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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重生的玫瑰——读北岛诗《时间的玫瑰》

江涛 发表于: 2008-4-15 21:56 来源: 今天

江涛读诗笔记:

艰难重生的玫瑰——读北岛诗《时间的玫瑰》

    人们读北岛,如今,很多时候,已不是读他的诗,而是读他的人——他的被多重政治化的人生色彩,已然强烈地盖罩了他过去和今天的诗歌写作。

    的确,过去那些热血青年正义的振臂呼喊的诗篇,正逐渐被当代诗歌艺术所否定。在那个人们极度渴望释放情感的政治动荡年代,那些在荒山野岭度过青春(上山下乡)的年轻人,那些被政治偶像愚民了几十年的无知民众,他们只需要一把简单的、观念的控诉的声音——那是他们被禁锢多年的认知能力仅且能够接受的。很难想像,那时的普罗大众如何能理解当代名称如万花筒似的各门各派的中国诗歌。因此,那时北岛诗歌代表的是与极权对抗的平民阶层的话语权的争取——怀疑和否定——在这些话语里,充斥着的是被二十七年革命文学洗涮过的革命浪漫主义的语调和言辞——可这偏又是必然和无法拒绝的,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既然对文学艺术的谬误和扭曲已深入到当时中国文学的肌理,那么它的反抗和偏转力量,必然只能从其内部产生——那是一种政治对抗的语言表达,却正是一种呼唤人权的呐喊。因此,北岛初期的诗作大多是政治抒情诗,它表达了被压抑几十年的民众心灵的求生欲望——那么有力,却那么单纯,那么明亮——“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以及告诉你吧,世界/——————信!”——如此简单的归类,一如当时一刀切划分的阶级成分和政治面貌,甚至连矛盾修辞或反讽之类的语言陌生化手段都不用——但,读者,尤其是今天的读者们,请你们不要蔑视和讥讽,他们,就是中国现代诗歌在五四后的另一次突围:语言和修辞已是次要的,用大众能一听就懂,能迅速引发共鸣并能和着粗重的呼吸挥臂朗诵的时代流行话语表达出怀疑和否定,才是这次灵魂突围能取得胜利的关键——是他们,在中国现代新诗的发展历程中接住了五四文学先锋们传递的精神薪火的第二棒——这难道不值得人们纪念和尊敬吗?

    由以上分析所引出的,就是解读北岛近作《时间的玫瑰》的内在的起点和核心。当北岛写作这首诗的时候,已是他流亡国外十多年后。此时,中国的政治格局依旧,但经济面貌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门重开,西方的现代、后现代的各种文化思想著作的迅速译介和传播,如巨浪冲击着中国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日渐稳定和宽松的学习研究环境,使他们有机会从容不迫地不断调整和完善自己的知识结构,他们逐渐能够立足于各自不同的研究领域,对时代表达自己的见解和意见。而根基于语言的哲学和文学研究的批评理论,正在把诗歌艺术的巨大变革,悄然带进了国人在纸媒和互联网上轰然蓬勃的中国当代诗歌——此时,写诗似乎已不再有被流放或监禁的巨大风险,随着汪国真诗歌的流行、热卖,及后来所谓知识分子民间”“半身二元对抗的喧嚷;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三次诗会(或二十六?);动则奖金过万元的无数以人名地名命名的诗歌奖项;各种官方或民间诗歌刊物雨后春笋般涌现,如狂欢节上乱扔的鸡蛋……写诗,开始变成一件能出风头、赚名利的事情——这是否就是那句一个招牌掉下来会砸死九个诗人的黑色幽默至今仍合理流传着的原因?而此时,老北岛和他的诗,也正被当代诗歌新贵合理地遗忘和唾弃——而对诗歌语言艺术的深入研究和理解恰是他们的批判武器。此时的老北岛,如人们所见、所传,面对着仿佛来自语言内部代表们的批评和责难,显得惶惑和力不从心——在此,笔者只是直陈这种现象而无意修正——还是转入正题,从文本解读入手,分析诗中透露的信息吧:

1.题目:玫瑰的名字
诗的名字——《时间的玫瑰》。生长在世间的玫瑰,盛开,然后凋零。盛开时的灿烂、娇艳、芬芳转瞬间归于尘土;而生长在时间的玫瑰,是玫瑰盛开与凋零的永恒的轮回——如数不清的花瓣的开合,幻影般的幽灵的呼吸,起伏、错落、绵延,生生不息——仿佛我们生命中那某个不可言喻的颤栗时刻,周而复始,如里尔克的诗句:在中心有一个伟大的意志晕眩。
在这首诗中,时间的玫瑰不仅是题目,她还重复出现在每一节的最后一句——仿佛成了诗人生命历程中如影随形的心魔——“一个伟大意志的晕眩”——展现出里尔克《玫瑰集》中用诗句编织的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与自身……如果没有她永不知如何说,我们的希望也无从依托,在持续的出发程途,途中又有温柔的间断。(何家炜译)

2.第一节:离开故土的玫瑰
当守门人沉睡/你和风暴一起转身/拥抱中老去的是/时间的玫瑰
叙事一:在那个难以磨灭记忆的年代,古老东方之国的大门紧闭,承担守护职责的守门人仿佛也进入了长眠不醒的黑夜之梦——他需要一场风暴,然而风暴也不能把他唤醒——大门依旧封闭,暴风撞上古城的铜墙铁壁,粉身碎骨,折翼而返。”——诗人,随强力语言的风暴来临后折返,离去——然而那心魔,却被紧紧拥抱于诗人的怀中,不曾离开,憔悴地开放——“玫瑰离开故土的必然命运——一如母语!

3.第二节:流亡途中的玫瑰
当鸟路界定天空/你回望那落日/消失中呈现的是/时间的玫瑰
叙事二:像一只没有归途的候鸟,天空是他所有的路。故国的落日似无所关联,然人生的落日总情牵乡愁——失去才知珍贵,某物的出现常常在某物消失后才强烈显形——仍旧是那时间的玫瑰、那心魔、那意志的晕眩

4.第三节:受伤的玫瑰
当刀在水中折弯/你踏笛声过桥/密谋中哭喊的是/时间的玫瑰
叙事三:此段用了两个典:李白在《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中的不得志的郁结忧愤: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毛泽东在《贺新郎别友》中的痴情、悲情、绝情: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恁割断愁思恨缕。我自欲为江海客,更不为昵昵儿女语。山欲堕,云横翥。在这里,时间的玫瑰第一次以人物的形象出现——一个哭喊的女子——人们可以密谋夺取社稷江山,却不可以密谋获取诗意”——她的不可亵渎在于能承载江海的性情,却不容于国家机器精密零部件的毫发计算。


[size=10.5pt]5[size=10.5pt].第四节:玫瑰的预言
[size=10.5pt]当笔画出地平线[size=10.5pt]/[size=10.5pt]你被东方之锣惊醒[size=10.5pt]/[size=10.5pt]回声中开放的是[size=10.5pt]/[size=10.5pt]时间的玫瑰
[size=10.5pt]叙事四:如果说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他相信用笔可以写出黎明、写出新的一天,那么这个人就是诗人。深处暗夜中的诗人矢志不渝地相信,诗歌书写就是他的未来。与此同时,黑夜暴风摧不醒的人们,正从自身的沉睡中觉醒。醒锣是中国特有的召集与告示之物,让人精神为之一震,茅塞顿开[size=10.5pt]——“[size=10.5pt]时间的玫瑰[size=10.5pt]”[size=10.5pt]是醒锣的回声,诗人在回声中与“玫瑰”重逢——她将见证诗人关于黎明的预言。

6.第五节:玫瑰的重生之路
镜中永远是此刻/此刻通向重生之门/那门开向大海/时间的玫瑰
抒情与赞颂:此段的用典是一幅画:山德罗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1485)。腊神话中,泰坦神祗克洛诺斯阉割自己的父亲乌拉诺斯后,把他的阳具投入大海。阳具在海中漂浮,变成许多白色的泡沫,这些泡沫便孕育出了美神维纳斯。她出生即成人,思绪沉静,眼睛透露出对未知世界的略带困惑的思考——一个忧郁、哀婉、美丽女性形象,在她身上寄寓了画家的人文主义理想,一种浪漫情怀,渲染了生命主题的诗性。而令人欣慰的是,北岛的时间的玫瑰是在敲响东方之锣的中国——“东方的缪斯,她正踏过重重的波浪,走在步履艰难的重生的路上……

7
.形式与物象
《时间的玫瑰》共五段,每段的前三句,作者先以意象语言铺叙其言之有物的情景情思,而后皆以时间的玫瑰句殿后并重复点题。现代叙事学将重复叙事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叙述者对同一事物、事件的反复叙述;二是相同、相似命题或叙事结构的排列。重复叙事是一种强势的结构格局。在此诗中,时间的玫瑰的反复吟咏,既是同一事物的反复叙述,也是相似叙事结构和叙事语调的回环式递升——如玫瑰从含苞到盛放;如诗人内心的激情,从痛惜中的隐抑到情切的呼唤。重复叙事,能营造出余音经久不息的阅读感受,从而强化了叙事的审美效果;而诗歌叙事内容的丰满与玫瑰自然物象的生长的平行对应,又使《时间的玫瑰》具有了意象与物象同步同构的艺术形式。

时间的玫瑰是北岛的晕眩,被他在多次访谈提及,甚至成为了他的后来一本书的名字。她寓意的是诗人的诗歌女神,她的形象更在北岛最近的一首诗《过冬》中得到了确认:
谁是全景证人/引领号角的河流/果园的暴动
听见了吗?我的爱人/让我们手挽手老去/和词语一起冬眠/重织的时光留下死结/或未完成的诗
《时间的玫瑰》标示着诗人北岛从对国家政治的否定怀疑的诗歌写作出发,现在已走在了对语言本体的呼唤与回归的路上——宝刀未老,理想主义的浪漫情怀依旧——然而,诗人北岛最终会否发现,语言即是政治,诗歌女神(美神)就是政治本身——她并不哀怨,她拥有着强大的自我创造、自我更新的能量——从她变形于扔进海水中的被阉割阳具的无中生有的出生,即可知其本性之二一。
20084

[ 本帖最后由 江涛 于 2008-4-17 19:59 编辑 ]

最新回复

晨曦 at 2008-4-15 22:34:39
学习!
欧阳江河 at 2008-4-17 12:24:32
北岛这首诗是我特别喜欢的,这里呈现的是一种诗人特有的文本性质的时间观念,层叠分明,阅读的过程就像是在一层层“打开”什么东西,而在层层迭迭的最深层处是诗人的“寸心”。
这寸心对应于一个巨大的“场”。
而这个文本后面的“场域”的存在,是北岛近年来诗歌之所以打动读者的秘密之所在。
当代诗歌的核心魅力,无不来自这个“场”所带来的大,重,坚定,笼罩,或这个“寸心”所蕴含的无边之小,之轻,之丧失,之柔弱,之弃绝,以及两者之间所形成的巨大张力。
世界之大,以及诗意的寸心之小。

[ 本帖最后由 欧阳江河 于 2008-4-17 12:26 编辑 ]
江涛 at 2008-4-17 18:06:22
我细读这首诗的初衷就是被最后一段的意象吸引,但原因跟你的不一样。当时我是边看着一些后现代女性主义的东东边走神在网上读到这首诗的,读到末段,我竟发现里面那个重生的缪斯的形象整个就一后现代女性主义者的样子:把阉割阳具丢进海中,自己从泡沫中出生……想着这个,我自己都笑起来。后来我又看了北岛近期其他一些诗,怎就总发现这个“可疑的女人”的踪迹呢?并且这存在似乎是一贯的。

我不确定我提到的三处用典解读得是否对,北岛也没来否认,我就当是默认了。

这首诗的调子有点像大小提琴二重奏,旋律简单,但声音缠绕,蛮感人的。

北岛的诗歌意象总是言之有物的,这点我很赞赏。早烦了那些把词语当扑克牌乱洗的人,再胡里花哨,底里还是那副小鸡肚肠,蒙人也别老拉着兰波早撕碎的破衣嘛。

[ 本帖最后由 江涛 于 2008-4-17 19:49 编辑 ]
江涛 at 2008-4-17 20:04:40
但因为字节多出了200多个,所以在原帖子里就无法附诗了,现附这儿(请教版主,为啥不扩大些每张帖子的字数容量呢?你看这儿的人都很能长篇大论的)

附北岛诗:

时间的玫瑰

当守门人沉睡
你和风暴一起转身
拥抱中老去的是
时间的玫瑰

当鸟路界定天空
你回望那落日
消失中呈现的是
时间的玫瑰

当刀在水中折弯
你踏笛声过桥
密谋中哭喊的是
时间的玫瑰

当笔划出地平线
你被东方之锣惊醒
回声中开放的是
时间的玫瑰

镜中永远是此刻
此刻通向重生之门
那门开向大海
时间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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