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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神》的“境界”——读老舍小说《微神》

萧遥 发表于: 2015-10-03 10:16 来源: 今天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

——《人间词话·卷上·六》[size=10.5pt][1]


老舍本人曾说过:“小说的形式是自由的……它可以叙述一件极小的事,也可以陈说许多重要的事;它可描写多少人的遭遇,也可以只说一个心象的境界”[2]。《微神》是老舍最有诗味的小说——如从“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上讲,也许说有词味更合适。倘若就把这《微神》当一首词看,谓之为有“真景物真感情”,谓之为“有境界”,不为过誉。“vision”,就是一个“心象的境界”。这“境界”并不仅仅包含景物,更包含有“人心中之喜怒哀乐”。而老舍写这小说,亦正如大诗人的手笔,融“写境”与“造境”为一,遂得有浑成之美。
严家炎认为这篇小说“采用现实与梦幻交错叙写的方法”[3],我这里则说成是“写境”与“造境”的交错。“写境”,在这篇小说里指老舍对于文中的现实世界的自然景物和人物经历的叙写,“造境”则指老舍对于文中的“我”的“梦的前方”与“梦”的叙写。这里之所以弃熟悉的概念不用,而采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境界”说,则是因为这篇小说中虽然有梦幻和现实两个空间(按:私以为里面其实有三个空间,后文详叙),但是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心象的境界”,处于这几个空间之上。“造境”与“写境”这两种手法,都指向这个更大的“心象的境界”——“外在之感受与内在之感受”[4]的融合。所以无论是“写境”还是“造境”,都是为了表达作者的这种感受。故此采用这两个概念来分析,更能注意到小说整体上的一些问题。另外这篇小说诗化的特征很强,借用《人间词话》的“境界”说,可以兼顾其诗化的特征。


“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人间词话·卷上·五》[size=10.5pt][5]


世上绝无破空而来的境界。这“境界”中的“喜怒哀乐”,是自有其来源的。故在具体分析文中的“写境”和“造境”之前,还要先简单谈谈这篇小说的“材料”问题。
先是老舍的初恋。关于老舍的初恋,现存文献中较可靠的记载,就是老舍的挚友罗常培在《我和老舍》一文中所说的:“我还可以告诉你,他后来所写的《微神》,就是他自己初恋的影儿。这一点灵感的嫩芽,也是由雷神庙的一夕谈培养出来的……他告诉了我儿时所眷恋的对象和当时感情动荡的状况,我还一度自告奋勇地去伐柯,因为那位小姐的父亲当了和尚,累得女儿也做了带发修行的优波夷(女居士的梵文音译)!以致这段姻缘未能缔结——虽然她的结局并不像那篇小说描写得那么坏。”[size=10.5pt][6]
这里面还提到一个细节,即是那次会面中,罗先生发现“他有写给我的一封信还没有发,信里有一首咏梅花诗,字里行间表现着内心的苦闷。”这和小说中的一个情节可以相互印证:“我毕业后便作了小学的校长,平生最大的光荣,因为她给了我一封贺信。信笺的末尾印着一枝梅花。”
还有就是老舍在二十三岁左右,曾经因为退婚的事情,例外地和母亲闹了一次别扭。在《我的母亲》和《小型的复活》中都略有述及[size=10.5pt][7]。这一方面自然是受了所谓“五四新文化”的影响,亦未始没有难舍旧情的成分在内。另外任校长、出洋等等,也都有老舍个人经历的影子在里面。我们凭这只鳞片爪,大抵也可以感受到老舍初恋不成的苦痛心境,从而说明《微神》确乎有老舍先生“初恋的影儿”了。


更可注意的是,按照罗先生的说法,那位小姐只是带发修行,并没有沦落风尘。但是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则最终被迫以卖淫为生。之所以这么来写,是因为老舍早年的生活经历,使他有机会认识这些底层民众,积累了相关的素材。在《小型的复活》一文中,老舍写完自己当年不幸染上了抽烟、喝酒、打麻将等恶习后,又写道:“我只是不嫖,无论是多么好的朋友拉我去,我没有答应过一回。”[size=10.5pt][8]虽然老舍自己不去,但也许从他那些“朋友”中,他便听到过不少悲惨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且女主人公这样的结局,加重了小说的悲剧意味之外,更透露了老舍先生对于经济与爱情、肉欲与爱情的问题的思考,拓展了小说的深度。而且某种程度上也可视它为两年之后(1935)《月牙儿》的先声。对于这些问题的关怀和思考,其实也构成老舍本文中“心象的境界”的一个部分。
此外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1933),老舍已经成家两年,与家人住在山东青岛。较为平静的生活与周围优美的自然环境,对老舍的心境也有微妙的影响。比如对于自然景物丰富细腻的感触,就绝不是在灰天土地的北京城里能写出来的。[size=10.5pt][9]
关于本文的“材料”,暂且就讨论这些。


有写境,有造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人间词话·卷上·二》[size=10.5pt][10]


现在要来认真分析小说中的“写境”和“造境”的交错,以及其所指向的“心象的境界”了。小说是从“写境”起的。开头写春日景象,描写细腻而具体:有具体的时间。“清明已过”,具体的环境:“我在山坡上晒太阳”。四周有什么呢?有蝴蝶,小蜂,燕子,有小草、柳枝、二月兰,有蓝天白云,有田野小山。而这些十分具体的自然景物,经作家妙笔点染,都有了诗味。颇可见出这个“所写之境”邻于理想(按:王静安先生的“理想”,与今人的想象较接近)的一面。且他写到后面,就越写越虚。渐渐从写具体的形象,变成写抽象的声音、色彩、气味了。最终它们融成了“一个诗的宇宙”。“我”久而久之也融化在了这个宇宙中,“一点思念也没有,可是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滴下些诗的珠子……我自己好似只是诗的什么地方的一个小符号。”这简直是“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11]了。老舍这么写,实则是有意地向“造境”过渡。好比在一张现实的画纸上,一层层渲染梦幻的色彩,最后才画出那梦来。而且“我”亦只有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才可以从容地在自己的“梦境”探索。细细地咀嚼关于“她”的回忆。
而老舍的“所造之境”,一开始还不是“梦”,而是“梦的前方”——这个区别是十分重要的,后文详论。先来看看“梦的前方”:“这块地方并没有多大,没有山,没有海。象一个花园,可又没有清楚的界限。差不多是个不甚规则的三角,三个尖端浸在流动的黑暗里。”三个角上有不同的花儿,左边是一坡灰紫色的野花,中间是黑暗的背景上一丛金黄和大红的花,右边则有浅粉的月季,而花架后面是一处小草房。严家炎的分析认为,这三个角,正是象征着女主人公生命中的三个阶段[12]。这意思大抵是不错的,然则这“鬼艳的小世界”,在文中的现实世界中,也是有他的立足点的。这里便见出这个“所造之境”合乎自然(按:王静安先生的“自然”,较近于今人的“现实”)的一面。
不过请注意,这只是“梦的前方”。那“梦境”在哪儿呢?文中虽没有明说,而我以为“梦”乃是那个小房子里。老舍写道:“室中的一切是‘人’的,假如外面景物是‘鬼’的”。然则虽同是“所造之境”,屋里屋外,其实是完全不同的。那“鬼的境界既然在文中的现实世界中有所依托,这个“人的境界”亦必有其象征意义——它象征着“我”和女主人公初恋时美好的回忆。屋里的陈设,那一如他们初见时的陈设,尤其是摆着的那双小绿拖鞋,就是明证。而小说把这个人的境界和鬼的境界隔开,正说明了这段回忆,在“我”而言,是不愿意把它和对她后来的悲惨命运的记忆合在一处的,“我”在心中,给这段记忆单独留了一个位置。
老舍于是顺势从所造的“人的境界”回到真正的“人的世界”了。后面又算是“写境”,叙述两人之间的故事及“她”悲惨的一生。最后以一句“她在我心中永远不死”,收束了这一部分,又带领读者回到前面所造的“梦”中。“我”还在那儿看着小绿拖鞋呢,“她”出现了。“她”在这里的登场,是恐怖的,在一秒中内现出了半生的变化,已给这个“人的境界”带来了森森鬼气。然而他们还是在这梦的小屋中攀谈起来了,对话的内容,却全是她生命中最悲惨的部分。而最后,当“我”抛开她的绿鞋,扯下她的袜,看到“没有肉的一支白脚骨”时,发现了“她”的鬼相,那“人的境界”也就完全成了“鬼的境界”了。“梦”与“梦的前方”变得浑然无别。“梦”即将破灭了,“我”与那个完美的“她”,在心中都无缘再见了,只剩下一句悲凉的祝福:“我愿在你心中永是青春”。

而这“人的境界”一变而为“鬼的境界”,正是全篇的精神所在,而无论是“写境”还是“造境”,都指向“我”的记忆和情感体验:“我”固然熟悉她悲惨的一生,这记忆是不可能磨灭的。然而在“我”关于她的记忆中,却还为初恋时的美好回忆,勉强地保留了一个独立的、纯洁无瑕的“梦”,让“我”隐隐约约地还能从回忆中得一些慰藉。“我”似乎觉得,只要穿过那充满死亡和恐怖气息的“梦的前方”,还能回到温柔的旧梦中。
只是“我”在平日里没有心思细细咀嚼这些关于她的记忆,“我”和那“梦的前方”,是“彼此连姓名都晓得,只是没细细谈过心”,更没有进那间小草房中去看过,去细细地回忆初恋的情境。可恰恰由于没有“细细谈过心”,那小草房才能在“梦的前方”保留着,“我”还隐约觉得那段美好的回忆一直存在。而在一个令人放松的“所写之境”中,当“我”得以深入到自己的“梦境”中去,细细地回忆她的一生时,方才发觉小房子中的一切其实并不是“人”的,“梦境”中的她依然是“鬼”。这便是说“我”在回忆之中,还是得承认,她的沦落和惨死所带给我的痛苦,已让“我”心中无余地保存那初恋时的美好记忆了。即便“我”能够想起那美好的时光,仍然也会被痛苦和悲哀搅扰,无法继续回忆下去。这一段复杂的记忆及其所带来的情感体验,就是老舍所言的“心象的境界”。


“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人间词话·卷上·三》[size=10.5pt][13]


小说的结尾,又是一段“写境”。这一段和开头不同的地方在于,开头的“写境”,直是“无我之境”,这才能使人安静下来,进入到复杂的回忆中去。结尾的“写境”,“春光在一个梦中惨淡了许多”,则是彻彻底底的“有我之境”了。“我”在回忆中发现心中无余地保存那初恋时的美好记忆,那支送葬的队伍,安葬的其实是我的记忆中初恋时完美的“她”。仍有些影子的只是“那双小绿拖鞋”,只是那点色彩。可是只有色彩的,恰恰是前文所说的“鬼艳的小世界”。这里面包含的一层意味,就是“所造之境”中的“人的境界”已然消灭,只剩下“鬼的境界”。“我”对于她的一生的回忆,只有彻彻底底的悲哀和痛苦了。

总地来说,小说以写境始,作者通过一个“无我之境”,一个“诗的宇宙”,慢慢把文中的“我”带入作者的“所造之境”中,并且给予“我”从容探索这个“梦的前方”的机会。“我”则从“梦的前方”真正进入了“梦境”,而恍然发现我以为是“人的境界”的“梦境”,其实和“梦的前方”是一样的“鬼的境界”,于是带着巨大的悲哀醒来,而小说的结尾的“写境”由此成为及其悲哀“有我之境”。老舍通过这种“写境”与“造境”的交错,表达出了面对自己的一段记忆时那复杂的情感体验,即这“心象的境界”——带着老舍自己初恋的影儿”,还融合了更多的思考、感受与关怀的“心象的境界”。老舍之所以偏爱这一篇[14],也许正是因为,在一个短篇中就表达了如此丰富的感受,老舍自己也以为不是易事罢。

[1]
引自王国维《人间词话》,北京中华书局,2009.5月版


[2]
见老舍《文学概论讲义》第十五讲,转引自严家炎《<微神>:老舍的心象小说》,载《中国文化研究》1995年冬之卷,总第10


[3]
见严家炎《<微神>:老舍的心象小说》


[4]
见叶嘉莹《<人间词话>之基本理论——境界说》,为中华书局2009.5月版《人间词话》之附录


[5]
引自王国维《人间词话》


[6]
见胡絜青编《老舍写作生涯》中罗常培的《我和老舍》,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5月版


[7]
同见《老舍写作生涯》


[8]
同上


[9]
见《老舍写作生涯·老舍夫人谈老舍》


[10]
见王国维《人间词话》


[11]
同上


[12]
见上注严文


[13]
见王国维《人间词话》


[14]
见老舍《微神集·序》,花山文艺出版社,1983.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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