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涔阳琐忆 卷一

荆南村 发表于: 2016-5-24 14:08 来源: 今天

涔阳琐忆 卷一




平生长涔阳乡里,年十六始离乡赴闽。光阴不居,时节如流。一晃离家将近二十年了。
每每年头节尾回家,看见老成凋零,追惟往昔,不胜今昔之概。陶渊明诗云:“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大约就是这种心境吧。
自懂事起,印象深刻的老人颇有一些,于今多半托体山阿了。然不免时时忆及,或有形诸梦寐。往昔如果虚无,则今生又将何待?因聊缀数语,以为序言。




1
友嗲


友嗲姓雷。雷姓是我们那个地方四个大姓中的一个。我们生产队那块地方,以前好像就叫雷家台。靠近清泥潭,这都是涔河边的老地名,如今晓得的人渐渐少了。友嗲是我们大队少有的读书人,听说他家里以前就有钱,供他上了学堂。解放后,识文断字的人少,当时就把他安排在新委会上班,成了受人尊重的拿铁饭碗的人物。新委会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单位,其实说来惭愧,到现在我也不大明白。当时只晓得涔河和两岸的河堤都归他们管。他们还有一条“机帆船”,经常在涔河里开上开下,每次经过我家门前时,马达声哒哒哒哒的,震耳欲聋,我们这一群拖鼻涕小伢儿,就像蚂蟥听得水响,全都兴奋的爬上大堤,站在上面好奇的观望那河心里的喷吐着黑烟的庞然大物,飞快的划过碧波,朝前面急急忙忙的驶去。那船尾还拖着一道长长的雪白的浪花。卷起的层层波澜,久久地冲刷着两岸的堤脚。

我们一面挤在一堆惊讶的欢呼,一面提出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譬如这怪物究竟是怎样在水里跑得这么快的?人又是怎么捉住它的呢?在我们的想像里,大船肯定是被像牛啊马啊一类的大牲口拉动的。这么大一只船,该要多大的一只像牛或者像马的东西才能拉得动它呢?

“问友嗲就晓得了。友嗲就在那里上班呢。”我说。

“你敢问他?!”

我确实不敢问他。

友嗲是个身材中等偏瘦,个头有点高大的人。他头发花白,长脸,眼袋很大,似乎睡眠不足的样子。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虽然低沉,但中气很足。他似乎总是一脸严肃。藏青中山装随时都笔挺,好像出客一样,干净整洁。尤其是在左胸口衣袋上,别着一支银光闪亮的钢笔。这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标准的装扮。
他看起来给人感觉是有点落落寡合,神情郁郁。其实也可能是他本来就是一个认真得近乎苛刻的人。他的老伴已经过世,只有一张放大的黑白像片放在一个镜框里,挂在他们家堂屋的墙壁上。是个笑眯眯的老太太,满脸皱纹,处处都透出和善和慈蔼。他们只育有一个女儿,就是我们的邻居雷老师。因此不愿把她嫁出去,就招赘。于是雷老师的同学浩伯就上了门。听说翁婿以前很有些意见不合,在一起就要“争观点”,据说都是政治认识上面的。这也算是一种遗风吧。一家人过年过节坐在了一起,容易酒后纷争。友嗲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又都很喜欢请客的人,有酒食,大家享。隔壁左右当然都要邀请。我祖父和勋嗲都会被请去,自然少不了卷入“争观点”中来。勋嗲不善言辞,沉默不语。我祖父有时候见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袖手旁边,做骑墙派也不得,左右为难时,起身离开也不好,很是尴尬。
后来有一回浩伯再要请他去“坐坐”,他就只好推说有病,医生劝他戒酒,婉言谢绝了。
“是雷家大嗲请的,这回不喝酒。”记得浩伯强调说。

祖父拉着我的手站在茅屋门前,还是笑呵呵地说:“劳慰劳慰,我一点不饿,心意还是领啦。心意还是领啦。”
友嗲也从大门口走出来,罕见的咧嘴朝我笑了一笑,好像是问我“几岁啦?”“读几年级啦?”这些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望着他嘴里镶的一颗银牙,觉得他并不像往常那样可怕。我小声地回答他的问话,同时心里觉得祖父不应该拒绝他热情的邀请。
但祖父只是跟他点了点头,笑了笑。他们彼此并没有说话。
我后来才晓得他们以前还是有过一些误会的。
那时人家聚在一起,都比邻而居,可少起一堵山墙。我祖父住的茅屋,是挨着他们的瓦屋的,因此只有一墙之隔。到八十年代初乡下茅屋还有不少,住瓦屋的都算是富裕人家。
后来雷丈家里人发现屋里生白蚁,就惊讶,寻找原因,可能說到我祖父的茅屋。这话竟不知如何传到祖父耳朵里,祖父虽然不作声,但想必是有意见的。我父亲听说这件事后,他年轻气盛,自然就不怕得罪友嗲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虽然过去了多年,但有时总不免使人疙疙瘩瘩的。祖父和友嗲大概就是如此吧。
我终究没有问过友嗲“机帆船”的事。他也很少在家里。及至他退休后,他好像另找了一个老伴相处,住在别的地方,免得要女儿女婿服侍。他只是偶尔来家里看看,房前房后转转。不大出门。他好像从不喜欢串门,找人聊天。他还是不大说话,还是看起来给人感觉落落寡合,神情郁郁。
直到我读高中时,他才搬回家来住。
他的老伴又先他去了。
他的眼袋更大,脸上有了褐色的老人斑。眼神已经显得迟钝,但还是没有消尽那一丝残存的冷峻——就是那种使小时的我们畏惧的严厉。很奇怪,他竟没有驼背,还是站如老松,身上的衣服,几十年不变的藏青中山装,也还那么笔挺。连胸口口袋上别着的那支钢笔都还在。他在屋后的小花园中坐在一株老栀子下的藤编椅上,戴着玳瑁框的老花镜读报。我就在他的旁边做作业。
但我们可以一整个下午不说一句话。他缓慢的读着那些要闻。很久才翻动一下报纸。我也在茂盛的瓜子黄杨和九里香间保持着安静。
雷老师和浩伯都很欣赏我,常常借书给我读。他们家可能是我们那个穷乡僻壤藏书最多的家庭了。诗词啦,古典小说啦,我觉得喜欢,就借来看了一些。
有一天,应是假日的中午,我还只是刚刚午睡后起来,听见屋外面吵吵嚷嚷,出门看时,就只见友嗲正怒气冲冲的朝我家走过来,身后跟着雷老师,也是颜色不好。我一头雾水,小心翼翼迎了上去。
友嗲见我迎他,就不大乐意的问我:“伢儿,你拿的我的书呢?!你怎么不经过主人!”
“是我借给他的!哪里叫没有经过主人?”雷老师也语气不好的回敬说。
“就是借给你看的那本《聊斋》!他天天下午要看的!”雷老师在后面补充道,“搞不明白他究竟要读几百遍!”
我一面笑着应付他,一面赶紧进屋拿那本早上才借来的《聊斋》,才借来时,我看那扉页,有一行漂亮的钢笔字迹的题签,是用碳素墨水写的,好像是“赵妹为购”什么什么的,后面是年月日,署名就是友嗲的名字。中间夹着一枝干枯的九里香细枝当书签。友嗲得到这本书比我出生时还早。那个赵妹是个什么人呢?
赵妹当然是友嗲的老伴了。

我们邻村钟家湾的人,听说都很喜欢友嗲夫妇。钟家的珍婆婆常来我家闲话家常,有次提到友嗲时,称赞得不得了,说:“喔呦,友哥和赵婆,两口人都是几多大方的人!往年没有抽水机的时候,每年天干请人用水车车水灌田,那办的东董(筵席),都压得断桌子腿!生怕人家吃不饱。他们真的都是晓义的人!他们请的钟家湾的帮忙的,哪个不说他们的好!只是赵婆过世早了点,友哥性格都变了。”

相处日子久了,父女翁婿免不得怄气。各人有各人的做事方法,偶尔一点小事不如意,就会起争执。旁人看来,有时候会莫名其妙,但其中怎么会没有一些隐衷呢?
借书风波后不久,我又到他们后院做作业。友嗲依然坐在那株老栀子下读报。我还是坐在瓜子黄杨和九里香间。
他忽然问我想不想读《聊斋》,我当然说想了。他居然有点突兀的合上报纸,叫我跟他去取。
在他住的小房间里,床头有一个书柜,油漆暗淡,扃鐍都是黄铜的,磨得黄灿灿。那里面藏书还真不少。码得整整齐齐的,我从书脊上瞥见好像有《诗经》啦,《尔雅》啦,《楚辞》啦,《曹思王集》啦,《文选》啦等等这样的一些古籍。
“我老啦,小伢们喜欢读这种老书的人少,难得你也喜欢,以后随你看吧。”我记得他从里面拿出《聊斋》递给我时,好像很开心,说了些这样的话。还好像勉励了我一番。说不要耽误了学习,荒废了正业。他当时是咧着嘴笑了。这跟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一次一样。这个外表严峻的老人,谁知道他内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后来他随雷老师夫妇一起搬到城里去住,再也没来过乡下。九十年代,雷老师患尿毒症,终于撒手人寰,听人说友嗲跟雷老师的大儿子在长沙生活,不多久也就放寿了。父女差不多同时响应国家的政策火化,然后归葬在澧水边的一个墓园里。他留下的那些书籍,后来竟被入室的小偷撬开书柜掳去,想必是送进了荒货站了吧。
是什么时候涔河里没有了哒哒哒哒飞快开过的“机帆船”?这我还真记不大起来了。其实,这跟这位老人究竟有些什么干系?只是每当想起那震耳欲聋的飞驰过家门前的喷吐黑烟的怪物时,总不免想起老人踽踽独行时那种落落寡合,神情郁郁的样子。他像一个时代的隐喻,心头体味得到,但嘴巴终究说不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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