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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给一位青年诗人的十封信》札记

嘘堂 发表于: 2008-4-07 09:41 来源: 今天

给一位青年诗人的十封信》札记

转贴《给一位青年诗人的十封信》跋  
  在文言诗词论坛转贴西方的诗论,或许有些古怪。然而,当我今天偶然在网上发现有这本小书,忍不住又粗粗地重读了一遍后,到底忍不住要把它转过来。
  在我的青年时期,也就是刚刚有意识地想要叩开诗歌之大门的那个阶段,我凑巧读到了它。我对诗歌的最初的理解,我的诗歌创作观的形成,在很长时间和很大程度上都拜其所赐。严格地说,这十封信并不能教人如何写诗。它们只是诚恳而平实地告诉每个人,如何成为一个诗人。换句话说,这是诗歌本身通过它所寓居的一个不朽灵魂,向我们传达捕捉它、到达它的本质的方式。在我看,它是所有诗歌习作者的圣经。
  我不打算一下把十封信一下子全拷贝过来,虽然它们加起来也没多长。我将一封一封陆续转载,以便让人一封一封地仔细看,仔细想。这可能是不必要的,因为对这声音敏感的人自会在网上轻而易举的找到它们,而这些信也是可以永远不断地重新阅读而常新的。然而,即便出于对它们的珍视和恭敬,我也必须这样做。
                                                  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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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堂 at 2008-4-07 09:45:51
给一位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奥地利] 里尔克
   
1
尊敬的先生,
 
  您的信前几天才转到我这里。我要感谢你信里博大而亲爱的依赖。此外我能做的事很少。我不能评论你的诗艺;因为每个批评的意图都离我太远。再没有比批评的文字那样同一件艺术品隔膜的了;同时总是演出来较多或较少的凑巧的误解。一切事物都不是像人们要我们相信的那样可理解而又说得出的;大多数的事件是不可信传的,它们完全在一个语言从未达到过的空间;可是比一切更不可言传的是艺术品,它们是神秘的生存,它们的生命在我们无常的生命之外赓续着。
  我既然预先写出这样的意见,可是我还得向你说,你的诗没有自己的特点,自然暗中也静静地潜伏着向着个性发展的趋势。我感到这种情形最明显的是在最后一首《我的灵魂》里,这首诗字里行间显示出一些自己的东西。还有在那首优美的诗《给 卒 琶地》也洋溢一种同这位伟大而寂寞的诗人精神上的契合。虽然如此,你的诗本身还不能算什么,还不是独立的,就是那最后的一首和《给 卒 琶地》也不是。我读你的诗感到有些不能明确说出的缺陷,可是你随诗寄来的亲切的信,却把这些缺陷无形中给我说明了。
  你在信里问你的诗好不好。你问我。你从前也问过别人。你把它们寄给杂志。你把你的诗跟别人的比较;若是某些编辑部退回了你的试作,你就不安。那么(因为你允许我向你劝告),我请你,把这一切放弃吧!你向外看,是你现在最不应该做的事。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寻常最细琐的时刻,都必须是这个创造冲动的标志和证明。然后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原人似地练习去说你所见、所体验、所爱、以及所遗失的事物。不要写爱情诗;先要回避那些太流行、太普通的格式:它们是最难的;因为那里聚有大量好的或是一部分精美的流传下来的作品,从中再表现出自己的特点则需要一种巨大而熟练的力量。所以你躲开那些普遍的题材,而归依于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现给你的事物;你描写你的悲哀与愿望,流逝的思想与对于某一种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静、谦虚的真诚描写这一切,用你周围的事物、梦中的图影、回忆中的对象表现自己。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作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监狱里,狱墙使人世间的喧嚣和你的官感隔离——你不还永远据有你的童年吗,这贵重的富丽的宝藏,回忆的宝库?你望那方面多多用心吧!试行拾捡起过去久已消沉了的动人的往事;你的个性将渐渐固定,你的寂寞将渐渐扩大,成为一所朦胧的住室,别人的喧扰只远远地从旁走过。——如果从这收视反听,从这向自己世界的深处产生出“诗”来,你一定不会再想问别人,这是不是好诗。你也不会再尝试让杂志去注意这些作品:因为你将在作品里看到你亲爱的天然产物,你生活的断片与声音。一件艺术品是好的,只要它是从“必要”里产生的。在它这样的根源里就含有对它的评判:别无他途。所以,尊敬的先生,除此以外我也没有别的劝告:走向内心,探索你生活发源的深处,在它的发源处你将会得到问题的答案,是不是“必须”的创造。它怎么说,你怎么接受,不必加以说明。它也许告诉你,你的职责是艺术家。那么你就接受这个命运,承担起它的重负和伟大,不要关心从外边来的报酬。因为创造者必须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联接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
  但也许经过一番向自己、向寂寞的探索之后,你就断念作一个诗人了(那也够了,感到自己不写也能够生活时,就可以使我们决然不再去尝试);就是这样,我向你所请求的反思也不是徒然的。无论如何,你的生活将从此寻得自己的道路,并且那该是良好、丰富、广阔的道路,我所愿望于你的比我所能说出的多得多。
  我还应该向你说什么呢?我觉得一切都本其自然;归结我也只是这样劝你,静静地严肃地从你的发展中成长起来;没有比向外看和从外面等待回答会更严重地伤害你的发展了,你要知道,你的问题也许只是你最深的情感在你最微妙的时刻所能回答的。
  我很高兴,在你的信里见到了荷拉捷克教授的名字;我对于这位亲切的学者怀有很大的敬意和多年不变的感激。请你替我向他致意;他至今还记得我,我实在引为荣幸。
  你盛意寄给我的诗,现奉还。我再一次感谢你对我信赖的博大与忠诚;我本来是个陌生人,不能有所帮助,但我要通过这封本着良知写的忠实的回信报答你的信赖于万一。 
  以一切的忠诚与关怀:莱内。马利亚。里尔克1903,2 ,18;巴黎
 
读信随感(一)
 
  这次相遇是值得纪念,因为太多的相遇都是无谓的。一个人发出了询问,而恰巧另一个人对答案了解,并且乐于在回答中重新审视和总结那些在他体内业已形成的伟大的因素,这本身就是奇迹。询问者可以是任何一个人,而答案只有一个。意义在此。
  对于不可言传的事物,对于诗,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止于信口开河,或者讳莫如深。无论在有限的语言还是有限的行动里,都是这样。只有少数熟练的煅金者存在这世上,他们了解这种贵重的稀有金属的一切,密度、光泽、韧性以及它的所有鲜为人知的内在品性之秘密,用手,用眼,直到心。他们以此为生,他们为此而活着,以致一旦他们死去,这个品性之秘密中可能得到增长的那部分也随之死去。
  里尔克说了。他能说。最有幸的是,他说出了最基本的那些内容,一个学徒刚入门时就将面对的问题之内容,也是最难的内容。为什么要学习?如何工作?报酬如何获得,以及应该到哪里、以何种方式赚取。他不怕把学徒吓跑,语调不抬高也不降低。诗无求于人,它只对谦恭者敞开门。
  十,圆满的数字。十封信,如同悉答多的十善,摩西的十诫,都是一个对这圆满的最基本的描述。同样,也是基本的要求。在一和多之间,我们应该首先学习一,然后了解多,从而完成一。“首先”,这个词本身就昭示着一。而这个“首先”从“必须”开始——“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只有肯定,以后的事才是可能的和有意义的。
  而肯定并不是一次获得的。在每一次与诗遭遇时,在每一次与内心与世界的寂寞接触时,乃至每一次当这种遭遇与接触因各种不可知的原因变得艰难时,这个肯定都要重新获得。就象每一次开机,或者登录新的论坛,我们都得重新输入密码。这就是多。要完成的工作不是短暂的。它指向永恒。因此它的每一次都是短暂的。
  寂寞因此变得巨大和频繁。这个寂寞没有敌手,我们象大海边的孩子,从用符咒密封的瓶子里把它放出来,从它的允诺中满足愿望,而不是征服。允诺只有三次,甚至更少。假如我们的愿望足够大,我们就要不停地在空旷的沙滩上赤足奔跑,去拣更多的瓶子。而也只有在这种貌似重复的过程中,我们愿望才会越来越纯粹,越来越丰满,越来越贴近诗。
  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人能帮你。瓶子里的施魔法者,只听从亲手把它释放出来的人的话。
    在这种意义上,里尔克帮助了我们。
嘘堂 at 2008-4-07 09:50:54
2
 
  请您原谅我,亲爱的、尊敬的先生,我直到今天才感谢地想到你2月24日的来信:这段时间我很苦恼,不是病,但是一种流行性感冒类的衰弱困扰我做什么事都没有力气。最后,这种现象一点也不变更,我才来到这曾经疗养过我一次的南方的海滨。但是我还未康复,写作还困难,你只得接受这封短信代替我更多的心意。
  你自然必须知道,你的每封信都永远使我欢喜,可是你要宽恕我的回答,它也许对你没有什么帮助;因为在根本处,也正是在那最深奥、最重要的事物上我们是无名地孤单;要是一个人能够对别人劝告,甚至帮助时,彼此间必须有许多事情实现了,完成了,一切事物必须有一个完整的安排,才会有一次的效验。
  今天我只要向你谈两件事:第一是“暗(Ironie):你不要让你被它支配,尤其是在创造力贫乏的时刻。在创造力丰富的时候你可以试行运用它,当作一种方法去理解人生。纯洁地用,它就是纯洁的,不必因为它而感到羞愧;如果你觉得你同它过于亲密,又怕同它的亲密日见增长,那么你就转向伟大、严肃的事物吧,在它们面前它会变得又渺小又可怜。寻求事物的深处:在深处暗嘲是走不下去 ,——若是你把它引近伟大的边缘,你应该立即考量这个理解的方式(暗嘲)是不是发自你本性的一种需要。因为在严肃事物的影响下(如果它是偶然发生的),它会脱离了你(如果它真是天生就属于你),它就会强固成为一个严正的工具,而列入你创作艺术的一些方法的行列中。
  第二件我今天要向你说的是:
  在我所有的书中只有少数的几本是不能离身的,有两部书甚至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在我的行囊里。此刻它们也在我的身边:一部是《圣经》,一部是丹麦伟大诗人茵斯。彼得。雅阔布生的书。我忽然想起,不知你读过他的著作没有。这很容易买到,因为有一部分很好的翻译在雷克拉木(Reclam)万有文库中出版。你去买他的《六篇短篇小说》和他的长篇《尼尔。律内》(Niels Lyhne )。你先读前一本的第一篇《摩根斯(Mogens)。一个世界将要展现在你的面前,一个世界的幸福、丰富、不可捉摸的伟大。请你在这两本书里体验一些时,学你以为值得学的事物,但最重要的是你要爱它们。这种爱将为你得到千千万万的回报,并且,无论你的生活取怎样的途径,——我确信它将穿过你的成长的丝纶,在你一切经验、失望与欢悦的线索中成为最重要的一条。
  如果我应该说,从谁那里我体验到一些关于创作的本质以及它的深奥与它的永恒的意义,那么我只能说出两个名字:一个是雅阔布生,伟大的诗人;一个是奥古斯特。罗丹,那在现存的艺术家中无人能与比拟的雕刻家。
  愿你前途一切成功!
     你的:莱内。马利亚。里尔克1903,4 ,5 ;意大利,皮萨(Pisa),危阿雷觉(Viareggio )
 
读信随感(二)   
  在第二封信里。里氏首先提到了“最重要的事物上我们是无名地孤单”这个论点。它建立在对生命之根基的观照上。这种观照是一个习诗者所应具备的本能和基本工具。由此,他引出了对创作鉴赏与交流的一个意见。从我的个人感受来说,该意见是正确的,因为有意义的交流、对话只有在一个相对平等的高度上才能实现。
  关于暗嘲,作者持一种非常审慎的态度,如果不是高度的警惕的话。事实上,暗嘲常常是自以为是与浅薄无知的混合物,再严厉一些,不妨说是精神软骨症的极端临床表现。正如作者所强调,暗嘲只有当它是伴随着对伟大、严肃事物的深切体察且作为一个必须采用的手段出现时才是有益的。如果失去这一前提,则它几乎必然将导向一条歧途,使我们与真正的问题失之交臂,同时也使我们的作品缺乏实在的力度。君子务本,本立则道生。当我们面对网络诗坛诸多貌似机智的打油作品时,这一提示的现实意义也就不言而喻了。《文心·谐讔諧》云:“空戏滑稽,德音大坏”,亦此之谓也。
  雅阔布生的作品我没有怎么看过,不能置评,虽然我绝对相信里氏的鉴赏力。圣经是西方文化的经典支柱之一,一如中国文化人之于论语老庄,自是必读之书。我认识一位国内的现代诗人,也从圣经的语言和精神里获得了一种新颖的诗的个性。“最重要的是你要爱它们”,这话千真万确。爱,意味着投入,不仅在书里,而且在书外。
  奥古斯特·罗丹的东西是伟大的。里氏自己便从他那里受益良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学习到了一种体察与感知事物的方式,一种沉毅的与大自然的契合。“我猛然感到,把握整体形象是学者的事,而艺术家的使命则是将各个局部重新组合成全新、更伟大、更合乎规律的整体”,“罗丹又何尝立志培植出大树来?他起先只把种子撒下,或者说埋在地心。这种子便开始向下发展,把根儿一一往下扎,等到根儿扎熟了,然后轻易从地面探出头来”。(《罗丹论》)里氏这些感悟,不免让我想起多年前在某本近代笔记里读到的一副楹联:“高以下为本,重乃轻之根”。艺术之各谱系,乃至艺术与人生,当真是有共性可通的。
    里氏写过本《罗丹论》,大陆有译本,好象是梁宗岱先生所译。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看看,相信定有受用的。
嘘堂 at 2008-4-07 09:52:47
3
 
  亲爱的、尊敬的先生,你复活节的来信给我许多欢喜;因为它告诉我许多关于你的好消息,并且像你对于雅阔布生伟大而可爱的艺术所抒发的意见也可以证明,我把你的生活和生活上的许多问题引到这丰富的世界里来,我并没有做错。
  现在你该读《尼尔。律内》了,那是一部壮丽而深刻的书;越读越好像一切都在书中,从生命最轻妙的芬芳到它沉重的果实的厚味。这里没有一件事不能被我们去理解、领会、经验,以及在回忆的余韵中亲切地认识;没有一种体验是过于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开展都像是一个大的命运,并且这运命本身像是一块奇异的广大的织物,每条线都被一只无限温柔的手引来,排在另一条线的旁边,千百条互相持衡。你将要得到首次读这本书时的大幸福,通过无数意料不到的惊奇仿佛在一个新的梦里。可是我能够向你说,往后我们读这些书时永远是个惊讶者,它们永不能失去它们的魅力,连它们首次给予读者的童话的境界也不会失掉。
  我们只在那些书中享受日深,感激日笃,观察更为明确而单纯,对于生的信仰更为深沉,在生活里也更幸福博大。——
  往后你要读那部叙述马丽。葛鲁伯夫人的运命与渴望的奇书,还有雅阔布生的信札、日记、片断,最后还有他的诗(纵使是平庸的德文翻译),也自有不能磨灭的声韵(这时我要劝告你,遇机会时可以去买一部雅阔布生的全集,一切都在里边。共三册,译文很好,莱比
锡外根。笛得利许Eugen Diederichs书店出版,每册据我所知只卖五六个马克)。
  关于那篇非常细腻而精练的短篇小说《这里该有蔷薇……》,你对于作序者不同的意见实在很对。顺便我劝你尽可能少读审美批评的文字,——它们多半是一偏之见,已经枯僵在没有生命的硬化中,毫无意义;不然就是乖巧的卖弄笔墨,今天这派得势,明天又是相反的那派。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没有比批评更难望其边际的了。只有爱能够理解它们,把住它们,认识它们的价值。——面对每个这样的说明、评论或导言,你要想念你自己和你的感觉;万一你错误了,你内在的生命自然的成长会慢慢地随时使你认识你的错误,把你引到另外一条路上。让你的判断力静静地发展,发展跟每个进步一样,是深深地从内心出来,既不能强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时至才能产生。让每个印象与一种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这才是艺术地生活,无论是理解或是创造,都一样。
  不能计算时间,年月都无效,就是十年有时也等于虚无。艺术家是:不算,不数;像树木似地的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夏天终归是会来的。但它只向着忍耐的人们走来;他们在这里,好像永恒总在他们面前,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我天天学习,在我所感谢的痛苦中学习:“忍耐”是一切!
  谈到理洽特。德美尔:他的书(同时也可以说他这个人,我泛泛地认识他),我觉得是这样,每逢我读到他的一页好诗时,我常常怕读到第二页,又把前边的一切破坏,将可爱之处变得索然无味。你把他的性格刻画得很对:“情欲地生活,情欲地创作。”——其实艺术家的体验是这样不可思议地接近于性的体验,接近于它的痛苦与它的快乐,这两种现象本来只是同一渴望与幸福的不同的形式。若是可以不说是“情欲”,——而说是“性”,是博大的、纯洁的、没有被教会的谬误所诋毁的意义中的“性”,那么他的艺术或者会很博大而永久地重要。他诗人的力是博大的,坚强似一种原始的冲动,在他自身内有勇往直前的韵律爆发出来像是从雄浑的山中。
  但我觉得,这企图 并不永远是完全直率的,不无装腔作态(这对于创造者实在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他必须永远不曾意识到、不曾预感到他最好的美德,如果他要保持住那美德的自然而混元的境地)。现在这个鼓动着他的本性的力向性的方面进发,但是它却没有找到它所需要的那个纯洁的人。那里没有一个成熟而纯洁的性的世界,只有一个缺乏广泛的“人性”,而只限于“男性”的世界,充满了情欲、迷醉与不安,为男人旧日的成见与傲慢的心所累,使爱失却了本来的面目。因为他只是作为男人去爱,不是作为人去爱,所以在他的情的感觉中有一些狭窄、粗糙、仇恨、无常,没有永久性的成分存在,减低艺术的价值,使艺术支离晦涩。这样的艺术不会没有污点,它被时代与情欲所渲染,很少能持续存在(多数的艺术却都是这样)。虽然,我们也可以享受其中一些卓绝的地方,可是不要沉溺失迷,变成德美尔世界中的信徒;他的世界是这样无穷地烦恼,充满了奸情、迷乱,同真实的命运距离太远了;真实的命运比起这些暂时的忧郁使人更多地担受痛苦,但也给人以更多的机会走向伟大,更多的勇气向着永恒。
  最后关于我的书,我很愿意送你一整份你所喜欢的。但我很穷,并且我的书一出版就不属于我了。我自己不能买,虽然我常常想赠给能够对于我的书表示爱好的人们。
  所以我在另纸上写给你我最近出版的书名和出版的书局(只限于最近的;若是算上从前的共有十二三种),亲爱的先生,我把这书单给你,遇机会时你任意订购好了。
  我愿意我的书在你的身边。
  珍重! 
    你的: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1903,4 ,23;意大利,皮萨,危阿雷觉

 
读信随感(三)   
 
  第三封信里所谈的书或者对我们有些生疏,关键是,我们应该注意到他所念念不忘的一个主旨——“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鉴于功利心对于任何写作者都是难以尽免的,这点可以说怎么强调也不过份。一个优秀的诗人,一定是善于创造并挖掘寂寞之意义的人。
  这又让我想起《文心雕龙》。《文心·情采》云:“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蓋风雅之兴,志思蓄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釣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古人说诗穷而愈工,这个穷,约其本质,正不妨看作一种无穷的廓大的寂寞之境。在里氏另外一封私人信件里,有描写塞尚绘画状态的几句话:“他坐在那前面,像一只狗。他静观,不做别的。”叩寂寞以求音,音之得否,端在能叩否。
  定庵《乙亥杂诗》里的一首,也不妨同观——“虽言大器晚年成,卓荦全凭弱冠争。多识前言畜其德,莫抛心力贸才名。”不贸才名,而固有所追求,这里追求的是个什么,这种追求的状态是个什么,当真值得玩味。
  同样,《文心·知音》提到的鉴赏论,亦与里氏的观点有可通处。“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对阅读的重视不消多说;“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見其面,觇文辄見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这里的“入情”二字,固是一大关捩。惟其如此, “我们只在那些书中享受日深,感激日笃,观察更为明确而单纯,对于生的信仰更为深沉,在生活里也更幸福博大”的话才可能建立得起来。
  谈到评论的那节颇有意思。站在坚持写作与审美的内在独立性的立场,里氏对文学审美批评进行了批评,指出写作者不必过于受到这些在创作之外发生的事物的影响,应立定脚跟,不骛外求。显然,这个意见是重要的,因为初学者很容易迷失在林林总总的批评的沼泽里,甚至轻易地成为某种流行的文学时尚的俘虏。而同时,也应看到,这个意见也是有限定的,是相对的。“它们多半是一偏之见”,在这“多半”的部分外,显然还有晦而不明的另外一些东西。它们似乎是可取的。它们是什么呢?
  在此,我们事实上遭遇到了一个关于文学批评的大问题。即在内心与外在的声音中,应该听取哪个?进言之,是否有一个普泛的、基本的文学标准,我们可以以它为参照来进行批评与批评的交流,并从中获益?再换句话说,我们眼前看到的并试图跨越的,实际是文学上的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间的一道传统的鸿沟。
  从我个人迄今所形成的对文学的理解,我倾向于认可一个文学公共标准的存在,虽然这个标准不是机械的与静态的,也不是与写作之内在独立性截然相对的。偏离文学创作的自主性,无疑是从内部扼杀了灵魂,而若因此否定文学之标准,则此灵魂的存在意义,大概也就不足道了。关于这点,我以为艾略特在《批评之功能》一文中的论述颇为精当。兹不避冗长,引几段于下,以为里氏论点的补充与参照——
  “只有和体系(意指视现有的一切不朽作品共同形成为一个文学体系,一个有机的整体。嘘注。)发生了关系,文学艺术的单个作品,艺术家个人的作品,才有了它们的意义。因此艺术家必须效忠于他本身以外的某种东西,为之献身,放弃自我,牺牲自己,以便争取自并获得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地位。……我相信,任何时代的真正艺术家之间有一种不自觉的共同性。”
  “一个作家在创作他的作品时他的劳动的绝大部分或许是批评性质的劳动:筛选、化合、构筑、删除、修改、实验等劳动。这些令人畏惧的艰辛,在同样程度上,既是创造性的,也是批评性的。……有一种倾向,我认为这是一种辉格党原则的倾向,它贬低艺术家的这种批评性的劳动,提出这一论点,即伟大的艺术家是不自觉的艺术家,在他自己的旗帜上绣着这几个字,蒙混过关。……我们并不这样以为,由于许多作品的创作没有明显的批评性劳动的表象,因此它们就没有经过任何批评性劳动。”
  “如同你能使批评熔化于创作之中,你不能使创作熔化在批评里。”
  “没有任何作家是完全自己自足的。”
  “对于我们所承认的那些批评工作来说,存在着协作活动的可能性,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即达到存在于我们身外的某件东西,这件东西可以暂时被叫做真理。”
  另外,艾氏由创作与批评客观上的共存性与共时性引出的一个观点,也很有意味。他认为最有价值的批评是那些能够身体力行于并具有相当艺术高度的实践者的批评,因为“批评家必须具有非常发达的事实感”,而“一个有修养的和熟练的作家运用在它自己作品上的批评是最有活力的、最高一类的批评;而且,有些创造性的作家高出于其他作家,仅仅因为他们的批评的才能更为高超。”这不免让人想起“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老话来。记得清人方东树在论及诗歌批评时也有类似的见解——
  “曹子建、孙过庭皆曰:‘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隔。’以此意求之,如退之、子厚、习之、明允之论文,杜公之论诗,殆若孔、孟、曾、思、程、朱之讲道说经,乃可谓以般若说般若者矣。其余则不过知解宗徒,其所自创则末也,如陆士衡、刘彦和、钟仲伟、司空表圣皆是。既非身有,则其言或出于揣摩,不免空华目翳,往往未谛。若夫宋以来诗话诸书,指陈偏狭,雅俗杂糅,任意抑扬,是非倒置,由己本未深诣精解也。”(昭昧詹言》卷一)
  和艾氏深析以理的态度相比,这段话说得有些绝对了。别的不说,单单将彦和《文心》一笔抹倒,我便要大摇其头而反诘之:“公以为自家已深诣精解乎?已登以般若说般若之境界乎?何乃任意抑扬如是?”文学批评之吊诡,又见一斑。一噱。
  拉拉杂杂,半天便过去了,未免扯得太远。回到这封信,里面还有一段话没有论及,就是谈“性”。这个我不太会谈,要说写诗与性爱的相似,倒也同意,大抵年轻诗写诗,多类生理上不可压抑的血气冲动,一味恣肆,以勇骄人,而当青春逝去,便渐渐由知性做主,纯自然的冲动里总要掺入理智与经验的成分了。以前听人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三十岁以后还写诗的才是真诗人。这大概如同四十岁以后还要葆有热烈的做爱的激情和体能,而同时拥有更成熟的经验与技巧,总是不容易做到吧。
  至于信中对“男性”的诋毁,自是一种拟喻。不论在《红楼梦》,还是黑塞的小说里,无论从老子的玄牝之门,还是晚近女权著作里的“圣杯”之喻,我们都能找到这个拟喻的不同表述形式。我们可以追溯到神话学里“大母神”崇拜,来分析其意义。茨维塔耶娃在与里氏的通信中赞叹他是“母亲的儿子”,是属于母系的人,可谓有自来也。有趣的是,茨维塔耶娃自己的作品和性格,反而“男性”化色彩颇重,如果要探讨她与暮年里氏的短暂的柏拉图式恋爱,这倒不失为一个有趣的对照和分析的切入点。
  最后,己著不轻易赠人,而是开出书单叫仰慕者去买,这和中国作者的习惯似乎不大一样。“书一出版就不属于我了”,这话耐寻味。一者,或可见西方商业价值与道德之异于我国,二者,也似乎能从中窥见里氏对自己作品的自负与自爱。
  读信最见人,细节是上帝。打住。

[ 本帖最后由 嘘堂 于 2008-4-7 09:56 编辑 ]
张祈 at 2008-4-07 11:15:38
这十封信算是里尔克给青年诗歌写作者留下的宝贵财富,我也曾多次重读,每读一次,也总有新的体会和发现。
冰夕 at 2008-4-07 11:28:05
我忒偏喜读 嘘堂先生 的读信随感
那与十封信里
别具 中西合并 的阅后心得,又赋予了读者,新视野的释出。



还有,这样的:前一篇里尔克的书信

加上后一篇 嘘堂自己的读信随感

的确会更清晰的,让读者跟着文章内文而趋往、阅读的步调  ^_^


[ 本帖最后由 冰夕 于 2008-4-7 11:35 编辑 ]
戴玨 at 2008-4-07 17:36:51
這個確是經典,我讀過英文版的。
晨曦 at 2008-4-07 22:04:01
嘘堂老师辛苦了
晚辈这候着呢。
期待+期待=期盼。
天天向上 at 2008-4-08 01:33:05
好文,期待中。
嘘堂 at 2008-4-09 04:07:24
并谢楼上诸兄赏光:)
嘘堂 at 2008-4-09 18:22:05
4
 
  十天前我又苦恼又疲倦地离开了巴黎,到了一处广大的北方的平原,它的旷远、寂静与天空本应使我恢复健康。可是我却走入一个雨的季节,直到今天在风势不定的田野上才闪透出光来;于量我就用这第一瞬间的光明来问候你,亲爱的先生。
  亲爱的卡卜斯先生:我很久没有答复你的信,我并没有忘记它——反而它是常常使我从许多信中检出来再读一遍的,并且在你的信里我认识你非常亲切。那是你五月二日的信,你一定记得起这封信,你那对于生活的美好的忧虑感动我,比我在巴黎时已经感到的还深;在巴黎因为过分的喧嚣,一切都发出异样的声音,使万物颤栗。这里周围是伟大的田野,从海上吹来阵阵的风,这里我觉得,那些问题与情感在它们的深处自有它们本来的生命,没有人能够给你解答;因为就是最好的字句也要失去真意,如果它们要解释那最轻妙、几乎不可言说的事物。虽然,我却相信你不会永远得到解决,若是你委身于那同现在使我的眼目为之一新的相类似的事物。若是你依托自然,依托自然中的单纯,依托于那几乎没人注意到的渺小,这渺小会不知不觉地变得庞大而不能测度;若是你对于微小都怀有这样的爱,作为一个待奉者质朴地去赢得一些好像贫穷的事物的信赖:那么,一切对于你就较为轻易、较为一致、较为容易和解了,也许不是在那惊讶着退却的理智中,而是在你最深的意识、觉醒与悟解中得到和解。你是这样年轻,一切都在开始,亲爱的先生,我要尽我的所能请求你,对于你心里一切的疑难要多多忍耐,要去爱这些“问题的本身”,像是爱一间锁闭了的房屋,或是一本用别种文字写成的书。现在你不要去追求那些你还不能得到的答案,因为你还不能在生活里体验到它们。一切都要亲身生活。现在你就在这些问题里“生活”吧。或者,不大注意,渐渐会有那遥远的一天,你生活到了能解答这些问题的境地。也许你自身内就负有可能性:去组织、去形成一种特别幸福与纯洁的生活方式;你要向那方面修养——但是,无论什么来到,你都要以广大的信任领受;如果它是从你的意志里、从任何一种内身的窘困里产生的,那么你要好好地负担着它,什么也不要憎恶。——“性”,是很难的。可是我们份内的事都很难;其实一切严肃的事都是艰难的,而一切又是严肃的。如果你认识了这一层,并且肯这样从你自身、从你的禀性、从你的经验、你的童年、你的生命力出发,得到一种完全自己的(不是被因袭和习俗所影响的)对于“性”的关系:那么你就不要怕你有所迷惑,或是玷污了你最好的所有。
  身体的快感是一种官感的体验,与净洁的观赏或是一个甜美的果实放在我们舌上的净洁的感觉没有什么不同;它是我们所应得的丰富而无穷的经验,是一种对于世界的领悟,是一切领悟的丰富与光华。我们感受身体的快感并不是坏事;所不好的是:几乎一切人都错用了、浪费了这种经验,把它放在生活疲倦的地方当作刺激,当作疏散,而不当作向着顶点的聚精会神。就是饮食,也有许多人使之失去本意:一方而是“不足”,另一方面是“过度”,都搅混了这个需要的明朗;同样搅混的,是那些生命借以自新的一切深的、单纯的需要。
       但是一个“个人”能够认清,很清晰地生活(如果因为“个人”是要有条件的,那么我们就说是“寂寞的人”),他能够想起,动物和植物中一切的美就是一种爱与渴望的、静静延续着的形式;他能够同看植物一样去看动物,它们忍耐而驯顺地地结合、增殖、生长,不是由于生理的享乐也不是由于生理的痛苦,只是顺从需要,这个需要是要比享乐与痛苦伟大,比意志与抵抗还有力。啊,人们要更谦虚地去接受、更严肃地负担这充满大地一直到极小的物体的神秘,并且去承受和感觉,它是怎样重大地艰难,不要把它看得过于容易!对于那只有“一个”的果实,不管它是身体的或是精神的,要有敬畏的心;因为精神的创造也是源于生理的创造,同属于一个本质,并且只像是一种身体快感的更轻妙、更兴奋、更有永久性的再现。至于你所说的“那个思想,去当创造者,去生产、去制作”。绝不能缺少他在世界中得到不断的伟大的证明和实现,也不能缺少从物与动物那里得来的千应万诺,——他的享受也只是因此才这样难以形容地美丽而丰富,因为他具有从数百万制作与生产中遗传下来的回忆。在一个创造者思想里会有千百个被人忘记的爱情的良宵又重新苏醒,它们以崇高的情绪填实这个思想。并且那夜间幽会、结合在狂欢中的爱人们,是在作一种严肃的工作,聚集起无数的温存,为任何一个将来后起的诗人的诗歌预备下深厚的力量 ,去说那难于言说的欢乐。他们把“将来”唤来;纵使他们迷惑,盲目地拥抱,“将来”终于是要到的,一个新人在生长,这里完成一个偶然,在偶然的根处有永恒的规律醒来,一颗富于抵抗的种子就以这个规律闯入那对面迎来的卵球。你不要为表面所误;在深处一切都成为规律。那些把这个神秘虚伪而错误地去生活的人们(这样的人本来很多),只是自己失掉了它,而把它望下传递,像是密封的信件,并不知它的内容。他也不要被名称的繁多和事物的复杂所迷惑。超越一切的也许是一个伟大的“母性”作为共同的渴望。那少女的、一种“还无所作为”(你这样说的很好)的本性的美是,它预感着、准备着、悚惧着、渴望着母性。母亲的美是正在尽职的母性;一个丰富的回忆则存在于老妇的身内。但我以为在男人身内也有母性,无论是身体的或是精神的;他的创造也是一种生产,只要是从最内在的丰满中创造出来的便是生产。大半两性间的关系比人们平素所想的更密切,也许这世界伟大的革新就在于这一点:男人同女人从一切错误的感觉与嫌忌里解放出来,不作为对立面互相寻找,而彼此是兄妹或邻居一般,共同以“人”的立场去工作,以便简捷地、严肃地忍耐地负担那放在他们肩上的艰难的“性”。
  凡是将来有一天许多人或能实现的事,现在寂寞的人已经可以起始准备了,用他比较确切的双手来建造。亲爱的先生,所以你要爱你的寂寞,负担那它以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你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就是你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你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广大;你要以你的成长欢喜,可是向那里你不能带进来一个人,要好好对待那些落在后边的人们,在他们面前你要稳定自若,不要用你的怀疑苦恼他们,也不要用你的信心或欢悦惊吓他们,这是他们所不能了解的。同他们寻找出一种简单而 现康男澈 ,这种谐?,任凭你自己将来怎么转变,都无须更改;要爱惜他们那种生疏方式的生活,要谅解那些进入老境的人们;他们对于你所信任的孤独是畏惧的。要避免去给那在父母与子女间常演出戏剧增加材料;这要费去许多子女的力,消蚀许多父母的爱,纵使他们的爱不了解他们;究竟是在爱着、漫暖着我们。不要向他们问计,也不要计较了解;但要相信那种为你保存下来像是一份遗产似的爱,你要信任在这爱中自有力量存在,自有一种幸福,无须脱离这个幸福才能扩大你的世界。
  那很好,你先进入一个职业,它使你成为独立的人,事事完全由你自己料理。你耐心地等着吧,看你内心的生活是不是由于这职业的形式而受到限制。我认为这职业是很艰难很不容易对付的,因为它被广大的习俗所累,并且不容人对于它的问题有个人的意见存在。但是你的寂寞将在这些很生疏的关系中间是你的立足点和家乡,从这里出来你将寻得你一切的道路。
  我一切的祝愿都在陪伴着你,我信任你。
 
    你的: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1903,7 ,16;布莱门(Bremen),渥尔卜斯威德(Worpswede)
 
读信随感(四)   
 
  多么好的语言啊。仅仅第一段的一百多个字,已说清了一切:时间、地点、情绪,景物和人。不是说出来,而是呈现——让我们看见,就在目前。而这还只是穿透了翻译之坚铠后的一截枪尖,一碗被重新煮过的汤。
  昨夜几乎没睡,有人禁止我睡眠。为了能在阅读的鲜活感里记下感受,我强迫自己不提前重读第四封信,而又几乎被强迫似地翻开了他的、以及和他密切相关的两个人的另一批通信:《三诗人书简》。是的,三个巨大的诗人,他,帕斯捷尔纳克,茨葳塔耶娃。在某个时刻,——我不想说上个世纪,他们不专属于任何世纪——在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靠书信移动了大陆的版块,进行了一次短暂(相对神?)而永恒(相对人?)的会面。
  那里面充斥着大量彼此纠结着的、散漫着私人气息的语言及情感的巨大碎片。理性就是感性,此就是彼,它们相互摩擦、碰撞,有时也谦然地退让一步,如同三个各自包罗万千而又无比接近的星系。他们当然不只是星,孤单而贫乏地转动的星,而是各为星系。在每个广袤的内部,都有众多我们称为的星的东西,他们内部的碎片。当然,也有黑洞,无底的黑洞,创造和死亡的连体婴,吮吸无限的力之场。这使会面的场景更加离幻,也更为廓大。谁见过这种会面?谁能以通常的目光窥视其一瞬?不,只能被卷入,在超光速的旋转中蒙上眼睛听。我听了一整夜。最后,幕落,只有靠死亡强行结束一切,而爱战胜死。
  直到现在,我还什么也看不见。我看不见这个世界。中午,我到街对面对面那家污水横流的菜场里的排挡吃了盒饭,我不知道那个轻飘飘的白色泡沫盒里所盛何物,也看不清对面人的脸。我们以何为食?诗人以何为食?秋天来了,阳光变得稀薄。余粮在哪里?
  今夜,我要睡在你身边。茨葳塔耶娃的请求犹萦在耳。当她说出这句话时,与一个女人有何不同?落入不同男人的耳中又有何不同?季节更迭,色彩如万花筒滚动,当它停止下来,是否会变得纯洁无滓?还是必须在更急速的旋转中才能找到自己本来的色调?我们习惯于区别:这是好的,这是坏的,或者迫不得已添上一句:这个是中性的。我们急于拿着放大镜去辨别,专家般地鉴定——生、死,性、爱……以及诸如诸如此类的东西,以致满头白发。而恰恰“这个”本身被抛掷在一边,如一个小小的请求被风吹走。吹走,不再回来。(我相信,它并不消失。)
  《书简》不在手边,没法把这个请求全部抄录下来,为这封信作注脚。或许,也不必要,真正的注脚在每个人自己身上,只要他请求?
     狭义上,这些感受与问题当然不是全由里尔克的这封信而发的,也不专门指向它。如同生活,永远是个不易修饰的广义词。
嘘堂 at 2008-4-11 11:49:47
5
 
亲爱的,尊敬的先生,
 
  我在佛罗伦萨收到你8 月29日的信,现在——两个月了——我才写回信告诉你。请你原谅我的迟延,——我在路上不喜欢写信,因为我写信除去必须的纸笔外还要用:一些幽静、寂寞和一个不太生疏的时刻。
  我们在六个星期前到了罗马,那时还是个空虚、炎热、时疫流行的罗马,这种环境又添上许多现实生活上安排的困难,更助长围绕我们的不安,简直没有终结,使我们尝尽了异乡飘泊的痛苦。更加之以:罗马(如果我们还不认识它)在我们到达的头几天真令人窒闷悲哀,由于它放射出来的死气沉沉忧郁的博物馆的空气;由于它精华已尽、而又勉强保持着的过去时代的储存(从中滋养着一个可怜的现在);由于这些无名的、被学者和语言学家们所维护、经常不断的意大利旅游者所效仿的、对于一切改头换面或是毁败了的物品的过分的估价,根本这些物品也不过是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生活的偶然的残余,这生活已经不是我们的了,而也不应该是我们的。在日日担心防范的几星期后,虽还有些纷乱,却终于回到自己的世界,我们才说:这里并不比别的地方有更多的美,这些被世世代代所叹赏的对象,都经过俗手的修补,没有意义,无所包含,没有精神,没有价值;——但这里也自有许多美,因为无论什么地方都有它的美。永远生动的流水从古老的沟渠流入这座大城,它们在许多广场的白石盘上欢舞,散入宽阔的贮水池中,昼间泠泠有声,夜晚的声音更为清澈,这里的夜色广大而星光灿烂,习习拂着轻风。并且有许多名园,使人难忘的林荫路与石阶—— 紫及换 罗所设计的石阶,那是按着向下流水的姿势建筑的石阶:宽宽地向下一层生出一层,像是后浪接着前浪。由于这样的印象,我们凝聚精神,从那些傲慢的、谈谈讲讲的“多数”(那是多么爱饶舌呀!)回到自身内,慢慢地学习认识“少数”,在少数的事物里延绵着我们所爱的永恒和我们轻轻地分担着的寂寞。
  现在我还住在城内卡皮托丘上,离那最美的从罗马艺术中保存下来的马克。奥雷尔骑马式的石像不远;但是在几星期后我将迁入一个寂静而简单的地方,是一座老的望楼,它深深地消失在一片大园林里,足以躲避城市的喧嚣与纷扰。我将要在那里住一冬,享受那无边的寂静,从这寂静中我期待着良好而丰盛的时间的赠品……
  到那时我将常常在家,再给你写较长的信,还要谈到关于你信中的事。今天我必须告诉你说的是(这已经是不对了,我没有早一点告诉你),你信中提到的那本书(其中想必有你的作品)没有寄到。是不是从渥尔卜斯威德给你退回去了(因为包裹不能转到外国)?退回是最好的,我愿意得到证实。希望不要遗失——这在意大利的邮务并不是例外的事——可惜。
  我很愿意接到这本书(像是我愿意接到你所写的一切一样);还有你最近的诗(如果你寄给我),我要永远尽我的所能诚心地一读再读,好好体验。
    以多多的愿望和祝福
    你的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1903,10,29;罗马
 
读信随感(五)
 
  里氏一生在漂泊,在漂泊中找自己。他总能找到,随即又抛掉,去找新的。新的总在前面。
  这或者近于兰波所说:生活在别处。这几乎成了现代人的一个标志。但并不是说现代人越来越象诗人,而是这个时代的诗人必须在更易雷同的人群里发现人。
  《坛经》云:向内求,莫向外求,向外求,如觅兔角。理学中则有对格物的重视。矛盾吗?或者一个转身,便是镜子。镜中有何物在?
  里氏是在格一个巨大的物——罗马?还是在向内审视一个历史——罗马?这个城市早已被定格,眼光被复制,赞誉被凝固。一切都是在阳光下合法地进行的,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只有诗人不驯。他怀疑,发问,从一个被锁死的普遍性中抽身出来,发见一个更大更生动的普遍——“根本这些物品也不过是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生活的偶然的残余,这生活已经不是我们的了,而也不应该是我们的”、“这里并不比别的地方有更多的美”。而在严厉的否定后面,还拖着一个悠长的尾音——“但这里也自有许多美,因为无论什么地方都有它的美。”
       我们学会如此看待事物了吗?如果没有,我们对事物、对美就还缺乏真正的认识。彦和云:“名理有常,体必资於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於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
冰夕 at 2008-4-15 01:55:10
续探,耽读中,瞭望诗人之心;以读者之眼
胡茗茗 at 2008-4-20 12:47:20
下载回去了,谢谢楼主的辛苦
小杨柳 at 2008-5-07 19:08:14
好象还没发完吧?期待中……
嘘堂 at 2008-5-14 17:47:53
最近杂事比较多,后五封信估计要等等再批读。请版主先撤了置顶吧,老挂着,成风干羊肉了:)
零度火焰 at 2008-5-18 21:18:39
建议一直挂着,直到十封信都批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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