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痒(上)

草屋 发表于: 2016-9-07 08:53 来源: 今天

    我从树后走出来时,迎面正好碰上方军的媳妇。她吓了一跳,一下子站住了,她的双肩和头同时向上动了一下。方军的媳妇很漂亮,她看我的眼光既胆怯又陌生。我知道她不认识我,但她还是站着不动。我心里一阵悸动,双手和身体就有些发痒,可还是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了。待我回过头来时,她离我有十五、六步远。她继续向前走,从后面看她依然很漂亮:细腰、长长的脖颈、双肩有些下滑的样子。我还知道她是单眼皮,从近处看眼睛略微有些蓝,像刚哭过似的。她的身高是1.65米,体重大概48公斤。尽管我对她这么了解,可她还是不认识我,从她不管不顾向前走的样子就看得出来。我也只好继续地跟着她。

    其实我跟踪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始终没有发现我。她在造纸厂上班,造纸厂离她家也就二、三千米远。她家住在油库附近,或者说是粮库附近。就是说在油库和粮库的中间有几栋家属房,靠近粮库的几栋是造纸厂的,靠近油库的几栋是油库的。不知道为什么造纸厂的家属房却跑到了粮库的后院,她家就紧挨着粮库的第一栋,是第七户,无论从哪边数都一样。第一栋的前面有一片菜地,然后是粮库高高的后墙,菜地的这边有几棵老榆树,我刚才就是躲在了一棵老榆树的后面。前段时间我一直躲在她家左边的那棵老榆树的后面。她出来后总是向右走,到了那条公路就开始向左拐,然后直直地走,就能走到造纸厂的大院了。公路的两旁依然是树木,而且有无数棵。只是那些树木的树龄都不长,高矮也一致。不像那几棵老榆树高的高、矮的矮,它们的树龄都很长,有一棵老榆树成了空心,里面能藏进去一个人,只要他不是很胖。我这人就很瘦,藏进去一点问题也没有。可我觉着我没有必要藏进去,她也不认识我,或者说她还不认识我。

    我之所以要跟着方军的媳妇,因为我和方军有渊源。这一点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我感觉我对他非常了解,甚至比他本人还了解,这样说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以前就总是不了解我自己,我干了许多事情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干。我那时对妻子也不是很了解,尽管我们天天在一起生活。我吃她给我做的饭,我和她睡觉、摸遍她身体所有凸起或凹进去的部分,可我对她还是不了解。我想方军对自己也一定不够了解,要不他也不会做出那些傻事了。

    一提起方军,我想许多人都知道,最起码包装厂的人都知道,他是包装厂的业务员。包装厂是个不大的小厂,流动资金不超过一百万。可方军在一次进马口铁的过程中、居然携着七十万元货款潜逃,丢下了结婚不到一年的妻子不说,还弄得包装厂停产倒闭,五十多名工人下岗回家。我当时正住在省城的一家医院里,晚报几乎用了一个版面介绍了方军携款潜逃事件,后面还刊登了她媳妇给他写的一封信。信的内容无非是说她如何爱他,他们是如何从相遇、相识到相知的,具体的过程我就记不大清楚了。我这人记性一向很差,就是我和妻子初次相遇、我从来也记不太清楚。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亲吻,以及先吻眼睛还是嘴唇什么的一向是糊里糊涂。好在我还知道妻子很漂亮,我和她睡觉的时候总是很激动,就是吃饭和走路的时候她冲我一笑,或碰我一下,我的身体就一阵阵发痒,这种感觉一直也没有间断。后来在我不得不离开她以后,就再也没有碰到过叫我那么激动的女人,我感到非常遗憾。她们有的比我的妻子还漂亮,比她更年轻,可我在和她们一起时总是玩不起兴致,直到我遇到方军的媳妇,才又找回了那种感觉,尽管我们之间什么也未曾发生。那种感觉我是怎么也描绘不出,只有方军的媳妇在那封信里才描绘得出来。可我知道她的本意并不在那,她说如何爱他,他叫她发痒、痴心,无非是劝方军回心转意,把钱拿回来,挽救那些下岗职工的同时也挽救她和他自己,我记得她就是那么说的。我当时的心咯噔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被感动了。我看落款上写着袁娟的名字时,就想起了所有美好的事情。

    我现在之所以来到了这个小城,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她那时的诱惑,尽管她所说的都是对她的丈夫方军,而不是对我这个叫王非的傻瓜。而我那时刚好离开妻子,正百无聊赖,我就又读了一遍那篇报导。我那时就想,也许搞包装是个挺不错的行当。也许我对包装有一层很深的理解,就像设计师对图纸、裁缝对布料一样。可我那时正对股票产生了兴趣,在医院期间,我读了大量关于股票方面的书。出院后我就开始玩起了股票,我的运气不错,大赚了一笔就收手不干了。我开始爱好上了旅游,我几乎游遍了国内所有的名山大川,如果不是我不懂外语,出国需要办许多的手续,我还会到国外去游览一番。可我天生不喜欢麻烦,厌烦那些各种各样的手续。我把那些名山大川游览完了后,又开始重新游览,可是再游览的时候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就像找女孩子一样,我总是不喜欢去找同一个女孩子。我知道她们需要的是钱,而我有的是钱。话说回来我对女孩子并不那么感兴趣,但时间一长就免不了还是要找她们。说穿了我这人也离不开女人,可我在那些女孩子身上从来也没有找到那种感觉,就是那种痒痒的感觉。

    我一躲到树的后面,身体就开始发痒。小的时候我非常喜欢爬树,有一种毛毛虫总是把它身上的毛、弄到你手上或胳膊的什么地方,那地方就出现一片淡黄色的针毛,痒得你难受。越挠越痒。我现在就是那种感觉,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躲到袁娟家右边的那棵树后。原谅我开始用袁娟称呼她了。这一变化并不能证明什么,只是我知道她还是独身,五年来方军并没有回到她的身边。即使方军回来了,也会被公安局抓去,我想她和方军的婚姻早已自动解除了,再称呼她为方军媳妇恐怕不合适。方军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逝了,我这样认为。如果我一直用“她”来称呼,又怕和别人弄混淆了,好像对她也不是很尊重。再说我们已经知道她叫袁娟了,我对娟呀什么的又有一种特殊的偏爱。

    我一躲到袁娟家右边的那棵树后,我的身子就不那么痒、就感到好过一些了。可是我一听到袁娟家那两扇黑色的木板门,吱的一声被打开,身体就又开始痒了起来。她从院子里出来,目不斜视,她走路时总是目不斜视。我猜她一定没有看到我正偷偷地盯着她,我就一下子蹦了出来。我故意地吓她一跳,然后就向她的反方向走去了。她的表情我非常熟悉,就像我和妻子谈恋爱那阵我吓她时一样,她的双肩和头同时向上动了一下。可话说回来,她可没有我妻子那会年轻漂亮。我说她像,只是说她的神态,就像我说那时并不了解妻子,只是说不了解她的内心一样。可她总是能够叫我激动,尽管我不了解她,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爱她。她总是一遍遍地问我是不是爱她。我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和她在一起,总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她又说如果不是和她结婚,换一个其他的女孩子还会不会有那种感觉。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都一样吧。她当时气得什么似的,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我说的是实话,我那时没有和其他女孩子有过那种接触。我以为男人和女人一接触都会发痒,可后来我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那时我已经离开她很久了,我的痒神经好像一下子消逝了,这真要命,没有这种神经的生活可真没意思。就是说你和女孩子睡觉,可她并不能叫你发痒,叫你急得打转,你甚至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像为睡而睡,总是感到很累很无聊。但是你又不能不睡,你的身体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折磨着你,你需要把那种奇怪的东西释放出来。在释放的过程中你需要得到快感,可是你的目的并没有达到,你在释放的过程中没有得到快感。你感觉到你最宝贵的东西在释放的过程中正悄然流逝,这种流逝是一种浪费。你不喜欢浪费,每一次浪费你都感到心疼,它是你的生命,支撑着你的精神;它使你颓丧,叫你希望一次一次地破灭,你的生命也就一点一点地消亡。

    在我找到那种痒的感觉后,一下子就蹦到了袁娟的面前,那样子就像从地里冒出来的。可我对于袁娟来说,依然是一个陌生人。其实我并不是想让她认识我,我只是不自主地蹦了出来。我的后背像有无数的毛毛虫,蹦出来的一瞬间毛毛虫就吓跑了。你知道我向她的反方向走去了,然后我又转过身来,跟在了她的后面。

    我真的喜欢那些树,不管是杨树、柳树、还是榆树,小的时候就喜欢。我总是爬到树的上面向远方看。我爬到树的上面只是为了向远方看,我对爬树本身没有兴趣。我现在不再喜欢爬树了,因为我现在不喜欢向远方看了。我喜欢近处,也就是喜欢身边,尽管我对身边的一切都感到厌倦。可我依然喜欢近处,是相对于远方而言的。我现在喜欢躲在树的后面,跟踪一个叫袁娟的女人。我从一棵树的后面走到另一棵树的后面,这时的树,就成了我的挡箭牌。在道路两边植上树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但我要感谢那个人,叫我如此从容地跟在一个女人的后面而不被发现。这个女人她叫袁娟,这个你知道,可是我喜欢再一次提起她的名字。我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时,舌头向上或者向下弯曲。我这人一向辩不准方向,可我在无声地发音的过程中,舌头就产生了一种快感,仿佛接触到了她的眼睛、耳朵、鼻子或者嘴唇,或者她那小巧而坚实的乳房。我知道她一定有那样的一对乳房,或者说曾经有那样的一对乳房,和我的妻子一样。或者她的乳房略微有些松弛,但我知道它一定小巧而光滑,具有质感。我就这样默念着她的名字,送了她足有二千米远。她一会回头,一会不回头。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我,在她快到造纸厂门口时,我就转身向回走了。

    我知道她几点上班,几点下班,路上共需要多长时间,她喜欢到哪个菜市场买菜,都买些什么蔬菜,共买多少,花了多少钱。我还知道造纸厂效益不好,已经几个月不开支了。我看见她买菜时总是犹犹豫豫,我就想给她一笔钱,可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要。我有一次在她经过的路上、故意掉了两张一百元的票子,可她就是目不斜视。不知道她是没有看到、还是看到了也不屑于弯腰去捡。我急得什么似的,一着急我就又蹦了出来,她又站住了,她的双肩和头还是向上动了一下。她说,“你为什么跟着我?”我说跟着你?没有啊。她说我已经跟了她几个月了,她一开始就知道,只是没有揭穿罢了,她说她很感谢我。我很激动,就向她伸出了双手,可她并没有扑过来的意思,还制止我继续向前的动作。她说她感谢的并不是我跟踪了她,她对我没兴趣,而且还感到无聊和恶心,可她还是要感谢我。我说那为什么啊?她说她对我进行了调查,知道我是外地人,到这来经商办企业的。她感谢我把资金投到停产倒闭的包装厂,叫那些下岗职工重新找到了工作岗位。我说你的心眼挺好使的。她说我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当年那个携款潜逃的方军就是她丈夫。她说我能在那投资,就一定知道这些事情,她还怀疑我知道她是方军的媳妇。她认为我这人有毛病,一定是变态什么的,要不就不会跟踪她。她还认为我跟踪她的原因就是知道她是方军的媳妇,我是替方军赎罪,包括想占有她也是替方军赎罪。对她的观点我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那时只是感到浑身痒得难受。她见我不吱声,就问我是不是早就认识方军,或者是方军业务上的朋友,或者方军当年根本就没有潜逃,是我把方军杀了,抢走了他的钱,现在突然良心发现,就想替方军补偿。我说你猜得不对,我当年只是看到了那篇报导和你后面的信,我很感动,可那时我没有机会。她说我就是变态,仅凭一篇报导就从外地赶来投资,并想占有她不是变态是什么,何况事隔了那么多年。我不可置否。她叫我快走,再也不要来跟踪她了,不然她就请公安人员说我骚扰她。

    我这人就怕公安,我对公安一向没有什么好感,我也不想跟公安打交道。所以我边往回走边想着她这人其实也挺损的。如果她不想见我,完全可以不理我,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切都与她无关,只当我喜欢在树后躲来躲去不就行了。后来我又站在她的角度想了想,她做的也许并不过分。如果有个人在后面跟着你,你装作没看见可他始终在后面跟着你,这也许是件挺闹心挺烦人的事。它叫你分心,叫你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始终不发生,就在你觉得有件什么事情始终不能发生的时候,他突然就蹦了出来。他蹦出来后什么也不干,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连一句再见也不说。你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可你始终感觉到他就在你的身边。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你的最大的危险就是什么也不知道。你只能时时地提防着他,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以利于你采取相应的措施。

    袁娟在调查之后就认为我变态,一心想占有她。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占有她,如果她首先提出来我也不会反对。我毕竟很久没有和女人发生过关系了,我的身体里正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折磨着我,需要释放出来。可我肯定不会强迫她,甚至还有些怕她。我怕她的眼神、她的傲气、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是我还是喜欢跟踪她,我不知道现在和她发生关系会不会激动,只是在我跟踪她的过程中产生了那种痒的感觉。确切些说这种感觉并不能叫我产生快乐,以及对幸福的幻觉,甚至叫我产生一种疼痛、一种惊悸、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我就是喜欢这种受尽煎熬的感觉,它叫我抓耳挠腮,受尽刺激。然后我向后一躲,或者向前一跳,都能产生激动的情绪。我甚至并不就想和她发生那种关系,而使这种激动达到顶点。我并不讨厌顶点,但我知道达到顶点之后意味着什么,那就意味着无法超越,而我只喜欢超越的过程,并不喜欢超越的本身。

    我在往回走了一段之后,又返了回来。我并不想返回来,我是不由自主返回来的。当我走到那两扇黑色的木板门时,才知道返了回来。我知道她已经把门拴上了,现在正在厨房里洗菜;或者正在把洗好的芹菜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或者刚刚把油倒进锅里,她喜欢吃瓜籽油而不喜欢豆油,我从来没看见她买过豆油;或者现在油已经开了,她正把切好的芹菜倒进锅里,我甚至听到油嗞啦一声响,铲子在锅里搅动发出嚓嚓的声音;或者菜已经炒好了,她正用筷子挟一小段芹菜往嘴里放,芹菜放到嘴里略微有些苦,她皱了一下眉头,原来盐放多了。她就开始骂那个该死的王非,都是他给搅的,叫她心绪不宁,吃不好睡不香。难道他真的会凭一篇报导或一封信就跑来吗,那他当时为什么不跑来。他会不会和方军有什么瓜葛,或者就是方军派来的也说不上啊。如果她真的会这样想,她此时一定会骂方军混蛋、恶毒、该千刀或者挨枪子跑铜什么的,反正都不会是些中听的话。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我害了她,五年了方军给她造成的伤口可能已经愈合,而我的到来,又使那个伤口裂开,或者正在出血。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使她的伤口再次愈合。如果她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够使它愈合。如果她一直就没有伤口,那么她那封信就是假的,她就是个一级演员。我知道她不是演员,她走路的姿态、说话的声音、嚼东西时嘴角的扯动都不是演员的,一点也不做作。不像演员的那么华丽,那么妩媚,给人一种不实在的感觉。
    正是因为她的实在、她的真实,才叫我更加丧失信心。她说要请公安人员,就一定会请公安人员;我从那两扇黑色的木板门的门洞里,正好看见了她那倔犟的背影。她什么也没干,只是那么地坐着,她正在想心事。我把她的一切都打乱了,她跟我的想象一点也不靠边。也许她根本就不相信我会就此离开,不再打搅她,她正在想着一种更好的对付我的办法。我不知道那办法是什么,反正我需要更加小心,用更隐蔽的方法对付她。我之所以用“对付”这个字眼,是因为我想不出别的字来了。我这人书读得不多,考大学的时候语文都没能及格,但是我的运气很好。我一向不相信运气什么之类的东西,我知道那类东西都很唯心,可我的运气确实不错,这个我就不多说了。我就那样地看了好长时间,直到她转过身来我才转过身去。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我,我转过身之后就看到了那棵老榆树,就是有树洞的那棵老榆树。那棵老榆树在袁娟家的右侧,我就又躲到那棵老榆树的后面去了。我不想让她发现我,主要是不好意思刚刚被她撵走就又来打搅她。可我怕她真的发现我了,我怕那扇黑色的木板门吱的一声就开了,我就钻进了树洞里。树洞的洞口就对着粮库高高的后墙,可我看不见高高的后墙,也看不见袁娟家的门了,我站在里面只有下半身才露得出来。那里面太黑了,我有点晕乎乎的,我的身体又开始发痒了。我开始怀疑那种感觉是不是和袁娟无关,而只是和环境、气氛等发生关系。这样一想,我的身子就不痒了。我只好认为那是瞬间产生的幻觉,就像在梦里一样,梦里遗精有时也能叫你达到高潮,问题是睡醒之后的失落感把那种兴奋抵消了。手淫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尽管我也有过那种经历,可我从来不知道当时想什么。那个时候我的大脑转动得很快,总是有无数的面孔交替出现,而最后的一瞬间闪现的总是最厌倦的面孔。我一般很少干那事,每次都使我精疲力竭,从来也达不到那种叫做性的高潮。

    我的身体又开始发痒,首先是手,然后是脖颈、后背,然后是前胸,然后是下身。我感到身上有无数的虫子在爬,我再次想那些关于受环境的影响等问题也无济于事,我想肯定是袁娟站在了我的面前,确切些说是树的面前。她的手可能正伸向树的枝枝杈杈,我一下子就看到了她的面容。她的面容如此真切如此动人地出现,她的身体就像一团支离破碎的雾气,正从四面八方向我扑来,把我围困。我感到身体在那一瞬间颤抖了一下,一种粘液就从体内喷勃出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既没有做梦,也没有手淫。我找不到原因,就把它归罪到我身体的本身。我把手帕塞进裤裆的同时,对自己的身体就感到了无限的悔恨与厌倦。
    我从树洞里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我想我可能是在树洞里呆的时间过长,或者在自己不知情时迷糊了一下,而产生了幻觉;或许这棵树有什么毛病,它叫我丢尽了脸面。我像女人一样地迈着碎步,朝袁娟家的左侧走。我知道如果我就这样一直朝着左侧走,就会绕着粮库走上一个很大的圆圈,最后到达的还是那棵老榆树,还是袁娟家那两扇黑色的木板门。我此时对这两样东西都心有余悸,就故意地向右侧走,尽管右侧那条道比较黑暗难走,但总不至于绕上一圈而回到原地。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就绕上一圈,而脚步有时并不受大脑的支配。我在那条不很光滑的路面上走一段后,就有些累了,可我依然不想打车。我厌烦一切交通工具,尤其是自行车,甚至从来就没有骑过,我觉得用两只脚在自行车上蹬来蹬去,还不如在道上走来走去。尽管我厌烦所有的交通工具,而我几乎坐遍了那些交通工具,甚至是轮船和飞机。我总是和自己厌烦的东西打交道,离也离不开。


    袁娟从院子里出来,总是先看一眼左边的那棵老榆树,然后再看一眼右边的那棵老榆树。当她确信没有什么异样后,就开始向右走。她的步子迈得不再那么坚定、有些犹豫迟缓,不那么轻快了;她的精神也有些萎迷。看来我不跟踪她并没有使她恢复原来的样子,那种自信与傲气,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我的心里一阵绞痛,可还是不敢跳到她的面前。对于跟踪她,我现在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了,我的兴趣已经转移到了那棵老榆树上。我在老榆树上钻了两个孔。我站在老榆树里正好能够看见她家的那两扇木板门。她在上班的时候我就目送她,回来的时候我又迎接她。我在树里看着她的后背或者前身,看着她如何拿出钥匙,把钥匙插入锁孔。我甚至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然后她将门拉开,在拉门的过程中还听到吱的一声响,然后我又看到了她的脸,她在关门的时候同样听到吱的一声,然后是拴门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归于平静了。

    我可以从门洞看她做些什么,或者干脆就躲在树洞里不出来,享受那种痒的幻觉。可话说回来,那种痒的幻觉并不是经常地出现,也不是说你想痒就痒,而是根据你的心境,你的精神状态,有时你想了很久,却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像做梦一样不确定。在你想做梦的时候,总是一直睡到大天亮,在你不想做梦的时候,梦中情人又出现在你的面前。它藏在你的潜意识里,但并不完全听你的调动,有时就喜欢和你开个小玩笑、小闹剧什么的。就是说你干什么都得有耐心,都得等待机会。等待是至关重要的,就是你活够了你想死去,你也得等待。时间是一分一秒地往前走,谁也不能把它的速度推快或者拉慢,我们必须要有耐心,否则就会打破法则、破坏自然规律,就会走向犯罪的道路。强奸是犯罪,诈骗、抢劫是犯罪,自杀同样也是犯罪。只是有的罪能够得到制裁,有的得不到制裁。但制裁是普遍的,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即使你死了,你的名声也会得到制裁,尽管这种制裁对于你生命的本身,已经没有了意义。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就是在等待中过活,就像我躲在树洞里一样。可我不知道我在等待着什么,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甚至不喜欢什么结果,而只是喜欢这个过程。

    我总是感觉她发现我了,她时不时地向门洞的方向看,要不就是在等待或者期待着什么。她到底在等待或期待什么呢,也许和我一样,她只是为等待而等待,并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也许她向门洞的方向看,只是一种习惯。在方军最初离开她的时候,她不可能不期待方军哪一天会突然出现。她向大门的方向看,也许正是那个时候养成的。现在这种期望虽然已经消逝了,可是那种习惯却留了下来。我之所以觉得她发现了我,是因为那次我从门洞看着她,她正用针缝着一件什么东西,或者是在钉一个扣子,她猛一回头就愣在那,我没能及时地躲开。我听到她“哎哟”一声,或者看到她“哎哟”一声。她的手被针扎了,放进嘴里吮着,可她依然向门洞的方向看。她站了起来,她的表情有点惊愕,也许还有些无耐。我躲进树洞时身体又开始发痒。我在树洞里朝她家的门洞上看,什么动静也没有。我那时感觉我已经和老榆树融为一体了。我甚至把老榆树想象成我了。我早就认识袁娟了,甚至从她光屁股时开始。我知道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房子。她小时候或许很陶气,在我的身上爬上爬下。这时我就产生了一种幸福感,一种满足感,我天天站在一个地方,守着她家大门的一侧,知道她的一切事情。我突然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是两个。一个永远地站在这里,守着一个女人,直至终老。另一个生活在不同的角落,像只山雀一样地到处觅食、乱飞,没有固定的住所。我现在终于找到了自己,我钻进自己的体内,就不再是两个我了,而是一个。我不管白天黑夜,都站在同一个地方,守护着周围的一切。我感觉她真的发现我了,不止是现在,还包括过去和将来,只是我的形象变了。我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棵不能活动的老榆树。现在这棵老榆树的心空了,有了一个树洞。也许在袁娟的眼里,不管我在不在里面,都不能填补那已经失去的部分了。


    我从树洞里出来,躲到另一棵老榆树的树后。我偷偷观察这棵有洞的老榆树,和别的老榆树并没有什么差别,都长在道路的一侧,靠近那片菜地,不同的只是那棵生长在袁娟家的右侧。生长在袁娟家右侧的也不止那一棵,只是那一棵离她家最近,其他的一棵比一棵远。我在左侧这棵老榆树的树后,既能看到袁娟家右侧的那棵老榆树,又能看到袁娟家那两扇黑色的木板门;在其中一扇门上有一个门洞,将手伸进洞里,能够摸到里面有一把铜锁。我就这样观察了很久,直到太阳落下山去。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有一颗小星星飞了出来,发出蜜蜂一样的嗡嗡声。我倒退着往后走,走过一家两家过了第七家时,道路突然向两边分开,我选择右侧那条凹凸不平的往前走。我突然感觉有一棵老榆树跟着我,我加快脚步,老榆树也加快脚步,我站住,老榆树也站住了。我转过身来,老榆树就消逝了,只发现了自己的影子。等我再转过身去,依然感觉那棵老榆树跟着我,睁着树洞那又黑又大的眼睛。

    我把时间掌握得非常准确,每一次到老榆树那,都是在袁娟上班或者下班前,有时我刚刚钻进树洞,她就回来了,我就感到不适应。我怀疑她早走了几分钟,或者她在路上故意地加快了速度。我知道自己从来也不迟到,一般是给自己留出15分钟,我可以先观察一下,适应一下环境,尽管环境总是一成不变,今天和昨天、昨天和前天一样,可我还是喜欢观察一下,确认一下周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化。如果正好赶上有一个什么人经过,或者从谁家的大门里出来,我就拿出一根烟,背过脸去假装点烟。但一般都是点不着,因为烟在我的嘴里叼着,从来不吸。我不光自己不吸,还讨厌别人吸烟,一闻到烟味我的嗓子就开始疼痛。可我的兜里总是揣着一盒香烟,和一只高级打火机。我喜欢打火机,没事的时候就拿在手里把玩。可我也没有给别人点烟的习惯,也从来不给别人发烟。有的同事知道我兜里有烟朝我要,我也从来不给。我并不是舍不得一根烟,而是觉得他们不该吸,或者不该吸我的烟。如果他们吸自己的烟,我也从来不阻止。

    我进到树洞之后,还需要一点适应的时间,虽然那里面我非常熟悉了,进到里面眼睛正对着那两个小孔。可里面很黑暗,一进去就向外看,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等上几分钟后,再向外看,眼睛才不花,在太阳特别足的时候更是如此。如果是阴天,或者正在下雨,只要是没有太阳,适应的时间就短些,甚至不需要适应就看得清楚。可是没有太阳里面就有些发潮,好像树洞变窄了,就会产生窒息的感觉。我还是喜欢有太阳,而且喜欢被太阳晒。太阳晒在前额上,前额就有些发烫,时间一久,就有些痒酥酥的,很惬意。反过来说,太阳越足,眼睛被太阳刺激得时间越长,在里面适应的时间也越长。我那次刚进到里面,眼睛还没有适应过来,袁娟就出现了。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躲到了哪棵老榆树的后面,等我一进去,她就蹦了出来。或者是她看见我走了过来,就躲到了老榆树的后面。我的心开始嘭嘭地跳,我想看看她的表情,是不是有什么发现。可我的眼睛没有适应过来,她的脸就模糊成一片,像一团影子。一瞬间影子向我走来,然后又走了回去,只是把路上的一个小石头捡起来扔了。她走到门那,在衣兜里摸着钥匙,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出来。她就转过身,又向我的面前走来,或者说是向我的眼睛走来。她哈下腰,原来钥匙在捡小石头时掉在了地上。这时我已经看清楚她了,她的表情有些诡谲,我猜她可能是故意把钥匙丢在了地上。

    其实我猜得一点不错,在以后的几天里,她总是找些什么原因在老榆树的附近转悠。就是从屋里出来,也是先在老榆树前站一会,甚至提前出来,给自己留下几分钟时间。这几分钟她就在门前和老榆树之间,有的时候东张西望,大部分时间盯着老榆树看。但她的眼睛不像是发现我了,因为她没有瞅老榆树的树干,一般情况是瞅着老榆树的树冠。更多的时候是两眼无神,好像什么也没看,好像只是为了在老榆树跟前站一会。或许是她故意不向老榆树的树干上看,故意地麻痹我,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就像当初我跳到她的面前,什么也不说,就大摇大摆地走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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