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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诗40首;长诗两首;谈话录一篇。

陈先发 发表于: 2008-9-21 10:03 来源: 今天

各时期短诗40首:


《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2004年10月



《前  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地一下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
我无限誊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2004年6月2日



《从达摩到慧能的逻辑学研究》
  


面壁者坐在一把尺子
和一堵墙
之间
他向哪边移动一点,哪边的木头
就会裂开
  


(假设这尺子是相对的
又掉下来,很难开口)
  


为了破壁他生得丑
为了破壁他种下了
两畦青菜
  
2005年1月


《隐身术之歌》



窗外,三三两两的鸟鸣
找不到源头
一天的繁星找不到源头。
街头嘈杂,樟树呜呜地哭着
拖拉机呜呜地哭着
妓女和医生呜呜地哭着。
春水碧绿,备受折磨。
他茫然地站立
像从一场失败的隐身术中醒来



2005年3月15日




《秩序的顶点》



在狱中我愉快地练习倒立。
我倒立,群山随之倒立
铁栅间狱卒的脸晃动
远处的猛虎
也不得不倒立。整整一个秋季
我看着它深深的喉咙
  
2005年9月



《偏头疼》
  

他们在我耳中装置了一场谋杀
埋伏着间歇性抽搐,昏厥,偏头疼。
他们在我耳中养了一群猛虎。
多少个夜里,我劈开自已颅骨却发现它总是空的
符号杂乱地堆砌,正是
一个汉人凋零之后的旧宅邸。
我不再是那个骑着牛
从周天子脚下,慢慢走向函谷关的人。
我不再是雪山本身。
我总是疼得穿墙而过,我朝他们吼着:
“你们是些什么人,什么事物
为何要来分享这具行将废去的躯体?”
老虎们各干各的,朝我的太阳穴砸着钉子
他们额头光洁,像刚刚刨过
又假装看不见我,仿佛有更深的使命在身
  
2005年9月



《我是六楞形的》
  

我是六楞形的,每一面
生着不同的病
我的心脏长得像松、竹、梅。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遁世
是庸俗的
谈兴衰之道,也是庸俗的
我有时竟忘记了枯荣。
我在六楞形的耳中、鼻中、眼中
塞满了盐和黄土
坐在镜子背后,你们再也看不到我了
  
2005年1月



《鱼篓令》
  


那几只小鱼儿,死了麽?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红色的身子一动不动。
我俯身向下,轻唤道:“小翠,悟空!”他们墨绿的心脏
几近透明地猛跳了两下。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
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
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日县直接跃进黄河
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越
夏日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如果向下
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达沙砾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着的半坡之顶。向下吧,鱼儿
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楼的阳台上
闷头饮酒,不时起身,揪心着千里之处的
这场死活,对住在隔壁的刽子手却浑然不知。
  
2004年11月


《伤别赋》



我多么渴望不规则的轮回
早点到来,我那些栖居在鹳鸟体内
蟾蜍体内、鱼的体内、松柏体内的兄弟姐妹
重聚在一起
大家不言不语,都很疲倦
清瘦颊骨上,披挂着不息的雨水
  
2005年4月


《青蝙蝠》


那些年我们在胸口刺青龙,青蝙蝠,没日没夜地
喝酒。到屠宰厂后门的江堤,看醉醺醺的落日。
江水生了锈地浑浊,浩大,震动心灵
夕光一抹,像上了《锁麟囊》铿锵的油彩。
去死吧,流水;去死吧,世界整肃的秩序。
我们喝着,闹着,等下一个落日平静地降临。它
平静地降临,在运矿石的铁驳船的后面,年复一年
眼睁睁看着我们垮了。我们开始谈到了结局:
谁?第一个随它葬到江底;谁坚守到最后,孤零零地
一个,在江堤上。屠宰厂的后门改做了前门
而我们赞颂流逝的词,再也不敢说出了。
只默默地斟饮,看薄暮的蝙蝠翻飞
等着它把我们彻底地抹去。一个也不剩


2004年10月




《两条蛇》



白衫娘子有栗色的胛骨
一路上,她总是拿镜子照我
用玻璃吸走我的脸。
青衣姑娘笑得鳞片哗哗地响
她按住我的肩,道:“许仙,许仙”―――
这样的时刻,我总是默不作声
我韬光养晦已有20余年
  


午后的宫殿在湖面上快速地
移动,我抓住她腰间的淤泥
看苏堤上绿树生烟
姑获鸟在枝头,昏睡不醒

2005年9月




《街边的训诫》


不可登高
一个人看得远了,无非是自取其辱
不可践踏寺院的门槛
看见满街的人都
活着,而万物依旧葱茏
不可惊讶


2001年9月,
2005年6月



《器中器》
  


整个下午我忙着把四边形切割成
三角形,获得足够的锐角和钝角,
它们多么像我少年和暮年的样子啊―――
不流血的下午,没硝烟的下午
一个人悄悄用尽了他的垂直。
最小的锐角瞪着我说:“到此为止吧,
再没有什么可以裸露的了,
再没有什么因果可供谈论的了。”
整个下午,我爱抚着她清晨般干净的身子,
我几乎要瞎掉了。是啊,我听你的,
我懂得你,你免不了和我的一致
免不了纸醉金迷,免不了裂胆摧肝。

2004年8月



《黄河史》
  

源头哭着,一路奔下来,在鲁国境内死于大海。
一个三十七岁的汉人,为什么要抱着她一起哭?
在大街,在田野,在机械废弃的旧工厂
他常常无端端地崩溃掉。他挣破了身体
举着一根白花花的骨头在哭。他烧尽了课本,坐在灰里哭。
他连后果都没有想过,他连脸上的血和泥都没擦干净。
秋日河岸,白云流动,景物颓伤,像一场大病。
  
2004年6月



《在上游》


十月,炊烟更白,含在口中的薪火燃尽
死去的亲人,在傍晚的牛眼中,不止一次地醒来
它默默地犄角向下,双眼红了,像雨水浸泡的棺木
它牙齿松动,能喊出名字的,已经越来越少。
时断时续的雨水,顺着旧居,顺着镜子在汇聚
顺着青筋毕露的乡亲们在汇聚
有的河段干涸,露出黝黑板结的河床
有的河段积水,呈现着发酵后的暗绿
几声鸟叫,隔得很远,像熬着的药一样缓慢
这么多年,正是这些熟悉的事物,拖垮了我的心:
如果途经安徽的河水,慢一点,再慢一点。如果下游消失的
必将重逢在上游。如果日渐枯竭的故乡,不再被反复修改
那些被擦掉的浮云,会从纸上,重新涌出
合拢在我的窗口:一个仅矮于天堂的窗口



《最后一课》



那时的春天稠密,难以搅动,野油菜花
翻山越岭。蜜蜂嗡嗡的甜,挂在明亮的视觉里
一十三省孤独的小水电站,都在发电。而她
依然没来。你抱着村部黑色的摇把电话
嘴唇发紫,簌簌直抖。你现在的样子
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得多了。仍旧是蓝卡基布中山装
梳分头,浓眉上落着粉笔灰
要在日落前为病中的女孩补上最后一课。
你夹着纸伞,穿过春末寂静的田埂,作为
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


2004年10月


《轮子》



邮差骑着轮子上坡,碎石铺砌的甬道
夹竹桃缀白花,像穷人泼出的馊粥。
他披着一身绿漆,混同于春末的
坏天气,“在这里,摊贩占据的偏街小巷



有着几何学的辛酸,但仍能切割出潜行的捷径。
而我多么渴望,更快一点。骑着向日葵,或者超度的
转法轮”。他额角发烫,在不可知的地址上盖着
红戳,在密函上涂抹胆汁,以确保投递的干戈



不会在抵达中化为玉帛,或是灼热中被企图篡改的
疆界,有妇人追问:“差官,可有冀州姚府的
书信?置款是北宋嘉佑元年春日。小女子
好可怜啦。”是啊,好可怜。我猜她已换了几副棺木



一如我变换窗口,只为精准的射程不被他的
遁地术所破坏。但他是邮差,擅于分身在不同的楼口
即便我扣动钣机,也不能阻止噩耗:“那来自前世的
一封,谈的尽是弑父、杀戮、写诗或炼迷药,但总解决不了



问题。坐地成仙不过是在兜圈子。最好是炼成一副
蛇蝎不侵的铁石心肠。”卖蜂窝煤的小贩,或布罗茨基
读到自已上世的笔迹,也一样的茫然,迁怒于
在红色门铃中嗡嗡叫着的邮差。“干掉他吧



我已忍无可忍了。他唤回了我那住在乌有乡的
父亲,让他再一次罹患肺部恶疾,伏在小厂的砂轮上
整个身子跟着轮子飞旋起来。”是啊,要干掉邮差,可―――
对称于他的踪迹全无,夹竹桃和斜坡也随之消失

2002年7月,2005年4月


《端午》



一地硫磺,正是端午天气
我的炉鼎倾空了
堂前,椅上
干干净净
两阵风相遇,有死生的契约
雨水赤裸裸,从剥漆的朱栏滑下
从拱桥之下离去



那时的他们,此时的我们
两不相见,各死各的。
山水和棺椁
所蒙受的衰老经
不可名状
锣鼓仍在,无声而远

2005年6月


《春风斩》
  


(一)
  
去年栽下的桃树,今年要结出
神经质的果子。
流水六成熟
呈现出受惊的逻辑性
又暗地里头疼,内分泌中
挺立着孤零零的宫殿
台阶太高
她跑得慌乱
但一切终究是想当然,或花开成癖。
见桃花红了,我忍不住去浇灌
在树下
竟看到了山穷水尽
  
(二)
  
笼中的鹌鹑,晃动着易失的脸
像唿哨那么长
那么浮肿,从漫不经心的树梢
密密地披挂下来
一路好风光,一路装聋作哑。
她,拎着坛子
愤怒地走过
又一路揿下按钮
阻隔着排山倒海的苦味
  
(三)
  
这些年,河水被过度使用
作为不动的明证
她练成了鱼一样无用的身子
不可解释的砂粒
赌了咒似地闪亮
这一切,总是在两难之间
她终年磨墨
把缺席者的歇斯底里
化作纸端无限纵深的山水
  
(四)
  
像退休的刀笔吏
一样沉得住气
像浮云一样,迅速地长着舌头
在田埂上
鸟鸣中
修辞学里
抵销着令人惊心的衰变。
一座古塔
在处女大雾茫茫的两胯间
露出了
棱和角
  
2002年7月,2006年2月改


《树下的野佛》

我曾见邋遢的野佛,在岳西县
庙前镇一带的丛林里
他剃光头,收拢爪子
窜到树上吃榧子,松脂,板栗
吃又干又硬的鸟粪。
树下,虫豸奔突
他跟它们交谈,喷唾沫
形骸之间的自在、喜悦,像
蓝色的溪水在山谷卷曲。
一整天,我围着他呜呜地跳着
直至冥色四合,孤月出来
虫豸们一齐亮出
凶猛又荒凉的子宫―――
我吹箫,他听箫,抱成一团的
影子摇曳,抵住欲倾的悬崖



《陈绘水浒》之五



松林寡淡,大相国寺寡淡
路上走过带枷的人,脸是赭红的
日头还是很毒
云朵像吃了官司,孤单地飘着
诵经者被蝉声吸引,早就站到了枝头
替天行道的人也一样内心空虚。
书上说,你突然地发了疯
圆睁双目,拔掉了寺内巨大的柳树
鸟儿四散,非常惊讶
念经的神仙像松果滚了一地



《病中吟》



早晨,不得不谛听鸟鸣。一声声
它脆而清越,又不明所以,像雨点的锥子
落下,垂直地落下,越垂直就越悲悯。
一年一度的大病,我换了几张椅子
克制着自已,不为鸟鸣所惑而滑出肉体。
也不随它远去。它拽着焦黄的尾巴,在松冠消逝
有些起伏,有些黯然


2004年10月




《残简(选五)》

(3)

秋天的斩首行动开始了:
一群无头的人提灯过江,穿过乱石堆砌的堤岸。
无头的岂止农民?官吏也一样
他们掀翻了案牍,干血般的印玺滚出袖口。
工人在输电铁架上登高,越来越高,到云中就不见了。
初冬时他们会回来,带着新长出的头颅,和
大把无法确认的碎骨头。围拢在嗞嗞蒸腾的铁炉旁
搓着双手,说的全是顺从和屈服的话语
  
(17)

刚在小寺中烧过香的
男人,打开盒子
把带血的绳子拽直了,又放进盒子里。
摩托车远在云端,正突破绝望的音障。
是紫蓬山的秋末了
鸟鸣东一声,西一声
两年后将吞金自杀的女店主
此刻蹲在寺外,正用肥皂洗脸


(18)

被切割成整整齐齐的
盒中,度劫的老虎和消防队员
磕着瓜子,漫不经心
在他们看来,杨柳是庸俗的,也是忧患的
木刻的悲喜剧不舍昼夜――――
倘若堤岸失火,盒子里换成了虚无的
皇帝,芍药花开,局面就大不相同


(23)

秋千挂进人间,湿漉漉的
她满足于它的摇动。
晚风中,她有七岁,和一脸的雀斑
她有危险,和彼此欢呼的树顶。
而我们这批,镣铐中的父亲,在落日楼头酗酒
从栏杆上,
看七、八里外的纸上种着柳树,
运煤的驳船,
插着红旗和泪水。
是谁说过,这些景象全部得自遗传
河山翠绿,像个废品。
喝着,喝着,
就有人哭了,有人被砍了头。
而她从高高的树冠荡下时,也已经很老了

(24)

大啖红油和羊肝,牙齿
在假话中闪现微光
有点白,类似野狐禅
而剜去肝儿的羊,趴在山坡上
默默地饮冰雪
她刚哭过,于病榻上捉笔
想起牡丹又画下牡丹
    
(27)

用瓜果作幌子
我去拆解她。先拆头
后拆脚
不贞节的肢体塞满了庭院。
她金灿灿的,张着小嘴,等我喂药。
她是婚姻中的空瓶子,等着我注入
砒霜;她是遍体刺葵花的旧王妃
爱着驾崩的老皇帝。
是啊,我也爱她,
我爱她假惺惺的样子,和嘴角淌出的蛋黄。



《中秋,忆无常》
  
黄昏,低垂的草木传来咒语,相对于
残存的廊柱,草木从不被人铭记。
这些年,我能听懂的咒语越来越少
我把它归结为回忆的衰竭。相对于
死掉的人,我更需要抬起头来,看
杀无赦的月亮,照在高高的槟榔树顶
  
2005年9月



《甲壳虫》



他们是褐色的甲虫,在棘丛里,有的手持松针
当作干戈,抬高了膝盖,蹬蹬蹬地走来走去。
有的抱着凌晨的露珠发楞,俨然落泊的哲学家
是的,哲学家,在我枯荣易变的庭院中
他们通晓教条又低头认命,是我最敌视的一种。
或许还缺些炼金术士,瓢虫的一族,他们家境良好
在枝头和干粪上消磨终日,大张着嘴,仿佛在
清唱,而我们却一无所闻,这已经形成定律了:
对于缓缓倾注的天籁,我们的心始终是关闭的
我们的耳朵始终是关闭的。这又能怪谁呢?
甲虫们有用之不尽的海水,而我却不能共享。
他们短促而冰凉,一生约等于我的一日,但这般的
厄运反可轻松跨越。在我抵达断头台的这些年
他们说来就来了,挥舞着发光的身子,仿佛要
赠我一杯醇浆,仿佛要教会我死而复生的能力

2005年9月

最新回复

陈先发 at 2008-9-21 10:06:49
《秋赞》
  
秋天,流水很响,白云几乎成真。
我屈膝倒挂在树上,看院中野蜂飞舞。
我知道你快来了,你轻轻地
从坟头摘下白花插于鬢角
我等着你来,结束我端居耻圣明的铁板人生。
从松冠拂过的低颂,带着不可撤销的
神谕,我知道,你快来了
在我崩溃的这一刹你几乎成真。
  
  
2005年9月



《绝句》


月亮,请映照我垂注在空中的身子
如同映照那个从零飞向一的鸟儿。


2005年9月



《秋日会》



她低挽发髻,绿裙妖娆,有时从湖水中
直接穿行而过,抵达对岸,榛树丛里的小石凳。
我造景的手段,取自魏晋:浓密要上升为疏朗
竹子取代黄杨,但相逢的场面必须是日常的
小石凳早就坐了两人,一个是红旗砂轮厂的退休职工
姓陶,左颊留着刀疤。另一个的脸看不清
垂着,一动不动,落叶踢着他的红色塑料鞋。
你就挤在他们中间吧。我必须走过漫长的湖畔小径
才能到达。你先读我刻在阴阳界上的留言吧:
你不叫虞姬,你是砂轮厂的多病女工。你真的不是
虞姬,寝前要牢记服药,一次三粒。逛街时
画淡妆。一切,要跟生前一模一样


2004年11月


《村居课》

他剥罢羊皮,天更蓝了。老祖母在斜坡上
种葵花。哦,她乳房干瘪,种葵花,又流鼻血。
稻米饭又浓又白,煮完饭的村姑正变回田螺。
小孩子揭开河水的皮,三三两两地朝里面
扮鬼脸。哦,村戏的幕布扯紧了,但蓝天仍
抖动了几下。红花绿树,堪比去年。
一具含冤的男尸浮出池塘,他将在明年花开时
长成一条龙。鸟儿衔着种子,向南飞出五里
蘸鼻血的种子,可能是葵花,可能是麦粒


2004年10月


《逍遥津公园纪事》
  
下午三点,公园塞满了想变成鸟的孩子
铁笼子锈住,滴滴答答,夹竹桃茂盛得像个
偏执狂。我能说出的鸟有黑鸫、斑鸠、乌鸦
白头翁和黄衫儿。儿子说:“我要变成一只
又聋又哑的鸟,谁都猜不出它住哪儿,
但我要吃完了香蕉、撒完了尿,再变。”
下午四点,湖水蓝得像在说谎。一个吃冰激淋的
小女孩告诉我:“鸟在夜里能穿过镜子
镜子却不会碎掉。如果卧室里有剃须刀
这个咒就不灵了”。她命令我解开辫子上的红头绳儿,
但我发现她系的是绿头绳儿。
下午五点,全家登上鹅形船,儿子发癫
一会儿想变蜘蛛,一会儿想变蟾蜍。
成群扎绿头绳儿的小女孩在空中
飞来飞去。一只肥胖、秃顶的鸟打太极拳
我绕过报亭去买烟,看见它悄悄走进竹林死掉。
下午六点,邪恶的铀矿石依然睡在湖底
桉叶上风声沙沙,许多人从穹形后门出去
踏入轮回。我依然渴望像松柏一样常青。
铃声响了,我们在公共汽车上慢慢地变回自已
  
2005年4月
  

《注入陈瑶湖的小河》
  


我已经学会了
掷硬币决定取舍。
我已经感受到了,春风是暖茸茸的
前生了犹未了
  
2005年3月16日


《蛙鸣外史》



早上荒诞的薄雾。门框上青龙
露出了凶相
这是供销社的青龙,不是别处的。
但她们是处女
有权假哭,打破禁令。
但她们是文盲,梳漆黑的大辫子
有权提着坛子
杀青蛙。政治和轮回,都应该保护她们
“这一世,轮到我来剥你们的皮
现出白花花的身子―――
我帮你们革除丑陋的绿斑,常人
不可理喻的异相。记住
这是在街上
你们不再是田野的繁星
不再是饥饿本身”。她们咕咕叫着
果真是处女
但获得了报应,难免腰身臃肿

2003年7月,




《嗜药者的马桶深处》


嗜药者的马桶深处
有三尺长的苦闷
她抱住椅子,咳成一团
是啊,她真的老了
乳房干瘪,像掏空了宝石的旧皮袋
一边咳着一边溶化
而窗外,楝树依然生得茂盛
潮湿的河岸高于去年


旧地址那么远,隔了几世。
我贴着她的耳根说:“姑姑,你看
你看,这人世的楝树生得茂盛
你死了,你需要的药我却继续在买。”
是啊,又熬到了
一个初春
又熬过了喘哮发作的季节
她在旧药方中睡着了
她有一颗百炼成钢的寡欲清心。


2000年4月,2005年6月


《捕蛇者说》


蛇因怀疑不长四肢,它不分昼夜地
蜕皮仅仅出于对怀疑的迷恋。
灌木丛中的练功者,通体透亮
仅仅因为他确信:蛇向上昂起的身子
有着非蛇的一段――――
咬住蛇身的牙齿,是使用汉语的、
嗜吃蛋黄的牙齿
仅因怀疑而屡遭虫蛀。多少年了
荆棘里的蛇在生病,它眼中的月轮
它胆囊中的月轮,相互反抗着
吞噬自身的鳞片上留着哑巴的牙印。
可取井水滋养一截绳子,以模拟它虚妄的
滑行;可砸碎它三角形的脑袋
塞进不浓不淡的四边形。哦,练功者在吐纳
他打通任督二脉,就不再说话了
捕蛇者尽在篓中,被或有或无的踪迹
追着跑。春风中,他的竹杆上
长着霉斑,余毒远未排清


2005年4月



《非线性阅读》

今年夏天,我过得毫无秩序
住在上海老弄堂的红格子姑娘,成了我新一轮癔症
的源头
进入厨房之后,我杀小鳟鱼给她看,说
“汝既身怀乳汁,就不必埋头去做厌世者”
当然,也不要迷恋逛街和发牢骚,白废了把碎片
涂抹成神迹的绝技
更多的时刻,衡山路一带是安静的
我抱她入棺,看她大啖松鹤,又把自已的长喙描黑
这几乎不再是个隐喻了:她在《阿鼻道》中
小腹和夜色一道急于求欢,富于弹性


2006年7月


《卡车之侧》

卡车之侧,搬运工分成两排
嘟嘟囔囔的两排。蓝色的两排。剪不断的两排。
他们从车厢卸下搅拌机,砂子
塞在搅拌机里的砂子,和成吨的某物。
(我的秃头叔叔和村长的侄子
也在其间)
他们不得不站成他们认为是“无用”的两排
在村长的牙齿脱落之前。
我漩涡一样的视线里,远处梨花点点,白如报应
但搬运工无权懂得什么叫报应。
整个下午,卡车默默地一路向东
气温被控制在37度2
能作为象征物的东西所剩无几

2007年1月


《新割草机》

他动了杀身成仁的念头
就站在那里出汗,一连几日。折扇,闹钟,枝子乱成一团


我告诉过你,烂在我嘴里的
割草机是仁的,
烂在你嘴里的不算。
树是仁的,
没有剥皮的树是仁的。看军舰发呆的少女,
卖过淫,但此刻她是仁的。
刮进我体内的,这些长的,短的,带点血的
没头没脑的,都是这么湿淋淋和迫不及待
仿佛有所丧失,又总是不能确定。
“你为何拦不住他呢?”
侧过脸来,笑笑,一起看着窗外


窗外是司空见惯的,但也有新的空间。
看看细雨中的柳树
总是那样,为了我们,它大于或小于她自己

2007年3月

《银锭桥》

在咖啡馆,拿硬币砸桉树。
我多年占据着那个靠窗的位子。
而他患有膀胱癌,他使用左手,
他的将死让他每次都能击中


撩开窗帘,能看到湖心的鸭子。
用掉仅剩的一个落日。
我们长久地交谈,交谈。
我们的语言。她轻度的裸体。


湖水仿佛有更大的决心,
让岸边的石凳子永恒。一些人
坐上小船,在水中飘荡
又像被湖水捆绑着,划向末日


后来我们从拱门出来,
我移走了咖啡馆。这一切,多么像时日的未知。
他独自玩着那游戏
桉树平安地长大,递给他新的硬币。

2007年8月



《同类》

早上起床,看见树梢上
某个东西正在远去。
朝它深深鞠了一躬―――
不管它是什么,
我必须认之为同类。
我记得一些事,为一、两件小事活着
又时时避开它们
这才有踝骨中的誓言,
满桌子,对抗的经卷。
树梢淡出淡入,
从未中断过对我们的记录。
他们说些什么,我却
全然不顾了―――
昨夜湖边,众人哭喊着
“周琪,周琪”:
等着尸体从水底浮上来。
早上,湖水还在。
警察和隐士还在。
“周琪”是谁,是我的同类?
或许不是。如果她不浮上来
我将度过这一日。
树梢下不可更改的荫凉
正该如此地,不为人所觉


2008年8月


《翠鸟》

池塘里,
荷叶正在烂掉。
但上面的鸟儿还没有烂掉――

它长出了更加璀璨的脸。
时而平白无故地
怪笑一下。
时而递给我一个杯子,
又来抢这只杯子,剥去我手心的玻璃。
我们差不多同时
看见了彼此。却从未同时忘掉。
如今有更多容器供我回忆,
复制老一辈人的戒心。

还有许多自我。
有许多平衡。

哦,这里有多么璀璨,多么忠实的脸。
让母亲在晚饭中煮熟更远的亭子。
而我们相互的折磨将坚持到第二天早晨。

2008年9月
陈先发 at 2008-9-21 10:07:29
长诗之一
陈先发 at 2008-9-21 10:08:46
《白头与过往》


     汉苑生春水,昆池换劫灰。
            ―――李商隐


早上醒来,她把一粒黄色致幻剂溶入我的杯子。
像冥王星一样
从我枕边退去,并浓缩成一粒药丸的致幻剂:
请告诉我,
你是椭圆形的。像麝香。仅仅一粒―――
因为我睁不开双眼,还躺在昨夜的摇椅里。
在四壁的晃来晃去之间,
我总是醒得很晚。
七点十分,
推开窗户。
在东风中打一场太极。腕底黄花,有裂帛之力。
街头,
露出那冬青树。
哦。老蟾蜍簇拥的冬青树。
围着几个老头,吃掉了一根油条的冬青树。
追不上有轨电车,
骂骂咧咧的冬青树。
穿着旧裤子,
有点儿厌世的冬青树。
焦头烂额的相对论,不能描述的冬青树。
苦海一样远的冬青树。
请告诉她,
经历了一夜的折磨,
在清晨,我需要新鲜的营养。当闹钟响了,
―――隔着拱廊,我听见她
在厨房撬开“嘉士伯”瓶塞的
“怦,怦”声。
(晨饮一杯啤酒,有助于我的隐姓埋名。)
七点二十分,
从塔下回来。
拳法和语法中的老鹤,双双敛起翅膀。
剪刀。字典。
立于桌面。
她给我送来了早餐:
一碗小米粥。一头烤麒麟。两只煎鸡蛋。
我坐在桌边喝着粥。阳光射了进来,
慢慢改变着,我下半身的比例。
她的耳朵,
流出岩浆。
现在,轮到她躺到摇椅中了。
这个从马戏团退休的魔术师有假寐的习惯。
她已经五十五岁了。
我念给她听报纸的要闻。又揭开,她身上的
瓦片,看一眼她的生殖器。
啊这一切。一如当初那么完美。
再次醒来时,她还会趴在我的肩上,
咬掉我的耳朵并轻声说:
“念吧。念吧。
大白话里,有我的寺院”。


她映在镜中的几张脸,标着甲、乙、丙、丁的编号。
像晒在冬青树上,
不同颜色的裤子。
一双小羊角辫,
胜过所有的幻觉。那是―――
30多年前。
覆盖着小卖部的,玻璃的树冠。
她用几句咒语,让镇里的小水电站像一阵旋风消失了。
工人们把她锁在配电车间里,
用瓦片狠狠地砸她。
一街冬青树都扑到窗玻璃上喊着:“臭婊子,
臭婊子”。
如今,她体内收藏着这些瓦片。这些最挑剔的,
足够多的瓦片。
―――在舞台中央,她常将手中的瓦片变成
几只扑愣愣的鸽子。
这么多白色的,伦理学的鸽子。和黑色的,
辩证法的鸽子。
不可测的鸽子。
从铁塔上。都飞起来了。
聚光灯下,
椅子远逝。
当年深陷在父母眼窝的,
一里多长的河水,如今在台上直立着。
当她揭开盒子上的旧麻布,
那座邋遢的小水电站,
又回到了我们眼前。
当年那片,发白的芦苇。
当年绕着我粗大阴茎产卵的,鱼群。
连同这些,无火的破庙。
婚丧的宴席。
我要一块儿向你们问声好。
当韩非子说出,“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你们所留下的。
和这烧掉的“既往”。
仍在这小园子里。
像一局残棋,那么清新可辨。
――“也惟有,魔术可以收拢起这些,碎片”。可我总是在
不断地埋怨自己。我是个病人,
我手持重兵,
不该轻信这个披着小花毯的,虚无主义者。
但舍不下的假相,
总让我坐立难安。
我劝她多服药。拒绝“破窗效应”。
立足于此世。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仍在劝她栽冬青树三棵,分别取名“儒”、“释”、“道”。
分别享受这三棵树的喧哗
与静穆。
“我把自已埋在树下。
第二天,总被别人挖出来”。
哦,冬青树。
冬青树里埋着这些人。
当年的狗杂种。如今的白头翁。


中午对饮。她把一粒蓝色致幻剂压在舌头根下。
雷声,
沿着她的裙子,
滚到了她的腰间。
在小桌边,
她吃着芹菜。
她专心致志地嚼着芹菜,毫不理会在
―――烟蒂,残茶,扑克,利盟(LEXMARK)牌打印机,油漆。
碟片,剃须刀,消毒液,避孕药,游戏指南,之上。
在门外小池塘,鲩鱼背上。
在水电站站长的头顶。
在柏油路上。在黑白片中。在京郊。在汉口与
长沙之间。
在拖拉机烂在地里的安徽省。在一座座
被陨星砸毁的,屋檐下。
在由此上溯一千年的,一个农妇恍惚的针尖上。
在基因里―――
滚来滚去的春雷声。
我是一个经验主义者,
适合与这样的人对饮。
我把那些失踪的事物视之为我的“讥诮”,或魔术。我把
飘在空气里的,
插满芹菜的盘子。叉子。碟子。
和疑为芹菜所变的,
盘子。叉子。碟子。
还没来得及进化为鸽子的瓦片。
概述为“惘然的敬意”。和一个人在语言中,不及物的行程。
噢。以一杯五十二度的醇浆,
克制着它们的亢奋。
这是哪一年?哪一年。斜坡从
冬青树丛里,带着泥跃出。
供两个人的帝国在那里形成。
我给她念剪下来的报纸要闻。
一块儿听着,
前苏联垮掉的钟声。
小卖部旁。热腾腾的轮胎,
正变成她嗜爱的,意识形态的芹菜。
―――我是一个种过芹菜的人,
深知其中的不易。
又或者不是这个人?不是这一副在
终将枯萎的花环中,
瘫痪下来的面孔。不是这个,人老珠黄的魔术师。
是另一个女人的侧面?
在卧室里。我送她一盒阿奇霉素片。她给我看她引以为傲的小腹。
这个把石头搬来搬去,
摸到一块石头,就能变成一盏灯的人。
有一盏液体的灯。
一盏嗅觉的灯。
一盏誓言的灯。
用一排老冬青树,紧紧地将它环起。
它无与伦比的样子,
有时让我视线模糊。
夜间。在傻乎乎的孤枕边。朝唇上,翻出硫酸的泡沫。


从小卖部旋转着的后门走出的
人。都有一个裂开的下巴。
如今的白头翁。当年的狗杂种―――
他们玩着刀子,
在小剧团,
吹起蝙蝠一样忧伤的口哨。
你称之为“涿县野种”的这帮街头痞子。跳到了
桌子上。
把拳头整个儿地塞进荡妇们的阴道。
在哄堂大笑中。在那些年。廉价的噱头足以谋生。
当,滴入瓶中的高锰酸钾,
在红布下,
变成了一只只孟加拉虎。
你告诉他们。虎是假的。瓶子也是假的。
不存在比喻。也不存在慰藉。
像冬青树。从不需要遮蔽的
那些事物,在硬壳下的秩序之变。
“像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用电锯
锯开了自已的脸”。
他们有着从自欺的戏法中脱身的本领。
但所有人,宁肯相信他们的“所见为真”。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辆辆卡车
在我的嘴里溶化掉。
看着我在一个空杯子里,
徒手再造了纽约城。
―――让那帮小混混,那些食不知味的人居住。
哦。这些风中的铁环。
这些不知名的法器。
攥着手电筒飞越湖面,只为了一睹奇迹的大众。
你们乐不思蜀的。
和那些终将葬掉你们的。
那些。非个人的盒子。
和不可战胜的手杖。
那些。用最简单线条画出的迷宫。
如今在哪里?还剩下什么
仍驻留此处?
像呜咽着击翻冬青树林的一粒粒恒星。嵌在无人可问的夜空。


晚上蛰居,虫集于冠。我们分享着一粒黑色的致幻剂。
我有些累了。
隔几分钟,就去一趟阳台。
我歌颂阳台的那些杂物。
几年前喝剩下的
一杯可口可乐。
几件宋瓷的赝品。
―――她穿破的旧裤子。
一只旧蓝子。
几张购物卡。
曾几度废掉的笔记。
被老鼠啃噬的《新左派评论》。
我遗忘在钻石中的避雷针。
为什么?还在这里。
当,蒙泰斯达被路易十四钦定为王后,
在她种植的冬青树下,
警方挖出了两千名婴儿的骨灰罐。
她的故事。魔术在世俗中
激起的浪花。墨西哥长达几个世纪的活人献祭实践。
为什么?还在这里。
像我每天走在路上,
经常感到无处可去。
想直挺挺站着死掉。
我想混入那些早起的送奶工人。学他们的样子。在冬青树的阴霾里,
不停地咳嗽着。
可一个断然的句号把我们隔开了。
我。还在这里。
我的替身。也还在这里。
―――当远处。从蛇胆中一跃而起的
月亮,
把斑驳的阴影印在高高昂起的蛇头上。
我知道那些目不能及的
偶然之物,正在精确地老去。
如同白头翁,
无情地覆盖了狗杂种。
会有某种意外发生吗?
当几朵雏菊,在山坡上,与大片荒坡展开了辩论。
象征着遗失的这场辩论。
象征着屈辱的,咕咕叫着的鸽群,
在空中,曲着脖子。
仿佛从未接受过那魔术的驯导。
哦小卖部旁的余荫。
她不顾一切的远离。
更加对抗的冬青树。
假如我不曾吃过你哺育的小麒麟。
假如我在拒绝它的灵性之时。也拒绝它的皮毛。


年过四十。我写下的诗歌深陷在了
一种连环的结构里。
像建在我卧室里的那些,死而复生的小水电站。
正冒着甜蜜的淡烟。
桌上。
唯物的麒麟依然不被认识。
我抚慰着她不被认识的恐惧。
作为一种呼应:
我的小米粥里,
神迹像一圈涟漪正在散去。我所歌颂的杂物。
我的冬青树丛。
正在散去。
我的厌倦在字典中,标着甲、乙、丙、丁的编号。
旧家具里,
纹理深深的算术题。
假如我们从未经历这一切-—-
当她把窗帘的拉杆拉断了。转过头来,问我:
有没有来世?
我说“没有”。
她终于数清了剪刀下的冬青树。又转过头来问我:
有没有此世?
我说“没有”。
她喝光了苦涩的小米粥。抹抹嘴。问我:
有没有一个叫“涿县”的小镇子?
我说“没有”。
我们可怜地抱在一起。
像摸到的石头都变成了灯一样的,局促不安。
她的喘息,变得又粗又重,
闷头喝着“嘉士伯”啤酒。
我捏着无聊的碳笔画画。
我在一张白纸上,
画下了“失衡的斜坡。与抖动的马体。”
我写道,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
之间。有着若干种更深的次序。
就像日常生活的
尸体,每天都来到我的身上。
仿佛―――又觉得难以合身。
像一排随处可见的老冬青树,
在街头,被别人无端剪成了环形。
为什么总是“别人”?别的,
灯盏。字典。
立于桌面。
当雨水顺着她们的叶子。慢慢垂下了
我的形状。我的传统。
宛若白头之下。
雷声滚过它曾经爱着的每一条旧裙子。



(此诗献给客死在河北的、我的朋友ML先生和RJ女士。一对魔术师伉俪。)


2007年12月-2008年1月
陈先发 at 2008-9-21 10:09:16
长诗之二
陈先发 at 2008-9-21 10:10:13
《口腔医院》


            ―――我们的语言?某种遗物。
        在唾弃,和它日夜磨损着的笼子里。
              ―――陈先发,2008年4月


“那年。婚后”,我们无法投身其中的
一次远游―――
在暴雨冲刷过的码头,
堆满了催人老去的易燃垃圾。
啊,暴雨。暴雨过去了,
昆虫忘忧,
小窗子跳出很远。
黄昏的蚌壳,旧钟表店,幼龙,尖蝝,和玩世不恭的海藻,
在我们脚踝上闪光。
凝固了的伐木工人,
他们的放肆暂时歇下。
我将为他们竖立打牌,抽烟,胡闹的雕像。
巨幅的海鲜广告牌下。问:
(当你一粒又一粒地嚼着阿斯匹林,
在“牙疼即真理”一类的谶语前。)
此刻,还应期待一些别的什么?
不远处,一只黄鹂和一只白雀在枝头交换身体。
是的。我们闻到了。
看到了:就在那里。它们大张着嘴,
喳喳地―――嗓子里烧焦的檀香木,
从尾巴上跳跃着的,
几点光斑得到平衡。
而擦着鼻血的卖花小姑娘,由一个忽然变成了一群。
正好,我有闲心来描述她们的篮子。
瞧瞧这些吧:
叫人渐悟的小松枝,和
夹竹桃花的欲言又止。
戏剧性的野菊?
和百合的某种“遗址气息”。
有着恶名的银桂;
秘不可宣的小叶兰。
矢车菊的弹性,和五雷轰顶的
昙花:
虽然只有那么几秒―――
我在办公室,也曾种过一盆。
我用复杂的光线帮它们生长。
而螺旋状片片叠起的紫罗兰,
总是相信色情能创造奇迹?
还有,“不需要定语”的鹤顶红;
侧着脸像在悔过的菖蒲与紫荆……
石斛,在这一带很少见,
为了保持形式感牺牲了香气。
有时我担心“说出”限制了这些名字。是的,
这些刚摘来,很鲜嫩。
我尚欠她们一个成年,
当盛开只为了被拒绝。
我用这死了千百次的句式来描绘她们,
写下第一句了,就等着第二句来宽恕。
宽恕我吧,浓浓的
福尔马林气味-――
当我的口腔里一个词在抵制另一个;
单义的葡萄藤,在覆盖多义的葡萄藤;
双重的傍晚在溶入单一的傍晚。
我知道这不过是现象的某种天性:
像八岁时,医生用塑料手电筒撬开我的嘴,
他说:“别太固执,孩子。也别
盯着我。
看着窗外翻空跟头的少女吧,看她的假动作。
再去想一些词!你就不疼了”。
他把五吨红马达塞进了我的口腔,
五吨,接着是六吨……
好吧,好吧。我看少女,
她另一番滋味的跟头。
我想到两个词是:“茄子”和
“耶路撒冷”。
当年老的摄影师喊着“茄子”―――
一大排小学生咧着雪白的牙齿。
像啣着一枚枚失而复得的指环。
我知道世上的已知之物,像指环一样都能买到。
付一半零钱,请卖花姑娘擦干鼻血。另一半塞进售票窗口,
得到一座陌生的小镇:
在四川,一块灾后的群山里?
你捂着外省的脸。
泡沫一般的杂辞。
我整日的答非所问。
而所有的未知之物―――请等一等,
如果天色晴朗,
我愿意用一座海岬来止住你的牙疼。
站在那儿俯瞰,
视线甚至好过在码头上:
檐角高高翘起的宫殿,在难以说出的云彩里。
是啊。所有未知之物正如一个人在
精确计算着他的牙疼。
谁还有一副多余的身体?
哗变了各省只留下口腔,
弃掉了附属仅剩下牙疼。
在那里。我们与模糊的世界
达成一体。
整整一个夏季,当我们在甲板上
练习单腿站立和无腿站立。
海浪翻滚的裙裾。
红马达轰鸣的福尔马林。
闭着眼。闭着嘴。
当一些东西正从我们口腔中远去。如同,
“蓝鬣蜥绝种了。而―――那个词还在”。
转身,而后失掉这一切。


窗玻璃上崩溃的光,贞节的光,
伴随着气象的多变,
在这个出汗的下午。
味觉在筷子上逃避着晚餐―――正如奥登在
悼念叶芝时说道:
“水银柱跌入垂死一天的口腔”。
水银柱在哪儿?它纯白的语调中慢慢
站立起来的又是什么?
我们所讲的绝对,是否也像在雾气中
显出的这一株柳树在敲打
它的两岸。
哦无用的两岸引导我的幻觉。
这凭栏远去的异乡,
装满白石灰的铁驳船。小镇。方言。人物。在街上
跑来跑去的母鸡。
一样的绸缎庄,一样的蝴蝶铺。
一样盖着油毛毡的铁路局老宿舍。
一样冲动的片断和
一致的风习的浪费。
早上从瓶中离去,傍晚又回到瓶中的,
正是这些,
不是别的。
是无限艰难的“物本身”。
但我从未把买来的花儿,
插在这只瓶子里―――
“那年。婚后”,当我买来一只黄鹂和一只白雀
养在雨后小山坡上。
我还欠她们一个笼子。
是笼子与身体的配合,
在清谈与畅饮中分享了辩证法的余火。
就像这不言不语的小寺院,在晚风中得到了远钟的配合。
我给你摘下的野草莓,
得到了一根搓得滚烫的草绳的配合。
我们虚掷的身体,
得到了晚婚的配合。
在山坡上。你一点一点地舔着自已的肢体。
红马达轻轻穿过你的双耳,
开始是五吨,后来是六吨……
哦你的小乳房:
两座昏馈的小厨房,
有梨子一样的形状正值它煮沸之时,
听收音机播放南面的落花。
对于随牙疼一起到来的某次细雨,
我欠它一场回忆:
当四月的远游在十月结束,
漫长堤岸哗哗嘲笑着我们婚后的身体。
那些在语言背后,一直持弓静立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
在码头上我有着不来不去的恍惚。
那么多
灌木丛中的小憩,和
长驱入耳的虫鸣。
如此清晰又被我的记录逼向了假设。
碗中的蟒蛇正引导着我餐后的幻觉。
哦,红筷子夹住的
蟒蛇和红马达轰鸣的旅途―――
当你闷闷不乐举着伞,
在雨水中旋转的街角,
迎来了一个庸医的配合。
他说:“想想看吧。这口腔并不是你的。
是一只鸟的。
或者一个乏味的圣人。这样想想,
你就不会疼了”。
“也可以想点别的。街道很安静,
一只球被踢出京城”―――
是啊我见过这样的景象:
一个乏味的圣人和一只鸟共同描述
他们面对的一颗雨滴。
他们使用了一个共同的词――不管,
这个词是什么,
嵌在他们带血的牙龈上。
这个词得到了迷惘的配合,
像你离去后空椅子的移动。
―――在枝头,两只空椅子在鸟的口腔里移动。
我的观看是为了它们的加速。
是的。我不疼了。
我看见我坐在另一座
雾中的码头上。另一场晚餐里。
另一个我可以叉开双腿,坐小树桩上
吹吹口哨,
为这二元论的蒙昧河岸干一杯。
呵莫名其妙的柳树。
莫名其妙的寓言。
对于奥登与叶芝可以互换的身体:我只欠喊它一声
“茄子”―――像这些鸟的口腔
只欠一些误入其中的虫子。
这个庸医只欠一个假动作。
我的观看只欠一个小姑娘的鼻血;
这张手术台只欠一场病因。


分辩的眼睛。并非区别的眼睛。
这只眼睛看到,
一只不祥的旧球被踢出京城―――
在它的运动中,拥有身体,
不再需要新的容器了。
像一滴汗从我的耳根滑过,
在谵妄中拥有一个新的名字。
喊一声试试?瞧瞧她在
哪里应答―――
在河的对岸,
还是在一枚幽闭的钉子里面;
在骨灰盒中,
还是在三十年前某个忧心忡忡的早晨。
或者像婚前那样,迷信四边形的东西,
躲在柜子里写了一夜的短信。
用声音的油漆,
把自已刷一遍。
用胆汁把房子建成穹形,在小凳子上
摆放了形形色色的盒子。
喊一声试试?瞧瞧哪个盒子
会打开自已:
从那里找到一个词。
顺从这个词!一切由它说了算。
让我们在廉价店铺里谈论它。
在死前攥着儿子的手留下它。
并最终藏在棺材里抚摸着它。
我们发誓忠于它:
一个词。
像码头上的青年军官发誓忠于
他白癫疯的妻子。
我们愿意毁掉其它所有的词并
忠于那个盒子里的一切:
它的旧衣服。那些不可捉摸的红色。
闭着眼。闭着嘴―――
听从这个词来瓦解窗外的荒野。
听从它将幼龙变成老龙。
听从这些和解:在线与线之间;
在心电图和它的隐喻之间;
在柳树和榆树之间;
在阿房宫与水立方之间……
随清风达成口腔中的史学,
像秦始皇完成了对美色的勘误。
让这个词告诉你我们将抵达哪里。当你寻欢的
脚步像鱼击的锡鼓
在松针撞出微小的回声。
听从这个词,像一个老妇人在展览馆里
拔着它一无所附的灰烬。
听从它在维斯康辛的白烟滚滚,当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
轻于纸张的诗句也
听从它在头顶的石榴中
传来爆裂的噼噼啪啪声。
听从其中的盐。听从这座“霜刃未曾试”的课堂。
听从它的名下之虚。
当你连说一声谢谢都很难了,
这码头在转动,
你坐在椅子上朝我眨着眼睛,
这是“忘我”和吞咽的眼睛。
当体内帘子的拂动,遮蔽了婚后的卧室。
小窗子在直觉中跳向柳树。
炊烟露出充满经验的弧形。
我告诉你这个词已经找到了―――
当我喊到“柳树”,
便有一株在某个角落醒过来。
像摆在膝上的《坛经》,
从某一页涌出了合唱。
当我喊到“蜘蛛”,
灵魂的八面体就来了,
我拒绝了其中的七面。
像一幅画着墙的画挂在墙上,
里面的门仿佛从未有人开启。
当我喊到“花儿”,
花园卡在了我的喉咙中,
这包含了椭圆,路线,和单音节的悲悯。
因为讲不清的原因,我们在交换着身体。
我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三个词。
是别的一些什么东西。
是另一座码头上,你的踯躅和植物性的悲欢。
在“那年。婚后”―――
当小瓶子只容得下两具啼笑交集的身体。
我们所追逐的词将回到那里。
我会放弃说出,口腔里堆积的
那些名字。那些机体。那些过时的谎言。
在全部的硬币涌出瓶口之前。
我要的不是一次苟同众议的婚姻,当
我手中的鞭炮需要满街的鞭炮来否定。
我虚无的牙疼在
找回那个词像小姑娘
卖光了花儿后放下她的空篮子:
当一群又恢复为一个。
这是绝望的哲学,
也是清新的雨滴。
远游中我崩溃过一次,
也仅仅承认过这一次。
我知道我爱的并不是你―――
我一个人在暴雨后的锯木场闲逛着。好吧,
我知道有“某个东西”:
不管它在哪里,
我将一直环绕着它。由它来宽恕遭遇它的人们。
在杜冷丁一样口腔中。在杜冷丁一样的夜空下。


从未有过完整的柳树。
我曾经那么害怕它的完整,
如今我受够折磨,
再也不用怕它了。连同一旁的田垄,
新长出的瓜果,
也已不足为惧。
从未有过红马达。
当语境的口腔医院在我的口腔中建成。
从未有过晚餐:
谁又能像这
盘子里烤熟的蟒蛇
一样做到物我两忘?
从未有过故乡。
孔城:江淮丘陵的一个小镇。
四月的孩子在青石板上玩着亚麻色的
螃蟹、老龙和旋木桨。
他们将一直
玩到秋天:我不在其中。
这本身就是一场拒绝。
但从未有过拒绝。在它嘈杂的街道上,
我走过了,却没有力气再走一遍。
那些老竹竿搭起的狗肉排档上,
夜间赌酒,吸毒的少女,
从不谈起自已的父母和姓名,
只给我们摸一摸她刺了靛青虎头的腹部。
从未有过另一个人―――
让我在公园长椅上醒来时变成他。
当啤酒中捷足先登的岛屿,
混合着夜里越来越稀少的鸟鸣。
从未有过一堵墙。
脸上写着“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
二胡从它的背后探来,
带给我一个声音。
一个满月的声音。
一个老女人在旧皮箱里整理儿子遗物,
小溪水顺着她的脚踝攀登的声音。
我们从这个声音中穿过去的
声音―――
从未有过“下岗工人”。
当他们的80年代全部用于在废墟中
寻找自已的女儿。
从未有过他们的煤油灯。
和一毛三分钱一斤的早稻米。
从未有过穷人的天堂。
也从未有过我的目的地。
当我对它的一无所求演变为
诙谐。并对这种诙谐有了不可抵御的憎恨。
从未有过一种语言练习,
可以完成那屈辱的现实。
从未有过挖苦。
从未有过鲁迅。
从未有一封信。它写道:
“我造出过一只笼子。从那里飞出的
鸟儿永远多于飞进去的鸟儿。
从那里出生的女儿,
要多于背叛的女儿。
她们的口红。她们绷得紧紧的牛仔裤。她们的消化器官。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在家里总是难以隐身”―――
从未有过这个家。也从未有过放置这封信的角落。
从未有过窗外葡萄藤和
它们体内歌唱轮回的乐队。
从未有过历史。
从未有过秦始皇。
当他在带箭的车辇上豪迈宣告了
万物的臣服,
宣告了锯齿状的墙垛和群岛的逶迤,
宣告了神秘的珠算。
从未有过更远的世界,当蓝眼球的盎格鲁-撒克逊人,
他们对别人疆域的征伐,
必须由失败者记录下来。
从未有过镁光灯的频闪,
当你喊着“茄子”,那些骨灰盒中的脸,
沉淀在硫磺冲洗的底片里。
从未有过浮云,
从未有过斜塔。
从未有过孔雀。为了开屏寻找那恒定的观众,
她必须依赖主题公园,
长出一年三熟的丑脸。
从未有过一种远游,像
空气中的高头大马,
当她绕着树干大叫三声,
树下的僧侣走向了圆满。
从未有过“田纳西州”和“陶渊明”,
当他们结出的篱笆是瞬间的,山巅,
坛子里的晚霞再也不能安慰你。
从未有过一个词是我们这双手的
玩物,
当你找到它。你知道了,
它也从不是我们这颗心的玩物―――
从未有过“那年。婚后”像
我们并不信任的医生一样,
当他醇练的手术在某个早晨消失,
我们的口腔如何才能不辜负,
那偶然闯入的天赋……
从未有过对立。
也从未有过和解。
从未有过一把必然的椅子在我死去后,
能如此长久地这么空着。
连此刻的喘息它也再记不起。


2008年5月
陈先发 at 2008-9-21 10:10:46
谈话录一则
陈先发 at 2008-9-21 10:11:45
《谈话录:本土文化基因在当代汉诗写作中的运用》(节选)

陈先发

  去年10月在安徽黟县和英国诗人帕斯卡·葩蒂(Pascale Petit)、尼日利亚诗人奥迪亚·奥菲曼(Odia Ofeimun)讨论东西方文化差异时,我谈到东方诗歌尤其是汉诗、日本俳句的“气息”问题。开始,他们觉得很玄。我说,噢,这从一个东方人的角度,可一点儿也不费解。《說文序》中讲,“文者,物象之本”。就是说在物象包括语言符码的背后,有一个被视为“本”的东西。从诗歌写作上分析,不妨把这个东西叫做“气息”:让字词在排列与构造中得到――呼吸――的那种东西。“气息”有时是纯技术性的,创造性的语言组成方式,修辞本身的陌生感,是一种气息。维特根斯坦晚年不是把写作看成语言的纯游戏行为吗?游戏之玩法的新颖性及其给读者的错锷感,说的就是这个。当代汉诗在这方面的尝试可谓多了,解构或消解词语本有之义,派生出新的感受。但这里面有个危险,即这类写作技法很快会被重复与超越,新游戏成为旧游戏,短时间内就会让人生厌。气息也可以一种情感,这是一种相对“古典”的认识。当你读一首诗时有所触动,它把你内心的某种东西唤醒了,这种“唤醒能力”也是一种气息。刚才念的我的短诗《前世》,算是这个范畴。当然,气息也可以是一种观念。总之是让你感觉到这首诗是“活着”的,是与你在互动的,这种“活着”本身所赋予你的一切―――这需要作者与读者有效的共同作用―――就是气息。不是鼻子、眼睛、嘴巴的简单拼凑与叠加,而且它们之间的匀称与愉悦。有些时候,这种气息甚至不在物象的背后,而是物象本身―――视觉上的,声音上的,节奏上的―――给人带来的纯粹形式的快慰,也是一种气息。中国人讲究“器”与“用”的关系,不妨把“用”看成一种运动,一种活力,语言之器在“用”之中,衍生出气息。语境(context)批评的倡导者穆瑞·克雷杰(MurrayKrieger)曾有过一个观点:语境是诗歌的一个基本策略。而在我看来,语境这个词完全可以被“气息”这个东方人更易于感受的词所覆盖。这是用非常浅显的方式涉及我所讲的本土文化基因问题。我们讲一种语言的当代性,事实上必须设立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真正懂得了它的本土性。它其实也是另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这样写”的变种。
  有人说,中国诗歌尤其是古汉诗,缺少某种现场性,看不到个体生命的“在场”。我说这不过是一种肤浅的认识。当陶渊明说“飞鸟相与还”时,这里面,就有很深的个人寄托在内。中国封建时代的许多诗人,因为写作环境的多变,甚至还面临着“文字狱”一类的遭遇,所以写诗往往体现出“借物在场”的特点。西方的读者看《诗经》或《离骚》,可能被一大堆理也理不清的植物、地名绕得头晕眼花,而失去继续追索的兴趣。我碰得不少西方的朋友,都有这方面的困惑。这种“隐性在场”的个人的气息,是埋藏得很深的。物象对人心的传导性,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当然,这个“在场”的概念有它的复杂性,在他们的笔下,重生存状态而轻视生活的具体状态,是东方诗人的一贯选择,把握不好会给人造成“不真实”的阅读感受。这也是必须让当代诗歌写作者警醒的东西。我也写过一首短诗叫《丹青见》,从起句到尾句,都是物象的堆积。但这种堆积本身,就是为了展现人的内心的秩序。而且这种秩序在行进过程中是加速的。撇开技艺上的尺度不谈,许多有本土文化基因的东方诗人,似乎都不偏爱如“我坐在车厢里吃橙子”一类的显性在场,它有悖于东方审美中隐忍的特点。所以我一直说,一个好的东方诗人,他的诗中永远有两个空间,在他的公共性空间之下潜存着一个非常强烈的个人空间。公共空间被他们用以教化、述史、抒怀,而人个空间才是真正的阅读焦点所在。作者的个人空间隐忍在公共空间之下。读许多东方诗人的作品,确实要费些思量,但也会获得更多的深层滋味,让阅读者得到更深一层的满足。照我看,罗伯特勃莱正是受益于东方的“深度意象”手法而成功的西方范例。奥迪亚·奥菲曼(Odia Ofeimun)问我:这岂不是在苛求读者而缩小了读者的范围?我说,是。但,难道有一种方法可以把诗的阅读扩展到只要认识文字就能懂得的地步?我推测一些所谓“口语诗歌”在作这方面的努力,通过生活的具状而不是通过意象来展示生存状态。这种方式,相对中国自古的“文人诗歌”,它赢得了更多的理解。但也难免存在泥沙俱下的现象,那中间的多数作品因为――预设了明确的读者对象,事实上也是写作对阅读的屈服、让步――其写作在艺术上往往是无效的。
  从我个人的角度看,中国诗歌的本土特质中,确实有许多方面需要搗毁。就整体特征而言,古汉诗是“重视形体的,音律的;重视隐喻和寓言的;以意象诠注生存状态的;重视生存状态而轻视生活状态的;重胸怀而轻反省的;个体生命隐性在场的;对自然与人世持适应性立场的;依存闲适性而轻视批判性立场的;重视修辞的”。这个概括,许多人不一定接受。只能说是我个人能够体会到的“本土基因”。这里面的许多东西早已失去了传继的现实基础,所以我说要捣毁。比如,轻视对个体生存的反省,是一种最要命的弱处。你看古诗中传递出来的诗人形象,一个个天下皆醉我独醒的“清醒者”的模样,一个个出世者的模样,他们拔剑高歌的样子遮蔽了他们提个菜篮子吃油条时苦闷的样子。有时候我厌恶这类形象。难道他们真的没有了具体的矛盾和茫然?没有市井间的焦灼与变态?对这些东西的追问与自省在哪里?如果逆推过去,我们可能从他们的诗中“回不到”他们那个世纪的真实性。生活的真实性与内心拷问的真实性。我有时在想,那些诗人对生活状态的高度适应性,是否跟东汉后普遍的佛教传播有关?甚至连《道德经》那样停留在终极问题上的追问,也不再有了。还有一个,就是过度的匠气与书斋味道,那种一吟双泪流的糟糕的诗人形象。失去了烟火味与血性的文字雕琢,我个人是很不喜欢的。当然,如前所述的深度意象,高度的形式感及与自然物象的共存性,发达到叫当代西方诗人惊异的修辞技艺,节制的表达方式等等,这些本土基因也应得到更进一步的传习。岂止是当代汉语诗人的传习与感悟?加里·司奈德,甚至博尔赫斯从这里得到的教诲还少吗?汉诗现代性是个大而无当的话题,我没做系统的理论思考,但可以肯定的是,必须从理清了本土文化基因、而后在具体的个人写作中捣毁部分本土基因上起步。
  在汉文化的本土基因里,还有一个很独特、值得一提的就是它的时空概念。这不同于你们那边的埃舍尔、米罗、毕加索那种强行扭曲的时空感。东方诗歌、戏剧、绘画甚至古曲,在许多地方表现出一种共时性。在那里,“此刻”这个词,既是即时的,也是历史的。“这个人”既是现世的,也是前世的。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为范本。这样的时空的交叉与共振体现了东方诗歌一种特有的美质。受这方面的启发,我也做过一些写作上的尝试。在《白头与过往》这首长诗中,我企图将多个维度的时间与空间凝聚于一体。用极为具体的细节陈述来加强时空的幻化。在我看来,这只能是一个东方诗人的做法。在东方的伦理学与美学观念中,“个体”之中仿佛永远座落着一个“集体”之中:一个人身上的血缘、身世与循环不息的感怀。而且,他会在许多你意想不到的地方、角度来表达这种理念。我在《从达摩到慧能的逻辑学研究》一诗中写到:“为了破壁他生得丑//为了破壁他种下了//两畦青菜”。这样的写法,得益于禅宗的一些思路。他会在另一个不相干的空间,用不相干的方式来完成他的目的,这就是东方式的曲折和美学。而且在这里,在许多真正的东方诗人那里,所有空间的安置、“物象”的选择,无一不是意味深长的。“一根竹子”,被画到纸上,被写到诗中,不再是一种物象,可能还包含着谤佛讥僧的许多想法。这种方法来自一种古老文化的思维定势,可能许多人会觉得很无聊、很腐朽,但同样也会有许多人喜欢这种寓言式表达。在我看来,一个西方诗人可能不会如此苦心经营这样寻常的一个物象。通过特异的时间安排、物象构造,诗人的个人信息从中奔涌了出来,刘勰不是说屈原有“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吗?辞与谈,那是表层的构成,志和意,才是真正要体现的东西,也正是靠着它们才完全撑开了诗意的空间。屈原、王维、王羿、马远这些人,从技艺上都是空间安排的大师。这,是否有助于当代汉诗写作中那种因尽力于生活的具状描述而导致的平面感、狭隘感呢?
  当下中国的诗人群体整体上很浮躁。一方面,那些对汉诗传统持极端否定立场的人,事实上,其中的多数人或者不懂得什么是汉诗的本土基因。网络时代的即生即灭的即性写作样式庇护了他们“以不懂而快速新生”的状态。他们举着反对的旗号却不知要反对的是什么。这种过度感性的革命方式,在中国文学史上似乎出现过多次了。从方法的角度观察,许多诗人用的即便不是东方人自已的旧东西,也难免是西方诗人的旧东西。所以他们的新生状态,是可疑的,也是不可能持久的。我这样说,类似于一种诅咒了。另一类倾向是对传统的非常浅薄的表层复制,这就更不可取了。简单地大喊所谓的王道思想回归、儒家体统回归并像死了亲娘似的哭泣,是对“传承”二字的极大羞辱。“周虽旧邦,其命惟新”。这里我也不想深谈。总之是,对汉语持有自觉性、严谨态度、自省态度的诗人太少了。而且,不同写作取向的诗歌群落之间,缺少有效的对话,更多的时候,形成一种相互攻击的关系,在诗坛造成一种浮泛的热闹,是一个很不好的现象,至少我本人深恶痛绝。当然,从具体的诗人角度来谈,没有一种写作,需要承担起“非个人的使命”。但当代诗人集体,对汉语现代性的建设,实实在在是太重要了。古汉语向现代汉语的过渡不足百年,又是一种缺陷性过渡,激烈的白话文变革是由少数几个大师主导着完成的,在大陆又很快被铁板一块的政治话语笼罩着,使她在语言疆域上的可能性,呈现一种紧缩的状态。以语言拓展为使命的诗歌写作,理所当然地就被赋予了一个重要使命。有一些学者认为,当代汉语的范式受翻译体“语言变体”、和未经筛选的方言表达形式的侵袭比较厉害。恰恰在这时,曾被维特根斯坦否认的“私人语言”,确应受到更多的重视。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的个体主观主义(individualistic  subjectivism)语言学有一个观点,我觉得很重要。他们认为“语言的基础是个体的创造性言语行为。语言的根源是个体的心灵”,而“解释语言现象,也就是把语言现象当成是有意义的个体创造行为来看待”。当代汉语诗人无疑是首当其冲的私人语言实践者。奥迪亚·奥菲曼(Odia Ofeimun)告诉我,在他的国家里,同样存在这一问题。我在想,他们那边,可能是另一种类型,不同于现代汉语因为从原母体的蜕变时间太短,在这太短的时空之中,受意识形态操控的集体话语权力统治又太长。他们那边,是受另一种外来语言的奴役问题。如果让我发言,我要说,从“本土基因”的取舍上出发的,立足于私人语言经验之上的当代汉诗实践,对这个民族的语言发展是多么地有意义啊。相对其它文体的贡献,它的重要性无疑将更进一步地显示出来。(完)

(注:根据2007年秋天的一次即兴谈话整理、修改。)
黄涌 at 2008-9-21 11:51:50
我觉得陈先生可以把九十年代初的一些诗歌也贴一点,以前在《诗歌报》上曾读过一部分。诗歌理论文章可多贴些,这样在阅读上不至于太偏移诗人本身写作意图而误谈诗歌。
成都书童 at 2008-9-21 18:03:55
在我看来,陈先发无疑已经找到了一种足以让人眩晕的诗歌表达方法,充满了意料之外的诡异。他像一个精于此道的宝石切割师,一首接一首地不停地给我们展示其技艺高超娴熟的诗歌光芒,并以之为日益被某些人用各种低级借口亵渎的诗歌进行了一场成功辩护。他在对汉语诗歌的正本清源上,抑扬有度,依靠自己的心智向我们提供了一种与宝贵的汉语诗歌传统接轨的可能性,同时对更多在这条道路上辛勤耕耘的其他人进行了善意的提醒。

[ 本帖最后由 成都书童 于 2008-9-21 20:50 编辑 ]
李浔 at 2008-9-22 10:26:59
我也觉得先发应该把九十年代的诗也贴一些,好让大家看清发展轨迹。我记得九十年代初看过一些先发的诗,从语感到立意都变了。
黑格尔 at 2008-9-22 15:36:55
诗评者宋子刚在多种场合谈到陈先发是个“集大成者”的诗人,这个集大成者的含义是什么呢?宋曾解释说:诗歌内容的精神史大概经过了三个节段,即古典主义的中心论的,转型期的迷宫论(如卡夫卡和博尔赫兹)的,和后现代的碎片论的。而陈诗一人独融其三,兼而有之,以《与清风书》、《姚鼐》等为代表的(文化)中心模型论的;以《白头与过往》、《丹青见》、《轮子》等为代表的(存在与意义之)迷宫模型论的;以《扬之水》、《器中器》、《陈绘水浒》、《伤别赋》等为代表的(主张碎裂与表现的)后现代碎片论的。宋说,这也是他为什么更加注重陈诗的精神体系的阅读的原因,因为像陈诗那样“集大成者”的文本实在难能可贵。之于谈到近作《口腔医院》,宋以为这是陈诗的颠峰之作,可以作为诗歌“内容的精神史”的范例研究,当然,前提是作者和读者尽量要剔除总是与现代优秀文本伴生的“语法魔术”的诱惑。
黄涌 at 2008-9-22 17:42:41

QUOTE:

原帖由 黑格尔 于 2008-9-22 15:36 发表 诗评者宋子刚在多种场合谈到陈先发是个“集大成者”的诗人,这个集大成者的含义是什么呢?宋曾解释说:诗歌内容的精神史大概经过了三个节段,即古典主义的中心论的,转型期的迷宫论(如卡夫卡和博尔赫兹)的,和后现代的碎片论的。而 ...
我看宋连“集大成”这个词的涵义都没弄清楚吧?!
江左遗民 at 2008-9-22 20:21:03
先置顶起来
张伟良 at 2008-9-22 20:26:46
支持黑格尔和黄涌兄的说法,不要太搞笑,把话说过了头。。。。。哈哈哈
不比 at 2008-9-22 22:03:41
集中读读-------
黄涌 at 2008-9-22 23:07:12
一直以来我都在关注陈老的写作,不论是有意间还是在无意中。我想说的是:
一,从我的观察来看,他的写作这几年来一直在不断突破自己,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从最初的纯粹抒情到对生命的洞识(理解与参悟)以及对当下生存状况的关切。(如果真有“内容精神史”的话,那么这种转变大体该算做“内容精神史”了。)但若将这样的突破一下子拔高成“集大成”的地位,明显带有捧杀之嫌。
二,我很奇怪一些人在评陈诗时的说法。如果好好读读陈的这篇《谈话录:本土文化基因在当代汉诗写作中的运用》大概不会有太多过度阐释之嫌。譬如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从“气息”角度去把脉陈的诗歌呢?为什么不去想想一个当下东方诗人在他面对着传统和西方的双重压力间,他是如何刻守汉语诗歌实践的呢?
技巧也许是单一的,但是诗人面对诗歌的态度显然不可等闲视之。
黑格尔 at 2008-9-23 09:56:49
还是删了吧

[ 本帖最后由 黑格尔 于 2008-9-25 20:18 编辑 ]
熊德志 at 2008-9-23 16:40:05
以上的短诗40首;长诗两首;谈话录一篇;笔者此前全部拜读过,并毫不掩饰对陈氏诗歌的欣赏与赞美。最近,笔者正在写一篇文章,探讨新世纪以来汉语诗歌的古典传承及诗境的探索与开拓,其间还引用了陈先发《谈话录:本土文化基因在当代汉诗写作中的运用》(原载《文艺争鸣》2008年6期,发表时题为《本土文化基因与当代汉诗写作》)及《我们都是有源头的人》(原载《诗刊》2004年9月上半月)。
从感性角度说,陈诗气息迷人。并与笔者有着心灵上的契合。其诗无论是在造境、象征、意象等方面,都有着空灵之境。陈诗深受中国古代禅宗及老庄思想的影响,并得其中真昧,陈诗境界只能仰望。
从陈氏对汉语诗歌发展的贡献来讲,他不仅做到了对古典汉语诗歌基本品格的传承,同时,对汉语诗歌的发展更具有实验性和先锋性的意义。陈诗隐含着深层的民族传统文化基因,关注现实,以自然为最高法则,直入内心,不断突破着思想及语言表达对内容的局限性,并达到了较为理想的文艺美学境界。其诗歌具有克制、缓慢、隐性在场、内敛、沉静的特质。继《白头与过往》之后,陈氏诗歌创作又获得新的突破。更值得一提的是,其诗歌有着现代诗歌以来难得一见的“风骨”。
在汉语诗歌的探索与开拓上,陈氏有着语言的深度模式,其意义一般都超出了诗的文体形式,超出了诗歌的局限,其语言的能指和所指是有效的。他在《从达摩到慧能的逻辑学研究》一诗中写到:“为了破壁他生得丑/为了破壁他种下了/两畦青菜”。陈先生自称这样的写法,得益于禅宗的一些思路。“他在另一个不相干的空间,用不相干的方式来完成他的目的,这就是东方式的曲折和美学。而且在这里,所有空间的安置、物象的选择,无一不是意味深长的。通过特异的时间安排、物象构造,诗人的个人信息从中奔涌了出来。”同时,笔者发现,陈氏对文本结构和语言的深度模式也进行了探求。其致力于词语含义的明晰性、准确性、逻辑性、思辨性探索的同时,又有意模糊词句的内涵与外延,随意而自由的造句、无固定的规则、施之以非逻辑、非因果关系,既发挥了语言追踪主观思维运动、以言尽意的“明辨”功能,又保持了词语与主观思维的距离、言不尽意的“忘言”,其“循环往复的辩与忘”的文法追求,使得汉语诗歌的境界更加开拓。这对当世诗人而言无疑是有意义的启发。
综上,窃以为这和诗人本身的知识分子的公共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陈先生深入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并深刻了解中国社会底层,深谙中国文化传统基因和中国社会现实,身兼二长,他本着一种历史责任感,又以“诗言志”的精神呈现出来。诚如《论语》所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陈氏以“道”自重,以“道”化人。因此,其诗歌既有着“明道救世”的大悲情怀,又兼具虔诚践履之宗教情操。而其对于诗歌的追求则完全是发乎内心的。
以上妄谈,让方家见笑了。在此还请后来者多谈见解与感受。
虚云子 at 2008-9-23 17:57:46
陈诗以语言之性感冲击枯禅意念,别有异趣。是能拿来下酒的不多的当代诗人的作品。不像一般诗人把力量表现在五官和面部的化妆上,他的诗歌并不喜怒哀乐形之于色,天生一副菩萨脸,但读完之后,走出十步以外,方知刚才是风起云涌,狼奔豕突。

——虚评
虚云子 at 2008-9-23 18:03:35
补充一句:

陈诗是在禅与肆之间以一心放浪,其妙全在方寸之间就又忽然去了冥王星。

——虚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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