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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建:“不应该被恐惧的文学”

张祈 发表于: 2008-3-12 15:40 来源: 今天

马建:“不应该被恐惧的文学”

张祈

著名作家马建今年55岁,从英国伦敦回来,带着他的变短了的络腮胡子,背着他习惯的流浪者的行包。我在网上见过马建的照片,因此和他相识并没有特别生疏的感觉。马建是美国文心社员,文心社长施雨知道他要回到北京,便委托我们在北京的一些社员一尽地主之宜。因为不知道马建的口味,在选择餐馆时,我还是费了许多踌躇,最后大家还是决定去吃汉拿山的韩国烤肉。好在当天看他吃得不少,心里也就踏实了。
席间还有一个小事,台海出版社主编周立文兄说起,印象中马建是回族,因此在点烤肉时我们还留了点心;但后来马建说:“人们常说‘十马九回’,但我不是回族,我老家是山东青岛人,吃什么都没什么禁忌。”同座两位女士,一位是枯荷雨声,北大哲学系的才女,近几年在网上笔锋甚健;另一位是较安静的柠檬,才从新浪网改弦到搜狐,专门负责女性频道的编辑。柠檬在英国伦敦留过学,因此和马建认识较早,她也成了我们聚会的联络人。马建说,我现在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这是与能说一口流利汉语的英国妻子Flora Drew(她也是马建小说《红尘》等的英译者)的爱情结晶。听说话的口气,马建的日子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这也算是我们的两个作品吧。”马建打算过两天到他的原籍山东德州老家看看,我们还帮忙给他与在德州电视台工作的山东作家冯新华联系。冯新华也是文心同仁,他兼管着文心社国内的财务工作。

《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

人们对于马建的了解,还是由于他有名的小说《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
当时,马建写完这篇小说后,先是交给了作家高行健。后来高行健把它推荐给了刚接手主编《人民文学》的刘心武。于是1987年《人民文学》第一、二两期合刊上,就出现了这篇名字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小说。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刘心武还是没想到这篇描写西藏生活的小说会成为“一大政治事件”。时任中央宣传部部长贺敬之勒令刘心武停职检查,并下令回收这期在印刷厂还未完全装订完的刊物,同时在全国下达“立即销毁查封”的通知,随后更利用报纸和电视等展开大批判。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到处走,不过那时候,要想出门可不是容易事。为了去西藏,我还分两次给人家打工画画,挣了一千元钱,才算有了去西藏的盘缠。” 马建曾作过北京全国总工会国际部的记者,70年代末参加无名画会。他与当时很多画家诗人在他东直门南小街53号的平房里聚会,其中包括高行健、李陀。据说,马建曾因办画展、拍人体摄影等被禁且入狱3次,家中也被查抄。后来,他在中国各地流浪,包括云南、西藏,靠给底层人民修桌椅板凳、画画像,或贩卖尼龙丝袜谋生,还曾被警察追得落荒而逃,直到翻墙脱身。为了搞到钱出门行走,马建还化名写过艳情小说和武侠小说。我在网上搜索到了一篇文章,居然是一个网友记录的他和马建在敦煌附近的戈壁上聊了一晚上的事,文章的名字叫《夜遇作家马建》,里面既有儿童不宜的男女之情,也有杀狼后逃跑的惊险故事,写得很刺激有趣。
话题回到小说《亮出舌苔》上来。我确信当年我是读过马建那篇小说的(甚至还记得那时《人民文学》的封面),但当时的感觉和现在来读还是有点不一样。那时,可能我更被小说里的那些奇特风俗和宗教神秘所吸引,现在看,则为马建的语言才能所折服。在我的眼里,马建的小说语言是一种朴素简洁、有穿透力和含蓄感的语言,用那样的语言来叙事,总让人感觉到嘴里像是含了一块似软实硬的微甜糖块。

西藏之行让他离开宗教

“1983年,我去了西藏不到半年,对宗教的信任变得荡然无存。我特别惊讶的是,在那个被人叫做佛国圣地的地方,佛也是无法安住的。这一切都和我在内地时对佛教的感受和想象大不一样。”马建说。
据相关人士统计,西藏自治区境内有2700多座寺院,到了文化大革命之后,整个西藏境内,只余下8座寺庙,而且残缺不全,只是保存了一个外壳而已。除西藏外,包括青海、甘肃、四川、云南等地区总共加起来有6000座寺庙,经过文革劫难,剩下的寺庙也寥寥无几,只能以个位数计算。虽然文革后,一些寺院得到了重建,但这样的破坏也是灾难性的。
“如果佛和我一样,连自身都救不了,还能拯救谁呢?我感到自己内心的崇敬被冲垮,就像病人被迫要伸出舌苔,让医生诊断你生了什么病一样的尴尬。” 去西藏之前,马建已经是一名佛门弟子,法号弘刚,修的是净土宗。然而,当他到达他以为是心中的理想圣地时,却发现这里绝不是净土。在马建的意识里,佛教不应该是个样子,不应该有那么多的盲目,不应该有那么多的欺骗,不应该有那么多的强迫与压榨。宗教带给人类的应该是幸福,而不是没完没了的苦难。
马建年轻时曾经练习过气功,“我曾经到山里认真练习过一年多气功,当时很有气感的,感觉也很好。但一从山里出来,那样的气感就慢慢消失了。”他开玩笑说,“就和修行差不多,练习气功的关键是不能近女色。”他的话让在座的两位女士感觉有点异样。

叛逆是文学真正的传统

从马建的谈论里,我发现他对国内的作家还是很熟悉的。一些有影响的作家作品,他也都能说出自己独立的看法。
“我们总说文学的传统。什么样的文学才是我们中国作家的传统?显然,在花样众多的作家里,真正的文学主流是一个叛逆的主流。从屈原到李白杜甫到曹雪芹鲁迅,这条主线是明晰的。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作家想要在某种体制写作中解脱出来,那么他就必须走向个人的独立写作。”
马建认为,当前的中国作家面临着两种恐惧,一种是政治恐惧,一种是商业恐惧。政治恐惧的表现是,一些内容不敢写不能写,远离社会和现实,以编造虚无的故事为乐;商业恐惧的表现则是,写作时首先考虑的不是作品的真诚,而是先考虑它能卖多少本,能赚多少钱。甚至有一些作家在写出了点名声后,转身向影视业投降,干起了来钱更快的编剧。这样一来,就造成了当下中国文学的一片荒芜之境。
“在西方,作家是永远的反对者,是社会不平的呼喊者,甚至是具体的行动者。捷克斯洛伐克解体时,不仅是米兰•昆德拉﹐包括他们总统哈维尔,一大批的作家,会在地下印杂志,这是真正的知识分子。”马建举出了另外的例子,比如莱辛自陈在任何场合都是异类,品特一直给英国政府添麻烦,“911”事件期间,许多美国作家纷纷在报刊上撰文,批评政府的不作为等。“在现在的中国,真正成了名的那些作家﹐都守着自己的名声地位,绝不会替百姓说句话,不和权利机关发生任何冲突,不会对这个社会发表一句他们的看法。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承认他们是作家了。”

文学就是政治

“极权国家的特色就是作家不对他的读者承担社会责任。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认为,政治行为的目的就是控制作家的文学精神,思想审查也是政治审查,在这种社会中,人们只有两种生活选择;谎言和真实。而作家应该选择真实,起码也是真实的提醒者,但无论你怎么决定,都是政治选择。从这个角度看,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是永远不能分开的,关键还是一个作家如何去面对。”
2005年,在全球许多著名大学,马建曾经连续做过一个题为《中国文学与政治》的演讲。
“我们到哪儿去寻找一种不是政治的文学呢?无论从中国古典文学,到国外的现代文学,那些优秀的作家和诗人都在用他们的声音告诉我们,文学就是政治,离开了政治的文学不是文学。”
马建这样批判当代散文——“翻看一下当代的散文,就会从中看出中国人文精神的阳萎。中国散文的文化核心是逃遁的。‘难得糊涂’是从古至今的文人的灵感来源。以‘无为’精神滋养着的专制社会,正好又用这些‘出污泥而不染’的‘文化荷花’遮着污泥之丑恶。”
由于传播范围的原因,马建对于当代作家的尖锐批判似乎不如德国汉学家顾彬的“中国文学是垃圾”影响大。对于马建来说,他最不满意的还是当代中国作家的没有灵魂、“麻木的舌头”和社会责任感的丧失。
“我并不是不清楚,直面与对抗写作的难处和代价。但是文学是不应该被恐惧的,如果某种写作始终在被恐惧心理纠缠着,作家不能自由地说出自己的心声,那么这样的写作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

高行健不是汉语作家吗

2000年,作家高行健以长篇小说《灵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对于这位老朋友,马建始终是非常推崇的。他认为,流亡生活凸显了一个作家的个人勇气。高行健的成功证实了流亡并不是失败。他的忍耐最终使人们信服,中国文学能达到一种诗意。他用真实的写作展示了汉语的能量,也把汉语的长处发挥得很充分。抓准了对自我的怀疑,对现实价值的质疑,使他笔下的叙述者——精神个人主义者,具有了穿透力。
但让马建惊奇的是,许多国内的写作者居然不认为高行健是汉语作家。甚至是一些大学生也认为,高行健的获奖是法国和法语文学的光荣,与中国无关。
“他真的很厉害,对语言极敏感。当年看我那个小说时,他说一切都很到位,就是结尾那句话太露了,还是删了的好。最后我听从了他的建议。”马建说。
不过,对于文学和政治的关系,马建认为,高行健的看法还是和他的有一些不同。在获奖演说《文学的理由》中,高行健认为,“文学原本同政治无关,只是纯然个人的事情……所谓作家,无非是一个人自己在说话……作家既不是为民请命的英雄,也不值得作为偶像来崇拜,更不是罪人或民众的敌人……其实,作家同读者的关系无非是精神上的一种交流,彼此不必见面,不必交往,只通过作品得以沟通。文学作为人类活动尚免除不了的一种行为,读与写双方都自觉自愿。因此,文学对于大众不负有甚么义务。这种恢复了本性的文学,不妨称之为‘冷的文学’。它所以存在仅仅是人类在追求物欲满足之外的一种纯粹的精神活动。”

即将出版的新长篇

除了多年前的《亮出舌苔》,近年的马建也是创作丰收,比较让人熟悉的有《红尘》、《拉面者》、《九条岔路》等。他的小说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也屡次入围并获得多项文学奖。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lire〕杂志推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50位作家里,马建还作为唯一的中国作家入选。
“最近我才新写了一个长篇,外文版正在发行中。小说的名字叫《北京植物人》,故事以1989为背景,主要梗概是,一个大学生在事故中失去记忆,变成植物人,后来他醒来时,发现周围的世界已经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下个月,我还要到英国和法国几家大学作一些演讲,以配合出版社的工作。这两天,我还打算去一下山东德州原籍看看,顺便为我的另一部小说准备点素材。”从马建的话里,我听出他对这部小说期望很高。
不知不觉地,时间已经接近晚10点。马建接到电话,《万象》杂志的朋友要请他去喝茶。于是,我们的聊天也就到此结束。
在我的印象里,无论如何,马建还是一个坚持了自我的人,一个有着鲜明道德底线和美学原则的杰出作家。他的履历虽然听起来有很多传奇的成分,但这也是一种丰富多彩、可书可歌的人生。
“如果你对你的时代视而不见,你不能算是一个作家,更不能说你是个文学家。”
“我理想的个性解放和个人自由就是人们可以选择生,也可以选择死,包括写作、结社等。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法律的控制之内——我并不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北京的夜色里,把马建曾经说过的话和他离去时的有点瘦削的背影放在一起看,我更感觉出了一个思想者的执着和深度。

2008,3后记

[ 本帖最后由 张祈 于 2008-3-25 15:05 编辑 ]

最新回复

小杨柳 at 2008-3-13 08:49:09
张兄好,这段时间太忙了,也没来得及细读文章,先留个话,再来细读之。
熊国太 at 2008-3-13 19:10:23
这样的作家,目前的中国已很少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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