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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系:浅谈潘维的诗歌(下)

潘维 发表于: 2008-2-17 13:50 来源: 今天

对时间的困惑是对现实生活的迷惘,对生命意义的质疑。此阶段的诗可说是诗人对前期水乡乌托邦式生命形态的反动、批斗。诗人陷入现实的泥淖: "与现实相触的那瞬间 / 我的肌体崩裂,粉碎在人群中”《铁皮鼓》,他与世界的关系像“建立在一瓶胶水",还可能"过了使用期限"。"我,也许是薄冰吱嘎的叫唤 /和画中人换了个位置,走进画框"《框里的岁月》。 诗人似乎在现实里使用过期的时间,与现实脱节,他的"孤独太冷,需要一盆炭火"《雉城》。 诗人对人性感到沮丧,“懂得社会以来,一切就都染上了鼠疫"《生命中流行鼠疫》 ;他"惊讶于幼女转瞬进化为妇女的加速度"《冷漠》 ;他怀疑 "从诞生到死亡,是媚俗军队扩编的过程"。甚至他迷恋的雨水都"尸体般躺在了地上"《冬之祭》。 诗人的灵魂老去:“即便通过花粉授精 / 或交换青春的办法 / 我也无法把疯狂再次推上马背” 《轮回》。 江南水乡是“一股寒气 / 混杂着一个没落世纪的腐朽体温",诗人似乎已"闻不到温暖与爱的消息"《江南水乡》。 这位"悲剧的哈姆雷特"或者只能带着"一个青涩的吻 / 和一位非法少女",“转化为一条紫色巨龙",埋藏在太湖里,成为水乡的帝王,以"雨水的墓碑""点燃你"。在冷酷的现实面前,试图从水乡的风情里找回江南古老的、阴性的力量。《遗言》

    这种对水乡强烈的矛盾情愫(ambivalence)迸发了《太湖龙镜》这首长诗,这是诗人作品的「秋天」之歌。由于矛盾,这首诗与其以「神悟」的最终救赎来解读,不如以二元或多元「永远的对话」来理解。诗中段落之间连接不强,它是变动的、不统合的,如水的习性,类似法国女性主义者所推崇的「阴性书写」(feminine writing)。

    经过现实的摧残后,诗中的人物是生了现代病的人,"奇异的思想简直就像刚吸完大麻……那连童贞也无法治愈的苍白;"诗人的城镇已成为"一件不合时宜的衣服",他的“家乡已被击毙",而"一个时代货架般 / 撤空……"。美丽的水乡景物褪去了颜色:"稻子仍在种植、收割,只是少了几筐。/网仍在撒,只是鱼鳞不再闪亮","气候更换着面具像收集蝴蝶标本,/ 但每张脸都主妇般平庸。中午,/ 得毫无根据。","……腐败的草 /像遗产继承人一样在临终的病榻旁东倒西歪。/ 沿苍蝇的轨迹,可以找到人类孤独的根源。"水乡的明亮和蔚蓝已不复见。

    诗人孤独、空乏:"我的孤独像一张蛙皮,在焦灼、欲望、期待的 /分子运动中,正逐渐干裂,如炭火中的唇。"他像「等待戈多」那样等待着,等待着虚无:"现在,我到了一家剧院。我仿佛在等待谁?",这位保皇派连欲望都腐烂: "……当抽屉一只只打开,/ 苹果一只只烂掉,而星空凋谢"。世界彷佛被上天遗弃:"这些星星,每一颗都有股鲜鱼味,/ 在谷仓之顶,它们玩着纸牌,通宵不眠,/毫不理会一扇木门在吱嗄作响。"诗人笔下的黑夜指涉了现实的威胁、心灵的阴暗,宛如超现实画家画中惊恐的世界:"你,站在检票台上,恰似一条变态的吸血虫……狮子也出现了/ 压着你的眼帘。那皮毛,那骨骼,那重量,/ 如火焰脱轨般疯狂,超越梦承受的极限。"这些"凶兆"连梦都承受不住,压着人,使人难以呼吸。   

    除了现实生活的迷乱外,一切的不安更多来自生命的虚无、时间的荒谬。诗人质疑生命的价值:"我,为什么要从一粒精子和一粒卵子的 /破裂声里遥远的赶来?……",他知道"无论我多晚出生,总挣脱不了尘埃的造访。"而"生命柳鞭般易折。/ 沙漏控制着一切,一切皆是必然。"诗人明白不管你如何机灵,"你无法捉住 / 呼吸中的那个时间贩子,他逃税般狡猾,"。在时间的统治下,人们比惊恐乱窜的耗子更猥琐:"一只惊恐窜过短墙的老鼠,/ 它冷酷的侧影充满嘲讽,似乎 /在蔑视你的心脏。",在时间的面前,心跳只是一段卑下的节奏。

    然而诗人似乎不愿轻易就范,"只要将生与死换个位置,我们便能出死入生",他想逆转时间,他要打破单一的形而上世界(the metaphysical world)的束缚:"但我首先要将天堂、人间、地狱放进一只桶里,/ 再撒上胡椒,酿出桶醇酒。"最好的方式是回到「符号的世界」建立之前的乐园,那是没有时间的母亲世界,因此在第十二首中,诗人陷入一连串的阴性意象——山鬼、玫瑰、月光、潮汐、奶水、乳房、蛇、继母、秃头歌女等。似乎在这鬼魅的阴性气息中,时间可以柔软、可以弯曲。

    在这个「永远的对话」中,一切都是变动的,虽然象征生命的雨、水也有消亡的时候:"而雨珠蹦跳在栏杆上,像一个个 / 婴孩,被迅速蒸熟、售出,"但水乡仍是诗人精神的乐园。诗人要以语言创造生活,以诗歌握住时间:"为此,我选中了南方……一种紫狐的气味,一条玉器的反光之路 / 一粒私通的种子,一滴梦的淡血,/ 一片气象万千、机关算尽的繁荣,/一股散出泥土的电流:情欲的喷泉。"这块狐媚、淫乱、梦幻的阴性乐园激发如电流的强大生命力。水是诗人永恒的泉源:"一滴水,太湖之水,当她闪耀,/ 难道你不下跪,称她皇后。"他要"以水为材料,矗起一座金字塔……至此,命运加在我身上的咒语之光结束了。"水乡也是诗人幻像中的神灵:"那神,并不鲜红,而是蓝、紫、绿三色交替显现。"诗人指出蓝为水,绿是田野,而紫乃南方神秘的灵魂,诗人在此完成他的"情感教育"。他自觉是水:"我觉得,我是水,寂静的淡水",这滴水穿越时空,"……到过千年之外的秋天,在垂暮的光团中,/ 一位智者的肉体变幻着平原的黄土。" 这滴水是流动的生命形态,诗人超越自我的肉体,经验人世无限生死,这便是他渴望的永恒。诗歌的秘密、时间的密码藏在变动的黑暗与光明、生与死对话状态中。

    《太湖龙镜》在现实的水乡与永恒水乡的对话中纠缠地展开,诗人细节性的描写让江南水乡清析呈现,他绘制了他"血管里的液体江南地图",而语言如江南水系漫延,多条时间纷流,诗人在欧化的现代汉诗中标上中国的记号。

    在与时间的对峙中,真正的解脱更来自对时间完完全全的超越。当我们进入「没有时间」状态,我们将不用沿着时间的支流逃亡,也无需与时间对话。诗人经历《太湖龙镜》的生、死纠缠后,开始进入「文化」的时间,一种「不朽」的状态。 为此,诗人必须脱离时间这个对手设计的单向命题,他选择从死亡出生,而非遵循生息至死灭的定律。诗人进入了他诗歌的「冬季」,他将从冬日的衰亡中找到「不朽」的聚宝盆。

    在阴性文化属性的江南水乡里,「女子」自然是潘维诗歌永远的隐喻。虽有各时期的差异,潘维笔下女子常是美、生命与爱的化身,即便在一些水乡女子写实的描写上亦如此。诗人的女子不同于传统文人的描述,她们肉感、丰美,她们的"子宫不时掉下一些刺"《丝绸之府》 ;她们有物质性,诗人听见"女孩子一个个掉落,摔得粉碎《春天不在》"。在《给一位女孩》中,女子让诗人垂涎欲滴: "我喜欢一个黑巧克力一样融化的女孩。 / 我的旅途皮肤会黏着她的甜味"。诗人用"青苔"巧妙地描写女子肌肤的触感:"我喜欢青苔经过她的身体,/那抚摸,渗着旧时代的冰凉;/ 那苦涩,像旋律,使青的旋律变红。” 诗人以视觉、听觉、味觉、触觉等感官来描绘出女子肉体之美。虽然女子也指涉情欲,但诗人的女子更像西方漫游在林间的女神,他让她的女子在水乡的世界里以极具肉感的身体存在,并且成为精神上美的女神:“我喜欢她有一个在早晨出生的名字 / 在风铃将露水擦亮之时,/ 惊讶喊出了她……"。 诗人以"早晨"道出了纯洁、无暇,一种精神上的归属更胜于情欲的想象。

    诗人笔下的女子最后肯定成了诗人对抗时间的女神。他进入历史、文化中,从死去的时间出发。在《隋朝石棺内的女孩》,石棺内的女孩是诗人的缪斯,也是诗人本身:"我梦见在一个水气恍惚的地方 / 一位青年凝视着缪斯的剪影"。 潘维的缪斯神统领的诗歌王国是女性浪漫柔美、纯洁至善的永恒乐园。在这里,诗人将实践他的美学,并接受他注定的命运:"在我出生时,星象就显示出灵异的安排,/ 我注定要用墓穴里的一分一秒 /完成一项巨大的工程:千年的等待;/ 用一个女孩天赋的洁净和全部的来生。"这位缪斯女神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引领他发现时间中的江南",诗人面对时间,由死亡超脱时间,进入「没有时间」的时间。死亡只是美的序曲:"而我奶香馥郁的肉体却在不停的挣脱锁链, / 现在,只剩下几根细小的骨头,/ 像从一把从七弦琴上拆下来的颤音"。细小的尸骨颤动悠美的琴声,美是生命的密码,穿过"千年",游走"来生"。

    因此,诗人将从冬日的衰落,从一个千年的墓碑找到生的定义。“在苏堤一带被寒冷梳理"的冬日里,美与爱复活了苏小小:"或许,他有足够的福分、才华,/ 能够穿透厚达千年的墓碑,/ 用民间风俗,大红大绿的娶妳,/ 把风流玉质娶进春夏秋冬。"《苏小小墓前》。时间已不再成为阻碍,与美交合,诗人找到进入永恒的钥匙。在《梅花酒》中,诗人也于"瑞雪初降"的冬日见到了"死去多年"的"湘夫人",又一次诗人进入中国文化江南系统里,超脱现实的生与死,给美一个批注。            

    在现实的定义下,"美,乃为亡国弒君之地",然而美却是引导灵魂的幡:"她说:你的灵魂十分单薄,如残花败柳 / 需要一面锦幡引领你上升。/ 她说:那可以是一片不断凯旋的水,也许是一把梳子,用以梳理封建的美。"诗人也在那些亡国后主之列,他也自愿舍弃现实而臣服于美," 以换取汉语修辞"。相对短暂的"人间亡朝",诗人认为诗歌是一种"高贵的天命",它是永恒不死的。 一旦进入历史、文化系统,那些美的化身的女子——"苏小小、绿珠、柳如是"和 "湘夫人"便吊诡地从死中开始生长——一种没有死亡的死亡:“但唯有你的死亡永远新鲜,不停发育。"当诗人想献上一瓶以时间酿造的"梅花酒",当他想与美超越时空地对饮,诗人也进入了「没有时间」的时间,彻底解决了他所恐惧的时间,因为他相信"唯有爱情与美才有资格教育生死"。

    在诗人「冬季」的诗歌里,诗人的语言又进入单一线状的语言状态,诗思严密、逻辑,他收起《太湖龙镜》的纷杂,彷佛理性地与人交谈,对像是不朽的美。不同于早期诗歌里诗人天性流泻式的独白,诗人更自觉地处理语言的问题。他有系统地处理文化议题,他更需要一种趋向线状延伸特质的语言结构。诗人无须岔开时间,因为他找到彻底超越它的方式。

    在东西文化交流里,语言是最根本的问题。如果潘维的诗歌是自觉地从语言、时间中展开,以语言、想象建构他的江南,那原是中国式的时间、存有(Being)观和多元、非单一的主体哲学思维要求了潘维诗歌的语言,这些形式也与当代西方的后结构主义(poststructuralism)的某些观念不谋而合。在西方语言的渗透下,诗人以他丰富、成熟的语言绘制了"液体江南地图",他成功地以中国的颜料为这张地图上了色。

       2006年6月于宜兰

注释

(1) 叶维廉,〈现代到后现代:传识的架构〉,《台北:当代》,第四十三期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12-29页。
(2) 〈「差异」的忧虑〉,奚密《现当代诗文录》(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一九七到二O一页。
(3) Lacan, Jacues.  Ecrits:A Selection.   Trans. Alan Sheridan( London: Routldege ,1997) p.18,67.   
(4) 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王水年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二OO二年),四十八页,五十二页。
(5) 引自、参考Christensen, Inger.  "Laurence Sterne's Tristram Shandy: A Plea for Communication."  The Meaning of Metafiction.  Bergen, 1981.  15-28.
(6) 参考卡尔维诺,《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吴潜城校译,(台北:时报,1996),68~69页

批判精神和对真理追求的良知能够传

最新回复

冰夕 at 2008-4-09 04:05:39
这篇【水系:浅谈潘维的诗歌(上、下)】
颇析得非常深入引人注目且丰饶欲一窥潘维诗作。

原来在宝岛的2006年6月,早有如此深入报导的评论引进潘维作品。
我却独漏,直到2008年3月才窥得品读其作品。

 请问 潘维诗人
 可否让我把这篇【水系:浅谈潘维的诗歌(上、下)】收藏在
 我台湾的个人创作网页,如下↓↓↓
http://blog.sina.com.tw/faninsa223/article.php?pbgid=3596&entryid=579794

 于 冰夕阅读 潘维《同里时光》的篇末
 转载,附加上这篇
 由台湾作者:吴丽宜所评述周详的报导。同时
 也好让宝岛创作人,更加了解您作品的解析。

 问候  潘维诗人 好


冰夕,静候 潘维诗人 佳讯回音

[ 本帖最后由 冰夕 于 2008-4-9 04:07 编辑 ]
潘维 at 2008-4-12 16:41:37
我外出了几天,刚看到。
我的作品及评论,你皆可转载。诗歌就是为了交流。
谢谢冰夕。祝好!
冰夕 at 2008-4-12 17:15:35
潘维诗人 好

谢谢您。
我已转载如下网址连结,欢迎参阅。 ^_^
↓↓↓
http://blog.sina.com.tw/faninsa223/article.php?pbgid=3596&entryid=579794

[ 本帖最后由 冰夕 于 2008-4-12 17:39 编辑 ]
李浔 at 2008-5-28 12:05:17
潘维是个语言天才,但他的诗也是多面性的。水性潘维说得一点没错。
兰波 at 2008-6-10 15:05:12
北有窦唯,南有潘维,感慨
兰波 at 2008-6-11 09:07:34
这么多年了卷退了烟火我要去家乡的山水那么多声色才刚刚崭露头角,天空把海子填平都不是故人都还温热
秋水竹林 at 2008-9-27 17:51:40
秋水全部下载了
谢谢你的好诗
十鼓 at 2008-9-30 12:06:51
研究一个诗人,需要懂得这位诗人。不单是依靠诗歌本身来说话,一直确实很喜欢潘维的诗,因为我看到了深远的那种苍茫,不单单是追问和悲悯,更是跨越时间和死亡的趋近和创造的智慧,不是世俗的痛苦,恰是悲喜交替的神圣的人生之谜。这种穿透力和气度不是每个写诗歌的都具备的,我宁愿相信这正是我一直在寻找和实践的灵魂!国庆快乐!
陈律 at 2009-12-24 08:12:22
对潘兄的把握很是独到、精准。向来自宝岛的女性致敬,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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