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心有千瓣的一株莲]---访余光中教授1

紫鵑 发表于: 2008-10-05 15:52 来源: 今天



缘起:今年农历九月九日适逢余光中教授八十大寿,学术单位及诗坛均有其庆祝活动。《乾坤诗刊》也为此于二月时,由紫鹃南下高雄采访余光中教授。   编者案

紫:余教授您好!最早接触您的诗是在国中时代,那是一本很小的64开本《莲的联想》,后来不知道借给谁,从此没再回头。直到时报重新出版的32开本,及去年九歌更改封面之后的这一版才又重新看见。这本诗集中,我 最喜欢的那首〈回旋曲〉,是因为能哼唱的关系。然而您将它写得十分用力,几乎用尽了男性的基调奋力划行。能否谈谈当时写这首诗的氛围如何?我最喜欢最后那句「我已忘记/自己是水鬼,忘记你/是一朵水神,这只是秋/莲已凋尽」。那时候为什么您会想象自己是一个水鬼呢? 

余:《莲的联想》出版在1964年,再版很多次,也换过许多出版社。去年九歌又重新出版。〈回旋曲〉谱曲的是杨弦,唱最多的歌手为殷正洋。十年前我70岁生日庆生会的时候,就请殷正洋从台北到高雄来唱〈回旋曲〉。他也曾专程和我前往大陆演唱〈回旋曲〉,这张唱片最早是在1976年出版。
你最喜欢〈回旋曲〉,其实另外有一首比它更有名一点,那就是〈等你,在雨中〉。这首诗大陆教科书上也有选读。不过杨弦将〈回旋曲〉谱曲谱得很空灵,听的人余波荡漾、回旋不尽,完全以气氛取胜。 
《莲的联想》里面的诗大致在1962年暑假写的。那时我人在台北,在诗创作的道路发生很大的变化,因为我和许多现代诗的朋友看法不一样。我觉得现代诗应该继承古典诗,因此这诗集有不少中国历史典故,也有不少古典诗的背景,虽然不是很厚的一本诗集,但风格一致。
《莲的联想》可以说完全是我心里的一种感觉。莲是水仙,一份憧憬,表面上大家认为这是爱情,但也可能只是心中的一份想象或理念,因为那是几乎达不到的境地。就像一个艺术家想要创造一个完美的境地,但是无法达成,因为人终究不可能胜天,所以我把自己比喻为水鬼。我们那一代青年,很多人都读过德国小说家施笃姆写的一篇充满诗意的小说《茵梦湖》。《茵梦湖》里的内容,一下子就能让读者投入这个气氛之中,《莲的联想》其实也是建构在这基础上面。
不过后来也有人认为《莲的联想》是新古典主义。说现代诗从那时起到我这儿,已慢慢转向了古典。《莲的联想》不是旧体诗,因为里面有西洋诗的成份,也有现代诗的感觉。另外也有一批喜欢古典诗的人以为《莲的联想》是把古典诗的精神,融入在现代诗之中,因为有晚唐及南宋的婉约。
新版《莲的联想》后面有一篇很长的评析,那是一位比我更早的前辈,身兼书法家、艺评家、雕塑家的旅法杰出学者,熊秉明先生。他归纳出《莲的联想》是三联句,它比日本俳句长,是解开《莲的联想》的一把钥匙。例如〈观音山〉那首诗「你在眼中/你在梦中/……」,第二句重复第一句的句法,可是第三句不再是重复,它稍为变调,「……/你是缥缈的观音,在空中。」如果只是「你在眼中/你在梦中/你在空中」那很单调。先整齐,然后变化,这是技巧。
于是熊秉明以为这跟宋词有些接近,是这本书的一项贡献。

紫:为什么《莲的联想》这本小诗集能一版再版的重新出书?您认为一本畅销书籍,应该具有什么魅力?

余:《莲的联想》不能算什么畅销书,不过在现代诗里,它算是畅销的。最早在文星书店出版,封面很朴素。后来经过时报、大林等加起来,可能也有50~60版之多,但是历经沧桑。
我想一本书能让大家都愿意阅读,那就是雅俗共赏。如果只有「雅」的人在欣赏,那就是「知音」。如果有一大堆人欣赏,那就是「粉丝」了!所谓「畅销书」就是有粉丝。我写过一篇文章就叫做〈粉丝与知音〉,就是讲这件事情。

紫:《莲的联想》这本诗集中,您说您的莲希望能做到神、人、物,三位一体的「三栖性」它、她、祂。在〈幻〉、〈遗〉、〈永远,我等〉等诗作里,屡次都见您在诗中呼喊甄甄。这个甄甄是您对莲「三栖性」的昵称吗?例如〈遗〉这首诗,它为什么化成观音山而变成您的神?我读起来感觉有点亵渎神明的味道。我想知道,为什么您认定观音一定是女性?

余:古人周敦颐《爱莲说》里提到莲是君子的象征。莲是一种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是心中供奉的理想与形象。在佛教中莲座、莲华世界等跟神性有关系;在古典诗中,莲跟美人也有关系;把莲当花,就是它;把莲当做美人,就是女性的她;把莲当做神明的象征就是神的祂。所以说从物到人到神,一种形象就有三层观照,所以我就将这「三栖性」打通。
至于理念呢?是因为古典诗的影响。这甄甄是来自《洛神赋》的甄后,她是一个大美人,曹植可望而不可即,不能得到她,心有遗憾,所以写下《洛神赋》,这是曹植的上选之作。所以《莲的联想》每一首诗跟〈回旋曲〉都有一点像,是挣扎也是距离。这种得不到的距离,也是美感和崇拜的距离。如果在现实中得到了,也不怎么稀罕。痖弦曾说过:「没有爱情的诗人,会在诗中写出一个新娘来。」其实他的原意也是补偿现实的不足。
从小我对观世音菩萨就非常崇拜,前后我大概写过六首有关于观音的诗。最近我写了一首很长的诗叫〈千手观音〉,登在人间福报。也许台北淡水对岸有个观音山的关系,每次我搭飞机从高雄到台北时,在转弯处,我看着观音山,我转,观音山也跟着转。我心想家里也供奉一尊观音雕塑,祂是站立的,观音山则是尊卧佛,因此就在联想下,我曾想把家里的观音也放倒,但又想这实在亵渎神明。后来我又想,不管是站着或卧着,我都要向您祈祷,您说有千手千眼为什么不伸出一只手,不投递一瞥眼神来救我们呢?因为台湾这个宝岛,应该还有救。而我供奉的这尊观音,台北市文化局还做成小海报,前一阵子在人间福报四大页的专访中也曾出现过。
告诉你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早年我读厦门大学,校门旁边有一座很古老的南普陀寺,里面供奉一尊观音称南普陀观音。真正的普陀观音是在浙江舟山。我在厦门大学读书常去南菩陀寺,不久之前居然有一个通灵的人,说我跟观音最投缘,尤其是普陀观音。我听后,吓了一跳,没有人知道我跟观音的个人关系啊!我心想,这就对了!他就这样脱口说出来,实在让我啧啧称奇。
最近这一年来我才开始诵经。我们家真正的佛教徒是二女儿幼珊,她在中山大学外文系教书,是我同事,而我内人也喜欢佛教,所以也是佛教徒。至于为什么观音一定是女性?那是后来的发展,我从俗而已。况且把祂想成女性,诗也比较好写,所以我一开始写诗并不是从大小乘佛教而来,而是一般的民俗信仰罢了!(随后,余教授领紫到他的书房参观,看他供奉的观音及那张台北市文化局所印〈观音山〉一诗的海报。)

紫:先前在访问前辈诗人向明先生时,我曾问及隐喻问题。他以您的诗为例,举出您的诗有许多是明明白白的比喻,一样是好诗,谁说诗一定要隐喻呢?余教授对此答案,有什么不同想法?以及在不断的比喻之中,您看到了什么?这是您一直从事教学工作所带来的一种惯性吗?用比喻方式,引导学生了解问题症结在哪里?

余:诗经里有三种方式:赋、比、兴。比喻不但可以为诗,还是教学的一种方式。比喻有两种,直接说明白叫「明喻」,转一个弯叫「隐喻」。譬如:「江中大浪高如山」这是明喻。A像B,C像D。用上中国字「好像」、「似」、「若」等,这是明喻,说得比较明白。我用的比喻里,其实明喻跟隐喻都有。一般而言隐喻曲折、含蓄一点。譬如李白的诗:「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月亮降下来好像天上开了一面镜子,他没直接说月亮像镜子,水平线上有云堆积起来像海市蜃楼,其实这整首诗只不过把「似乎」、「彷佛」、「等」字眼拿掉而已!
希腊文学的开山鼻祖亚理士多德,他是哲学大师,也是文学批评大师。他说:「鉴别天才的方法就是看他会不会用比喻。」这就可以证明,很浅的比喻与很高妙的比喻差别很大。
我在演讲时最喜欢用林语堂的一句名言:「演讲越短越好,最好是像迷你裙一样。」演讲跟迷你裙本来毫无关系,但两者之间有个共通点,那就是以短取胜。真正好的比喻是你想不到有任何关系时,它搭上了关系。
比喻往往考验一个诗人,当然小说家、散文家也免不了要比喻。古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我对你的思念如满月,一天比一天暗淡消瘦下去。又有人比喻政治摇摆不定,就像初一跟十五的月亮,各有各的样,这也是一绝。

紫:《与永恒拔河》一书中,当读到〈沙田秋望〉、〈秋兴〉、〈红叶〉、〈邮票〉,彷佛亲临了香港沙田您曾居住多年的地方,让人非常向往。您曾说过「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不仅如此,您也旅居过美国等地,跑过这么多地方、这么多国家,最喜欢哪里?最想念哪里?为什么?

余:我在香港沙田,前后有十一年。那时候,我写了许多香港风物的诗作。一般人都说我写大陆写最多,其实写台湾及美国也非常之多。我曾说过那四句话,实际上还漏了一个美国,我曾笑称它是弃妇。早年美国对我影响很大,但后来我见异思迁,就不太想美国。(紫笑)
这么多国家很难说我喜欢哪里,因为我去过三十几个国家,而每个国家都有特点。至少四个地方我喜欢,大陆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台湾是事业,开发,责任所在的地方;感到愉快是在香港。但除了这三个好地方之外,居然还有一个欧洲。欧洲想象的比较多,研讨会、旅游前后加起来不过六、七个月。真正住得最久还是大陆、台湾、香港。台北住二十年,高雄也住了二十几年。小时候住在江南一带。后来两岸交流,我也补充了以往的不足,去了几趟华北。
说得具体一点,我喜欢哪个地方,在诗里看得出来。像写乡土是对大陆的感情,写台湾很多也出现高雄、台北、东岸等地。我也曾写垦丁国家公园,帮海生馆写了四首诗印在墙上。而香港虽然是一个大都市 ,但它还是拥有广阔的田园背景,湖、港湾、荒山都有,毕竟总面积加起来也有台北县这么大。新界、香港中文大学那一带也很美,常让我深深怀念在香港的日子。


[ 本帖最后由 紫鵑 于 2008-10-5 16:00 编辑 ]

最新回复

紫鵑 at 2008-10-05 15:54:13
紫:《青铜一梦中》书中有篇文章〈天方飞毯原来是地图〉,得知您收藏地图的嗜好。地图就像您走向全世界的版图,手指一伸,那个范围就成为您下一站征服的地方。不过我也在您诗集中,常见到有关邮票的诗作,例如《白玉苦瓜》最有名的一首〈乡愁〉,及《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中得知您除了在国外时,写的家书之外,均忙碌于教学、写作、演讲等,并没有多余的时间给朋友写信,只能默默的遥祝朋友一切顺利、平安。请问您对通讯发达的现在,大家都用e-mail、手机简讯替代手写信,这种沟通、联络模式有什么看法?您收藏邮票吗?您眷恋邮票就如同对家乡及母亲的眷恋吗?

余:我收藏地图是因为对旅游的向往。旅游本身是感性的,把它知性化,缩小成一张地图,那种境界与趣味反倒变成知性的。因为你用抽象的符号,那么小的空间,就能代表这么大的空间,这是一种很高妙的享受与艺术。邮票我倒没有收集,反过来我除了收集地图之外,还收集钞票。因为我时常出国,所以我第二个收藏钞票。钞票里面有很多文化,并不是仅仅用外币去血拼那么简单。我有一篇文章就叫〈钞票与文化〉。(随即,余教授将他收藏的钞票,拿出来与紫分享。)

紫:为什么钞票保持得这么干净?

余:干净不干净都有生命,旧钞新钞都有它的历史。
说来也很有趣,我没上网,所以很多人跟我联络不太方便,都用打电话方式。我也没用手机,我太太用手机也很少打。(余腼腆笑笑)

紫:现在没有手机已经很少见了!(紫笑)

余:我跟世界接触最多就是电话和传真。远从北京,近从香港,邀我做什么事情都用传真联络,传真也能解决一些问题。不过很讽刺的是,台湾大哥大去年还找我跟张大春及张晓风去做评审,挑出20名最好的简讯。(紫笑,余继续说)但话又说回来,方便是对文明的贡献,不方便有时是对文化的贡献。因为以前不方便,所以要靠寄信、邮票的鱼雁往返或一封家书抵万金等来维系感情,难能可贵、得之不易。譬如白居易写给朋友《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如果现在打手机,一下子接通了,白居易就不会留下这首诗。(紫又笑,余持续说)当然我不是为自己这方面的落伍而辩护,因为我没有手机也不上网,已经忙得不得了,再加上这两样东西,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何况用太多手机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因为有电磁波,对人体影响如何是个未知数。

紫:在文学界及学术界,余教授享有颇高的地位,从〈日不落家〉这篇文章里,知道您在家中,却是一个典型传统的中国男人。但是在您四个女儿眼里,是一个不太能说贴心话的父亲,常常需要透过尊夫人传话。对此,您最想告诉她们什么话?还有默默携手支持您走过五十年岁月的尊夫人,您最想对她说什么?

余:我一生读的是西洋文学,不过在家庭里也免不了比较儒家一些。我想我不是不能跟女儿说贴心话,只不过她们都是女孩子,跟母亲显得更为接近,聊得更多,有些事也比较好说话。还有一点她们年龄都很接近,大女儿与四女儿不过相差七岁,中间有两个姐妹,从小就玩在一起,所以黏父母的机率不像独女来得这么多,也许彼此之间还有很多秘密,我们夫妻都不知道也说不定。关于这个,我也曾自嘲似的在一篇〈我的四个假想敌〉里提到。
孩子小的时候,完全属于父母。我抱着她们,牵着她们,带她们出去玩,那时几乎没有任何隔阂。隔阂是她们女性意识开始之后。孩童时代其实都跟老爸玩在一起,我是她们的玩伴,而且往往我的观念与品味走在她们前面,像她们喜欢梵谷跟披头四,是我带领她们的。在厦门街的时候,我也常常带她们去看武侠片。虽然我这么喜欢中国古典文学,但也没强迫她们一定要读古典诗,不像林海音是完全放任子女,而我是半管半不管。
我最想对四个女儿说什么话呢?我最想说老爸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她们小时候,因为全家人都在一起。看孩子小的时候等于是父母的第二个青春,从她们身上可以感受到人生的乐趣。现在在孙子们身上,又看到自己子女小时候的样子,这是一种甜蜜又哀愁的轮回。
我写过孙子、孙女三首很长的诗,都不是即兴创作,写家人之作也写很多,尤其是写母亲,妻子、女儿,不但是诗,散文也有。在这里你可以说我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男人,也可说非典型的中国男人。因为典型中国男人不太写妻子,杜甫、李白都没着意写过妻子,所以我不是一个很传统的中国男人。
至于自己的牵手,要对她说什么呢?(余看看我,又看刚从房间里出来的余师母)我以前曾错怪观音,我那么崇拜她,向她祈祷,说什么有求必应,好像从来也没响应过我。直到了晚年,我生病的时候,妻子做了一碗热腾腾的藕粉汤,端来给我,才恍然大悟,这不正是观音菩萨在回应我吗?数十年来,她不但是我的贤内助也是我的贤外助。我家的对外交际,往往也是她在主导。我的朋友,我的学生,到后来都变成她的朋友,她很能够跟别人交往。像我翻译《梵谷传》,三十多万字从头到尾都是她抄的。那时也没计算机,她抄好,我送到报馆去发表,连载十个月。现在有些书也都是她帮我校对。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兴趣,她在高雄市立美术馆做导览十二年,有不同的艺术品来展出,她都要相应地做研究,以便对观众有更生动与真切地解说。所以我们家里艺术气氛很浓厚,老大珊珊读艺术史,老么季珊在巴黎学设计,画家朋友也不少,其中诗人画家就有楚戈、罗青、席慕蓉,而梵谷就像是我们家人那般亲密。

紫:请问余教授认为诗、散文、散文诗如何界定?标准是什么?

余:这题目可以写成一本书了!中国古典文学对诗的看法跟西洋文学对诗的看法很不一样,我为这个问题写过一篇长文,叫做〈缪思的左右手---论诗与散文〉。诗、散文、散文诗形式上不是这么好分,中国传统最简单的一句话「有韵为诗,无韵为文」,那当然机械化些。有些诗无韵,但有诗的精神,有些诗押了韵,可是比散文还没有趣味,这不能一概而论。
西洋文学里,亚理士多德讲诗的部份,不完全是中国的抒情诗,还包括史诗,甚至包括悲剧,因为那是用诗体写成。大家都知道莎士比亚是大诗人,但他诗写得不多,他用「无韵体」的诗体写诗剧,因此莎士比亚的戏剧与诗不能分开。西方文学从古代起,对诗、史诗、叙事诗、戏剧常合而观之。
中国诗从《诗经》、《楚辞》以来,一直强调抒情诗,中国叙事诗不怎么发达,史诗几乎绝无仅有。所以中西看法不同,但大致说来,诗是浓缩、精炼、个性化的,散文比较铺张,像作家对读者在讲话。举个例子:苏东坡写《赤壁赋》很有诗意。「赋」本来就是介于诗跟文之间的暧昧文体,勉强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的散文诗。散文多少要跟现实交代一下,不像诗一出来就可以天马行空。像《赤壁赋》一开始就某年、某月跟某某去赤壁之下游江。这比较写实,开头就将时间、空间、人物都交待清楚。可是苏东坡写《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涛尽,千古风流人物……」又天马行空,一下子就投入美学的想象,这就有很大的差别。
散文诗这名词是从西方来的,我不写散文诗,觉得要就是散文,要嘛就是诗。当然有人说我的散文像诗,那是另一种说法。很多人自命写散文诗,其实有一点不上不下,因为往往过分抒情,几乎没有知性,过份滥情,会显得空洞。所以我建议一般年轻作家就是写诗或是写散文,不要一开始就写什么散文诗,因为弄到最后,两者都不是。老实说我认为鲁迅的所谓散文诗写得并不好,我根本不喜欢。我喜欢他的例如:「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多好。那时候写旧诗有郭沫若、郁达夫。鲁迅散文也写得好,但散文诗就不行。那时有散文诗,是因为泰戈尔的诗作在中国大为风行之故。泰戈尔有他的独到之处和智慧,你没有他的智慧,光是大白话写来写去,自命是诗,就会变得很单薄、滥情。

紫:余教授也是一位翻译诗人,请问一个好的译诗人应该具备哪几种才能?

余:做诗人需要的才能是创造,可是做翻译家需要的不是创造,而是适应。我教翻译多年,常跟学生说,你要用A的文字来适应B的文字,英翻中,中翻英,都需要对原文的了解,和对译文的掌握。英文跟中文配合得好,即不辜负原文,也不亏待译文,就像政治跟婚姻常需要各让一步,那样才能创造双赢的局面。
不过一位好的译诗人,要有创造的才能,也要有适应的才能。话又说回来,要精通原文也不是那么简单,不单只是文字,对于文字所依赖的文化,也要有相当的掌握。有一句话「唯诗人才能译诗」,我觉得也不尽然。你是诗人并不就能译诗,外文程度要够才有可能。翻译的人是介于作家与学者之间一个很重要的位置,翻译家要有行家的才华,翻译才可以成为一种创作。但翻译不等于创作,所以一个译诗人,最好是一位潜在的作家兼学者。第一掌握一种语言,第二要掌握文化,第三要有一枝妙笔。

紫:《在冷战的年代》有一首诗〈天使病的患者〉,读起来好像是在写不会说话的芭比娃娃。请教余教授这其中真实的故事内容是什么?还有〈超现实主义者〉这首诗难得出现的粗话,它的原形是什么?

余:你有注意到这两首诗啊?你看得很仔细。(余笑)我写〈天使病的患者〉这首诗时,世界上还没有芭比娃娃。那诗是写一位当时流行的小说家琼瑶,她写的小说都像在制造一个梦幻世界。好莱坞是造梦工厂,其实琼瑶也是这样。我说一块钱六个梦,因为她有一本书就叫《六个梦》。但我跟她的丈夫平鑫涛是老朋友,所以用比较隐讳的方式来写。
〈超现实主义者〉是写现代诗的某些同伴,大家并驾齐驱去追现代主义,却又看法不一,有感而发写出来的。我用中国古书里,东方朔滑稽的方式讲反话,因为那时他们诗里充满粗话,所以我就在这首诗里也讲几句粗话。我的想法是,你写超现实主义,写到后来没有写东方,也没有写中国,那感觉不真实。因为我觉得追求现代,也不必牺牲古典,所以我才回头写《莲的联想》。但是当时那些朋友很受西方超现实主义影响,不顾东方的现实。不过,有些也是可以了解的,就像洛夫写的《石室之死亡》,因为他是国军,批评战争,不满现状,也不能直接说出来,只好用隐晦的比喻来写。最早时,洛夫说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但他后来还是慢慢回到是东方来。所以我说这是「打打」(达达)主义,好像是在开机关枪一样。卡夫卡吐掉的口香糖,你们拿来嚼了又嚼,不是拾古人牙慧,是拾洋人牙慧。(紫大笑)卡夫卡的口香糖已经长满蚂蚁了,上面的牙磨下面的牙,没什么意义。(余跟紫大笑)我这类粗话诗作,想一想,好像也有一打。


[ 本帖最后由 紫鵑 于 2008-10-5 15:57 编辑 ]
紫鵑 at 2008-10-05 16:01:41
紫:您是诗坛的万花筒,作品十分多样,就像拥有许多文学情人一样。很早之前,曾听人说您散文的成就比诗作来得要大,您对此外界传闻有什么看法?

余:我不认为我的散文比诗成就大,只能说两者是平衡的。诗我写得很早,过了七八年之后,才开始写散文。不过我写散文一开始就很成熟,写诗却是摸索十年之后才慢慢成熟。诗的生命比较长,但是长大比较慢,散文生命短一点,但一生下来就很成熟。

紫:有人说先写诗,再来写散文,散文比较容易进入状况,写起来容易些,您看法如何?

余:那倒也不一定,因为你会把散文写得像诗。不过我、杨牧都曾以诗为文,这也是有的。古人往往也会这样,像欧阳修写《秋声赋》、杜牧写《阿房宫赋》,《古文观止》里,你看这些美文,都是诗人写的散文最好。这在中国已经是传统,在西方反而觉得大惊小怪。可是散文世界毕竟是比较现实的世界,散文家是对读者讲话,诗人是自说自话(紫跟余笑),所以诗比较难懂。因此能欣赏散文的人是多于欣赏诗的。我有些朋友只欣赏我的散文,却不懂我的诗。当然相反的,两种朋友也都有。我自己打一个譬喻,诗与散文是我的两只眼睛,必须并用才能看出一个立体的世界来。因为有些东西我在诗里是写不出来的,像〈开你的大头会〉这篇散文,这种滑稽是诗体写不出来的。

紫:人的一生,从出生起,就开始往前回溯。就像白莲,随着阳光变化,一瓣瓣丰腴,又一瓣瓣凋落。回首创作数十年,诗、散文、小说、评论、翻译作品等等,您最钟爱的是哪一项创作?哪一项创作是自己感觉最欠缺的部分?最欠缺什么?

余:小说我没有创作。有三两篇散文接近小说,但小说家都不承认,那就算了!不过我翻译过小说跟戏剧。我主要是从诗出发的,然后再写散文。所以我的序言里面讲了一些赖皮的话,「我的诗不完全在诗里,有一部分在散文里。我的散文也不完全在散文里,有一部分在我的评论里。我的评论也不完全在评论里,因为有些在我的翻译里。」因为我常在译书的序中做许多研究,所以序言也等于我的评论了!因此我自嘲是「文体乱伦」,乱、乱、乱。(余、紫大笑)我最深刻以赴的是诗,因为散文对我而言比较容易,诗比较难。我立意要写一篇散文,一定写得出来,可是立意要写一首诗,最后未必写得出来。我有些没有写好的诗稿,摆在抽屉里,但没有一篇散文是写不下去的。
我想我欠缺的部分就是没有发展戏剧跟小说的创作。不过,这也是不需要的。因为歌德说过,「一个人要有成就,必须先限制自己。」如果你毫无限制的追求,着手的地方太多,结果样样都不精通。还有,本来我希望可以学会更多语言,可是没有时间去学习,如果我懂得更多语言,可能花样会更多。

紫:我常觉得生与死极端对立,还有内心面对不同环境时,自我的冲突与调适,也非常困难。在《敲打乐》一书中,〈当我死时〉这首诗我非常喜爱。请问即将过八十大寿的余教授您如何看待生死?如何调适已年老的事实?在最后生涯中,您希望留下什么样的历史在广大的读者心中?

余:你问到终极的问题了!包括宗教家、哲学家、还有星云法师,都认为「死」是生命的一部分。一个人要懂得如何生,才会懂得如何死,对生命价值有什么看法,对死亡才有什么样的看法。这看起来好像很玄虚,不过应该是这样。我以前写诗,虽然不是宗教家,那时候也没有特别信教,但我在诗里面常写到生死的问题。早年我有一首诗提到「最要紧的不是留下什么给坟墓,而是留下什么给历史。」这就当做我回答你的问题。
所谓死亡,大家都用二分法,肉体上的告解。但是你如果是立言的人,你在死亡以前,灵魂已移民到别处去了,所以你用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中国人说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立德」是做道德家或宗教家,「立功」就是做政治家或改革家,「立言」就是作家、音乐家、或艺术家等。我觉得我所想的是「立言」。如果我的讲几句话,后代能够记住,那就很了不起了!〈当我死时〉这首诗倒不是立言,而是落叶归根的那种感觉。当时因为在海外,想念自己出生家乡写出来的诗。
如何看待生死,哲学家、宗教家都讲了很多,我最想说人生只有一次,除非你很相信轮回,那么要好好对待生命。对一个作家来说,江郎才尽是对生命不再敏感,所以就写不出创作来。江郎才尽另一个现象是,对于语言也不敏感。所以一个作家对生命敏感,对母语敏感,是应有的责任。
其实我们现在看这世界,好像是在看莫内的画一样;看到一个女子长发飘逸,就觉得看到曹雪芹写的林黛玉一样;看一个人自我陶醉,我们说这是阿Q精神。那不都是画家、小说家在教我们看世界吗?所以艺术家、宗教家常在无形之中教导我们生活。
如何调适已年老的事实?佛家本来就讲生、老、病、死。但临老了,老实说真的不容易调适。很多人在理性上想清楚了,但感情上还是放不下。可是我这么想,将来我生命告终去什么地方呢?大不了是李白、杜甫、曹雪芹也去的地方。他们都能去,我不能去吗?说不定我还会遇见他们呢!这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看法,不过话又说回来,万一遇见的是希特勒或毛泽东那该怎么办呢?(余跟紫大笑)。
以前梁实秋教授的夫人梁师母去世,我写信安慰梁实秋教授,您不要想太多、别太悲伤,你把她想成现在去的地方,就是您的老友徐志摩、胡适等去的地方。可是我后来又想,他搞不好碰到的是鲁迅……(余跟紫大笑)

紫:《在冷战的年代》、《敲打乐》这些书里,其中《白玉苦瓜》〈断奶〉这一首诗最后几句:「才发现我同样归属这岛屿/断奶的母亲,依旧是母亲/断奶的孩子,我庆幸/断了嫘祖,还有妈祖」,及《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等作品与有关您的新闻中,知道您关心时事。我有个朋友说,教育部长一定要找大学的校长来主持,因为最能够了解教学的实际情况及培育人才。余教授您的看法如何?您觉得一个好的教育部长应该具备什么条件?对现在台湾的教育问题有什么期许?怎样才能应付「教育断奶」的危机?

余:我的作品里,写到社会现实的至少有100首左右。我近几年的诗,有写到阿扁、许信良,也有写到外国的政治人物,甘地、戈尔巴乔夫,还有达赖喇嘛。大陆对这些诗很感冒,天津百花文艺出我全集一共十本书,他们就把这类的诗都删掉,结果只出了九本。
至于教育部长是不是要用大学校长?我认为大学校长是很恰当的人选,因为教育部还有中教司、技职司,有各种人才、专家来辅佐他。大学毕竟是金字塔的上端,一个教育部长还是要关心中学、小学,这些阶层的教育问题,都由教育部长管辖。
近年来教育部长科学家很多,不过当中有郭为藩是学教育的,刘炯朗是科学家也是个作家,曾志朗本身就喜欢文学。曾志朗当教育部长时,一回在高雄颁文学奖给我,告诉我,当年去美国留学时,行李箱里摆的几本书中,有一本就是《莲的联想》。
现在我们重视科学,其实一个社会病态百出的时候,人文就非常重要了!我们要注意人文。像过年时,一把火烧掉云门舞集,才想到对不起林怀民,才想帮助这些表演事业,但这些都做得太迟。
中研院管学术,教育部管教育,其实也不能完全分得那么开。譬如我们有一个国科会,叫国家科学委员会。我就不很赞成,一个国家不能光只有科学,应该改名为「国家学术委员会」,那么除了科学之外,还包括人文等等。你把科学摆这么高,怪不得一年要写出几篇论文,在国外刊登几篇,以计量的科学心态在处理学术。本来也是很好,但太偏执之后,就冷落了人文。所以你看我们的文化总预算里面,百分之零点三六给文化,你想这多可笑?所以教育部长,应该要有文化关怀与文化修养,通儒的达人来担任,不能由一个执行执政党意识形态的人来担纲。
回顾民国以来的教育部长,我觉得不妨往回看看,多学学蔡元培,他当时提倡美育。以前讲德、智、体、群、美。德,培养道德;智,培养智慧;体,培养体育;羣,培养人与人的关系。蔡元培另外还提倡美育,美的教育,这就是人文。
你说教育怎样不断奶?现在就是会教育断奶。你把什么东西都用意识形态来证明,就徒劳无功。民俗或文化界应该要自由发展,教育部不能把自己看得太大,管管学生,管管教育就好,还要管整个文化,整个思想,这跟法西斯、文革有什么差别?文革破四旧破不下去,他们现在已知道错误,批孔扬秦是错误,所以他们现在回头来追求社会和谐,推翻了阶级斗争。你现在凭着这几年执政,就这么傲慢,还往坑里跳,将来在历史上是没有好处的。看这十年教改,对学童而言,很倒霉,全国国文老师大部分都反对。因为你把他们一生寄托的事业、价值观都因为这教改给扭曲了!这样教育培养出来的人,一离开台湾跟世界就无法对话,就连最近的香港也无法对话了!

紫:台湾文学与中国文学一脉相传,不过台湾当局一直在探讨本土的自主性问题。余教授您认为身为台湾年轻人,应该如何面对台湾文学与中国文学?他们应该何去何从?

余:我一直认为,以中文或华文写作的人,必须正视自己民族的两个文学传统。第一个是大传统,从《诗经》、《楚辞》以来的大传统。第二个是五四以来的小传统,所谓新文学的传统。你要注意这两个传统,不能一无所知,否则就无法做一个中文也好、华文也好的作家。你现在要否定中国的大传统,
然后又硬说新文学传统是从台湾自己生出,这是很可笑的事情。这样会变成井底之蛙,也许在政治上很爽,可是在文化上,过了五年、十年,在台湾造就的这一批学生,就会一无所知。

中国文学就是我们民族的文学。说得更简单一点,就是我们整个民族的记忆,是一个梦,你怎能将一个民族记忆像擦黑板一样擦掉?他做梦,你不准他做,那还剩下什么?一个民族不可能没有过去,叫一个民族只能回忆四百年,这是很可笑的事情。所以我还提倡过一句话「不能剥夺我们下一代的文化继承权」,因为这继承权包括整个中国文化。

2008/03/08 完稿

记︰

四日早上我打电话给余光中教授,征求他的同意,将二月的采访稿放置网站跟大家分享,一方面也预祝他80大寿生日快乐。
在电话中余教授很开心的告诉我,他五日将回出生地「南京」过生日,兴奋之情在对话中不时流露,连我也感染了他的喜悦,愿他一路顺风、平安!

2008/10/05


[ 本帖最后由 紫鵑 于 2008-10-5 16:05 编辑 ]
张苏 at 2008-10-05 18:58:38
不如访洛夫和哑玄。
晨曦 at 2008-10-19 08:50:29
读完,很好的访谈!

问好姿鹃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