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亚：“站着写诗的孩子”
文／荣光启
丁东亚与我素不相识，他也许是从他的老师那里得知我的邮箱（他的老师与我也只有一面之缘），有一天我经突然收到他的一组诗作，这大约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了，我当时深感这个小伙子做事情的独特，更欣喜于他作为一个诗人的锐气，在最初他发给我的一组诗中，有一首叫做《怀念一阵风》的诗深深吸引了我：
我怀念三月的风
当故乡的炊烟点燃了记忆的系铃
我走入梦里 和我的姑娘走在一起
我的姑娘是晨曦中娇滴的村庄
我的姑娘是黑夜中抖落的方向
我的姑娘是我的迷醉 嫁给了时间的新娘
只是 那低头一笑的妩媚
我从那姿态 迷恋了这世界最后的美
如果对作者一无所知的话，我会猜想写这诗的人是一个历经男女情爱有些沧桑感的青年，但事实上丁东亚才是个大学本科生，可能才20岁出头。一个如此年轻的人能写出“那低头一笑的妩媚/我从那姿态 迷恋了这世界最后的美”这样的苍老的诗句，很让我感慨，我想不是诗人真的心态已老，而是他学会了一种抒情方式：以一种抽象的言辞来呈现某种刻骨铭心的情感经验。什么是“世界最后的美”？没有人知道。但在与情爱有关的具体情境中，可能谁都会感受到。
我觉得丁东亚虽年纪轻轻，但在写抒情诗的时候，有时很能够脱俗，这在他们这个年龄层次，很可贵。“我的姑娘是我的迷醉 嫁给了时间的新娘”，丁东亚在处理抒情对象的时候，还注意到以时间性的意象来言说具体的事物，“嫁给了时间的……”，这种描述方式暗示了人的内心对美好事物的能够永恒的期求。《怀念一阵风》这首诗虽然意象选择和境界营造方面还不够创新，但因着最后一段、最后一行在意趣和境界上的陡然提升，诗作在整体上还算比较圆熟。一个学生能写出这样的诗作，我当初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随即将此诗贴上一些诗歌网站，我感觉我已经很“认识”丁东亚了。
年轻的丁东亚，其实已写出不少有一定风格的作品。这些作品从情感、经验、意象、语言本身来看，其实已相当“成熟”：
三月，桃花已开 天色已晚
我们靠近 为了片刻的温暖
不要说你的名字有隐藏的天籁
山里或山外
虫萤的苏醒搁浅了世界的喧嚣
我走，带着夜的芳香 我来
寻回满城的花开
在梦里，今夜你别样绚烂
抵达了我心的时间
——（《救赎》）
这首短诗意境优美、深邃，对约会与爱情的想像特别温馨，特别真实，“不要说你的名字有隐藏的天籁/山里或山外/虫萤的苏醒搁浅了世界的喧嚣……”，意境的营造也颇有蕴味。而“救赎”的诗题也叫人感喟：只有梦中的爱情才是我们颓败生命的“救赎”？
我想诗人在生活中应该是一个很专注于自我内心的人，他对存在的景象充满怜惜之心，他在情绪上也因心灵对万物比较敏感而时常陷入感伤。丁东亚的诗作以抒情诗居多，且多与爱情有关。在他的诗作中，我发现了我所喜爱的诗人海子（1964～1989）的影子。《今夜，我只想起你》、《两个我们》等诗中有大量的海子式的诗句，熟读海子诗作的人一眼就可以发现。我相信丁东亚是一个读了很多书、很多经典诗作的人，尤其是海子这样的抒情诗人，他应该非常熟悉，他学习了一种乡村化、古典化的抒情方式和感伤、忧郁的想像方式，诗作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和海子很相似。
但丁东亚的问题也由此产生，他的诗作在表面上似乎没什么问题，意象优美、境界很感伤，甚至有时还很深沉，但整体上却让人觉得不满足。《我的少女》：“你把月光捧进手中 捧进了一夜残花的梦/夜光杯中停留的芬芳 是你最初的憧憬/你是我的少女 端坐在石头上/看见我唯一一次忧伤//那忧伤/是为玫瑰流下 随星光一起洒下/你枕着一方水土枕着野花的头颅/作为我的新娘走进我的村庄/你的微笑比远方更远 远过我深邃的眼睛//今生啊 你是我的少女 见证着我那些/受孕于风的悲痛 独自涕零”，像这样的诗，我们总觉得他还未脱离宋词的氛围、还未走出前人或被模仿者的影子，在意象的撷取和境界的营造上有些单一，缺乏足够的新意。这也许是他这个年龄的诗人难免的问题。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虽然丁东亚目前还谈不上有许多优秀之作，但他却是勤奋的，他在勤奋的写作中慢慢改进，许多诗作，整体上还不能说圆熟，但在局部，却提供了一些新鲜而独到的经验，使传统的某些乡村题材获得了一种升华。他一首写母亲的诗作的前面部分，特别使人震撼：
日子 随冬天来了 冬天是一把剪刀
剪断了回家的念头
时间静坐的午后 我空手而归
母亲 你没有教会我生活 没有
在十月里教导我为生命祈祷
当我从你的身体内爬出 诞生了
我与你最大的距离
母亲 作为儿子
我必须以你为荣 生生世世
……
——（《母亲 或时间及爱》）
也许丁东亚是个孤单的农村孩子，过去的生活在他的记忆并不全是美好，他身上和心灵里还有许多创伤，对于“家”与“母亲”，他心事重重，心情复杂，“家”也许缺乏足够的温暖使“我”在受伤的时候急于投奔她的怀抱，“我”也因两手空空往往羞于回“家”。也许还有更复杂的原因。而“母亲”，“我”却是在一种确认与她有“距离”的方式中确认着母子之间的爱。“母亲 你没有教会我生活……当我从你的身体内爬出 诞生了/我与你最大的距离”，“作为儿子/我必须以你为荣……”，这种在“怨恨”与依恋之间的言辞反映了母子之间关系的深切和复杂。“……我不知/你的沉默是对谁的禁忌 母亲/你所传授的哭泣 我只能完整保存//从你的伤口穿过 每个生命都典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在这首诗里，我感到丁东亚在处理一个常见而复杂的主题，一种他还难以胜任的家族叙事，但他在努力，他试图呈现一种个人化的记忆与独特的生活经验。他的抒情诗序列中开始有一种新的异质在成长。
我想丁东亚作为一个诗人，他的路还有很长，他将来的进步将不可限量。他喜爱读书、热衷于思考，在一首诗里他写道——“我是一个站着写诗的孩子”，他“站”在那里，是为了谦逊地学习大师前贤，亦是在承受命运的逼压，他“站着”写作、承受、思忖，对一个少年而言，这种姿态是值得称颂的：
总想起一些人 门里或门外
我站着想起的
从手指间的缝隙里闪过
日子漫过的远方侵袭了夜的静穆
总想起一些人 门里或门外
那文字爬出的气息
围困了这一生最重的诚意
冬天的至纯 我望尘莫及
我是一个站着写诗的孩子
我只是站着 站在门里
迎接一场雨或者一场悄然的雪临
站在门外
倾听天籁 倾听一树的花开
至于酒杯之中缄默的幸福 我抓不起
爱人，我无法以上帝之名转交于你
我只能站着 爱人 站在门里或门外
欣赏这被你道破的谎言
在两个绝对的世界悲哀
——（《门里门外》）
对一个诗人而言，“站着写诗”也许意味着始终在生活的洪流之中，始终在阅读、在写作、在困惑，“那文字爬出的气息/围困了这一生最重的诚意……”。“站着”也许意味着默默地接受生活的磨练与命运的煎熬，“我只是站着 站在门里/迎接一场雨或者一场悄然的雪临……”。“站着”也许是一种受难之姿，默默承认自己的失败：“至于酒杯之中缄默的幸福 我抓不起/爱人，我无法以上帝之名转交于你……”。“站着写诗”也许意味着一种对生存的思忖、承受与担当。在“站着”的写作姿态中，我想丁东亚会慢慢走向成熟。
2008-4-22夜草就于武汉
最新回复
这话说得极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