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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溺于词语——读康城《无题》

辛泊平 发表于: 2016-7-16 10:49 来源: 今天

沉溺于词语
——读康城《无题》系列
辛泊平

熟悉康城,是因为当年的“第三说”(最初叫甜卡车)。从网络诗歌论坛的风起云涌到后来一夜之间突然沉积,康城的诗歌写作与做事风格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相信我最初从文本中获得的判断——康城是一个书斋式的诗人,他一直以沉潜而又执著的姿态,固守着诗歌这种古老的手艺,沉溺于词语,凝神词语内部细微的变化,最终成为词语的一部分。读他的新作“无题”系列,这种印象更加强烈。
康城是属于词语的,这仿佛就是诗人的宿命。然而,在康城眼里,词语不属于外物,而是他组成他灵肉的另一种元素。也正因如此,他无法轻松地把词语当成一种可以分割的物质存在,而是沉溺其中,在与词语的深度纠缠中打开了词语的诸多可能。在我看来,这一组“无题”就是诗人对词语进行灵魂关照的证词,是诗人试图揭示词语与自身命运的探险。这是诗歌写作,同时也是在探讨诗歌发生的机缘与过程,是诗论的一种。
“诗言志”,这是古人对诗歌的功利期许,它的重点在“志”,而不在“言”。在这种写作伦理中,语言只是一种载体,它不是诗本身。对于有语言自觉的现代诗人而言,这肯定是一种误区。语言是人类的语言,但语言绝不是一种附属。从某种意义上说,语言是和生命分庭抗礼的一种存在。尤其是对诗人而言,语言与生命同样重要,任何一种倾向的失衡都会妨碍诗歌的结构和意义指向。康城深谙此道,所以,他才那样决然地在词语之中,感受词语中灵魂的心跳,谛听生命里词语的律动。
“在无声里倾听,自己的瑕疵/加上呼吸的耻辱/构成巨大的呼唤//在黑暗里凝视彼此的面容/额头的伤疤,眼角的鱼尾//我们相互引导,在岐路/哪里都有诗歌的指向/陌生的存在令人绝望/那时必须是诗的诞生之地”。词语的展开是无声的,瑕疵也好,耻辱也罢,那是人类的话语,而不是词语。词语在黑暗中凝视着我们的伤疤和眼角的鱼尾纹,然后,慢慢地接近生命,在一种暧昧不清的试探与纠葛中,完成时间肉体与文字交融的形式,然后,于绝望之中,抵达一种诗意的萌生。这是生命与词语共同完成的变化,是生命的必经之路,是词语的偶然之旅。而奇迹就这样发生了。因为,诗人向词语敞开了他的生命,而词语在进入生命的那一刻,也便背叛了它的词典意义,成为诗歌的骨骼与灵魂。
然而,康城明白,一首诗的完成并不意味着词语已经为我所有,那只是生命与词语彼此敞开与融合的瞬间。在更为久远的日子里,我们依然会在词语的词典意义里和世界发生关系。此时,生命是一个方向,词语却无迹可寻。所以,诗人才会感叹“消逝和时间不同步/你一无所知”、“ 你试图逃离一个悖论现场/你终将在现场里消失”。在词语来路不定、去路未明的背景下,诗人只是看到生命的苍老、河流的流淌,而那种梦幻般的生命与词语共同完成灵魂存照的战栗却不见了。让人沮丧的错位和空白,诗人仍然在努力挽留那秘密的瞬间,而词语已经掉头而去。
这就是独立的词语。它可以在词典里世故,也可以在诗人的灵魂里造反,但它永远有自己的行进方向,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以另一种样子出现,让人猝不及防。对此,诗人是清楚的,面对行踪不定的词语,他有足够的尊重。他从来不会放弃与词语周旋、磋商的任何机会,在他的眼中,词语不只是文字的表现形式,诗也一样。所以,他才会发现“一首诗在洗衣机里旋转”。这不是简单地移情修辞,而是诗人的认知。在康城心中,诗和词语就是万物,万物也都有诗与词语的属性。“加身于你,荣誉还是枷锁/无人能及/无人可坦然承受”它们都不会为自己作注,更不会为自己辩解,它们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存在着、运动着,在日常的琐碎里酝酿着我们渴望的诗意。
“一切有形无形的事物/我独爱你,诗/诗歌之眼//看上去的进展总是突然被打断/即使最熟练的技术工人/也难以拆卸情感的各个零件/又不能以炸药付之一爆//只有不小心留下一个线头/火星就会迅疾燃烧而来/每次经过那个拐弯的路口/你都会放慢速度/存在着碰撞的危险/我亲眼看见一辆车停在隔离带/车轮悬空”。对于词语和诗的个性,诗人没有试图改变,他尊重它们得发的规律。但是,他依然执著。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彻底地交了出去,交给词语、交给诗。现实中潜伏着危险,它碾碎了生命,也粉碎着词语的化蛹成蝶。诗人珍爱的一切,现实都在强行毁灭。所以,诗人才会感叹“到此为止/并不敢再次领教预言的循环/波浪的反复”。
词语之外,诗歌之外,“酒精和空调足以让一个人/活在虚拟的世界”,诗人清楚异化的力量,但他不会就此便放弃自己的坚持和尊严,他要做的,依然是寻求词语和诗,为生命作证、为所有的存在命名:“需要做的事情是稳住/直到消逝如期降临/在更多的事物身上/包括它们的相关命名”。这是一个痛苦的选择,但也是一个庄严的选择。为了生命的意义,为了诗歌的意义,诗人像西西弗斯一样,义无反顾地推起了那块永远没有结局的石头。
“物种都来自泥土和空气/也来自语言文字/来自水,来自不可逆的危局、破伐和挖掘/物种消逝于类似的过程//一切盲目而生长/一切盲目而不可逆/一切盲目可以追溯,而不可逆//来自于语言的力量/并不逊于其他力量的摧毁//物种的结局,难以预见/依然在空气中活动/激烈、缓慢、推动/不一而足”诗人相信词语的力量,它可以成就人,也可以毁灭人。但有一点诗人从未怀疑,那就是,存在的盲目性和词语的不可把握性。诗人选择了词语、选择了诗意的追寻,那就是选择了一条荆棘密布的历险之路,就是选择了一条为生命意义献身的窄门。
在这条路上,诗人有一颗烈士之心,他坚信诗与词语的正义性——“这些物质的,需要经过考验的/不属于诗的,都被洗脑”。 “没有人能夺走你的世界/即使你的眼睛被夺走”、“ 没有人能取走你的诗篇/即使你失去双手”。只要有坚守自我的信念,坚守灵魂的高地,即使肉体被粉碎,你依然有完整的灵魂,依然有没有被扭曲的词语,依然有没有被窜改的诗。当然,我这种理解只能是我的猜测。它只是在一个维度上打开了诗人的心灵走向,这组诗还有可能有更多的指涉,比如历史、时间、人生与精神困境,等等等等。但我愿意这样读,以自己的方式,读出自己的感觉。我喜欢这首诗一贯的气韵、舒缓的节奏和紧张的内心冲突。这些品质,让人着迷。2016/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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