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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见与见他

鬼谷空侯 发表于: 2015-7-13 16:26 来源: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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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见与见他





    古有琴曲名曰《高山流水》,谓知音难觅。据传昔时,伯牙善琴,子期善听。伯牙之音志在高山,子期听了便说:“峨峨兮若泰山。”忽而意在流水,子期又说:“洋洋兮若江河。”后来子期病故,伯牙痛失知音,从此砸琴断奏,离俗遁世。高山流水之妙境,殊非常人所能望尘。


    其后数百年,嵇康于刑场之上,抚琴而叹:“《广陵散》从此绝响!”有人谓嵇康疏狂自傲,此见颇有误解之处。何以故?后世曲谱虽在,弹者亦未断绝,然所谓绝者,实不在“奏”,而是在“听”。广陵绝响云云,乃是嵇康绝世之谓也。——善琴者必善听,善诗者亦善读。此常理也。


    初唐时,诗人陈子昂入西京,当街购得百万名琴,却又当众毁琴而卖诗,遂名噪一时。由此开千古营销第一恶例。琴何辜也,诗何幸也!自此,诗风之下作,人心之猥琐,代代益见矣。伯玉此举,前不见古人,后常见来者。不亦痛哉!


    青年杜甫寂寂无名,结交李白等大师,李白视之如跟班小弟,竟不知其诗亦自无敌于当世,遂疏略而过,成文学史反面公案。胸中唯我至此,太白之从政无能,不亦宜乎?自指式的才华遮蔽了向外看的眼光,常常使大师们目中无“人”。


    1926年,一个初出江湖的年轻人来到巴黎,打算瞻仰一下卢浮宫(内藏历代名家名画),并会一会画坛大佬毕加索。年轻人先去拜见了毕加索,见面说:“我先来见你,然后才去卢浮宫。”毕老头冷静地回答:“你做得很对。”这个年轻人就是达利,时年22岁。一番切磋之后,毕老头对达利的画作及见解大为赞赏。年轻的达利素以狂怪闻名,却未曾唐突卢浮宫里的历代前辈,也不会错过近在眼前的当世大师,自见并见他,乃是天才与眼界使然。


    由此,再联想到庞德对T.S.艾略特的删定之功,乔伊斯对贝克特的教导之力,奥登对布罗茨基的知遇之恩,岂非东西文化传统迥然有别?奥登曾如此形容兰波:“寒冷塑造了一位诗人”,我们亦可如是为杜甫的一生定妆:“孤独炼就了一代诗圣。”屈原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慨叹,其赤子无畏之情,其独孤求道之境,千载之下犹历历在目,代代相传而至今日……乖戾如兰波,尚有一个深深呵护他的魏尔伦——(时至今日,国内有多少人把魏尔伦的手枪、梵高的剃刀、顾城的斧子作比较研究?)——而凄蹙如杜甫者,孤诚如海子者,迷疯如顾城者,其身边又有什么呢?天空一无所有,何以给你安慰!


    近些年有一种观点颇为风行,“能做毕加索,就不要做梵高”。依此逻辑,能做李白就不要做杜甫,能做王维就不要做李白,能做李隆基就不要做王维。如此胡推瞎论,岂不谬哉!梵高自是梵高,毕加索自是毕加索,岂可混为一谈,想换就换?持此论者,多半是俗不可耐、见利忘艺之庸辈,既不通人世之变易,尤不懂艺术之奥奇。按此行事,世上就不会有毕加索,而只有画坛商侩,例如今日中国之艺术界;更不会有梵高,而只有纯粹的疯子,例如今日中国之诗歌界。


    两千五百年前,孔子往见老子,归来后对众弟子说:“吾所见老子也,其犹龙乎?学识渊深而莫测,志趣高邈而难知;如蛇之随时屈伸,如龙之应时变化。”老子潜龙勿用,而孔子犹能见之在野,其眼界之高,心境之柔,真乃古今罕有。正因此,孔子能于暮春时节,与青年四五人,童子六七人,沐浴于沂水,风乎舞雩,歌咏而归。


    此等境界,岂是汲汲于俗世功名之辈如陈子昂者所能心悟,所能体及?





鬼谷空侯

2015.7.13


最新回复

张黎 at 2015-7-13 16:50:13
此文开阔。
黄尘滚滚 at 2015-7-13 23:34:52
孙子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故自古凡国胜皆正战,而扬名者却以奇胜为多,何故?难得也,凡百战难求一胜,背景暗淡也。

综观鬼谷兄所言,奇者几百年一出,而近者出于1926,故敢断言下者几百年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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