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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震灾难中感悟诗的存在

江涛 发表于: 2008-7-26 10:08 来源: 今天

在地震灾难中感悟诗的存在

一.《地震诗抄》与“诗”的存在

5·12汶川大地震发生至今已有三个月有多,各种在地震后由官方或民间加紧收集成册并发行的《5·12汶川地震诗抄》一直在有计划或无计划的各种管道的运作中传送着——仿若那是一个手雷,其晦暗沉重的内容,内在敏锐的、一触即发的结构,无论传到谁的手上,只要有勇气打开,对于那场大地震的惨痛记忆就如一个爆炸的手雷,把每一个作为读者的心灵感受,重新引进那场硝烟依然弥漫不止的情感的战场。


在这场5·12汶川大地震后,我们这个拥有13亿人口的中国大地,究竟一共产生了多少首与这场地震相关的诗歌?且不说那些已被收进各种名目下的各地《地震诗抄》,仅是那些曾流传于坊间的或互联网上的无名氏的作品,还有那些根本无法统计的由每一个普通人在自己的日记和博客上随思绪写下了“诗作”,又有谁能统计得清楚呢?


为什么是“诗”而不是别的体裁?为什么每次在灾难面前,中国民众总是选择了“诗”这种语言表达体裁——长歌当哭用以哀悼,投笔作剑用以征讨?

二.中国传统中的“灾难审美”与“诗歌表达”


在此,回顾一下中国诗学审美的源头是必要的。西方的诗学体系源起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这是一种摹仿诗学。它建立在戏剧的基础上,而戏剧是一种再现(representing)的文类。它的文本产生过程可呈现为一种“情感-摹仿诗学”。由于这里的“摹仿”指的是一种戏剧的语言,有着虚构的成分,使之成为了一种非实体性(nonentity)的诗学。学术上,人们把东方诗学称为一种“情感-表现诗学”(affectisve-expressive)。这种诗学认为,诗人受到经验或外物的触发,用语言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就是诗,而且正是这种表现感染着读者或听众。而值得留意的是,传统上,两者都坚持唯物的哲学观点,认为世界是真实可知的。只有基于这种观点,诗人才可能被感动,才可能找到合适的词来表现内心的情感,也只有基于这种观点,诗人才可能去摹仿世界上人性的特征。这是一种生成性诗学(generative poetics)。


在中国的诗学传统中,人们对文学功能的认识,是一个不断深化、发展、复杂的过程。中国古代《尚书·舜典》里有“诗言志”的说法,认为诗是用以表达人的志趣、意愿的。孔子则进一步提出了诗的“兴观群怨”说,概括了他对文学功能的认识。而之后的《毛诗序》更具体提出诗的“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作用。这已为中国文学的现实主义开辟了影响深远的创作道路。其后,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的话,更是把文学创作者(诗人)的个人名誉与前途,押在了他写作的作品之上。


曹丕的“远见卓识”,在于他认识到了文学的价值和作用。在儒家看来,人生之大事即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文章既然是“经国之大业”,所以文学创作就必须向儒家人生至高境界的靠近。曹丕如此强调文学对作者(诗人)的价值和作用,不仅是对传统诗论的继承和发展,更是把立文着说的“经国观”引向“功名观”,用“功名观”去启发人们认识文学的价值和作用,其着眼点是作者本人的利益,重点是提醒作者,为身后名作文章。


从以上的回顾,我们不难看出在传统的中国诗学审美中,“灾难”与文学创作之间交错复杂的各种思想行为关系。在无论在哪个朝代,哪场灾难或变革之中,我们总能听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乘;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毛诗序》)同时,再加之以诗人个人的“功名观”的创作心态的引导,不难想象,而事实也如(早)在面前,读者读到的大多是千篇一律的语言表达,看到的是千人一面的创作风格——如一股大潮,把个人的倾诉淹没在“兴观群怨”的洪流中。


因此,如果我们没看到中国诗学传统对于灾难叙事的这个特点,我们就无法理解和宽容那些在这次5·12汶川大地震中涌现数量惊人的“地震诗”,同时也不能体会到那些冒天下之大不韪批评这些“地震诗”良莠不齐,甚至侵犯了“诗”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语言尊严的评论者的良苦用心。

三.“5·12汶川大地震”与“诗歌表达”的何以可能


其一,表达是必须的。对于一场突如其来地天灾,给人类生活造成了如此重大的伤亡和损[size=10.5pt]失:据截止至6月4日的不完全统计,四川汶川地震已造成69122人遇难,373606人受伤,失踪17991人,累计受灾人数4571万人,估计直接经济损失达5000-6000亿元。难道这一系列数据还不能给我们以警示吗?更不要说这次地震给那些失去亲人的灾区民众带来的永久的心灵伤创伤,也不知如何再去言说那些在地震中轻易倒塌的几千间校舍,那些无辜丧生的花朵一样可爱的孩子们,和那群悲痛欲绝、投诉无门的家长了!难道这些在诗中都不该说,不能说吗?难道“诗”这种文学语言体裁就没有这些非虚构也无法虚构的现实主义题材的容身之地吗?我相信,在这样一场天灾面前,只有少数深谙“诗”之“经国观”、“名利观”的作者是别有机心地去经营他的诗作,否则,大多数的写作者都是饱含朴素的唯物情感,从自身真实的感受出发,去抒发自己的情感,写真诚的作品。当然,其诗歌作品的好坏,又另当别论,因为那是一种语言的(非道德的)评价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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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其二,表达的几乎不可能。从两方面看,首先,是情感接受的不可能。这里指的接受,不仅是指读者,还指作者。记得在5·12地震发生后不久,我得知广州的许多诗人在广州购书中举办一场朗诵地震诗歌的赈灾筹款活动,主办人希望我也去参加。我当时的心态至今也难以描述,我的想法是,我可以捐款、捐物、做义工……所有这些,都可以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进行,可是,我知道自己就是无法在这个时刻,当众去朗诵诗歌,尤其是与地震相关的诗歌,我甚至无法让自己置身于那样一个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所以,我并没有出席这个活动。在日记上,我这样写道:“[size=10.5pt]我做不到,在有观众的地方,声情并茂地朗诵为[size=10.5pt]5·12[size=10.5pt]地震灾难撰写的诗篇。太残忍。死去的人已听不到,劫后余生的人,该用怎样的心情重温?任何的语言表达,都只会把观众的目光引向自己用语言为自己编织的角色服装,篡夺了人们对死者的哀悼……死亡是不能想象的。诗歌是想象力的语言文本,不要强求和想象此时此刻我们就该用自己的生命去拯救什么,也不要强求诗歌该承担怎样的现实责任。如果诗歌的责任只是用词语把苦难放大再放大,把悲伤咀嚼再咀嚼[size=10.5pt]——[size=10.5pt]那是对人类心灵的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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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而由此引申出的,就是另一方面,即诗歌语言表达的不可能。一个根深蒂固的东方诗学观念是:事实优先([size=10.5pt]fact has priority[size=10.5pt])。这并非因为他们认为文学可以模拟或再现这个世界,而是他们认为在没有相反证据的情况下,文学能感动我们的东西必须是实际上存在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人们通常把构成一部作品的所有词语都看成是“作者的话”。在中国的诗学传统中,从阐释《诗经》的《关雎》开始,评论者们就习惯于把“作品中人物”的话,也当成了“作者的话”。这种阐释方法,从屈原的香草美人至宋词中的后庭歌女,“作者的话”的附身性别更从男性转向了女性。而“灾难”事件在“情感[size=10.5pt]-[size=10.5pt]表现诗学”这种语言体系中,无疑被置于语言表达的想象、放大的抒情系统中。这种明明被语言夸张表达的“作者的话”,在习惯的诗歌审美中,却被认为“真实”、“可信”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初无法接受当众朗诵地震诗的原因。因为我不能接受一种经自我感动放大了的,其实已成为了一种由文字编织的面具的悲痛、愤恨的诗歌语言,却被当成了一种“作者的话”,并由此获得了观众对其诗歌写作的认同。我认为,这种对“灾难诗”写作的认同,恰是因为这些诗成功地篡夺了人们对于死者悲痛的哀悼。在这些诗里,作者以人们对死者悲痛的感受,换取自己作品的成功和对读者的赞美,这是一种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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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0.5pt]最后,本文要引发出的就是——灾难诗的“诗歌表达”何以可能?我想,这已不是一个简单地由问和答组成的认同或抗辩的答案。综观许多对[size=10.5pt]5[size=10.5pt]·[size=10.5pt]12[size=10.5pt]后形成的地震诗潮的各种评论,评论家们从不同的角度和立场,对“写——不写”地震诗、这些地震诗“是——不是”诗,都已经给予了很多的评议。但是,有一个问题必须留意的是,所有这些写于[size=10.5pt]5[size=10.5pt]·[size=10.5pt]12[size=10.5pt]后的地震诗,虽然内容都是与地震相关,但它们并不是同一首诗。每个作者的作品,都有着各自不同的语言编码和写作风格,我们不能也不应一竹篙横扫一船人,给予一概的肯定或否定,而应该耐心地给予分别对待,并进行文本细读、分析与归类——但也正是从这个角度,从整体上来说,这些地震诗抄又很像一首大诗的不同的语言侧面,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诗歌叙述主体,如以“诗人(作者)的话”,或假托地震中的“失去孩子的母亲”、“失去母亲的孩子”,甚至假借“地震死者”的口吻,抒发个体的真实的或想象中沉痛的各种情感;其次,在文体的选择上,我们可以把这些诗歌分门别类为“抒情诗”、“叙事诗”、“议事诗”(夹叙夹议)、“歌谣”、“童谣”和“打油诗”等,进行文体表达研究;再者,在语言形式上,我们也能对其进行各种有效的归类研究,如“写实”、“虚构”、“隐喻”、“讽刺”、“反讽”等等(当然,以上这些研究的具体呈现,已非本文能容纳,在此仅作为一种建议,也作为给自己的一种备忘)……而凡此种种的研究,都能有效地促使我们更加深入地去理解、感悟一场“天灾”(人祸)带给中国民众在思想和情感上的刺痛和触动——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诗”这种文学形式去表达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我认为,那必定有“诗”的存在,而且是一首天人合唱的“大诗”。[size=10.5pt]
[size=10.5pt]2008[size=10.5pt]年[size=10.5pt]7[size=10.5pt]月[size=10.5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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