人的无机的身体”⑥。人和自然、人和宇宙是全息的。就某种意义上说,人即自然,自然即人。中国古代就有“人身乃一小天地也”⑦的说法。因此,不可以像许洞那样,把日月星辰、山水风云,排斥在诗和社会人生之外。
         当然,那种一味吟弄风花雪月,脱离现实,消极遁世的诗作是不足取的,也没有多少艺术欣赏价值。但是,我们却可以肯定地说,诗人非马的那些乍看似在描摹“风花雪月”的诗,并没有脱离社会现实;恰恰相反,当我们以象征的视角,从“人化的自然”、人和自然全息的意义上去品读他的那些山水风云小诗,常会发现,那里面深蕴着一个心灵的大千世界,一个紧紧切入现实生活的复杂社会和人生。
         社会现实生活题材,很可以“重入轻出”,或者“实入虚出”,“近入远出”--社会现实生活题材自然出,已成为非马诗的艺术创造的一个规律,它同时又是人和自然全息、社会和自然全息这一根本规律的生动体现。且读《蓬松的午后》:

    轻手轻脚
    怕惊动
    树下一只松鼠
    在啃嚼
    早春鲜嫩的
    阳光

    却仍引起
    一声告警的鸟叫

    但松鼠急急爬上树梢
    显然不是为了惊恐
    在它纵跃过的枝桠上
    灿然迸出
    春风得意的
    绿

         诗写一种人和自然的谐协氛围:人,“轻手轻脚”走过;树下松鼠,正在啃嚼“早春鲜嫩的阳光”;鸟儿多管闲事告警,使松鼠“急急爬上树梢”。这表面的骚动,却只是为了报告春的消息,灿然迸出“春风得意的绿”!大家其实各得其所,彼此并不相烦干扰,而是展现出自由自在的宽松天地。大家都在明媚的春天里活跃起来,快活起来,一切都那样地生机盎然。
         这是写自然界吗?是。但同时也在写人和社会。这里,人和鸟及松鼠全息,出一种美好的心态,出一个活跃的、自由的空间。一种瞬间的感觉油然而生:美好的时光正悄悄来临!一种心绪的闲适自得:远离俗尘,摒弃名利、权位的竞逐。于是,诗出一种至高的人生境界。这里的种种自然景象,包括松鼠树下啃嚼,鸟儿上树灿鸣,都是对春光跃上枝头的喜悦,令人觉得美好而感动。因为它们和人和社会息息相关,同属一个广袤的宇宙。自然界的栩栩生气,正渲染着人类以及整个宇宙的和谐欢跃,绚丽辉煌!
         外在,是它那淳朴自然之美;内在,是它本身就是生命与生长的具体实现。
         在蓬松的午后,你可以体会到,大自然本身就是活力充沛、饱含生机。进而可以了悟,生命不必贪婪攫取,大自然就在孕育、衣养着我们。你可以超拔滔滔浊世,摆脱各种人为的拘缚与干扰,精神为之升华。
         诗人的锐敏感觉和对生命的热情,及爱好天然的本色,比一般人更为深切。非马从田园间和大自然,找回了人生真正的意义和乐趣。
         读过这首诗,或许倍觉“天资旷逸,有神仙风致”!
         再读《孔雀开屏》:

    缓缓转身
    让所有的眼睛
    都有机会
    去调整时间的焦距

    她明明知道
    光闪闪的历史大镜
    不可能照过
    更矜贵的皇后

         这首诗依然是“社会性”题材,以自然物象展现。社会题材自然出,十分巧妙地隐含社会和自然全息规律。
         《孔雀开屏》讽喻权贵们的贪婪嘴脸。
         那些孤芳自赏的个人至上主义者,把自己看得太大、太美、太尊贵,以为可以占领一切时空,吸纳所有的赞美和拥护。我们几乎可以看到,他们在闪光灯下搔首弄姿自我陶醉的可笑模样。
         读非马的诗,我们可以感觉到,人和自然是全息的,社会和自然是全息的。因而对他的诗创造的“重入轻出”艺术,觉得很自然、很习惯,每每地就把自然界当成人类社会来读,读起来有滋有味,觉得他的“别出心裁”,就恰好出在把人和社会融入自然,而且十分地谐契,全然是人不知、鬼不觉。这是因为有了人及人类社会和自然全息这一客观规律作依据,诗的“重入轻出”的艺术创造就能顺乎自然了。

三、契合:具象和抽象邂逅

   因此,构成诗的“重入轻出”,要以宇宙全息的规律作导引。但是,仅仅导引还不够,还得“入”之得法,“出”之自然。就是说,社会事象、心象与自然物象契合,必须不露痕迹,这是一个关键。解决这一关键问题,就得避免和克服种种“人为”做作,要使诗的社会抽象意蕴和自然具象,作不期而遇的“邂逅”。是巧遇、巧合,不显“人工斧凿”迹象,这就是大技巧了。
   至于是以社会现实意蕴去遇合自然物象,还是受到自然物象感悟,而触及对社会现实的观照和思索?具体进行时谁先谁后,得看当时的情境和时空状况如何。有时兴许积思已久,偶尔触景生情;有时可能因景触感,从而生出种种联想、想象等,这些联想、想象,有过去的经验,也有属于未来的憧憬。“重”先“轻”后,或者“轻”先“重”后,都是可以的,我们不必去管它。
         然而,二者的契合必须是“邂逅”,“重”和“轻”不期而遇。
   非马的诗创造,在具象(轻)和抽象(重)的契合上,作了多种“邂逅”性尝试,列举如下:

1、感觉兑换邂逅

         非马的有些诗纯写感觉,但纯又不纯,由此种感觉兑换成另一种感觉,构成自然物象和社会现实意蕴抽象的邂逅而契合。如《学鸟叫的人》,便是由脸颊上有被“鸟啄”的感觉,兑换成对爱的活力的感觉--前种感觉是肉体的触感,后种感觉是“灵触”,进入想象,已有了某种灵性的渗透,使感觉本身升华了。

    临出门的时候
    尖着嘴的妻子
    在他脸颊上
    那么轻轻地
    啄了一下
    竟使这个已不年轻的
    年轻人
    一路尖着嘴
    学鸟叫

    惹得许多早衰的
    翅膀
    扑扑欲振

  
         这是非马诗的艺术创造高层次典范之一。
         是情诗,又不是表面的情诗,十分耐人品读和寻味。
         临出门前,妻子一个亲脸的亲昵动作,使他产生一种“鸟啄”的锐敏感觉。兴许,“鸟啄”那种“吱溜”声的亲切回忆,使这个并“不年轻”的人变得年轻了,便“一路尖着嘴/学鸟叫”,爱的活力便出来了。这种第二次青春的活力,“惹得许多早衰的/翅膀/扑扑欲振”!
         金钱社会让人奔命劳顿、疲惫不堪,有了爱的活力作驱动,人们便精神焕发了,当然也就驱走了许多竞逐的烦扰。这里,不说人精神振奋,而以鸟的振翅欲飞,描摹人之减“衰”,妙极!
         这首诗营造一种爱的激励意象,一种生活无限美好的意象。它叫人把握瞬间,热爱生活。人,亦如一只不知疲倦的自由飞翔的小鸟!学鸟叫,让人放弃一切身外的多余顾虑,涤除竞逐的烦恼,精神得以超拔。
         那么,诗所蕴入的社会现实意蕴,不是自具象轻巧而出吗?这样的诗,使你的心怀频添一股朝气,一种活力。堪称大诗,灵性无限的诗。
         再如《七月》,写“热”的感觉,由天气的闷热兑换竞逐的烦热:

    金色蒸腾的阳光
    把七月的午后
    鼓胀成一个
    密不通风的透明气球

    一只蝉在枝头直叫
    出去······出去······

    有针的蜜蜂
    却只顾营营嗡嗡
    从一朵花
    到另一朵花

         读《七月》,你从“金色蒸腾”、“密不透风”的感觉中,滋生另一种感觉:人生似一场“热”战,执迷不悟的人们如钻营(“有针”)的蜜蜂一样,毕生置身炎夏,在烈日炙晒中奔劳竞逐,营营嗡嗡!“蝉”,想挣脱也无可奈何。读这首诗,能提供精神上的幽静和清凉,使你省悟而不受困扰。
         一种感觉兑换成另一种感觉,由此及彼,自由兑换,自然契合,本身无痕迹可寻。并且,这种感觉的兑换,是在读者的“二度创作”中进行的,如何兑换,以及进入的层次深浅由读者选择,诗人没有硬性的迫使。

2、相似品性的邂逅

         人和社会事物的品性,以及自然的品性,有相类似之处。两种相似的品性,会彼此邂逅。这种邂逅在品性之间进行,甲的品性和乙的品性因相似而不易分出彼此,说甲犹在说乙,能无形间沟通,不必强求谁来接受,也不会指认什么,更不会逼供以信。一如《蒲公英》: 

    天边太遥远
    蒲公英
    把原始的遨游梦
    分成一代代
    去接力
    飞扬

 
         蒲公英,它有一种入世精神,它的“飞扬”品性,是一种“接力”赛,点点滴滴地做工,分分毫毫地进取。它不是沉缅于一种向往或幻想,也不好高骛远、好大喜功,而是一个心眼兢兢业业。那么,这种品性,入世精神,人和社会与自然界是相通的。写蒲公英犹在写人、写社会,任由读者自己去领悟、阐释,不期而然地可以抵达一种高尚的品性境界,让你情不自禁。
         再如《萤火虫》:

       1
    不声不响
    把个遥远的仲夏夜梦
    一下子点亮了起来
    
    没有霓虹的迷幻
    也不广告什么

       2
    不屑与谄媚的霓虹灯争宠
    萤火虫远离都市
    到黑夜的旷野去等候
    久别重逢的惊喜

    火花一闪
    一个流落的童年
    便灿然亮起

         萤火虫点亮憧憬,闪烁理想,却是不声不响、默默地去做。“没有霓虹的迷幻/也不广告什么”,一种大品格!不用“霓虹”和“广告”作幡子宣扬自己。当然,也不希图那些别人竞逐的东西,如为官的显赫,为商的荣华种种。它远离闹市,到旷野去亮起自己的童贞,一颗纯洁的灵心!
         这样的诗,纵然你不去“悟”,也会在品性上感受到一些什么。它可以随时冷却人们心头因患得患失而生的烦热,有益人们身心健康,更有助于对人生世相的超然认识,让人不致因征逐而迷失方向。
         《对话黑鸟》也一样:

    (今年的冬天不冷
    黑鸟没去南方)

    它们大叫
    是想把过路的眼睛
    引上光秃秃的树梢
    看它们用翘得高高的黑尾巴
    刷亮二月午后的天空

    (黑鸟没去南方
    今年的冬天不冷)

    它们大叫
    乃为了用此起彼落的呼应
    标测这空荡荡的树林
    它们独占的辽阔


         这首诗出一种灵魂的不羁和桀骜! 
         黑鸟们不羡慕、不稀罕南方的繁华、亮丽,不去赶潮流、凑热闹,它们“用翘得高高的黑尾巴/刷亮二月午后的天空”,“独占辽阔”!
         黑鸟对生命的热情和爱好天然的本色,使它们能够欣赏大自然单纯、质朴、(远离仕途和商战的)恬静,欣赏“冬天光秃秃的树梢”的优美天然;但是,它们“大叫”,当是更重视自然与生命的密切关联。“光秃秃的树梢”、“空荡荡的树林”,象征对物欲(名利和权势)的一无所有和放弃,并且毫不在乎。只愿以生命与自然相守,“独占”精神领域的“辽阔”!
         自然人化,人化自然,两种品性谐于一。写自然的品性,实际上是人对自然品性的认同。因此,人和自然品性的邂逅是天然的,只要不离开自然的真品性,任你怎么写都不会“斧凿”。非马创作品性邂逅的诗,其“重入轻出”总是在高层次上进行,也和感觉兑换的邂逅一样,诗出大象,能够自有限抵达无限,佳作迭出。


3、态势邂逅

         非马此类“重入轻出”的诗较多。
         这类诗的邂逅问题,要找出人、社会与自然在形态或神态或心态上的相似,抓住相似之处着笔,也就可以触及事物的内质,不会露出痕迹。
         不论形态、神态和心态邂逅,都要注意抓住彼此之间的特征。抓住了相似的特征,邂逅也就成功。
         形态邂逅要特别注意自然物象的本质特征。如前举《孔雀开屏》,孔雀开屏在具象的形态上有三种特征:⑴瞬间性的;⑵遮揽“所有的眼睛”;⑶自持矜贵。这三种形态上的特征一经出现,具象的社会抽象意蕴就自然而然流出,现实层面相对应的现象也就“见仁见智”了。权贵们的贪婪,正具有上述本质性的特征。
         又如《盆栽》:

    铁丝缠过的小脚
    一扭一拐
    在有限的方圆内
    跛度一生

         《盆栽》,乃典型的“人化自然”,也是“自然人化”。自然景观和社会景观形态谐一。
         盆栽本是一种景观,却是一种残缺的景观,可以供人观赏,但那是不自由的,仅仅成为一种摆设,十分有限。有人却以这种残缺为美,宁愿自己作一种摆设。而人难道不应该有更高的精神追求:灵魂的自由?
         这首诗对于那些宁愿把自己当景观,成为“盆栽”的人们是一种唯妙唯肖的描摹,也是一种讽喻:别以为十分风光,只不过是一种残废罢了。
         这里的“邂逅”,是不言而喻的。
         值得注意的是,形态邂逅不单是形态本身,常常是和心态相遇合的,不可不注意心态和形态的紧密关联。就此而言,《盆栽》也描摹了一种社会心态。
         这一点,《中秋夜》更明显,形态和心态邂逅抵达一致。

    从昂贵的月饼中走出
    一枚仿制的月亮
    即使有霓虹灯频抛媚眼
    胆固醇的阴影仍层层笼罩
    如赶不尽杀不绝的大肠菌

    就在这时候
    我听到你一声欢叫
    月亮出来了

    果然在遥远的天边
    一轮明月
    从密密的时间云层后面
    一下子跳了出来
    啊!仍那么亮
    那么大得出奇

         这个世界拥有两种“圆”:中秋夜的月圆,及“昂贵的月饼”的“圆”。二者有着形态和心态的一致。“昂贵的月饼”的“圆”,以其“商业化”姿态蚕食了人生境界的“月圆”!略略比照,便揭示了“商业化”对美好现实及人们心灵的戕害。
         中秋的月亮,既圆且亮。它是“不商业”的。人们要摒弃掉强加于一切的“商业念头”,抵制“商业化”加给社会及人们心头的“阴影笼罩”和剥蚀,永葆友情、爱情和亲情的纯真!
具象的形态是通过人的视觉描摹的,因而也就有了人的心态,形态融会心态而不排斥心态加入,“重入轻出”的邂逅才更其圆融、完美。
         神态邂逅更为细致、神妙。诗不仅要绘形绘色,还得摹神。如《夏晨鸟声》:

    有露水润喉
    鸟儿们有把握
    黑洞里睡懒觉的蚯蚓
    迟早会探出
    好奇的头

         这是一种观望神态,慵懒的观望神态。“有露水润喉”,夏晨的鸟儿们是满足的。但是,它们的贪婪欲望又不满足。怎么办?以慵懒等待、观望慵懒:蚯蚓“迟早会探出”头来的。因此,只有“鸟声”,没有行动。
         自然具象的慵懒神态描摹出来了。显然,这也是一种社会世态。诗具一种讥讽、讪笑的淡淡幽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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