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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阶耳:万物都在我的头顶流淌(中)

贾哲慧 发表于: 2015-8-28 07:49 来源: 今天


“我书意造本无法”




  “网络写作”其实是贾哲慧散文出道的背景。
  《西贝山村》的“自序”明确地表明这一点。
  贾哲慧所以要依照“编年”次序辑录他的乡村背景下的成长记忆之作,无非是想尊重他自2004以来所曾“经历了网络写作的全新过程”。贾哲慧所谓的“全新”,自然不同于一般的网络写手(包括他本人)的感情“吐槽”。贾哲慧对待散文信心满满的超迈姿态,其实并不轻松,而是蛮纠结的。
  毕竟“诗性”关注,与现实悲剧性的思索在贾哲慧的散文叙述中,尚未获得恰切的话语交融。
  而这莫非意味着贾哲慧介入散文写作,不可能顺风顺水。——诚如前述,贾哲慧曾借“柳树”癫狂似的独语,毅然截然地自行放逐于“杨柳依依”、“晓风残月”传统的感伤之外。但这般长歌当哭,尚还是贾哲慧小试牛刀;十年之后,当他向“农作物”频频示好,农事“季节性”推演,壅塞了个体灵性涌迫的进口;即事“场景”模糊,劳作诗意化吟诵完全海子的情调;日渐破碎的乡村风物何期赢得如是“农事诗”般骸骨迷恋呢?《玉米》、《麦子》、《荞麦》(2014)诸作,正是这样一塌糊涂的“同质化”叙述。法国思想家鲍德里亚认为,“当真实不再是本来的样子子,乡愁的意义便全然勃发。”(见《拟像与拟真》)贾哲慧问鼎散文的第一个阶段难道就要这样仓促“收官”吗?
  毕竟我很清楚:贾哲慧和荷尔德林、海子精神“返乡”的才性相去甚远!
  还是继续探讨他的亲情缅怀的“性灵”之旅吧!
  不管怎样,亲人过世,或前或后,贾哲慧都会有所反应。“外公去世的那天,我无端地暴怒着,用拳头将房门砸了一个窟窿,……”《逝者(一)》(2010)提供的这样的“细节”,等于一份有关其性情的“自供状”:原来贾哲慧也有着“暴躁的脾气”。虽然他认为这是外公“传给”他的。
  小爸的天性“善良,沉默”,“唯一一次教训我是在某个子夜”——见《逝者(三)》:“他用双手掐住我的脖子,将我置于死地而不饶”,“黑暗中,那双血红的眼睛仇视着我。”有关小爸窝囊一世难以直言的现实痛楚,贾哲慧无疑是借助“梦境”的记述从而得以释怀的。此外,该文还有这样一个补充性的“细节”,认为自己从小“就喜欢破解他人的的内心秘密”;贾哲慧何以要作出这般解释呢?
  不消说,该文无非是紧扣“人物”亡故这样的典型“情景”,回溯“天性懦弱”的小爸“一生都在为心中的魔服务”的人格悲剧。贾哲慧异常冷静的的解剖,决定了该文“笔调”的主导趋势。倘若文中不给予相应的解释,和小爸“其实在独自享受心中的惊涛骇浪”密切相关的典型“行状”着实无从提供。循此反观贾哲慧以“逝者”为题的三组散文,无论老一辈(外公、爷爷、奶奶及老舅:四位)、父辈(大伯、大姑及小爸:三位)、同辈(堂哥、堂姐及表哥:三位)——共计十位亲人的追思、怀念,像记叙小爸的这篇概莫能外,尤其异常。根据前文的说法,该文“感情写真”,纲举目张,中规中矩,风格凌厉;——闪烁其词的道德发难,抑或语焉不详的伦理焦虑,可谓是其叙述依凭的认识基准,至若该人物犹若时代“多余人”的或曰存在的“弃子”之形象化的悲剧特质,显然未曾得到强劲的揭橥!类似的追思见乎同辈,由于作者即事性的临场观察,经常得到了日常交往的丰富“生活化”细节的补给,人物各自人生轨程所浸入的不论无常变故,还是必然轰毁的悲剧性因素,总之都会受到同情性意绪感染从而弥散。——前文有关玉珍堂姐遭受类似追思所产生的“形象性”疲软效应的分析,在此甚或可以得到进一步的补充。但是丰富的“生活化”细节无意提出后,势必造成行文过程“戏剧化”倾向、程度偏至;“感情写真”目的为此实现了,即兴感慨的意绪却似旋生即灭,酝酿追思的存在“诗性”被关注的往复缱绻的回路事实上被拥堵,文本记叙的“风格化”特色终了平平因而在所难免。
  相形之下,老一辈人物“形象性”发掘,鲜活,遒劲,一点也不迂腐、造作。其凄凉的晚景,或结郁在心,性情大变,试图借此益寿延年,或老而受辱,乏力回天,祥林嫂般絮叨博取同情。人物自身固有的“人性”崩盘的悲剧倾向,对于追思的作者而言,只要他不以“救世主”自居,怀着巨大的道德优越感玩味、赏鉴着其中涌迫的不寒而栗的存在危机成分,他都会先行唤起悲悯的道德共鸣;文本为此具体化的叙述进程,不但是逐步地出具人物濒临存在之大限时心犹不甘异样的行状,还将因为作者即事性的临场潜入的感同身受的悲悯情怀的绽放,从而和被拖向“戏剧化”处境的人物达成进一步的精神深处的“对话”之状。——正所谓“超其象外,得其环中”(《司空图(《诗品·雄浑》),相应的叙述完成,毋宁属于人物与作者多样化异质的“声音”共同咏叹的结果。贾哲慧这几篇作品很少直接铺陈相关的“丧事”活动,对其追思调动想象无疑发挥的积极作用,正是体现在现实悲剧性的应对举重若轻,及其存在的“诗性”关注由表及里的蕴藉而精致的出示。前述用“伫兴而就”描述贾哲慧散文气韵生动的特色,庶几还可以就此获得进一步的明确体认。
  正如索雷斯库(罗马尼亚)所说:“诗意并非物品的属性,而是人们在特定的场合中观察事物的内心情感的流露。”至若“特定场合中对事物的”观察,该氏进一步地补充道:
  写诗就像弹钢琴一样必须从小学起。我们创作活动中的艰难阶段与我们自我更新的愿望紧密相连。我所谈的是主观上的障碍。就我个人而言,我总尽力避免自己在一种类型中衰老。从一种类型到另一种类型的转变无疑意味着巨大的努力。但一旦成功,你便会享受到一种来自新天地的喜悦。你必须时常努力从一个心的角度来审视自己。
    (——转自该诗人诗集《水的空白》中文译本译者序:“细菌的方向:读马林·索雷斯库”)
  不消说,得益于老一辈以及同辈的亲人那儿往复品咂的人生落寞的悲剧流向,贾哲慧就其成长的回眸确定了他“时常努力从一个心的角度来审视自己”追思的样板。所以,有鉴于由亲情缱绻直接入视凡俗人生的苍凉,业已组成贾哲慧散文的常态,我们不能不看到贾哲慧基于自我成长追思的内倾化视角,无论是否设置童年的“我”这样的修辞性角色,他其实还要从当下的回眸处境汲取“反思性”的人生阅历所赐予的成长感念,召唤逝水年华存储的一切悲伤离合,客观上被迫地和叙事学理论阐扬的那类“外聚焦”的具体施为串通一气,似乎愈发坦然地经受摆布,“花钱买罪受”,心灵的禁区才会自由地穿越。或者,反过来讲,先期听从“本我”独立的意志的召唤,然后对“超我”的意欲、心愿寄予直观的否定,言说(叙述)之际“自我”才不致无为、喑哑,迹近孤独诬告的镜像。这样多角度、多层次地将意乱情迷的成长的惶惑纳向知性的整饬,未尝不是接近一次“精神”的自我疗治,重振“自由”与“爱”的人性关怀,耽溺于“诗性”的快慰激励,从而逾离焦虑,延缓、抑制、消除此在沉沦加剧的阵痛,抑或大毁灭荼毒的末世恐慌。“夫唯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文心雕龙·知音》),贾哲慧“时常努力从一个心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叙述定力,实与上文所推许的“复调”式的众声喧哗相表里。
     —— 以上结合贾哲慧散文“历时性”考察,对其叙述的“声音”和“视角”具体推进的“感情写真”面貌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这样“共时性”地正视贾哲慧的写作经验,显然有助于聆听他在存在“诗性”关注上申诉的性灵。诚如苏轼的文章被后人所理解的那样:“横说竖说,惟意所到,俊辩痛快,无复滞碍。”(罗大经《鹤林玉露》)贾哲慧不管是就亲情追思启动乡村风物,还是随乡村破败、黯然神伤从而是物伤其类、推及父老乡亲的沧桑回眸,曾经亲密呵护的“日常世界”组总之带动的袭常缀琐的不尽哀思,即便使之纵心如意地发其郁结,他也不曾强作解人,替人代言。他的酣畅淋漓的表慕,他的清宁平夷、活水源头般的昳丽气象,他就感情积淀的多个棱面聚拢的想象,他的多点爆破的叙述组合方式,仿佛是和天荒地老争逐“诱惑”和“快感”缺失后的竞价抚慰。假如说这也属于一种成长之思,属于“反抗绝望”般的性灵的兀自啸傲,“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静”(苏轼《送参廖师》)般的矜持幻境确切地讲万难切近。毕竟这是贾哲慧心仪的写作的“言志”宿愿。因为据其私下所云,他的文学“星空”,唯庄子、柳宗元、归有光尤为灿烂。
  然而他的散文的叙述笔调,终究朴拙、简僻!
  就像他的《逝者》三章,记人写事,分门别类,无非只是其此前“声音”异调、视野开阔叙述的“变简”方式而已;出手较晚,奔腾蹉跎,水平参差,奋力超越,的确都是实情,何期《玉米》、《麦子》、《荞麦》等而下之呢?倦于同样的“声调”扬才露己,或许不是贾哲慧散文试步的初衷,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拘格套,又可能将自身抵押为“情趣”或“欲好”时尚化消费的对象,所以冲决自我的话语认同,不过是“草根”阶层觊觎文化“霸主”地位的一厢情愿,何况借助“网络写作”彰显散文的尊严,对于贾哲慧而言本来就是匪夷所思!
  于是我联想到了俄裔美籍大诗人布罗茨基的一段话(出处同上):
    艺术是抗拒不完美现实的一种方式,亦为创造替代现实的一种尝试,这种替代现实拥有各种即便不能被完全理解,亦能被充分理解的完美征兆。
  贾哲慧对“不完美现实”的话语替代,显然不能用“虚构性”的农事活动的集中“场景”,承揽原本属于“想象”追思的生动记忆!《玉米》、《麦子》、《荞麦》不当之处,所以恰恰正是《西贝山村》其余华美乐章引人入胜的洞天福地。其中,——靠乡村风物与亲情缅怀交互缠绕的“巨型”文本,自不待言;而像《忧郁的山羊》、《冲是一条野狗》(2007)、《榾柮》(2010),完全龟缩在“童年”的视域从而记叙简约。明朗的几篇“小品文”,更是清俊;至若《乡村成长碎忆》,篇幅虽长,风格化记叙虽似“清俊”的荟萃,但统率“童年”记忆的权柄,牢牢地由当下的“成人化”别样的回眸者(即叙述者)所把持,因而可将之看做是贾哲慧散文叙述的“另类”。但是类似的叙述,对于贾哲慧而言,却不绝如缕,如貌似“巨型”文本形制的《返身回家》(2007),如篇幅适中的《上坟》(2012),唯其标举“写实”,作者“自我”融入文本“戏剧化”的虚构属性明显增强;这,莫非又属于贾哲慧独辟蹊径的忘情之作!四组(类)文本,一时瑜亮,足以让《逝者》三章胶柱鼓瑟,令2014年的“农事诗”郢书燕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难求”(苏轼《石苍舒醉墨堂》)。贾哲慧对其想象力和知性综合后的话语指控,概莫能外,大致形诸他在语言“点金术”上的苦心孤诣的摸索:一旦撒豆成兵,他会次级而上,翻过感情喑哑的多重迷雾,抖露其间的柳暗花明。所以他的行文,重明暗、虚实、主从在情绪、事理占有上的分寸、比例;像线条的回廊或壁画的斑驳,反复曲拱、套叠,不图建筑整体性的巍峨展现。贾哲慧的叙述,的确有些不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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