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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再见《哀歌》——对早年阅读之火的一次怀疑

杨典 发表于: 2010-2-01 09:10 来源: 今天

再见《哀歌》


——对早年阅读之火的一次怀疑





    前几天,收到老友林克寄来的今年最新版《杜伊诺哀歌》。
    我知道这是林克所译里尔克诗的一本总集。此书一共出过三版,前两次都收有瓜儿蒂尼、勒塞等神学家关于里尔克的论文(即《“杜伊诺哀歌”中的天使》)。这次全都没有了,只有诗,而且是林克最全的里尔克译诗。因为其中包括了《哀歌》中的一些断片,残篇,即里尔克在写作时删除或废弃的部分。还包括一些大家不注意的小诗,和里尔克死之前最后的一首笔记等。用林克的话说,当年冯至、杨武能、绿原、陈敬容等人译的作品很多已太好,几不能有一字可改,于是只能译点别的。
    我第一次读里尔克的《豹》和《秋日》等诗,大约是在15岁左右。而对里尔克诗的全面整体了解,则是在几年之后了。
    大约在1990年夏天,诗人赵野来北京。我们喝酒谈诗,我表达了对里尔克作品的异常喜爱。在我音乐学院的小屋子里,赵野意外地看见我书架上有一本英文书,即帕斯捷尔纳克的英译本原版《安全证书》,英译名为《I remember》(即《我记得》)。这本书应该是当年一位诗翻译家李赋康送给我的。因我那时极度迷恋帕的诗与小说。但是,我对此书并不太用心。况且我英文太差,根本看不了。赵野见到后,立刻说可以用一本英德双语对照的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与我做交换。他回去后马上就寄给我。我想了想,便答应了。
    谁知,赵野把书是如约寄来了,但并非原书,而是一打复印件。
    尽管如此,我依然很兴奋。因为当时对此组诗久闻其名,但只看过一些冯至等人的零星译作,从未窥见全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全书。
    激动之余,我连夜翻看这本诗集。
    但左边英文,右边德语,我如同面对天书,只能望洋兴叹。
        1991年,我因故在广州住了半年,正是写诗巅峰期。这期间,我急不可耐,就自己查着英文辞典,挥汗如雨,逐字逐句地翻译《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我译它不为别的,完全是译给自己看的。大约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竟然“译”完了这55首十四行诗。但其中遇到很多问题,我一时找不到人请教。转年冬天,我就在重庆FS的图书馆家中,第一次遇到了翻译家林克。我早听说他一直在译里尔克。我记得我当时见到林克的第一句话,劈头就是:“听说你译里尔克,我想请你校对一下我译的全部《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林克惊问:“全部?你怎么翻译的?”
    我说出了事情原委。林克很诧异,也很意外。因为,可以说很少有几个朋友知道,其实“第一个把此诗集变成过汉语的人”,是一个19岁的少年诗人。他把我的笔记本拿去看了。过了几天,他告诉我,其中有一些错误,疏漏和误读,但基本“猜”得没错。林克的话让我一块石头落地,心中窃喜。我的这本翻译笔记,至今仍保留在家里的资料箱中。
    当然,林克说的是客气话。我的那本译文不值一提。因为我根本不搞翻译。而且我是个很不严谨的人。硬着头皮译,完全是为了让自己能早点了解该诗的内容。这相当于一次漫长的、充满误读的细读。自那之后,我又看了林克初译的几首《杜伊诺哀歌》。老实说,一开始对《哀歌》的语言方式,我是很不熟悉的。那几乎是一种准散文体式的意识流叙述。后来才渐渐喜爱上。
    现在我说这些,是想证明我早年是多么喜欢里尔克。
    我知道他无非是在同时借用但丁和彼德拉克两种方式,在写新的象征主义诗篇。他甚至将《哀歌》中的天使定性为伊斯兰教的。
    但是这个时期似乎彻底过去了。除了一些短诗,我对里尔克的一些长诗包括给茨维塔耶娃的《哀歌》,其阅读的惊异感,随着年深月久而渐趋麻木。这是否是我自己的问题?还是语言在流变中,我已对这种荷尔德林的叙述方式失去了早年的激动。后来读到北岛《时间的玫瑰》中,对里尔克此两部大作的评价,也是一种类似的怀疑,北岛也认为这两首诗“被西方捧得太高了”。这句话我其实非常理解。
    况且,我已有十几年没有重读过这首长诗了。这次,借林克的书,我又再温习了一遍,并把绿原和冯至等人的译本翻出来对比……我有所失落。也许《十四行》还好,毕竟那都是些短诗,有些东西的还能依旧召唤我。但对《哀歌》却流于一种冷眼旁观了。
    那种不断的长篇累牍的大抒情,让我突然觉得很空洞,寂寥和无奈。那只不过是一种19世纪式的,一个西方知识分子的瓶中信,也许远远不如他的《幕佐书简》更具有深远的意义。因为在我看来,里尔克一切好诗的第一特点就是“克制”。但这一伟大的、必需的特点,他却在《哀歌》中散失殆尽,完全搞丢了。
    只不过,小时候读他,我尚未意识到这个问题。
    也许还是那句老话吧:这世界还没有诗,诗必需重新创造。
    是,阅读是会变的。但也有不变的东西。譬如,我一直喜欢的是更绝对、更极端和更精练的诗。我从未对但丁、唐诗、波德莱尔或曼杰斯塔姆有厌倦感。甚至对里尔克的很多短诗也从未厌倦。但对里尔克的这十首巨制,我似乎已没感觉了。人生的阅历,已使我无法进入。可那些当年的句子是多么熟悉啊。就像我熟悉林克的笑声、酒、字和表情。就像熟悉每次去找他玩时,重庆歌乐山下的那条弯曲的铁路。往事历历在目。但对于书中那种漫长的语言方式,无论我自己怎样强迫自己进入其中世纪古堡式的语境,皆不能成功。我觉得,我可能不自觉地也在告别一种当时东西:即对一切早年的语言之火,开始怀疑。
    这正如本书的最后收录的,在192612月中旬,里尔克死前最后的笔记本上,最后的一段手记里所写的那样:

    这燃烧的人,难以辨认,还是我?
    许多的回忆,我不带进来。
    哦,生命,生命:外部的存在。
    我在烈火中。无人认识我。


2010-2-1北京









作  者: (奥)里尔克 著,林克
出 版 社: 同济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9-10-1
定价:¥16.00



最新回复

南屿 at 2010-2-01 10:09:50
学习
陈律 at 2010-2-01 11:39:19
我前年细读了一年。主要是学习里尔克抽象、贫瘠然而又无比感性、丰富的语言。
沈方 at 2010-2-01 15:53:47
这燃烧的人,难以辨认,还是我?
    许多的回忆,我不带进来。
    哦,生命,生命:外部的存在。
    我在烈火中。无人认识我。


这四行在原文应该声情并茂吧,速度快,神采奕奕。
杨典 at 2010-2-01 20:48:49
感谢三位来读与批。

陈律兄,此二诗我曾细读过好几年。现在是结论了。

沈方兄,应该是的,可惜我不懂德语。
湖北青蛙 at 2010-2-01 21:10:01
许还是那句老话吧:这世界还没有诗,诗必需重新创造。
    是,阅读是会变的。

。。。。我读完了。这正是我们感叹之处。许多时候,诗没变,是我们变了。。。。有时是,重读发现了诗更多东西,有时是重读发现了诗的短板。
杨典 at 2010-2-01 23:42:42
是的,青蛙兄说的正是我意。
柏桦 at 2010-2-02 14:37:06
书与人与事,俱成往事,但可回味。
夜盗襌. at 2010-2-02 16:39:33
我年轻时候烧掉一些作品
现在很后悔

年轻有年轻的好,年老有年老的
杨典 at 2010-2-04 20:30:23
谢谢柏桦兄来读,林克你也熟。
夜盗襌. at 2010-2-04 22:26:48
从不谢我?

嘿嘿
我可是白读了你的作品,也没心理负担
这个,很爽!~
戴玨 at 2010-2-05 07:50:17
愛倫·坡倒也說過,(大意如此):長詩是不存在的,“長詩”是個自相矛盾的說法。一首詩的價值在於激發讀者的感受,提升人的情操。但所有這類激發,從心理上而言,必然是短暫的。能令到一首詩被稱為詩的那種層次的激動,在閱讀太長的作品時,是無法維持的。最多半小時,這種激動便會減退,中斷,甚至你會開始覺得厭倦,這時候,那詩其實已經不能算是詩了。
杨典 at 2010-2-11 11:07:17
爱伦坡说得很对。
小说读者 at 2010-3-27 00:37:41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什么烂小说都看的津津有味,因为也没有别的小说可看(这个和里尔克没有关系),现在是一般的小说,翻都懒得翻了。不过爱伦坡的看法,楼上那个,就是爱伦坡的看法。他不相信有长诗,长篇小说,但毕竟存在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人。诗歌也一样,如果只拼短诗,那T.S.艾略特就显不出来了。
海湄 at 2010-4-03 10:20:05
你们的文学造诣让我不敢妄言,小时候读书很少有选择,能读得大多数是父亲的藏书,而后来也不怎么选择,随便的读,看来这样有益也有害。。。
梦冉 at 2010-4-03 20:48:06

这是我2010年3月16日自己写的, 今见杨典兄此文, 贴来附议:

我回到上海家中,从书架中拿出里尔克的诗集-杜依诺哀歌-来阅读. 里尔克的诗歌关于生死的两个并列空间有许多优美的诗句. 我读了一遍哀歌,觉得有些散, 虽然有很多文化的底蕴. 不由想起多年前读过的吕德安写的死亡组诗, 我读过的最好的诗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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