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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

赵迁 发表于: 2013-9-12 14:56 来源: 今天

[size=10.5pt](一)
[size=10.5pt]      [size=10.5pt]诗歌存在的价值底限是,足以对抗世俗的堕落;如果连这都做不到,诗就不应该存在。
(二)
[size=10.5pt]        [size=10.5pt]艺术的作用往往首先指向创作者个人:使他的自我获得精神成长。因此,借助语言的指引(或托举),诗人的精神可以上升到更高处。
[size=10.5pt]       [size=10.5pt]据荣格的考察,在印欧语系中,[size=10.5pt][size=10.5pt]火[size=10.5pt][size=10.5pt]和[size=10.5pt][size=10.5pt]语言[size=10.5pt][size=10.5pt]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同源关系。它们都是人类心理能量(力比多)的转化形式。而这种能量的转化在人类集体潜意识的发展过程中至关重要,它们是文明发展的原动力之一,许多文明的内容和形式都直接或间接地从它们而产生。至少,它们的存在与发展使人类避免了力比多的退行。通俗地讲,就是避免了人的精神退化。如果和宗教联系起来,那就是避免了堕落,或者说是人类救赎的方式。
[size=10.5pt]        [size=10.5pt]时至今日,火的象征已经在人类的精神世界中退居二线,它已不像刀耕火种时代或中世纪炼金术时代那样,是时代精神最首当其冲的象征之一(就像太阳对很多原始部落来说仍是核心象征之一,它的象征作用非常直观地影响到部落人群的日常生活和行为),而是沉入集体潜意识之中,隐蔽在暗处起着作用。但语言却一直是自人类文明产生以来最富于变化、又最为持久的象征。包括火,已经是部分地通过语言(即[size=10.5pt][size=10.5pt]火[size=10.5pt][size=10.5pt]这个字或词在语言中的运用)来施展象征的魔力。
[size=10.5pt]        [size=10.5pt]所以,一方面语言对于诗人[size=10.5pt]——[size=10.5pt]其实是人类整体中微不足道的个体之一[size=10.5pt]——[size=10.5pt]的精神成长至关重要,它为诗人心理能量的转化提供渠道。诗人通过写作,通过情感和体验的凝注,把内心的能量以最精炼的语言的形式固化,让它成为他人可以感知的形式;而已有的诗歌则为诗人提供基础和营养。同其他文明形式一样,任何一个诗人都是站在前辈铺就的语言和精神道路上的。总之,诗人从语言中获得精神发展的道路、动力和最初的补给,并得以前行。
[size=10.5pt]        [size=10.5pt]同时,诗人的任务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语言这一精神象征得以继续向前发展。这一发展使人类的精神能量免于退行到更原始、更初期的形式(比如,对物质、性等的迷恋[size=10.5pt]——[size=10.5pt]当然,性可以变得很[size=10.5pt][size=10.5pt]高级[size=10.5pt]”——[size=10.5pt]只有当它获得了高级的象征意义时)。更重要的是,诗人要不断创造新的象征或者赋予古老的意象以新的象征意义。
[size=10.5pt]        [size=10.5pt]这新的象征(意义)如同火一样,闪耀着的是一个时代当下最内在的时代精神,并朝向着更高的存在和更高的可能性。但这种象征永远不是个人在[size=10.5pt][size=10.5pt]雄心壮志[size=10.5pt][size=10.5pt]的鼓动下的刻意为之,它不可能通过雕琢、设计而获得。它更像是天启,可遇而不可求。诗人必须放下任何个人的野心、欲望和自我感受,保持足够的耐心与谦卑,顺从与命运的安排,坦率地接受命运加之于身的苦难、黑暗、绝望和狂喜。他要通过足够的等待、长期的孕育和最后的创造,完成自己的使命。
(三)
[size=10.5pt]        [size=10.5pt]任何伟大的艺术都是一种象征,或者说,都可以构成某种精神层面的象征。就像很多经典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形象,都已经成为人性中某些特质或某一精神发展过程的象征。而造型艺术中的某个画面或某个造型,如果足够优秀,它也必然象征了某种精神状态或精神力量。
[size=10.5pt]        [size=10.5pt]而这些象征,几乎凝聚、沉淀了人类某些精神特质的全部发展史。它能够在适当的情境下或刺激下,与集体潜意识相连接。所以,当某个画面出现,某个旋律响起时,不同的人几乎会进入同一种精神状态之中,悲伤或激昂,沉醉或豁然开朗。原因就在于这些象征所象征的东西早就沉淀在人们的潜意识当中了。
[size=10.5pt]        [size=10.5pt]有人会反对说,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是,这一千个人眼里的,都一定是年青的、内心充满渴望、挣扎和追问的哈姆雷特,而不会是同样年轻而风流不羁唐璜,也不是不再年青、但永远准备冒险的堂吉诃德,更不是富贵等身、才气风流的贾宝玉!
[size=10.5pt]        [size=10.5pt]诗同样如此。所以,千万不要听那些伪诗人的论断。他们读不懂或者误读了一首诗,就会为自己辩解:诗可以有多种读法。诗的确可以有多种读法,音乐也可以有多种听法,但对内容的解读一定是有边界的。就像在某个特定的条件下,火只能象征温暖而不是暴力;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可能相反。但如果把这两种意义混淆了,那就是误读。



[ 本帖最后由 赵迁 于 2013-9-13 08:34 编辑 ]

最新回复

一秋壑 at 2013-9-13 23:07:24
就像在某个特定的条件下,火只能象征温暖而不是暴力;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可能相反。但至少永远不会象征冷淡。
赵迁 at 2013-9-15 09:42:22
不会象征冷淡,但有可能象征冷酷、冷漠。“冰冷似火”在特定的情况下,可能比“冷似冰”表达效果更准确。
但这似乎都与我前面所讲没什么关系。
赵迁 at 2013-9-15 09:53:12
(四)
[size=10.5pt]上帝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size=10.5pt]信仰可以让人虔诚、专注、谦卑。这些品质是文明发展(探索与创造)的基质。(或许也可以用古人所倡的中庸、精进来形容。)一方面,它赋予人的精神能量以秩序和规范,使之不致陷入混乱和矛盾——这是潜意识的“天性”。丧失信仰的人,陷入庸碌、盲目和混乱,丧失底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就像现在的中国社会。纵观人类历史,伦理与社会规范总是在信仰(一开始是原始信仰)之后产生的;甚至可以说,伦理就来源于信仰。
[size=10.5pt]另一方面,信仰赋予精神能量以方向和渠道。人总是对生活对世界的期待和渴望,这是精神能量自我发展的体现,人必须为它找到合适的道路;而且,一个人只有走在属于他自己的路上,他才是他自己,他才在完成他自己。对上帝(信仰)的朝向越是虔诚和专注,人越容易发现这条道路——把这称为神的恩典一点都不为过。
[size=10.5pt]类似的,诗歌是什么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对写它、读它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 本帖最后由 赵迁 于 2013-9-16 11:14 编辑 ]
赵迁 at 2013-9-15 23:23:04
(五)
克制是这个时代稀缺而又必须的一种品质。就像诗人如果想要把诗写好,秘诀之一就是:少写。
似乎前人(里尔克?)早就说过,诗人只有到了非写不可的境地(不写出来就寝食难安,坐卧不宁),才可动笔。如果强写,不是味道淡了,就是刻意造作,总不能做到恰如其分或一语中的。
这其中有两点原因是确定的:一首好诗需要经历一定时段的酝酿,就如十月怀胎,提前生下来的早产儿营养不良甚至夭折的可能性会较高;另外,一个阶段内,人的精神能量是有限的,就如同一把盐或糖,撒到一桶水里和撒到一杯水里,味道肯定是不同的。

[ 本帖最后由 赵迁 于 2013-9-16 09:52 编辑 ]
赵迁 at 2013-9-16 00:19:26
(六)
        “非写不可”意味着你的体内有一股生命的能量已经孕育成熟,它需要表现(或表达)自己;它必须流淌出来,否则它就会在你内心深处制造事端,让你不得安宁,有的人甚至因此患上神经症。对于诗人来说,写作就是这股生命能量实现表现自我的渠道。
        (当然,不排除有的能量需要以其他渠道来宣泄或表达自己。有意思的是,我也经常在一些小学生活初中生身上发现这种表达的渴望。可惜的是,很多时候,我们的老师不但不给他们适当的渠道(包括主题),反而打压扼杀这种生命的激情。)
        更重要的是,每个生命都要经历一个顺次发展的过程。就如心理学家指出,在生命的每个阶段,人都有需要完成的成长的使命和任务。虽然人的成长历程会有所不同,有的少年天成,有的大器晚成,但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要按自己的精神成长节奏来发展自己。真正的诗人靠写作来完成自己的精神成长,那他必须在相应的阶段写相应的诗。不可超前,也不可滞后。
       “超前”的情况还是一种急于想写的状态在作怪。有的人能写出超过他/她生命阶段的内容来。我只能说这是一种头脑的想象,而不是生命(情感状态的)内部的真切体验。人很容易想象或推理出一种人生的“感悟”或“哲理”,但他自身的情感体验并未到达这种感悟或哲理所指向的内容。他提前把他写出来了,自己可能还以此为荣,也令旁人称道。殊不知,这种超前的“悟道”并未让他获得真正的精神成长,反而有可能使其陷入一种自我虚构之中。由此忽略了成长的艰难——哪怕他的“感悟”是一种悲苦,从而也失去了一次成长的机会——这个机会本来应该在是以后到来的,但它会因为诗人的这次自我虚构而把自己隐藏起来。而日后它能够被再次唤醒,则要看诗人的修为:对生活的真诚度和坚持的决心。但就目前而论,不论他的作品还是他的体验,都是欠缺真实的重量的。
        这里有一个例子:我从王家新《雪的款待》一书中读到池凌云的这首《黄昏之晦暗》。从第一句就可以看出接下来的内容是作者的想象:“总有一天,我将放下笔/开始缓慢的散步。”这是一个很精彩的开头;诗中也不乏佳句:“……我默默记下/伟大心灵的广漠。无名生命的/倦怠。死去的愿望的静谧。”还有王家新预测将成为名句的句子:“甚至我最爱的曲子也不能把我唱尽。”以及结尾:“而它终于等来晦暗——这/最真实的光,把我望进去/这难卸的绝望之美,让我独自出神。”
        坦率地说,我尤其喜欢最后一行。但我同时怀疑作者所说的“绝望之美”:我不认为她真的进入了绝望。就如保罗如策兰,这位真正进入了绝望和深渊的人,他绝对不会说绝望是美的,哪怕他知道他诗中很多美的成分的确来自绝望——真正经历了绝望的诗人如果说绝望是美的,从心理上讲,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而且这危险对创造毫无益处;他甚至不会也不应轻易说出绝望二字。
          所以,相对而言,这首诗中的“绝望”说出来的轻易了些。如果作者有哪一天真的进入了最终的晦暗,她可能也不会提“绝望”二字。就整首诗而言,它是一首对某个境界的想象或猜测,它的“真实性”必然会打折的。这首诗,王家新也说“它写得过早了一些”,但他又带着十分地赞赏的语气说:“它竟提前写出了我们的一生。”容我大胆猜想一下:若王家新在可以总结一生之际再来读这首诗,他的想法估计也会有所不同。
        我想,写下对日后生活感悟的肯定不止池凌云一人——人总免不了会对今后的生活有所预期与猜测。而这首诗应该还算是其中比较优秀的。其实,作为人来说,日后的生活将赋予我们什么是难以预测的。人能做的,只有忠实地去生活,去经历、承受,并感念。

[ 本帖最后由 赵迁 于 2013-9-16 09:46 编辑 ]
赵迁 at 2013-9-17 16:43:21
(七)
与“超前”相对应的是滞后——这是大多数“诗人”的命运:其实生命能量本来还是要向前的,但作者本人却已知足或懈怠,不肯进步。人不论处在哪个阶段,如果真实地倾听自己,总会发现内心深处继续前行的渴望和动力。无奈,人的精神进步的的确确是最为艰难的事情,而且越到后来越是艰难。人到了一定年纪,阅历的累积让他变得“老成”:更有经验,但也更有城府。越来越多的牵绊和负担——它们经常以各种“正当”理由的面目出现在你面前——阻止人前进。正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时“诗人”的笔,不再敢于继续内心的冒险,渐渐退去了锐气和进取的光芒。而精神的成长也随之停顿——诗人再也听不到或装作听不到内心的召唤。
特朗斯特罗默是一个“拒绝重复自己的人”,这正说明真正的诗人是在不断开拓新局面的。表面看来这是一种勇于进取的精神,其实更是对精神能量不断向前发展的要求的适应。这既是个人的成长,也是文明的开拓。
赵迁 at 2013-9-22 14:34:39
(八)
    梦和诗是人的精神世界里非常有意思的两种现象,它们的深邃、变幻与不可琢磨,总引发很多思考和研究。在我看来,它们至少在两点上是一致或类似的。
    一,它们都是人生命深处(潜意识)心理能量的外现与表达;二,它们都在用象征、隐喻和、暗示等方式对人“讲话”。
在心理学家眼里,梦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它的出现,或是呈现个人内心深处的某种状态,或是给人以提醒、警示,或是为了某种心理平衡或补偿等等。总之,它和诗一样也有一个“目的”。
    但不同的是,梦是一种无意识的、自然地呈现。梦的是“客观”的,它是通过一种表达和呈现,客观上要促成某种结果(如果人的意识能够通晓到这个目的,并采取行动与之配合,这个结果就会出现),而不是意识的自我主观愿望或意志的表达。
    而诗人写诗的目的则“主观”得多:他/她要完成一件作品,一次表达。关键地,这是一次有意识的创造。它不是(像梦一样)本能的无意识地呈现,而是人的精神向上的生长和延伸。在一个清醒的诗人或艺术家那里,他需要用自己的良知和经验,把控创造的过程和随时可能出现的局面,以免陷入忙碌和混乱;他施展的是心灵的炼金术,专注而煞费苦心地在人类精神的矿山里采集、锤炼、熬制。想想那些伟大的灵魂吧,在后基督教时代,他们的作品代表了一个时代最高的精神内容和秩序。而在后工业时代,操着一口难懂的语言的诗人,是否还能继续这样的使命?

    不过在今天,还有一点,梦和诗也保持着高度一致:在既不懂诗又不懂梦的人眼里,它们二者都是胡说八道——无序、杂乱、毫无逻辑。
赵迁 at 2013-9-29 21:52:59
创作:每当你拼劲全力为自己争取到一小点光亮时,还来不及庆祝或自我陶醉,就会发现上帝已经为你准备了更多的黑暗和荒芜。
    所以,语言(包括其它艺术形式)不断地走向陌生化。这是诗人对抗黑暗和荒芜的必经之路;但它必不是刻意地取巧和故作高深,不是盲目地追赶“潮流”或哗众取宠。它是披肝沥胆的探索和磨砺,是对庸常和惯性的弃绝,是诗人投向虚空的问路石,是新的象征在被擦亮前所必须保持的严肃和沉默。
赵迁 at 2013-10-06 09:33:53
(九)
        每当你拼劲全力为自己争取到一小点光亮时,还来不及庆祝或自我陶醉,就会发现上帝已经为你准备了更多的黑暗和荒芜。
       诗人就是这黑暗中的开拓者。时代精神不断发展,诗人总会先于他人感受或直觉到那边缘处的未开垦地。它是全新的、未知的领域,未被人的意识之光触及,但已像波浪般涌到先知的脚下。潜意识深处盲目、冲突、混乱的能量在这里汇聚,希望与危机共处。古老的诱惑会披上新的外衣,来检验闯入的行者是勇士还是莽汉。塞壬的歌声不时响起,智慧树上的果子仍然在等待一双大胆的手;你进入的是克里特岛的地下迷宫,但不知道自己手里抓住的是出宫的线索,还是米诺斯伸过来的尾巴;而盗火者(火是意识的象征)总免不了普罗米修斯的命运。“处女地”这个词的确形象极了:这是一片荒蛮、躁动的地域,等待耕耘、受孕;它荆棘丛生,危机四伏,又是新生与受难之所。
        所以,真正的创造确是一种精神上的探险。此时,创造之手同时也是探索的之手。对未知的深入、对不明之物的刻画需要语言不断刷新自己,并与所谓“现实”拉开距离。这就是语言的陌生化,也是诗人必经之路。但它必不是刻意地取巧和故作高深,不是盲目地追赶“潮流”或哗众取宠;它是披肝沥胆的探索和磨砺,是对庸常和惯性的弃绝,是诗人投向虚空的问路石,是新的象征在被擦亮前所必须保持的严肃和沉默。

       黑暗即是未知与危险的象征;遮住意识之光的帷幕,等待一双手将其掀开一角。最前沿或最高价值的艺术,就是对人类精神领域的探索和推进。所以:
1.        诗人永远不能重复前人和自己;
2.        这是那道窄门,是一条险象环生的道路,它需要最大的谨慎、耐心、诚实和勇气,当然也需要天赋;
3.        诗人要准备好接受作为牺牲和献祭的命运。
李保华 at 2013-10-07 17:20:12
艾青的《诗论》不错,推荐。
赵迁 at 2013-10-08 14:48:57
谢谢推荐,有空一定找来读。去年读了朱光潜的《诗论》,受益颇多。
赵迁 at 2013-10-13 20:48:11
(十)        
        所谓诗人,并不是写诗的人。其实大部分写诗的人算不得诗人。他们或者过于功利世俗,耽于名利;或者过于理性规范,而缺乏必要的柔软和弯曲;或者干脆就是写的东西太差,从未跨入艺术之门。
    而有些人未必写诗或以写诗而知名(比如尼采或陀思妥耶夫斯基),但他们是真正的诗人。或者像鲁迅,他一生以小说和散文为武器作战,只是偶尔写些近体诗或散文诗,但骨子里却装着一个敏感、执着的灵魂。他总是敏锐地捕捉到生活和时代的创痛、腐败和创生的方向——时代对诗人的要求,并坦然承受:“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亮阔光明的地方去,……”
    真正的诗人是个性里饱含了诗性气质的人。他们写诗,或以其它创造的方式承担自己的命运;他们是新语言的创造者,是时代精神的代言人。
    而诗性就是这样一种属性或气质:对生活的敏感、参与和投入,对命运的敞开、承受和追问。这种特点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有充分的展现,不论是《白痴》还是《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那种对生活的执着、对命运的承爱、热爱、对人性的追问,总是贯穿作品始终;而渗透于其中的激情和热烈,比之于欧洲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诗歌,有过之而无不及。卡夫卡的小说,尤其是短篇,怪异、冷峻甚至阴郁的表达中同样包含着对人世间苦难——特别是内心的磨难——的深切关注,而且这种关注是一贯的、始终不渝的。相对于他们,我觉得作家们反倒很容易满足,他们要么很快就转向另一个主题,要么在同一个层面上重复自己,像巴尔扎克或马克·吐温(这并非是说他们作品的水平不高)。而诗人之所以不同,就是他们始终对人生、对世界的根本问题不断地追问。
    诗人与作家的另一个区别是,诗人不是世界的冷静的旁观者,而是积极地(有时是不由自主地)投身于其中。他与自己的作品没有距离:他就是诗歌本身;他把自己的灵魂整个交出,一无反顾地与世间万物互动、“交心”,在精神深处冒险是他的本性。而作家总要与自己作品保持距离,他们的写作安全得多。——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对人性有深刻的挖掘。说不定在这一点上,这样的态度更有利于他们对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进行充分地刻画。但对于他们来说,只有当他向诗性靠拢时(比如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向死亡迈进时),他的作品才是他自己。
    诗人是一个永不知足者,他无法安于现状,更不屑于维护现状;他体内永远涌动着一股催他向前的力量。他不断地向人类精神和命运的未知处投出追问和试探,又总能捕捉到生活中最有价值的部分,触摸到最闪光、最温情又最尖锐的质地。
    他身上流着众人的血,对于命运,他不评判,不抱怨,而是投入和承受;他向生活敞开自己;他过于敏感,永远不能幸免地承受着他人所感知不到的黑暗和痛苦,并于其中寻找方向。而正是因为诗人的承受和承担,众人才免于遭受诗人所遭受的磨难(但世人也替诗人承担了世俗的责任)。

[ 本帖最后由 赵迁 于 2013-10-15 10:12 编辑 ]
李保华 at 2013-10-14 11:03:29
你的很多观点跟艾青的一致。语言风格也很接近。
赵迁 at 2013-10-15 10:19:09
谢谢阁下的关注。其实,我对自己现在写的这些东西并不满意:内容上需要更进一步地深化和细化;风格上,我希望能更朴实、更克制些。

另:在网上找了艾青的诗再读了一次,感觉自己很喜欢他诗中对现实深切的关注、深沉的感情以及那种向上的渴望——尤其是后者,是当代诗歌中越来越稀少的东西。
赵迁 at 2013-10-15 10:27:08
(十一)   
        写作,首先是一个梳理自己的过程。作家或诗人,要像把自己所思、所感表达出来,必要依托一定的载体(故事、情绪、观点等)、以一定顺序来呈现它们。所以,这个过程就是寻找秩序的过程,通过语言的排列组合,作者使自己心中那些原本可能模糊混沌的形象、感受、观念,逐渐变得清晰、条理。同时,一个有心的作者还会获得对自己更多的认识:认识到自己的优势和局限,意识到自己已拥有的和未获得的,甚至使自己方向更加清晰。所以,在写作中,首先受益的是作者自己。
        写作另外一个奇妙的功能是,它还经常触发作者自己平时所没有思考和体会过的东西。写作,使人经常耕耘在意识的边缘。写着写着,就会碰触到许多未知之物。当你的笔触激发了潜意识深处的直觉功能,会使很多相关或不相关的想法、意象、感受接二连三地跳了出来。有时,那简直就是一网超出预期的捕捞,那么多鱼儿跳跃在你面前。你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有这么多的意外收获可以纳入到写作的范围之中。这是写作对意识的拓展功能,它让作者的视野、思路得以铺开、延伸,把意识推进到原本未知的领域。
        但更为奇妙的是,人有时会写出一些自己当时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尤其是诗人,灵感会让他写下自己都吃惊或迷惑的句子。直觉告诉他,他必须写下来,而且必须这样写——这是他个人意志所不能左右的。他内心似乎有一个高于自我意识的存在在参与创作——我越来越倾向于相信这一点。如果一个诗人从不曾写下一些他当时所不能理解但有觉得非常重要、非写不可的东西,他很可能就会一直停留在二三流的水平。
    其实,当你写下那些隐约感觉至关重要的句子时,你已处在精神成长的关键关口。这些句子是属于处在当下这个生命阶段的你的“真言”:它道出了你的——也可能是众人的——秘密。它是一次重要的启示,你写出它的那一刻被它抓紧;接下来,你需要调动自己的思维和情感不断地体会、感受它,在生活中去关照、验证它。而它需要一个过程慢慢地呈现自己。你必须向它敞开,用诚实的生活去回应它,与它互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直到参透它所包含的真义,或者说被它所渗透。于是,你的生命——它是一段经历、一种情感、与世界的一种关系——获得重新的命名。
    先哲们的话不也曾对我们起过这样的作用吗:你一旦参透了其中的真义,你就已经站在了更高处,或进入了内心的更深处。只不过这次是我们自己把它说了出来。这就是内心修炼和建设的过程:语言让你的生命更清晰通透,更深刻宽博,更少牵绊和芜杂。
    卡夫卡说,语言是一位永恒的情人,人们不能只把它当作手段来对待,而是要体验它、忍受它。语言能带给人的远远大于我们所知道的和所能想象的。如果你只把它当作工具和游戏,那是一种不敬,你也必不会从它得到更多;而如果你把它看做自己的爱人,则一定能从与它的相处中,获得美丽而珍贵的体验和情操。或者说,语言更像歌德笔下的“永恒的女性”,它可以指引一颗敏感而诚实的心进入精神世界的更深处,让生命不断向前,获得升华——当然,前提是你要在它面前保持必要的谦卑和顺从。

[ 本帖最后由 赵迁 于 2013-10-15 13:45 编辑 ]
李保华 at 2013-10-15 16:37:39
他是个真诚的诗人。

他的《诗论》里面有这样的文字。

“愈是诗的,愈是创造的。”托翁的这话是名言。
那么,所有的低能的摹仿,无耻的抄袭,毫不消化的剽窃,滚它们的蛋吧!

翻开我国今日的诗杂志,充满着的是:空虚的梦呓,不经济的语言,可厌的干咳声,粗俗的概念的排列。……

不要在脆薄的现象的冰层溜滑;须随时提醒着自己在泥泞的生活的道路上,踏着沉重的脚步,前进而不摔跤。

制胜一切的主题,使它们成为驯服:
假如是岩石,用铁锤和凿击开它;
假如是钢,用白热的火熔软它;
假如是泥土,用水调和,使它在你的手指里揉出形体;
假如是棉花,理出它的纤维,纺织它,再在它的上面,印上图案。

难道能把一句最无聊的平直的话,由于重新排列而成为诗吗?
真正的诗就是混在散文里也会被发现的。

不要把叙事诗写成报告文学。现今有不少写诗的常把叙事诗写成分行排
列的拖了脚韵的报告文学了。

歌是比诗更属于听觉的;
诗比歌容量更大,也更深沉。

不要把人家已经抛撇了的破鞋子,拖在自己的脚上走路;不要使那在他看做垃圾而你却视为至宝的人来怜恤你。

短诗就容易写吗?不,不能画好一张静物画的,不能画好一张大壁画。

不要把诗写成谜语;
不要使读者因你的表现的不充分与不明确而误解是艰深。
把诗写得容易使人家看懂,是诗人的义务。

精彩的段落实在太多了。
李保华 at 2013-10-15 16:43:06
我在这里贴一首他的诗

   我不相信考古学家——  

  在几千年之后,
  在无人迹的海滨,
  在曾是繁华过的废墟上
  拾得一根枯骨
  ——我的枯骨时,
  他岂能知道这根枯骨
  是曾经了二十世纪的烈焰燃烧过的?

  又有谁能在地层里
  寻得
  那些受尽了磨难的
  牺牲者的泪珠呢?
  那些泪珠
  曾被封禁于千重的铁栅,
  却只有一枚钥匙
  可以打开那些铁栅的门,
  而去夺取那钥匙的无数大勇
  却都倒毙在
  守卫者的刀枪下了

  如能捡得那样的一颗泪珠
  藏之枕畔,
  当比那捞自万丈的海底之贝珠
  更晶莹,更晶莹
  而彻照万古啊!

  我们岂不是
  都在自己的年代里
  被钉上了十字架么?
  而这十字架
  决不比拿撒勒人所钉的
  较少痛苦。

  敌人的手
  给我们戴上荆棘的冠冕
  从刺破了的惨白的前额
  淋下的深红的血点,
  也不曾写尽
  我们胸中所有的悲愤啊!
  诚然
  我们不应该有什么奢望,
  却只愿有一天
  人们想起我们,
  像想起远古的那些
  和巨兽搏斗过来的祖先,
  脸上会浮上一片
  安谧而又舒展的笑——
  虽然那是太轻松了,
  但我却甘愿
  为那笑而捐躯!

  1937年5月8日
千山雪 at 2013-10-15 17:43:26
诗歌存在的价值底限是,足以对抗世俗的堕落;如果连这都做不到,诗就不应该存在。


千山雪 at 2013-10-15 17:47:19
同其他文明形式一样,任何一个诗人都是站在前辈铺就的语言和精神道路上的。

不敢苟同。
赵迁 at 2013-10-15 20:33:07
呵呵,我不觉得我和艾青的观点一致啊,尤其你贴上来的最后一句。不过我很理解他的这些话。
可能是所处的时代不同吧,艾青的风格接近西方的浪漫主义,对未来,对社会有着一个理想的预期,并为之呐喊、斗争,诗中充满了对现实的反抗(反叛)和人道主义精神。但我知道,现代的诗歌面临的是更为逼仄、晦暗的生存空间,它的挣扎更为艰难,也更难以被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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