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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王安忆

李之平 发表于: 2008-4-21 19:52 来源: 今天

王安忆这回得华语文学传媒年度大奖,我一点也不吃惊,反倒她不得我会诧异。
如果要在我的阅读史上找到真正意义上的追慕对象的话,那应该是王安忆了。毕竟,她陪伴并引导我从少女时代走到中年,期间的心理依存和价值导向都是相当重要的。权且不谈女性间的切近和吸引,更为重要的是一种刻骨的审美契合使我长期以来对她不失望。每每读之,如获至宝。其流连、挪转、把玩,反复无尽。这一点也不夸张。她的东西仿佛一副镇静剂,慢慢品味,可以让我得到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欣慰和快乐。所有的阅读中唯有她的给我的是生活意趣的享受,是一种释放和回归。
最初读到她应该是80年还是81年?小学还未毕业。大约是那篇早期的作品:《雨,沙沙沙》。清新逼人,淡淡伤感,简约里的余音袅袅不散。之后她的几乎所有小说我都跟着买了读了,在文学最为萧条的九十年代,市面只要有她的小说,有发她小说的刊物,我必定要买的。甚至我一度为与别人为她争论(很多男性不喜欢她的阴柔锁屑,有的男读者更喜欢宗璞的大气硬朗),并声称中国获诺奖的唯她莫属。
事实上,在中国这样的环境,一位女性作家是不大可能在国内和国际得到相当程度的重视和发展的。国内总体上的美学标准暂时是不可能改变的,尽管她已名位作协副主席,上海作协主席,但很多男作家谈起他来总是隐约其辞。在国际上,首先政治情结就难以过老外的所谓审美之坎——那种对国家权力窥探的近乎变态的审美实在是可疑的。王自然不关心所谓人自身存在的属性,表现人类处境和人本身的命运才是她写作的根本啊。人们说她的文字太女性化、太市井、太琐碎;人们说,若她的母亲不是著名作家,从小得到很好的教养,并有条件得到系统而理性的思想和美学引导和发展,她不会有今天。但,她的世俗化的写作我恰恰认为是她最为优异于别人的功夫。因为,她的文字首先是诗性的,在对语言文学的最大化上,她做得相当不一般。在叙述上,能创造与生活和谐互证、交叉与共谋,能迅速与读者共建审美诉求并细致演绎难分彼此的戏剧者,我想,对她又是另一种卓然。还有,谁知她的勤奋有多么不一般。她听写作课旁若无人,写作笔记摞成摞。二十多年来没有一年不完成至少三个短篇一个中篇,几乎两三年的速度要完成一部长篇。
事实上,我并未在耶里内克和多丽斯.莱辛的书中感受到真正超验性的审美愉悦,所谓人生理想和精神诉求,在强烈拉扯的情绪和大跨度的事件纠缠中,以否定和荒诞美学建立的人文秩序便是新世纪文学的前沿和进步?还有女性必要传达女权主义和女性解放才是先进的高级的?那么,文学究竟是思想大于文学还是文学大于思想?而能在最完好的形式里体现事态人生,不露声色地演绎人世苍凉,那么,我宁愿选择王安忆。她的文字、她对人性和人世的思考以及她独立的精神格局的卓然存在,却是需要对她的所有作品重新论证和评估而得出应得的审美判定。
她的小说,在每一个历史时期,都以她独有的温柔敦厚显示了一位大作家所能再现的中国式的人文精神——中庸而暗藏至刚,嬗变里包藏的机心里四处发散本质之光,品其味,赏其质,专其声,感其音,那是一种真正的中国式的柔善之音至醇之形。愈淡愈缓的气象中,百态人间无不尽现。其骨、其质、其光、其核渐趋分明,像林怀民舞蹈里呈现的太极元神天人合一的气象,所谓韧性、所谓蛇形,就是这样一点点征服人心的。如果说沈从文的文字是男性的太极法,王安逸则是女性的太极文化在文学中体形者。
关于她的作品,要描述是个漫长的历程。因为实在太多,无法尽述。但每个历史时期都有重要的贡献。中篇<好姆妈、谢家阿姨、小妹和妮妮>在春情萌动的年龄,我彻底为她那闲散而忧郁的语言和叙述倾倒。尽管以前也看到过她的作品。比如《本次列车终点》,《雨,沙沙沙》等。但那时可能因年纪小吧,没多留意。不是因为故事的动人,而是因为笔力种下了迷恋之情,这可能是个异数。从此就有点刻意搜寻她的作品。之后读了她的长篇《小城之恋》。我被那两个懵董无知却纯粹忘我的年轻人如饥似渴的性爱行为,以及他们的悲剧结局震撼了。当最后那女的独自带着他们的爱情行为的结果——一对双胞胎女孩使坏似的不停叫着妈妈——妈妈——,她们的妈妈,那位曾经是窈窕多姿的舞蹈演员如今变成了一个臃肿女人的妈妈,只是一遍遍耐心地答着哎——时,我的眼泪希哩哗啦流了下来。这是轰动整个1986年的颠覆之作。包括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口水飞来飞去,几乎淹没了她的在新文学上对于新领地的“壮举”。多少年中国文坛没出现过这么热闹的局面了。有人竟因此给她按了个性爱作家的头衔。这事件不大不小对她的职业生涯产生了影响。但底气沉着的王安忆并未因此一蹶不振。接着她又写了《大刘庄》、〈小鲍庄〉、〈六九届初中生〉、〈叔叔的故事〉、《黄河故道人》、《荒山之恋》、《流水三十章》等。这些我都设法弄来看了。非常好。依旧是那客观温和的笔触讲述时代和人生。我个人对《大刘庄》印象十分深。这也许跟年岁和当时的思想意识有关。那个在运动时期的大城市中十四五岁的单纯女孩,面对下乡还是留城里的迷茫四处跟同学会面。她们在说话,她们在做家务,他们在弄堂玩,在街上买小吃……那一系列场景都那么细腻平和。隐忍的流露折射淡淡的忧郁。那会儿我的脑海里老是出现那些女孩子貌似漫不经心却已经在命运里扑腾的奇异画面。《六九届初中生》让我看到了王安忆自己的经历和生活。从孩提到成年,在特定的环境下,在那无奈却活力向上时代唱出自己的青春之歌。很是流畅、感人。让我感动的还有《流逝》里的欧阳端丽和她的小叔子。作为特定环境下经历过来的人无论他有怎样的家庭背景,但作为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却是永恒不变,在或艰辛或平淡重复的日子里,他们历经了内心磨砺和挣扎,终于冲破俗世平庸,寻得了自己的人生。
而却是《小鲍庄》的出现又引起学界此起彼伏的争论。但这回基本上是正面的,小说揭示的文革时的农村文化的沉郁哀凉让人心惊。淳朴厚道的小男孩劳渣为救一将死老汉而死,引起人们对传统文化的深刻思考,良久慨叹。这部中篇被正式确定为伤痕文学的代表。从此她走出低谷,迈向了一个新的台阶。
九十年代后,王安忆的创作到了顶峰。〈神圣祭坛〉(理论)、〈米尼〉、〈纪实与虚构〉、〈长恨歌〉、〈我爱比尔〉、〈乌托邦诗篇〉、〈伤心太平洋〉、〈人世的沉浮〉、〈屋顶上的童话〉、〈隐居的时代〉、〈姊妹们〉等等。大家都知道,这段时间代表她实力的自是获得代表中国文学最高奖项的茅盾文学奖<长恨歌>。本篇在我看来并不是作品关乎时代或历史政治的意义,而是一种情怀一种生态学意义下的人文精神,王绮瑶背后的生活和环境的诗性解构,对环境不无耐性的描述是她此部小说最为撼人的。令我最为震惊的是她对生活细节和故事背景中的环境描写,实在太神奇了。我认为她的故事基本是靠这些对细节的透视和展现、吸滤来传达的。那一点烟尘、一段小巷、一片楼层后的背景、一件旧衫就是上千字的铺陈。而且毫无缀饰感,对你引发的却是极致的联想、丰富的内涵、柔美无边的意蕴。以次来深入到主人公的内心和命运,让大家看到盛极一时的上海小姐的生活状态和走到年暮凋零了的上海小姐的生活面貌之对比,不能不感伤不能不遗憾,陡生悲凉。
很多人对她的勤奋她的高质量创作甚是不解,而且很是嫉妒:“太能写了,哪那么能写呢?真有些怕了她”类似的话听到不少,但她的使命恰在完成对生活对人世最大效能的考察,她的日常也被文字装填控制,安排布局得非常紧凑,比如上午读书下午写作,不会轻易浪费任何一块时间。可见她的目标和态度:“我们回到了原地,是为了重新出发,走得更远,所以我们必须积聚起力量,奔跑起来,以致飞上天空”(王安忆《无韵的故事》)
自矛盾文学奖的作品《长恨歌》后,我又读了她的大部分长篇小说。《我爱比尔》、《米尼》、《富萍》《逃之夭夭》《上种红菱下种藕》《遍地枭雄》,尽管未被学界予以很高的重视,但在我感受里,它一样是一种超越。如果说《我爱比尔》多多少少透视了一种女性主义色彩,那就是在特定的情感境遇下对女性心理拯救的思考,是对女性自身位置的辨析,对人性的审查中(以比尔为代表的某类男性,他们得其欢而弃其责,得利而忘义,损他人之心而求己全)显示的忧虑。阿三爱一个外国人的心理和爱一个中国人的心理是一样的,前提是一种刻骨的进入,一种对自身理想和命运的占有,被俘虏的女人今后大抵就没有自我了,她以后所有的反叛或挣扎都为这份莫名的荒诞的执着控制,甘愿牺牲一切,甘愿毁灭。哪怕所爱早已逝去,哪怕所寄托之躯完全是个空壳。这是很多女人的病,我深有体会,这是部经典的女性心理解构小说。这里面涉及到道德诉求的问题,拿王安忆的话来理解当下的道德依存吧:“我希望能写出‘道德的力量’。我觉得中国改革开放以后,这20年来人性被扭曲的程度,已超过了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中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突然间开放了,许多人经不起诱惑迷失了。一些从中国内地来到上海的人,有时候真的会失去抵抗力,很容易就经不起诱惑。回过头看去,写小说其实都在寻找道德的力量。道德是很重要的,现代人也许以为谈道德已经落后,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依靠别人的道德生存,你要冲破道德,首先你是有着别人的道德依靠才可以冲破,我们每个人都依靠别人的道德存活。”(王安忆谈文学创作:希望写出道德力量 张曦娜(专访)
《桃之夭夭》和《上种红菱下种藕》是我被在此深深浸淫的。《逃之夭夭》这部小说每一章都以一句描写花的古诗为题,独具匠心。在写作风格上,王安忆延续了前一部长篇《富萍》的笔法,但我更容易想起《流水十三章》里的小人物的坚韧、承受和抵抗《桃之夭夭》的写实风格几近细碎烦琐,在这种细碎与烦琐下,上海这个城市,特别是上海的小市民世界,不再是故事的背景,而成为有血有肉的生命本身。我始终为那个从小就被人漠视遗忘的女子一再的挺身承受命运而感动。女人,恰恰是最平凡的生存状态下才会有最为壮丽的人生图景。这不仅仅是作者偶然的精神发现,而是一种生命回归的召唤,也许,很多女性在理想和梦幻中走得太远,偏离了航线而无法自审,甚至贻误终生。这是值得一再深思的。
《上种红菱下种藕》几年前的文中重点谈到过,非常的细致感人,我甚至觉得它是我独有的为那些不起眼的事件细节和人物感动,不止一次泪眼婆娑。这部长篇写的是改革开放后江浙一带农村乡镇的生活,通过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的成长经历为引线,讲述在市场经济大潮中江浙农村所发生的自觉和不自觉的动荡转变。全书以平缓的语调,以一个浙江农村小女孩的视角向我们讲述了一种情怀,一种变迁一种难以定义的命运——秧宝宝因父母外出经商,不得已离开乡下的老屋子,来到城镇。这个与村庄风貌迥异的城镇从此就成了小姑娘的生活天地了。小姑娘在一年内跑遍了华舍镇的角角落落,看到和经历了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秧宝宝就在这新的环境中不知不觉地长大了,她和她的几个小同学的友谊也经历了更新和发展。然而,一个更加开阔的天地在等待着秧宝宝呢。这部“调子极类牧歌而又接近于风”的长篇被钱理群先生给予极高评价。说她一直处于寻找和发现中。小说讲述了江南古镇的古朴与变迁,讲述了村镇生活的清新素雅以及伴随新变化而带来的淡淡哀伤。寄宿别人家的小女孩秧宝宝如何经历日常的被关爱和被排斥,她的小女孩时期的脆弱的友谊,她的对老家老屋的怀恋,对孤寡老人夏公公的感情。上种红菱下种藕的歌谣,在公公口中多次出现,那种沧桑与落寞,无奈与哀愁却坚忍而无畏让人悸动令人沉浸。当小女孩最后看着老爷爷独自坐在夕阳下唱着那首歌谣落泪时,我也泪流满面。(引自几年前本人文字《我得王安忆情结》)
《遍地枭雄》与前几部一样,同是关于小人物的现实际遇和经历和一种被浓缩的命运。在时间上,这个更为浓缩,限在一两天中,叙述了一场奇遇。在特定的地域特征和南方人性格特征环绕下,对人物心理结构的透视,对善与恶的终极探索都是一种独特的表达,在仿佛的大团圆结局里,人的虚空和茫然,人生的重新审定,对于读者心灵的触及缓慢而复杂,深沉而奇妙,却无不透着一种无言之美,那是一种人本质的希望和回归——小出租车司机,二十年的安逸平稳后迎来了一场劫难(被劫持的是人和车),但他与几位歹徒的相处却是由陌生、紧张到最后的难舍。所谓善恶在这里又是怎样解释呢?存在主义哲学闪烁其踪 ,普通人生存的境遇无不给人提示各种尖锐的暗示。
去年她出的小说《启蒙时代》也是这次得奖的重头小说,我还没有看到,但对于知情生活是我最为喜爱的。从她的《69届初中生》起就大为迷恋了。她的这类小说完全越过政治背景,让人复活在那个时代的幻境中,人物主体在那样的生存美学中得到个性而真切的演示。鉴于此,我将万分期待去购买来看。
在一本她的集子里她说的两句话对我印象深刻。“文学是什么呢?它是一种悲壮的抵抗。”那么,她在抵抗什么,又抵达的是什么?她说,在我们的阅读经验里,是有点象一个耐心的撑船人,一个永远不放弃的渡者,从此岸到彼岸,渡自己也渡别人,到更丰富更广阔的天地里去……
是的,我们都是渡者。需要引渡,需要被别人导航。逝者如斯,水流绵延,天长地久,无始无终。
让我借用《道德经》的话总结王安忆,那就是: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具备了中国哲学中最为绵延无断的精神和趣味,这样的能力和财富是可以为后人品读无尽的。

[ 本帖最后由 李之平 于 2008-4-23 13:47 编辑 ]

最新回复

一梦 at 2008-4-21 19:58:54
我读得不多。我爱比尔好像就是她写的。非常喜欢。有机会一定会多读她的作品。
小杨柳 at 2008-4-21 20:29:37
没读过她的作品,听之平兄这么一说,我还真得去读一读。中国当代的作家和诗人,只有一个人的作品是我见到必买,那就是北岛的,其他的我一般不买。呵呵。问好之平兄!
一梦 at 2008-4-21 20:35:25
特别细腻笔调。包括心理。很好看的。
海客 at 2008-4-23 10:07:56
张祈 at 2008-4-23 12:43:09
总是喜欢苛求,梦想着他或者她有自己希望看到的一切品质。
而实际上,他或者她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也有这样那样的不足。
海客 at 2008-4-23 13:25:33

QUOTE:

原帖由 张祈 于 2008-4-23 12:43 发表
总是喜欢苛求,梦想着他或者她有自己希望看到的一切品质。
而实际上,他或者她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也有这样那样的不足。
如果我同意你的“凡人说”,那我请教:他们衰败的花环还顶在脑门上是什么意思,那又是谁赋予他们盛气凌人的口吻?


如果我同意你的“凡人说”,我会对这些人的这些现象更加不客气,不象现在还比较尊重他们,就象我尊重历史一样,,,


作家、诗人、思想家、哲学家,,,,,呵呵
这些现世的名人,大多是经不起时间和历史考验的东西!

[ 本帖最后由 海客 于 2008-4-23 13:29 编辑 ]
海客 at 2008-4-23 13:40:00
这是个公民的时代
人们已经厌恶崇拜和
自封的偶像
李之平 at 2008-4-23 13:57:20
杨柳兄,这可能跟个人阅读经验有关,也是一种偶然性。相对而言的,当然其他优秀作家一样为我喜爱。余华、莫言、苏童、阎连科、方方、刘震云、铁凝、张承志、马原、格非都是在八十年代深深吸引对我的作家。那时候读小说多过读诗,诗歌是在八十年代末开始迷恋的事。
至于张海二位谈的问题,简单说心理决定一切。而且人到一定年纪,是不可能有什么崇拜的,对王客观说也仅仅是迷恋。但我早已将其当作我的朋友知心者,就是这样。能跟心灵对话的,很多时候是那些让我们感其味,倾其心的文字。这种相知未必需要相识。
海客 at 2008-4-23 14:03:12

QUOTE:

原帖由 海客 于 2008-4-23 10:07 发表
有人嗤之以鼻,呵呵
http://www1.jintian.net/bb/viewthread.php?tid=3441&extra=&page=2
这是个公民的时代
人们已经厌恶崇拜和
自封的偶像


--我说的不是王安忆  我说的是其他的现象

[ 本帖最后由 海客 于 2008-4-23 14:06 编辑 ]
千山雪 at 2008-4-23 16:39:32
这是个公民的时代
人们已经厌恶崇拜和
自封的偶像
说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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