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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度:森林小路上的个性抒情与尴尬履历

周公度 发表于: 2008-6-12 15:53 来源: 今天


——以《我是一个木匠》为圆心的阅读


霍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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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该谈谈我对周公度诗歌的一些零碎印象了,作为一个70年代出生的诗人,周公度和其他同时代诗人一样具有明显的异乡焦虑、外省立场、广场意识和历史情怀,对后工业时代背景下的乡村与城市的反思,但是,正像其他优异的70后诗人一样,周公度的诗歌个性特征是不能消弭的。可以说,个性化抒写最终会成就70后一代诗人。任何一个70年代出生的诗人都深深知晓——任何一个个体的写作方式和美学趋向正像是伟大森林下面纵横交错的小路,而任何想规约这些诗人的行为不仅是可疑的,更是荒诞的。而在一定程度上,要合宜、准确的了解和概括包括周公度在内的70后一代人的诗歌写作,必须从整个70后诗人的生存背景、社会政治语境、文化机制等复杂因素出发,这对于了解一代人的精神履历和写作症候而言肯定是有所裨益的。当70年代人出生的时候,特殊的社会文化语境以及此后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开始的颠覆性转折和“轰响”声中新的社会时代的开始,注定了70后一代人不能不生活在这样的尴尬境地——外省与异乡,异乡路上乡村挽歌的孤独者与行走者。在不断的肉身和精神的双重漂泊中,远方永远没有尽头,梦想中的巢穴布满了寒冷的大雪,故乡在一次次遥望中、在一次次的挽歌声中支离破碎,而曾经的红色年代的遗照和商业物欲时代的大潮却使得魏克这些70后一代人对宏大的历史叙事有着强烈的去魅冲动,对生存现场而言他们又是不断的介入者和沉重的敲打者。
那么,面对共同的“出生地”所带来的脐带印记,有着具有明显的个性特征的周公度,我该谈论什么呢?尤其在当下,当诗歌批评家的身份逐渐被视为捧角和骂角的时候,我只能谨慎发言,说出我不尽正确的美学趣味和阅读随想。




由周公度的诗歌,我首先想强调的是诗歌写作的“抒情性”和“叙事性”问题。诗歌写作的“叙事性”在90年代乃至当下的诗歌写作谱系和诗歌批评话语中无疑成了衡量一首诗好坏的一个重要标准。但是,不容忽视的是“叙事性”在当下的诗歌写作与批评中已经成为相当含混和暧昧的诗学概念。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一个事实:诗歌写作的叙事性已经成为圭臬甚至惟一的评判诗歌的价值尺度,而诗歌写作的抒情性则被视为畏途和歧途,甚至被讥讽为弱智低能的“小儿科”的智障把戏。甚至有评论者和诗人认为海子之后诗歌的“抒情时代”就已结束了。在当下的诗人和评论者看来,叙事性仍然是一个合宜的时髦说法和托辞。实际上,回到诗歌古老的源头返观诗歌的本体特征,抒情才是诗歌真正的底色或本体依据,换言之,任何所谓的叙事性、戏剧化都要以抒情为前提,反之,诗就会走向反面成为“非诗”。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对诗歌写作的叙事性心存芥蒂和偏见,相反合理的使用叙事性会增强诗歌的容纳能力和张力。但是,当在每年结束和新的一年开始的时候,翻开各个年度诗选和评论集,我们就会发现相当多的诗人在误解“叙事性”的前提下滥用了这个看似屡试不爽的灵丹妙方,甚至诗歌批评也是将之作为评判诗歌的重要的甚至唯一的尺度,诗歌的抒情遭到了空前的放逐。那么,在一个普泛的对诗歌写作的抒情性“不齿”的时代,必须重估“叙事性”从而进一步洞察诗歌写作“叙事性”缺失的真正因由。是到了对诗歌写作个性化的标志“叙事性”抱以警惕的时候了。自90年代后期以来诗人和批评者对诗歌的“叙事性”的理解是充满歧见的,实际上,诗歌写作中的抒情和叙事(非抒情)的关系不是二元对立的,而是互相依存的、彼此容留的,单纯无限的倚重任何一方都会对诗歌和诗人造成妨害。我们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一个事实:当叙事性已经成为圭臬时,我们的抒情性还要吗?

而在另一方面,主流诗人们已经集体走上了技术主义。他们在诗歌中强调声音或事物的象征意义、词语之间的张力关系、叙述的结构与解构,把语言上升为诗歌的本体,认为这就是一条通往真理的道路,诗人们所面对的似乎已不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当人们谈论诗歌的时候,关注的似乎不再是它的精神指向,更多涉及到的是技巧性话题。写诗不再是一种精神创造,它变成了技术的玩弄,并在拙劣的仿写和深陷日常化写作的泥淖之中不能自拔。一些诗人普遍放弃了集体或个人的乌托邦“仪式”,而加入到了对日场经验和身边事物的漩涡之中。普泛的叙事性和日常经验其实已经让诗歌的“个性化”恰恰在这一点上获得了共生性和集体性。新一轮的话语权力,即对“日常经验”的卡理斯玛式的崇拜,作为一种泛滥的无深度的影像仿写开始在中国诗歌中无限弥漫……当叙事性、个人性、日常性、口语性在新一轮的话语权力成为强势话语并被无限制的加以利用甚至扭曲时,真正的诗歌和诗人的出现成了最大的问题。
那么,面对这一现场境况,优秀的70诗人如何建立他们的个性?如何打破已经被“个性化”“叙事性”和“日常化”逐渐极端化、狭隘化的过往个性的“病态”的来苏水味道,建立自己新的个性?而长期以来,周公度的诗歌写作却恰恰是维持了“抒情性”禀赋这一诗歌本体性依据,尤其是他的为数不少的短诗更是如此,如《落叶长安曲》:“那落叶正被落叶覆盖,/那旧心情装不进新信封:/没有地址可以倾诉,/没有人能够理解—
一棵树的欣喜和孤单。//春末花枝间的绝望,/在雪降前夕终于散开;/像微风经过枯的枝桠,/每个叶子都是不舍,/每片泥土都没有热度。//冷下来的会保持冰点,/轻轻飞去的又入梦中,/散散布置了那日的流连:/惫懒的不仅仅是夏日/冬至过去遍是灰色的人。”周公度诗歌抒情的动因往往来自于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细节、动作、场景、想象,在如落叶一般的浓重的抒情氛围中显现出诗人的内心波澜。周公度的诗歌面貌有时候差异很大,如他的《好的人》、《栅栏边》等诗就呈现了更为复杂、暧昧的人生场景与况味。当然,周公度的诗歌尤其是近期的写作中出现了带有戏剧性的细节、场景以及叙事性的诸多特征,但是这些叙事性因素仍然是抒情性的,仍然是以抒情为诗歌最重要的维度,而非其它一些诗人为了叙事而叙事,使得诗歌成为小说和戏剧的一种可怕的变种。




周公度的诗歌更像是一个庞大森林下面的一条蜿蜒的小路,他的每一次延展和深入都凸现了倔强与探问,他显豁的抒情质地、冷峻又温热的情怀都是同时代诗人中少有的。

如果要我从近几年周公度的诗歌中选出我所喜欢的一首的话,那么应该是《我是一个木匠》:“已经是这样了,/我不再想着议论它的/迅疾和不容悔改。/我也不打算告诉别人/我收藏了那么多石子,/只是为打一个水漂。//而每一天都是昨晚/刚刚出厂的砂纸,/粗砺远超出我的想象;/它和闹钟一起看我/被陈水逐年浸蚀,/锈迹渐深,越来越薄。//如果我重新选择,/我会是一个木匠。/我的活计很是粗糙,/打歪的钉子有一小箱。/箍的木桶不适宜洗澡,/只能装红豆和大米;/然而,我做的板凳/却非常结实,/可以站在上面放置番瓜,/也可以拿它砸核桃,/如果铺本杂志,/还可以揽着情人说话。/我的邻居都爱借我的工具,/用卷尺量身高,/使锯子觅好鱼竿。/我的小狗也喜欢刨花。/娘,我是一个木匠/你不要生气。” 而值得强调的是,周公度的诗歌语言精准与干净,正如一个老到的木匠打磨的家具,光亮、平整中闪现出一个手艺人的技艺。周公度的《我是一个木匠》首先让我想到了同时代的诗人江非。当江非想让时间和乡村和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时间很快就在此刻静止,一切都以特写的方式沉潜下来。江非的诗擦亮了往事,也使乡村充满了生命感。江非已经把诗歌看作了是对于时间的处理,并通过诗歌对于时间的固定,在挽留,在抵抗,在挽回一代人在尴尬中的精神尊严。在江非的《花椒木》、《老木工》、《我在春天开始伐一棵树》、《劈柴的那个人还在劈柴》、《伐木》等诗作中,很多关于砍柴、劈柴、伐木的情景(意象)时时闪现,这种古老的带有典型的农耕情调的情节、场景,一经固定,即成了永恒的记忆。而周公度《我是一个木匠》,不仅呈现了70后诗人关于“出生地”的尴尬怀念与乡村背景情怀的追述,而且诗歌中那个粗朴而高贵的木匠形象彰显出一代人痛苦、朴素而执着的古典农耕文化的情怀履历,显然这一份沧桑的被陈年的记忆之水所浸泡的履历是尴尬的,因为它遭受到了工业文明和商业社会空前的席卷与冲撞。而可怕的是,很多的诗人在这种强大的席卷与冲撞中最终主动或被迫的离开了精神的出生地,那份履历也被涂抹得面目全非。周公度的《我是一个木匠》不仅呈现了一个工业时代的略显老旧的形象,而且更印证了布罗茨基“诗歌是人类记忆的表达”的正确性。

《我是一个木匠》,全首诗有一种强烈的喟叹之中的悖论,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对命运、宿命的重新检省与反问。当我们积攒了那么多沧桑的岁月,积攒了那么多在岁月的长河中沉淀的石子和粗燥的生活,仅仅是为了打一个小小的水漂,重新消失在岁月和记忆的河底?到了30多岁的年龄,我们已经失去了重新选择的机会,然而我们这种尴尬的人生境遇与精神履历的尴尬性不能不与70年代的“出生地”直接相关。政治狂欢的年代结束了,集体主义的农场和村庄消失了,疯狂奔跑的红色卡车瘫痪了,然而这些都一起作为70后一代人的整体性胎记融入了血液,不管你是迎合还是拒绝,政治年代的晚照和阴影都牢牢地刻在你的灵魂深处和生活的细节当中,而这一切在此后商业社会中不能不以最为尴尬的状态呈现出来,名符其实的“红旗下的蛋”。而当80年代末期尤其是90年代以来的商业大潮席卷飞速席卷而来的时候,这种理想主义的余晖被强大的物欲的阴影所笼罩甚至有被强行剥夺的危险。换言之,就是在理想与务实,憧憬与毁灭,此岸与彼岸的悖论中,一种更为繁复、慌乱、尖锐、冲撞的诗学景观就相当强烈而尴尬的体现在周公度等这些70年代人身上。换言之,70后一代诗人,尤其是1976年之前出生的诗人不能不处于政治话语和革命理想主义教育的巨大阴影之下。广场上狂欢的巨浪、亢奋而盲目的激情,翻卷不息的手的海浪和绿色军装、红色旗帜的波涛,理想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铺天盖地的豪言壮志注定没有随着1976年的结束而结束,而是成为一种习惯性的记忆。尽管可能这种红色的记忆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已经遭到了他们的质疑甚至一定程度的颠覆。但是,颠覆和质疑何尝又不是因为自身的具有和深刻?

基于此,长期坚持抒情禀赋的周公度,给我们呈现了一个时代巨大森林下的一条生动的小路,而周公度的《我是一个木匠》则成了70后一代诗人的历史圆心,甚至,也可能是一个黑色的墓志铭。




[ 本帖最后由 周公度 于 2008-6-12 15:54 编辑 ]

最新回复

小杨柳 at 2008-6-12 20:48:09
论述者确实很有水平,但我想,能否在后面附上一些作品,这样对阅读者来说能有更深入的或者是属于自己的理解。问好楼主!
李大兴 at 2008-6-17 01:23:48
“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一个事实:诗歌写作的叙事性已经成为圭臬甚至惟一的评判诗歌的价值尺度,而诗歌写作的抒情性则被视为畏途和歧途,甚至被讥讽为弱智低能的“小儿科”的智障把戏。”作者指出的这一情形是很荒诞的事实。
张祈 at 2008-6-23 10:27:33
先锋,永远个人的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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