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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阶耳:万物都在我的头顶流淌(下)

贾哲慧 发表于: 2015-8-28 07:50 来源: 今天


贴着天空的收割




    《绝版的菜园子》(2006)未必是贾哲慧散文的绝佳,然而对于我所谓的四组(类)文本而言,却是最好的认识范本。
   譬如作者的父母亲,该文虚实兼及。《乡村成长碎忆》之32则(节),与该文“记忆”情景大致接近。有关父亲的记述,两篇作品均从“散淡”的笔法,我怀疑这可能属于归有关影响作者的必然。后一篇多少带出了一些“戏谑”的笔调:
  父亲不敢用手捉菜虫,用小木棒儿小心翼翼地捻拨,胆子还不如妹妹,我和母亲取笑他。菜虫通体菜绿,屙的屎也是绿的,藏在叶子下面,不细看发现不了。
  前后两个“用”字,两个“小”字,及其三个“菜”字,不避重复,字字推敲,敲到好处。“捻”字“拨”字连用,见乎其间,生色活香,格外风趣;所以各个句子组成的(局部的)“篇章”,若“往事”的刻绘,若“当下”的解释,俨然把迥异的切入和把持“追思”的角度结合得非常融洽。然而“句式”搭配,万般不能忽略!
  ——上述引文后边的六个“句子”,“七字句”有四。最先出现的两个,一气呼应,但,组织“句子”的方式,绝对有别于传统诗文 “二·二·三”的格式、套路(“句法”)。后出的两个,唯其与其它两个“六字句”间插搭配,行文的“节奏”于是乎泠泠弹出,曳带出文本特殊的“意蕴”流向。贾哲慧对“字”、“词”、“句”青眼有加的情思承载的写作“环节”的高度重视,分明显示了他的叙述——如前所述——清幽、澹然取向之“风格化”成因的素朴特性。
  然而“字”“词“推敲”之于贾哲慧而言,事实上是以“句”的文本化渲叙的“节奏”感形成为旨归的。和废名的“晦涩”相比较,思想、见识上的差距自不待言,“文化”现代性余韵反响,足以令贾哲慧当生绝地反击之念。我想强调的是“审美”现代性之于贾哲慧的蛊惑毋庸讳言,——他在“网络写作”道路上固守“散文”的“言志”的立场,未曾由感情“吐槽”所蒙蔽,着实难能可贵。所以与汪曾祺达观知命的“散文化”及“诗性”兼容的写作姿态相比照,贾哲慧欲把自我琐屑的记忆摭取踵事增华,全然不可能在“人性”历史强暴的话语“隐喻”制高点上迂回渐进;他有着他的悲悯的“发现”。亲情的庇荫和乡村的呵护在自我成长追思的基点上先行获得自洽的共鸣,决定了他克绍箕裘般“无为”的自我缅怀的方式。如果说这实属存在的“诗性”的神秘诱惑,那么适可的“礼仪性”的美学化周旋,未尝不失为僭越僵硬的社会、文化规训的有效的精神抚慰。“转喻性”的话语提升,于是乎浸入贾哲慧对“节奏”感把玩的合目的性的追思“场域”。
  简要地讲,在“已知”和“未知”间话语的想象性“链接”,代表着经验领域“相似”的关系,把握对象的“隐喻”作风自然甚嚣尘上。但是,同样作为“意义”交流、传播模式的“转喻”,不过是在“部分”与“整体”间通过经验的“邻近”属性,昭示了生物环环相扣的隐秘联系。借用著名语言学家雅各布森的相关理论,我们不妨认为,贾哲慧追思运作鲜明的“节奏”话语连缀,与其说是有意省略了“时间性”在场的杂多的凡俗“细节”,突出了存在多维性的“空间”聚拢的功能,不如认为是记忆性“缺失”必然遭遇到的话语修辞性指示的当且仅当。仅就上述“引文”而言,所谓的“妹妹”当然也在当年莳秧劳作之列,可文本仅仅诉诸和父亲的“胆子”像对比的方式,则要言不烦地披露了相关的信息。类似的“细节”,若是和“句子”具体搭配的“节奏”相参看,贾哲慧叙述的“张力”自然不致被熟视无睹了。
  所以返回到该章一开始例举的作品而言,《绝版的菜园子》错综套叠的有关爷爷、母亲及外公经营“菜园子”的往事记述,各“片段”要么藏头掐尾,虚张声势,要么返景入林,推陈出新,大致代表了贾哲慧擅长就“多人一事”空间集结的方式腾挪“自我”的叙述丰华。三位亲人都曾因为生活机缘、变故先后两次经营菜园子的,可作者无意究诘此间隐晦的沧桑情韵,而是就毫无心机的“儿童”眼光打量劳作回报的快慰。隔着窗户看雨中的菜蔬,其“旺势”不只是视觉性的冲击;每天早上爷爷催他起来上学,他一醒来就想到的是它,受呵护被关注的个体,确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可能即刻想到趋势就便的红尘更多的羁绊,于是则有了自矜的所谓的“童趣”悠然怜惜。随小爸砍荆棘,以供被踩坏的栅栏修补之用,可他很快被眼前蹿出的红狐狸吸引了。甚或作品多处流连忘返的类似的“童趣”,愈是丰富多样,赏心悦目,——譬如菜蔬所在地“紫红紫红的一大片”,“绛红,灿黄”的画图,譬如参与稼穑的成长个体因势适分地、如鱼得水般“将满天满地的快乐都泼洒在这里”的即事发现或反应,愈是迂回地反转“遥怜小儿女,不解忆长安”(杜甫《月夜》)的诗意,随后外公隆重推出。“与外公相比,爷爷和母亲的菜园子都是‘小菜’一碟儿。”行文平稳推进,蓄势待发,人物“形象”及追思的意蕴将获得结构性的通体颠覆,犹如从心灵安宁、单纯、坦率,缓缓步入到仿佛因孤独而引发的深刻烦恼及忧虑当中。“生活从何处开始,是从不梦想的生活抑或是从梦想的生活开始?”(加斯东·巴斯拉《梦想的诗学》)伴随着回忆渐渐明确的过去经历的片段,不可思议地由在世的、单一的时间性的功能维度播撒着这一追思陡然飘散的精神性的创痛,——作品正文前作者“附记”的那段文字,莫非正是该思想意会的主旨所在!
  外公暮年承包过村里的菜园子。后来又开辟了几块菜地。“不安分”的他每天都要去村外的沟里劬劳;坡陡,路像弹簧,“拄着拐棍儿,扛着锄头,斜着身子”的外公,几乎是“一步一步往前挪”,寥寥几笔,分明还原了劳作这样的日常事务其实极其粗糙的非诗化的一面。古文论讲究的“背面敷粉”、“颊上添毫”的总之属于两头极化映衬的叙述策略,显然和此前有关土窑倾圮、奶奶去世轻描淡写的过渡性一笔,获得其深层意向性的统筹兼顾。
  然而随母亲生活的中间部分的记叙,犹如交通指示灯红、绿切换的过渡色一般,抓住向日葵、南瓜花、白菜地的菜虫及地畔矮杨树麇集的蝉等多类物事,入笔温润,宛若水流云在,调色暖暖,差似惠风和畅,足以为结尾乐景哀情蓄积强大的势能。感情的皈依和兴起的衰微,主导了该文意蕴结构的缜密。此外,外公开辟菜地的后沟,有猫戏弄蛇的异象,还有齿吻留津的马茹茹、野草莓,其环境萧肃、意味特别之状被刻意点赞,显然也是以虚叩实的手段,烘托了人物,深化了立意,作用更不能忽视。
  康德认为,“唯有人自己才能给予其自身的价值”,他不属于“自然链条的一环”,“在他的热望能力的自由上,怎样行动”的善的意志,是“人的生存所能唯一借以有其绝对的价值”(《判断力批判》)。虽然贾哲慧无意为之追思奠定这样的哲学根基,但他每每冷然窥破沧桑不堪、生命萎靡所自守的“反抗绝望”的意识明辨,不想说是其叙述潜在复苏的微茫光亮。《忧郁的山羊》、《冲是一条野狗》及《榾柮》三篇小品,带给我们的正是这样的“忧伤”,情义无价,孤独怅望的持久冲击。寒暑交替,盛襄相袭,败德殄义,无以复加,名陷饕餮,情何以堪。那只羊,那条狗,自打出生或者最初出现时,无论体质的孱弱还是遭同类的排斥,它们都在孤独的处境下或苟且偷安,宿命感强烈,或拼命地证明自己,为真诚殒命。恰恰是在生命的终点邂逅的那对榾柮与老人,难道不正是前面的两个生命的逆向写照?再温暖的相互依偎,也如流年碎影,惶惶终日;用炽烈的情愫激活幽冷的手段,与《绝版的菜园子》相比,整肃出贾哲慧另一份亲切、虚无的愤激!
  《返身回家》和《上坟》莫非也是该“愤激”风格写实化的变异!《逝者》之“二”、“三”两篇,同样如此,但“虚无”的成分明显强于“亲切”。
  《乡村成长碎忆》却似《绝版的菜园子》的温敦气象,但品物藻饰,自我抒怀,过于冲淡!
  以上诸篇,对于贾哲慧而言,冲击“极限”写作的自我奔腾迹象,倒是情同一脉。“时间性”记叙线索枝蔓、飘忽,尚乏绳锯木断、水滴水穿雄浑的气概,但是,经过这些文本的实验,贾哲慧在其集束的“巨型”文本的盛装登场时,步履稳健,哪怕凶神恶煞,也是拱卫叙述、话语的职责所系。对于贾哲慧的这些作品,我仅仅想提醒人们重点关照一下《温柔的石头》(2005)、《麻园里物事》(2008)及《槐树院》(2012)的“结尾”。
  《温》与《麻》均以“人物”记叙告终。《槐》的“结尾”乃以记事为主。“石头”是《温》之“核心”意像和结构线索,依次记叙了“山”、“路”、“田”触目即是的“石头”,以及母亲体内的“胆结石”。前三节的“笔法”大体接近,均从“外在”临摹的方式,将“石头”和山民的日常生活撮合在一起,从不同的生活经验中深化“石头”刚毅外表下“温柔”的内在品性,最后记人。最后一节出乎意料的逆转构思,显然是想把隐然支撑前文“外聚焦”的作为山之子的作者自我,进一步“戏剧化”;通过母亲患病、做手术(摘除胆结石)先后经过,文本再回顾母亲作为教师的生活往事,无形间突出了作者之我乡村故土成长感怀。回顾的当下性,难道不正是该文总体叙述构成的一个明显的特征?所以母亲引入叙述,不仅仅对凝聚感情尽到了“结构”和“主题”的呼应、扩充的责任,更是对叙述“视角”功能性的修辞补充。散文文体的绝对自由,显然取决于掌控叙述的各种叙述手段不拘一格的修辞调剂,临场发挥,机敏果敢。这是我对《温》最称许之处,因为它明显地体现了贾哲慧对散文文体理解、把握得精准。
  《麻》计三节,前两节精彩,后一节尤甚。首节扣题,理所应当;由“地理”的空间性布局详述“西贝山村”一个小小的农家院落所在的环境特征。这样的笔法,完全有别于叙事文体常规的“环境描写”,可即便是该类“巴尔扎克式的传统”,也早已不被小说的“神圣家族”所倚重了。联系贾哲慧“山之子”的身份,他动不动就在追思对象上浓墨彩绘,显然是有缘由的,其酣畅的笔墨,实际上关系到“视知觉”内化的文化“审视”之道。他的空间性叙事,兼容了存在的地理、人文“空间”、原居民日常有序的伦理“空间”,乃至生死相依的精神“空间”。他的散文多角度、多层次地拼缀、杂凑自我成长经验的既成策略、风格,显然受益于此。次节将生长习性截然不等的“杏树”和“榆树”合二为一,纳入感情追思汹涌的意识流中,鱼与熊掌兼得,自然由两棵树所守护的农家院落这样的感兴实际所保障的,追思可能遇到的修辞“难度”,所以在“空间性”的层位游弋间从容化解。最后诚恳地把“麻园里”的——性格、禀赋奇异,命运遭际不同的——住户(“居民”)详细交代(记述),文化地缘联系为之前兆,毕竟写“树”时相应的追思“原理” 业已充分发挥,记人记物,如出一辙,且为“互文”,相得益彰。贾哲慧总是意欲借“西贝山村”一个角落,穷尽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那般历史穿透力,寄意高远,“意图”焦虑,确实难得。
  具体地讲,该文分别记叙了西院、东院七个(组)人物。其形制容易让人联想到汪曾祺的《大淖记事》、《受戒》、《岁寒三友》“散文化”的叙述风范。但贾哲慧别出心裁,犹若是以魏晋古穆的笔意,品藻生灵,略貌取神,所以每个人物性格、形象,栩栩如生。对此须赘言几句。首先,《王氏兄弟》(2005)、《乡村成长碎忆》,《西贝山村》(2010),《槐树院》、包括《逝者》三章,都发挥了类似的精神,其次,他的散文在“虚构”和“想象”的话语组织上,尚有“隐喻”和“换喻”夹生、混用的嫌疑,像其早出的《王氏兄弟》,以及后来的《槐树院》的确与“小说”文本相肖。这两篇作品,可谓是为异人畸行立传,性格片段和奇异的身世易流于夸饰性的渲染,笔调控制成了问题,贾哲慧拟应引以为戒。最后,回到语言表达,试看其中一节:
  老爷爷的老婆是个魔子,好一阵差一阵,装似的。婆婆不是生下来神经就有毛病。嫁给老爷爷之前,她的前夫和孩子在一次事故中死掉了,她受不了,就魔了。婆婆聪慧能干,心灵手巧,热心助人,不魔的时候常常教新媳妇剪纸绣花、帮媳妇的婆婆看孙子纺线织布,村里她的辈份最高,人们都很敬重她。她生有两儿两女,都很体面,真不知怎么哺育大的。老爷爷死后,魔子奶奶不把家当家,像没戴笼头的马,真正成了魔子。某年在山坡摘野果子,被牧羊人用石头误中头部,抬回家过了一些时日便死了。村里人说是被儿媳用开水烫死的,本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人们在背地里往死里骂,骂归骂,没人拿出证据顶真,时间慢慢地稀释了这些污秽事。
  我想指出的是,该节句式不拘长短,混搭交错,以期突出话语叙述的“节奏”感,从而对叙述掌控起到“和声”定调的作用。我认为这类外在式“聚焦”的关键,恰恰取决于它(语言)的“声音”传递的戏剧化效果。我还是倾向于贾哲慧的制作的文本属于“散文”体式,正是出于其“隐含作者”这般话语现身的“戏剧化”声音生成之道的考虑,但“小说”叙事体式总能在“聚焦”方式上不可能定为一尊,本部调节灵活。具体地讲,“三字句”、“六字句”(及其搭配)为之话语承接的“主导”格式,犹如山脊走向,传统建筑榫卯结构中的龙骨,主要瞄注了事实经验的“客观”成分。“四字句”侧重于对相关事实经验的“主观”评价,或就事论事,或事后追认,意图明了,服务于事实经验“准确度”、“真切性”随文及时的补充;这些话语成分,未必确认了话语意指的蕴含,所以相应的意向性,尚有待于“五字句”、“七字句”(及其搭配)对前述三种“句式”的侧面响应,具体地扩张而非填充富于“节奏”律动的话语意指的音色。加上多样化的“杂言”句式恣睢汪洋般的挟裹,文本“意图”所指最终方能确立。显而易见,贴着语言迈进的如是行文、言说的姿态,必然对作者的情志造成挑战,形同约束,然后才会在羁縻中求空灵。康德在论证“只有‘人’才能具有美的理想”命题时这样说道,应该注意的是:想象力在一种我们完全不了解的方式内不仅是能够把许久以前的概念的符号偶然地召唤回来,而且从各种的或同一种的难以计数的对象中把对象的形象和形态再生产出来。甚至于,如果心意着重在比较,很有可能是实际地纵使还未达到自觉地把一形象合到另一形象上去,因此从同一种类的多数形象的契合获得一平均率标准,这平均率就成为对一切的共同的尺度。
  循此而论,贾哲慧力图凌空、犀利的捉取“语言”本色的写作践行,具有其美的“共同的尺度”。但就其人物形象化的塑造的倾向性而言,作者显然抑制了同类弱智者经常遭遇的“道德化”、“低俗化”焦虑、鼓噪,从而鲜明地表达出了“人”的关切。该人物还出现在《西贝山村》,叙述效果明显打了折扣,就很能说明问题。
  《槐树院》的结尾却是以记事为主。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时,作为“槐树院”地标的那棵槐树的去留引起争议,终究以200元的作价被伐。起先人们担心是棵空心树,结果锯开后材质优异,让幸灾乐祸的人大跌眼镜。此后槐树院异常寂寞,只有其主人周奶奶“坐在树桩上嗮太阳,她可怜的丈夫已去死去二十多了。”我所以推崇该文的结局,无非是因为见于其前两节的物是人非经过“记忆”过滤后,作者的追思情怀显得那么葱茏,那么安逸,那么优美,世事伦常,井井有条,但这一切却残酷地褪色、斑驳,不消说,其“反讽”的作用极其沉痛,显示了贾哲慧汉罕见的接近于刘震云似的虐惨、温情、“酷毙”一面。贾哲慧的下一步,或许将为是而在:
    万物都在我的头顶流淌,
  就这样,望着天空
我穿越了
大半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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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水之南 at 2015-9-05 15: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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